晓人和小光之间也不说话了。两个人都是一边和七菜子聊天,一边互相观察对方的脸色。一晚上过去了,如今他们之间已经不再有随时可能会吵起来的气氛了,但还是处于冷战状态。
“那咱们切入正题?”肚子吃饱了,老师率先开口道,“目前需要考虑的就是凶手接下来的行动了。已经杀了三个人,他满意了吗?还是说,他想杀更多人呢?”
听老师这样讲,晓人和小光都小心翼翼地偷瞟着我。这对兄弟其实长得并不太像,但是他们感到担心时眼神里的慌乱,还有歪头的动作简直一模一样。
小光战战兢兢地问:“小春的弟弟真的是凶手吗?”
“小春的弟弟成吾在发布了小行星撞击地球公告的5天后,也就是9月12日,发邮件联系了日隅美枝子。我们还确定了他在同一天也向高梨祐一发送了信息。虽然无法查看立浪纯也的手机,但是成吾很有可能也和他联系过。”
“但……这不就仅仅意味着他和被害者们认识而已吗?”
“没这么简单。他把小春母亲的车开走了,而这辆车出现在了博多。况且,警方还在本该是成吾开的那辆车内发现了被杀害的高梨祐一。虽然无法断定凶手就是成吾,但是凭以上这些信息,他无疑是头号嫌疑人。我们必须找他问话,否则调查就很难再推进了。”
大家纷纷摆出一副观望的态度,谁都不说话。我接着老师的话回答她。
“我想去找弟弟。”我心意已决地大声说道,仿佛是在提醒着自己一样,“我认为成吾是想把那些和两年前的霸凌事件有关的人尽量都杀掉。他现在还没回家,也一定是因为正在寻找下一个目标。”
因为弟弟是加害者,所以他的杀人动机不可能是复仇,而应该是转嫁责任,是自暴自弃导致的杀人行为。我能想到的动机就只有这个了。
“我会找到弟弟,逮捕他的。”
他的杀人行为还未结束,这就是我得出的结论。
被害的三个人只是碰巧留在了福冈,没有逃难。但是大多数和这起霸凌事件有关的人原本都应该已经离开日本了才对。即便如此,弟弟还是想把自己人生的最后一段时光花费在杀人这件事上。
“很抱歉,让大家听到这么不舒服的事,想忘掉这件事的人就当我从没说过吧……”
我话音未落,砂川老师诙谐地直直举起了右手,大声打断了我的话:
“那不想忘掉的人,就可以帮忙一起找成吾了,对吧?”
小光立刻接茬:“那当然要帮忙找喽!最后的分别竟然是这个样子,小春该多难受啊!”
小光那痛心的表情看上去要比我悲伤许多。或许在他心里,我和弟弟就这样互相无法理解地迎来地球的末日,实在是太过遗憾的一件事吧。我真的很羡慕他的单纯。
“没事的,小春!我们都会帮你的。赶快找到你的弟弟,然后好好聊聊吧!”
小光要帮忙,必然也会把晓人牵扯进来吧。我感到满心愧疚,垂下了头。正在这时,我的眼神瞟到了七菜子。
说起来,我们还没聊过这孩子以后怎么办。
“那个……老师,您是准备带着七菜子行动吗?”
“为什么一副要把我扔下的态度?”
七菜子眼神凌厉地瞪着我。她对我说话时的态度相当没大没小。而老师则轻松地回了一句:“一起不是蛮好的吗?”
“多危险啊!”
“但是把她独自扔在一个杀人恶魔横行的地方,不是更危险吗?”
听到老师这么讲,七菜子不由得昂首挺胸,摆出了胜利的姿态。不知不觉间,搜查团队的人数竟然增加到了5名,真是人员众多。
此时,晓人突然嘟囔了一句:“日隅律师是霸凌事件的被害人请的律师,对吧?”
“嗯。”
“她和你弟弟的关系很亲近吗?”
