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这段记忆的再次回放,我鼻腔里开始有了黏液,眼眶也湿润起来。我那青葱的大学时光里,有着闪烁的荣耀与孩童所看重与珍惜的辉煌,以及温存待我的文戈。而她的大学时光里呢?
我不想现在的她注意到我的失态,故意将头低下,继续大口吃着米饭。
对面的她突然叹了口气:“沈非,其实我经常会做梦,梦里面有各种各样的故事,也有各种各样我现在的世界里所没有过的体验。我经常梦见自己坐在一个有着高墙围着的院子的台阶上,身边有很多愁眉苦脸的孩子。我们没有人疼,没有人爱,是一群可怜如同蝼蚁的孤儿。梦里,我手里始终端着个很旧的不锈钢饭盒。饭盒里面有米饭,菜却似乎永远都是葱绿。于是,梦里的我就很期待过年,并憧憬与回味着过年那天的欣喜。因为只有那天,我的饭盒里会有油炸的带鱼和一份莴笋炒肉。”
油炸的带鱼、莴笋炒肉……
我努力地吞咽着,头越发低了。眼前的饭盒被溢出的眼泪弄得模糊,竟然变成了苏门大学食堂里的盘子。米饭上的鳗鱼也变了,变成了乐瑾瑜曾经的记忆中一度最为美味的带鱼与炒肉。
我端着饭站了起来,走向通往里间的那扇门前。那里摆放着一把椅子,是为了方便看守邱凌而布置的。坐到这个角度,乐瑾瑜看不到我的表情,自然也看不到那朝着饭盒滴下的眼泪。
但,乐瑾瑜看不到,并不代表别人就看不到。
里间的邱凌扭过头来,鹰隼般的眼光正看着我。他的犀利眼神如同猛禽、如同猛兽,即将冲出他的躯壳,朝我袭来。他无法听到声响,那么,或许是某种感应,让他知道了身后是我。
而猛然发现邱凌在望过来时,大吃一惊的我扬起脸后,呈现在他眼里的……
呈现在他眼里的,是泪眼婆娑的我的脸。
我觉得很狼狈。
“沈非!”邱凌小声说道,“我听不到,所以不知道自己这一刻说话的声音大不大。如果我的说话声太大吵到了你们的话,请告诉我。”“不大。”回答他的是乐瑾瑜。她第一时间走到了我身旁,望向里间的邱凌。于是,被固定在那张木椅上的邱凌成功地将乐瑾瑜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让她不会看到我因为她而滑出眼眶的眼泪。
“他听不见你说话。”我在乐瑾瑜身后小声说道,因为距离近,我能够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香味。不再是精油,而是某种香水味道。
“他的耳朵里有耳塞。”我再次说道。
“为什么给他塞上?”乐瑾瑜没有回头,眼睛死死地盯着邱凌,语气却回到了之前的冷静冷漠。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因为李昊说的没错,邱凌的本领便是蛊惑人心。没有了听力,他不可能施展能耐。
“沈医生,我可以和他谈谈吗?”她问道,“我的意思是摘下他的耳塞,问他几个问题。要知道,我和我先生岩田一样,对这位臭名昭著的梯田人魔先生有着很大的兴趣。况且……”
她扭过头来,但这一刻我的眼眶里,眼泪已经被我用纸巾擦掉。我在之前几分钟里有过的情绪波动,她不可能看到。
她神情不再温存,沉声说道:“况且,如果真如你们说的那样,那,我和这位梯田人魔在以前,关系也挺近的,对吗?”
