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凌的语调再一次高了点,他在努力扮演着针对我的强者形象:“好吧!因为今晚我可以回答你一个问题,关于文戈或者关于乐瑾瑜的。”
“好,我也很想知道。”我语调平淡,没有因为他的一惊一乍而激动,我想,邱凌会因此失望。
“沈非,你变得没以前那么好玩了。”邱凌这一刻应该有点郁闷。
“是吗?邱凌,那你觉得什么才好玩呢?”
“我准备挂线了。”邱凌语调也再次变得平缓下来,可能,他这一年多时间里,也憧憬过跟我的这次通话时的氛围与基调。可能,他想要再次重复他那阴阳怪气的语句,令我恼羞成怒,他进而收获幸灾乐祸。可惜的是,他没能得偿所愿。
“沈非,其实我也想和你好好谈谈,毕竟你是我这么多年生命中仅次于文戈的重要人物,遗憾的是,我们没有一次心平气和的沟通。”邱凌继续道,“一年多没见了,如果是之前,我相信你是不会领着警察来和我见面的。但一年多过去了,你会不会变呢?我没有把握。所以,今天早上我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射出了一枚苍耳子到乐瑾瑜头发上。沈非,希望你相信,我同样也乐意将一枚昨晚你见到的短弩射进她的心脏位置。”
我并没有大惊失色:“邱凌,你这算是在恐吓我吗?”
“算是吧?但我更希望你将之理解为我在当下唯一的筹码。当然,如果你觉得还不够的话,你还可以看看你自己的裤子。”
我连忙低头,只见自己左腿的西裤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用刀片划开了一条口子。
“是你干的?”我终于紧张起来,“你……邱凌,你刚才到过我身边?”
“是的。”邱凌终于欣喜起来,声调往上。
“之前那个服务员是你?”
“这么容易就被你猜到,还是少了很多快感。”邱凌应着,“那么,晚上见吧!你可以用白天的时间好好想想要问我什么样的问题,关于文戈的,或者关于乐瑾瑜的。好吧!希望你这一趟旅途愉快。”
他率先挂了线,我静止在单手举着手机的动作。因为我的视线前方,已经可以看到朦胧的地平线,并不长,但是洋溢着葱绿。
是晨曦岛。
广播响起:“各位尊贵的游客,你们好!一个小时后,我们的邮轮将抵达晨曦岛,大家将拥有一整天属于这个海岛的美好时光。我们的邮轮将在今晚8点再次启航,去往我们的下一个目的地。当然,如果是专程为了晨曦岛而来的游客,你们的浪漫旅程,在一个小时后,即将隆重开启。”
广播里的这个声音低沉,有着磁性:“我是本艘邮轮的船长戴维陈,很荣幸能为大家掌舵护航。”他顿了顿,似乎在享受邮轮上人们的欢呼声。最后,他再次说道:“我也有能力,让你们的行程足够安全与舒适,请大家相信我。”是的,罪恶,本就与这世界无关。它,始终被人掩盖……
晨曦岛
这个早晨发生的一切,我没有让任何人知道。相反,本应该因为这一切而波动的情绪,却出奇地平静。我换下被对手割破的长裤,将自己反锁在狭小的洗手间里,在脸上涂着剃须泡沫,接着用那锋利的刀刃将胡须刮掉。我的动作很慢,也很仔细,宛如在拉开一片厚实的帷幕。最终,我用毛巾将脸上的泡沫擦去,并拍了点爽肤水。
挺好的,终于再次开始了。
10:20,我们排着队走下了邮轮。邵波的眼睛似乎还有点睁不开,嚷嚷着先要进酒店的房间补觉。古大力跟在八戒身后,模仿着八戒那趾高气扬的模样。他们俩就像两只肥胖的鸵鸟,奔赴属于他们的沙漠。我笑了,面前的世界仿佛一下子就变成了我最初熟悉的模样,不再阴霾,也少了前些日子里的那些多疑与抑郁。
“沈非,你今天的气色很好。”李昊和赵珂比我们下船早,在晨曦酒店一楼看到我的时候,他俩这么说道。
我点头,握着门卡跟在邵波他们几个身后往电梯间走去。
“沈非,你一会儿去一楼咖啡厅,戴维陈想和你聊聊。”李昊在我身后说道。
“和我聊聊?”我扭头问。
“是的!”李昊点头,“是关于岩田介居的。”
“哦!”我应着,“那我10分钟后就去。”
这时,赵珂快步走到我身边,在我耳边小声嘀咕了一句:“乐瑾瑜的事你应该已经知道了吧?”
我愣了,望向他俩。
赵珂连忙说道:“我们也是今天早上才知道的。”
“嗯!已经知道了。”我说道。
“都能够挽回的。”赵珂小声说着。
我冲她微微笑了笑,转身。
能够挽回?能够挽回什么呢?她那被伤成了碎片的心几经缝补,缓慢愈合。然后,我们再次将之撕裂吗?