“不知道,不过倘若我弟弟是在尝试联系和霸凌事件有关的人,那日隅律师应该是处在这件事里比较边缘的位置吧。”
据说,在两年前爆出霸凌事件的时候,日隅律师曾经参与了好几次面谈。NARU,也就是成吾,发送给日隅律师的邮件里写了:“两年前您曾经告诉我有事可以来找您,并且留给我一个电话号码。”所以,这两个人的关系恐怕仅限于互换过联系方式而已吧。但是在我的印象里,全家没有一个人提到过她的名字。
回头再想想,日隅律师和成吾之间的关系的确很浅,那么杀害日隅美枝子的优先级别或许还蛮低的。
“还有哪些人和成吾君他们这件事的关系更深一些呢?”
弟弟最想杀死的人是谁?这才是我们现在最需要考虑的事。于是,我不由自主地吐出一个人名。
“中野树。”
“中野……什么?”
“中野树。就是成吾当年霸凌的同学。如果成吾真的反过来记恨谁的话……”
那么,那个孩子就很有可能是他要杀害的对象。
我逐渐想起来了。那个被成吾霸凌了好几个月的男孩子,我在他们班的集体照片里看到过他的脸。那是个瘦削又老实的孩子,气质和过去的成吾有些许相似。杀了三个人之后,成吾可能就在去杀中野树的路上了。
再度翻开日隅美枝子的笔记,轻而易举就找到了中野树的名字。幸运的是,在那本昨晚我本来要藏起来的笔记里,还写着中野树家长的联系方式。是树的母亲——中野美也子的电话号码。
我猛地站起身:“我来开车。”
我们的目的地是伴田整形外科医院。虽然不知道中野树现在住在哪儿——说不定早就已经跑去国外避难了,但我们准备去医院屋顶找找信号,尝试联系他。这样一来,说不定就能在弟弟找到他之前,提醒他可能到来的危险。
我们几人慌里慌张地坐进了28号教练车。砂川老师坐副驾驶席,车后座坐着晓人、小光和七菜子。
“该怎么打电话啊?”
七菜子一脸难以置信地问道。我看了一眼摆在车后座的背包,有些不自然地回答:
“我们在整形外科医院的屋顶上遇到了一个老奶奶,她说把手机举高更容易收到信号。”
我的背包里放着自拍杆。昨晚和砂川老师开车兜风后,我顺路回家找出来的。
“去年的黄金周假期,我和三个朋友一起去了迪士尼乐园,买了这个自拍杆。昨晚我回家找到的。真没想到竟然会在这种情况下用到它。”
那两根自拍杆,就静静地躺在我房间的衣柜里。
逛完迪士尼回家的路上,朋友七菜子的行李超过了手持行李的重量上限。眼看着要登机了,几个人慌忙开始帮七菜子分摊行李,塞进自己的箱子里。当时我帮七菜子分担了她的自拍杆,结果一直没机会还她。如今,这根自拍杆已经成了她的遗物。
车子沿着县道南下,向着伴田整形外科医院开去。正在这时,从右侧洗衣店的阴影处突然窜出了一辆巡逻车,驶入对向车道。车子没拉警笛,也没开警灯,阳光下面的黑白色条纹十分醒目。
巡逻车正对着我们开了过来。见对方逐渐减慢速度,我也踩下了刹车。车体上写着“福冈县警察”几个字。果不其然,驾驶席上坐着市村。他将车子稳稳停在了教练车侧面,降下车窗。
“别管他,快开车。”
砂川老师毫不留情地说。可无论如何,遇到这种情况再佯装不知未免也太不自然了。于是,我犹犹豫豫地降下了车窗。
对面的市村语气亲切地说:
“哎呀,前辈,真是巧了。小姑娘也一起吗?”
老师鼻子里哼了一声,根本不理会面带微笑的市村。我虽没做过什么亏心事,但此时突然回忆起了昨晚用卫星电话联系市村的事,不由得暗自捏了把冷汗。
能听到小光在车后座抗议了一声:“这家伙是谁啊?”他对警察十分警惕,拼命探着身子挡住了晓人。
市村看了一眼教练车,又盯着后座的三个人,手扶脸颊发出“咦”的一声。
“后面坐的都是谁啊?”