“不,你们并不熟。”我伸出手拦在了乐瑾瑜的身前,“邱凌是个恶魔,所以,我不希望你和他有过多的交流。”
“瑾瑜,再次看见你很高兴。”邱凌的声音响起,“作为故友,想不到在这么一个环境里与你相见,挺可悲的。”
“沈非。”乐瑾瑜没有因为邱凌的话语而扭头,继续望着我。她的语调开始柔和下来,望向我的眼神里都是诚恳:“我抗拒自己的过去,因为想让我知晓过去的你们,都是在我过去的世界里所谓的朋友。但真正让我走向毁灭的人,却是他。”她伸出手指向了邱凌。
“于是,我对于他给我说道的过去的期待,远远胜过你们想要给我说道的过去。因为能够将我伤害如斯的,只会是我身边亲近的人。那么,唯一一个在精神世界里伤害不到我的人,只会是他——一个对手,一个敌人。”
我无言了。
她说的对吗?能彻底伤害一个人的,只能是她最亲近的人吗?
抑或,她说的是错的吗?如果是错的,那么,我有权利反驳吗?
我开始沮丧,摇了摇头。最终,我往后退了一步,靠着墙壁站着,并伸出手,示意她走向邱凌。
“瑾瑜,但我还是想要你明白。你曾经亲近的人对你做出的伤害,可能并不是有心的。”我的话语无力,因为我没有例证支撑,语句显得那么虚伪。
“谢谢。”她冲我点了点头,也没有再次纠正我对她名字的称呼。
她迈步过去,将手伸向了邱凌的耳朵,邱凌却还是扭着头看着我。他笑了,笑得那么得意,笑得那么猖狂,但已经站到他身旁的乐瑾瑜显然对邱凌的得意很不满意。她左右看了看,并伸手从旁边的茶几上,拿起一个沉甸甸的玻璃烟灰缸。
她没有停顿,将烟灰缸举起,朝着邱凌的头上狠狠砸去。


第十一章 开颅手术
你会亲眼看到,我和岩田的双手在你头顶小心翼翼地敲打,就像你当日敲断那些无辜女人关节时一样。你还会看到你那有着毛发的头盖骨,被我们放到一旁。
邱凌的刑场
之前提到过,专门研究我们的生物结构和功能如何影响行为的人,一般都有两个头衔。第一个是精神医科学者,也就是精神科医生。另一个便叫作行为神经学家,在心理学学派分支中,他们还被称为神经科学取向。
要知道,神经系统由中枢神经系统和外周神经系统构成。中枢神经系统包括大脑和脊髓。外周神经系统就是从脊髓和大脑发出、直达躯体末端的神经系统。外周神经系统又分两大类——躯体神经系统和自主神经系统。
躯体神经系统负责自主运动。例如阅读书籍的时候,我们的眼球会转动,手会翻动书页。另外,它还负责感觉器官之间的信息传递。自主神经系统控制的就是我们身体赖以生存的部分,如心脏、血管、腺体等以及一些我们不能觉察到其运作的器官。
举例来说一下这些系统在日常生活中的各自作用吧,正如在这一刻的我,本来相对来说平静的状态,望着走向邱凌的乐瑾瑜的背影,我又沮丧与伤悲起来,中枢神经系统分泌出来的神经递质操纵着我的情绪。但就在这时,乐瑾瑜突然抓起那个很大的烟灰缸。躯体神经系统捕捉到了这个信息,并快速传递。同时,自主神经系统让我在那极短的瞬间立马感到疑惑、恐惧,它让我的所有器官快速进入“战或逃”反应,用以应对这未知的危险。
但,那一瞬间,我却猛地发现,我想要面对威胁的身体动作,竟然无法完成。本来站立着的身体在眼前这画面出现的同时,变得无法行动,甚至力气在这一瞬间全数消失,整个人往后倒去。
我狼狈地坐到了那把被李昊摆放在门口用来看守邱凌的椅子上,我手里的饭盒掉到了地上,有不少鳗鱼块与饭粒沾到了我的身上,让我狼狈不堪。之前我所察觉到的鳗鱼块的异常味道,被我误解成为情绪所引起的味蕾失衡。但实际上,那味道、那味道正是麻醉药物……