电梯门合拢了,我苦笑着。岩田那句关于神祇的比喻其实挺有意思的,很可惜的是,我们并不是神祇。
10分钟后,我一个人独自下楼,朝着酒店一楼的咖啡厅走去,远远就看见戴维陈船长和几个穿着制服的船员在那里说话,看到我后,戴维陈冲他们点了点头,并单手往帽檐位置抬了下,权当一个简易的敬礼,让船员们走开。
野神丸只是在晨曦岛停10个小时,所以戴维陈并不见得会有大段能够放松的美好时光。那么,他挤出时间来想要和我聊聊,要说的事,应该是比较重要的——我这么想着,走到了他身边。
“李昊他们不在吗?”我往咖啡厅里面望去。
“嗯!就我俩。”戴维陈冲我微笑,“不介意和我单独聊聊吧?”我回报着微笑,跟着他一起朝咖啡厅里面走去。我们选择了一个相对比较幽静的角落,戴维陈径直点了两杯黑咖啡,他并没有问我的意见。接着,他习惯性地将右手伸出,搭到了旁边一张椅子上。
这是一个有着很强男性气质的人,占领、主见这些词汇套用到他的头上都很恰当。于是,我往后微微靠着,双手自然地搭到自己的椅子上:“戴维先生,我对你要和我聊的话题很好奇。”
“我和岩田君很小就认识。”戴维并没有走入我为我们的谈话构建的缓冲带,他非常直白,“他父亲是做寺庙管理的,这是一项需要虔诚与严谨的古老工作。所以,岩田遗传了他父亲的严谨,他从小做任何事都很认真,认真到有点极致。”
“能举例吗?”我插嘴道。
“嗯!”对方并没有因为我的打断而面露不悦,说明他的霸道并没有浸染他正常的交际方式。他想了想,接着说道:“我记得有一年我将我的一个魔方送给了他,那混乱的多色玩具,让他很快就着了迷。第二天,他兴高采烈地将完成了的魔方拿给我看,但眼袋很深很黑。我问他这一天怎么了,他的回答是,他没睡觉,用了17个小时完成魔方的游戏。”说到这里,戴维陈耸了耸肩,“要知道,在没有人教授方法的情况下,将一个魔方还原,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我点头,认可他的这一结论。有很多强迫症患者都会为魔方这样的玩具而疯狂,所以,精神病院从来不会出现这些需要消耗脑汁的玩意儿。
“自岩田考入医学院开始,我们就都觉得,这是很适合他的一个职业。他那认真到极致的性格,能够让他的病患得到最为专业与细致的治疗。但可惜的是,最终在分科目时,他竟然选择了精神医科。”戴维继续道。
“有什么问题吗?”我顺应着戴维陈的表述,用简单的问句作为与他对话的回应。
戴维笑了笑:“沈医生,有什么问题,似乎应该问你了。精神医科所涵盖的范畴太广,目前能够研究到的深度也不过如此。并且,一旦深入,很大一部分属于心理学的观念便会跳出。”戴维说到这里顿了顿:“沈医生,实际上,心理学是一门有点扯的学科,和哲学差不多。那么,让一个较真的人打开一扇这样的大门,面对的都是抽象的理念,会是什么样的结果呢?”
“戴维先生,我想,我有点不明白你想要表达的东西了。我是一位心理医生,在我看来,我的职业是神圣的,正如你护佑着代表你光芒的船长身份一样。我,也会很抗拒你说道我所崇尚的职业。”
“好吧!那我尽可能说得简单一点。”戴维耸了耸肩,“岩田是精神科医生,同时,他也是犯罪心理学方面的专家。有点搞笑的是,他这个专家常年被邀请参加各种各样的论坛与讲座,对理论知识挥洒自如。但实际上,他并没有太多机会接触临床病例。精神病院里有着暴力倾向的病人很多,但很遗憾,他们都不是岩田想要深究的对象。”
我点头,示意他继续。这时,戴维的嘴角却往上扬了扬,他在苦笑。接着,他似乎犹豫了一下,最终再次迎上我的目光:“沈医生,我想给你说说几起发生在日本至今未破的命案,可以吗?”
“请说。”
“2001年3月21日,东京发生了一起骇人听闻的凶案,两位妇女被割喉,尸体被扔在郊外的小树丛里。在尸体附近,人们还发现了一个浴缸,浴缸里承载着那两位女性受害者的鲜血。有痕迹表明,凶徒曾在浴缸里,用鲜血沐浴。”戴维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沈医生,你应该能够在连环杀人犯历史上,找到相同者吧?”
我皱起了眉:“两位死者的胸部应该很丰满吧?”