老师简短地吐出两个字:“亲戚。”
“是吗?不愧是您家的亲戚,眼下这种世道,竟然还举家出门兜风,真是独树一帜。”
“那你呢?出来炫耀警车吗?”
“我正在搞防盗巡逻哟。”
“这种蹩脚的谎就不要说了。”
“嘿嘿,其实我是为了写资料才跑出来的。不过,想顺便巡逻也不是骗您哟。”
“那你倒是把警灯打开啊。”
“前辈还是这么严厉,其实我也挺不容易的呀。”市村嘴上说着不容易,可从他的表情上看不出丝毫的痛苦。
“所以呢?你有什么事?”
“没什么事,就是碰巧看到你们,所以就停下来看看,想着跟您寒暄几句嘛。您看,我这么孤独,黏人也是自然的喽。”
就在老师瞪视市村之时,我不经意间看了一眼市村的巡逻车,发现他车头的保险杠凹下去了一大块。市村似乎注意到了我的视线,于是从车窗里伸出胳膊,轻轻敲了敲车身。
“这车子也吃了不少苦呢。两三天前我开在山路上,突然一个吊死的尸体从天而降,把它都撞瘪了,吓了我一跳。”
我前天上山路教学课的时候,在开车去北谷大坝的路上也遭遇了自杀者的尸体从天而降的突发事件。原来市村也遇到这种事了吗?我不由得插嘴道:
“我们在山路上开车的时候也遇到尸体了,是腹地自杀,对吧?”
“没错,小姑娘你也遇到这种倒霉事了呀?幸好你平安无事。朋友们哪,就算一时情绪激动,也千万不要自杀哟。”
“谁会这么干啊?”老师咂了咂舌,回敬了一句。
接下来市村又随便闲扯了一些有的没的,但他很快也就说够了,心满意足地踩下油门准备开车离去。
“你不问我搜查进度吗?”老师挑衅般地问道。
市村无动于衷地回答:“前辈定夺吧。我相信您一定能解决这件案子的。”他再次看了一眼教练车的后座,随后单手打着方向盘,笑嘻嘻地挥手开车走了。
“那家伙是谁啊?”小光表现出显而易见的不悦。老师则撇了撇嘴,说了句:“纯粹是陌生人。”
抵达整形外科医院后,伴田医生见到我们一行人似乎惊讶极了。搜查团队人数暴增,吓了她一跳。
“哎呀,来了这么多年轻人,发生什么事了啊?”
没有监护人陪伴的七菜子,全身包着绷带、挡住面容的晓人,紧黏在晓人身边的小光。怎么看这一行人都太奇怪了。幸好伴田医生没有再追究,而且什么都没问,就爽快地处理了砂川老师手上的伤口。
医院屋顶依然聚集着好多住在附近的老年人,看脸感觉成员和昨天没什么区别。昨天坐在等待室沙发上的长川今天也在屋顶。我向老人们表达了在屋顶找信号打电话的愿望,大家都欣然同意了。
想要将手机提到更高的地方,自拍杆就是必不可少的道具。只要把手机卡在有线自拍杆上就算准备好了。手中那个自拍杆遥控器上的拍照按钮还能代替通话键。可能是对自拍杆的使用方法感兴趣吧,在我们做准备的时候,很多原本站得远远的老人渐渐凑了过来。尤其是长川和另一位老奶奶,也就是昨天那位建议我用自拍杆找信号的老人,这两个人似乎对我们的行为十分感兴趣,都凑上来饶有兴致地看着我们准备。
我真的很想立刻打电话给中野美也子,但是身边围了这么多人,我又觉得有点儿不方便行动。
“真不好意思,我们都这样盯着看。”和我说话的正是昨天那个很热情的老奶奶,“我们这群老头老太都很想打电话,就忍不住围上来了。长川,你也很想和孙子联系吧?”