烟灰缸重重地砸到了邱凌的头上,黏稠的血液从他鬓角往下流淌。但他并没有回头,反倒露出了一个幸灾乐祸的表情,继续扭着头看着我。
“瑾瑜,你想做什么?”我的声音开始微弱,但思想依旧清晰。于是,我尝试阻止乐瑾瑜的动作。但……
她再一次将那个玻璃烟灰缸举起,第二次砸向邱凌的后脑勺。烟灰缸终于裂开,碎片四溅的画面,在我的视觉世界里却在放缓。我知道,这是因为药物的作用,我的感官在变得迟钝,眼帘也开始变得沉重。伴随着碎片溅开的,是邱凌那不甘但又正在闭上的眼睛。
我想,我和他应该是在同一时间进入无意识的世界里,隐隐约约中,听到乐瑾瑜似乎是在给人打电话,并说了一句:“你可以上来了。”
当我再次苏醒过来的时候,头疼欲裂。眼前模糊的人影在缓缓清晰,竟然还在羁押邱凌的那个房间里,不过门是合拢的,窗帘也拉上了。两片窗帘之间,有一道细长的缝隙,缝隙正对着被固定在椅子上的我。于是,我能依稀看到外面世界那翻滚的乌云与瓢泼大雨。
是的,我无法动弹。我的整个躯体被放在一个用于控制狂躁症精神病患的袋子里,脖子位置的松紧并不勒人,但它的作用却很强大。况且,我身体依旧无力,药物没有让我完全失去意识,只是无法动弹。
接着,我便看到了邱凌,他依旧戴着脚镣和手铐,但没有被绑在椅子上了。他身上多了一个一米高的不锈钢架子,架子四周都有金属拐角,说明是可以折叠收拢的。不锈钢架子展开着,邱凌的头颅被镶嵌在架子上方。紧接着,我注意到邱凌的大腿与小腿是被弯曲着捆到一起的。于是,他用一种极其狼狈也极其可怜的姿势,诠释着跪下这个动作。嗯,也就是说,一个不锈钢架子将他固定在地上,他无法站起,也无法动弹,甚至露在架子上方的脑袋都被几个塑胶托固定着。但他的脸正对着我,满是血污,还带着让人觉得如同恶魔一般的诡异笑容。
“你们的、你们的好朋友醒来了。”他在努力大声,但声音微弱。
这时,站在他身旁的两个人一起转过头来。其中一个是乐瑾瑜,她之前散落的银丝被扎了起来,脖子显得越发细长,脖根与躯干衔接的位置,锁骨是那么好看。而站在她身旁的,赫然是岩田介居。他的微笑里洋溢着得意,白色大褂没有扣上,里面的黑色西装依旧笔挺,衬衣衣领始终一尘不染。
“沈非,虽然才认识你一两天,但你就成功地成了我最讨厌的人。”岩田耸了耸肩说道,“按理说,你我应该惺惺相惜才对……”
“岩田。”乐瑾瑜将他打断,“不是说好了先给我半个小时吗?”
岩田撇了撇嘴:“嗯,好吧!我在外面整理下手术器材,麻醉药物的剂量也要好好调一下,总不能让你的老朋友太过痛苦。现在,”他看了看表,“现在是7:05,到7:35我再进来,相信那一刻,也会是你无比兴奋的仪式序曲响起的时刻。”
乐瑾瑜点头,没说话。岩田朝门口走去,经过我身边的时候,他歪着头看了我一眼,嘀咕了一句:“挺可惜的。”
他出门,将门合拢。
“瑾瑜,你想做什么?”我开口问道,但声音依旧不大。窗户虽然关着,但外面暴雨肆虐,让我的声音显得越发地渺小与微弱。紧接着,我想起了八戒和古大力之前对李昊承诺的“8点以前回来”。暴雨肆虐,他们能否按时赶到呢?
“我想做什么?”乐瑾瑜左右环顾,最终拉了房间里另一把椅子,朝前走出几步,坐到了我和邱凌都能够看到的角落里,“沈非,我想做什么,难道你和邱凌会不知道吗?”