老奶奶寻求赞同般地望着长川,可对方却冷着脸不作声。
“孙子?他发生什么事了吗?”
听到我这样问,老奶奶一边瞄着长川的脸,一边向我解释。
据她所说,长川之前并不住在这附近,他是从“厄运星期三”之后才来伴田整形外科医院的。
长川患有胃癌,9月7日,也就是小行星撞击地球的消息公布之时,他正好在福冈市内的医院进行开腹手术,切除胃的一部分淋巴结。等他从麻醉之中清醒过来时,整个世界已经陷入暴乱之中,所以不巧错过了逃难的时机。
长川的女儿供职于在德日企,比较幸运地拥有了留在欧洲安全圈内的机会。为了把长川带离日本,她本想逆着人流返回福冈接他,可是长川却拒绝了,他决定独自留在福冈。不过,就这么和家人永别他也很不舍,所以才日日夜夜都在想办法和女儿家取得联系。
然而,9月下旬,长川家附近的无线基站就停止了工作,打不通电话了。于是他开始踩着自行车,踏上了寻找接收信号地点的旅程。11月,他找到了这家整形外科医院。虽然最近伴田整形外科医院屋顶的信号很不稳定,但相近年纪的住户们都聚在这儿,感觉日子过得也比较放松些,所以他就准备把这里当作自己最后的住处了。
和健谈的老奶奶不同,长川本人不作任何反应。他的表情好似死水一般没有一丝波澜,却又带着难以抹去的寂寥感。一旁静静听着老奶奶讲述的晓人则表情寂寞地应了一句:
“原来如此啊。一定有不少人是因为身体抱恙,所以才没来得及逃离九州的吧。”
“哎呀,你也不必这么消沉啦。话又说回来,小哥你怎么全身都被绷带缠着呢?你也是因为受了伤,所以没来得及跑掉吗?”
听到对方这么问,晓人朝小光的方向瞟了一眼,然后低下头说:“嗯,差不多吧。”
“真是可怜啊,你还这么年轻。受苦了。”
我又拿出朋友的那根自拍杆,冲着老奶奶的方向递出去。
“不嫌弃的话请收下吧。长川老先生和其他老人家也都可以用。”
“啊!小姑娘,你自己不用吗?”
“这是我朋友的。我也用不了两根,您就收下吧。”
“哎呀,这怎么好意思,我们借用一下就好。”
老奶奶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半推半就才收下了。朋友的自拍杆留在我这儿也是徒增寂寞,送给需要它的人才更好。长川则是老样子,一直默不作声地望着我们。
就这样,我们在一群老人的注视下准备给中野美也子打电话。个头较高的小光手举自拍杆,拼命将手机举到更高的地方,这时,手机屏幕画面上出现了一格信号。七菜子不由得欢呼:“有信号了!”围观的老人们也都骚动起来。
看样子,用自拍杆将手机举到更高的地方的确更方便接收信号。我们按下了日隅笔记里记录的那串号码,手机里随即响起了拨号音。不知是谁的喉咙里发出紧张的吞口水声。
电话一直没人接。中野树一家可能已经离开福冈逃难去了吧。既然如此,那就不必担心成吾的袭击了,毕竟成吾只能依靠汽车这么一种交通工具。
拨号的声音还在继续。
正当我们准备挂掉电话的时候——第十三声拨号音响到一半戛然而止,手机那头响起人声——接通了!
(要怎么办,小春?)
老师在一旁不出声地用口型问我。
“我和对方谈。”
我踮起了脚尖,按下了免提键,尽量靠近手机,问:“呃,喂、喂?”
我的声音有点儿尖。对方一句话都没说,但能听到呼吸声。
“呃,您能听到吗?突然打电话过来,打扰您了。”我报了自己的名字,告诉对方自己是成吾的姐姐。随后又说:“请问这是中野美也子女士的电话号码吗?”
一瞬间的沉默,随后对方大大地叹了口气。
“你有什么事?”
是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看来不是中野美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