邱凌怪笑起来,那笑声好像一只脖子已经被割开的公鸡。
“瑾瑜,不管你要做什么,我都始终希望你能够及时停步,不要一错再错。”我努力放大音量,但我吐出的字句,是否和邱凌的怪笑一般难听呢,我不得而知。
“沈非。”乐瑾瑜阴沉着脸,“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她边说边将头又扭向跪在那个支架下的邱凌,“这个问题,同时也应该问你才对。”
我和邱凌都没吱声,望着面前这分辨不出是天使还是恶魔的她。
她在缓缓摇头,这一肢体动作在当下这个情景下不是想要否定什么,而更多的是某种无奈。
“你俩是在我记忆断层另一面里,最后与我接触的人。嗯!或许,也不应该叫作接触,而应该说是最后影响到我的两个人。那么,在我那个记忆消失之前,我所要做的并没有完成的事情是什么呢?你俩,应该都记得的才对。”她缓缓地说道。
我的心在快速往下沉没……
属于她的那柄随身携带的解剖刀……
她在知悉邱凌是梯田人魔后的第一反应是想给邱凌开颅……
邱凌描绘的故事中,她企图完成的摘取大脑的手术……
更多的画面,在我脑海中来回放映——浸泡在玻璃器皿里的脑部组织;那个盛着带鱼与炒肉的饭盒;站在小小房间里用期待眼神看着我的女孩;以及、以及那一束掉落在精神病院重度危险病区的黑色兰花。
我不敢说出答案。
这时,邱凌冷笑起来:“乐瑾瑜,你还是想看看我的头颅里面,究竟装着一个什么样异于常人的脑子,对吧?嗯,这样看来,你的记忆并没有缺失,你不过是一直在伪装而已。”
“我不是你们。”乐瑾瑜站起了,“邱凌,你总觉得自己的童年是如何黯淡无光,但实际上呢?就算是害怕你具备嗜血人格的亲人们,他们的所作所为,始终是在引导你,纠正你。只不过,他们的方式方法并不是把你的心结解开,反倒让你学会了去压抑。但,归根结底,你还是有人疼、有人爱的。那么,你走到今时今日,不过是你自己心理上出现的问题导致的。隔离!你所用到的防御机制就是隔离,你一厢情愿地将你所能看到、感受到的这些美好的一切,都拒绝于你的世界以外,令你对整个世界看法失衡。”
她的声音越来越大,窗外的暴风雨声响也在肆虐,充当着她的帮凶一般。
“我呢?有谁尝试来引导过我吗?尝试来纠正过我吗?我的人生经历,与你们那关于情情爱爱的故事比较起来,又到底是谁更应该先行崩塌呢?”
“瑾瑜,在现在这个夜晚,我所看到的启动了分割与隔离机制的人,似乎是你。”我缓缓说道。
“是吗?”乐瑾瑜朝我望了过来,眼神中满满的都是恶毒的负能量,“那好吧,沈医生,请你给我解释下,什么是心理防御机制,什么又是分割与隔离。”
分割与隔离
我继续望着乐瑾瑜的眼睛,我希望能够溶解她眼光中的暴虐气息。我轻咳了一声:“所谓的隔离,是把部分的事实从意识世界里分割出去,不让自己意识到,以免引起精神上的不愉快。”
邱凌的声音响起,他再一次默契般在我的话音收尾处开始喃喃细语:“瑾瑜所给我定义的这个概念我承认。我是隔离着我的世界里别人对我的好,因为任何要浇灭我内心深处那团沸腾的火焰的人与事,我都视若不见。我的生母与养父其实对我不差,我的舅舅之所以毒打我,是因为害怕我学坏。好吧!瑾瑜,你这么一说,我突然想起了黛西——哼!那个愚蠢可怜的女人,她做的所有所有,在我看来,都不过是因为她低俗而又愚蠢的灵魂导致。于是,这些应该引领我走到阳光下的所有,都被我隔离在我做出任何决定时的思维以外。可能,这也是我之所以站到所有人的对立面的主要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