戴维点头。
“1610年,伊丽莎白·巴托里伯爵夫人被捕,她所犯下的罪恶是将数百名女子杀害,并用她们的鲜血沐浴。她迷信地认为,少女们的鲜血能够让自己永葆青春。”我顿了顿,“而这位伯爵夫人选择受害者的唯一条件,就是胸部要丰满。”
“在这一时期,岩田正在东京大学学习精神医学。”戴维将搭在旁边椅子上的手掌收了回来,接着说道,“2002年暑假,岩田在一个叫作新修的小地方的精神病院实习了两个月。9月,新修发生了一起很恐怖的命案,一位少女被杀死在路边的小旅馆里,她的手脚被镣铐锁在床上,被焚烧后的尸体上,能够捕捉到曾经被虐的痕迹。”
我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时代广场开膛手理查德·科廷厄姆,1980年代被捕,他被指控在纽约的廉价旅馆里谋杀并肢解了数名女性。”
戴维自说自话一般继续说道:“2004年,岩田即将前往苏门大学留学,在这之前,他在一个滨海小镇与他当时的女友度过了三个月的美好时光。可让人觉得惶恐的是,就在那段时间里,一位没有双脚的少女尸体被人们发现。”
“恋鞋癖杰瑞·布鲁多斯。”我喃喃地说道,“戴维,尽管如此,我们依然可以说这些都是巧合。”
“是的,都是巧合。”戴维叹了口气,“但是还有两起命案,如果说依然是巧合,那么,这巧合的几率就似乎太奇妙了。”
他端起桌上的咖啡杯抿了一口:“2004年10月2日,位于东京机场附近的一个山坡上,类似于黑色大丽花惨案的受害者尸体被人发现。这起案件知晓的人不多,因为东京警方不希望引起人们恐慌,再说死者不过是一位在机场附近游荡的精神病人而已。我有位同学在东京警视厅,所以我有幸看到了当时凶案现场的相片,与发生在洛杉矶雷麦特公园的伊丽莎白·安·肖特被杀惨案的现场一模一样。很明显,作案者是在效仿大丽花案,甚至可以说是想向大丽花案的凶手致敬。”“当时岩田也在东京吗?”我问道。
“嗯!”戴维垂下了头,“不止在东京,而且他那天就是住在东京机场附近的酒店里,因为第二天,他便搭上了飞机,飞往中国,开启他人生的新篇章。”
“戴维陈先生,你刚才说有两起,那么,另外一起呢?”我感觉自己的心被揪起,对瑾瑜有了某种担忧。
“另外一起……”戴维有点犹豫,“另外一起便是昨晚在我们野神丸上发生的女尸案,如果说这一系列案件都有所致敬的领路人的话,那么,昨晚的凶案,便是致敬你们所说的那个梯田人魔了。”
“我大致明白你的意思了。戴维先生,与其说你是怀疑,不如说你是在用一而再、再而三的事实让我顺从你的推断。不过,我也可以猜得到,不知何时起,你对岩田就有着一点成见。之后发生在他身边的一些命案,让你不由自主将其关联起来,并放大了他具备嫌疑的可能性。”
戴维脸上有了某种不快。他打断了我的话:“一次巧合可以说是偶然,但是……沈医生,好几次啊!好吧,我只是觉得有必要让你们知道这些而已,我不是刑警,也没兴趣关心什么连环杀人案。况且,这些案件是否应该被串联,也只有你们这些对犯罪心理学有兴趣的人才会关注。好吧!沈医生,我相信在‘野神丸’上,知悉每一个连环杀人犯的细节的,可能只有你和他两个人。”
我的心往下沉了沉,脑海中浮现出邱凌那瘦高的身影。我小声嘀咕了一句:“不止。”
戴维陈似乎并没有听见我的话,我的无动于衷,明显让他有点气恼。他站了起来,冲服务员招手,并放下一张钞票到桌上:“沈医生,该和你说的也都说完了。你如何看待,我也左右不了,甚至你理解成为我的多疑也无所谓。不过,岩田似乎对你很感兴趣,他的行程因为知悉你在船上后改变了。早上他告诉我,他与他妻子决定在晨曦岛上住几天,今晚不跟我们的船走了。所以,”戴维陈朝咖啡厅外面欠身,“所以,希望你们能有个愉快的假期!”
说完这些,他将那有着四道横杠的帽子重新戴上,朝外面大步走去。
我面无表情,但并不是说我真的无动于衷。相反,我感觉得到自己的某些技能在苏醒,思考方式也在向从前靠近。我不能因为戴维陈的一面之词而妄下定论,但同时,我也不能因此否定他的怀疑,毕竟他说的没错,一次巧合可以说是偶然,但很多次呢?
指甲钳
我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咖啡厅里,品尝着戴维陈给我点的这杯黑咖啡。我总是浅浅抿上一点点,用舌尖去触碰这滑滑且苦涩的液体。它们在我的口腔中被稀释,最终进入我的身体。我依旧不会让自己养成对咖啡的依赖,但我戒不掉品尝属于它的苦涩体验。
岩田早上放在桌面上的那张卡片,被我从兜里掏了出来。上面有他的电话号码,我犹豫了很久,最终掏出手机,想要打给他。我也不知道我尝试联系他的真实目的是什么。乐瑾瑜?抑或戴维陈对我说的一系列故事?
但我的手指似乎在拒绝我的指令,静止在半空中。我微笑了,因为我想起了我那有点肥胖的朋友——古大力,以及他望向岩田的眼神。要知道,能被他盯上的研究对象,细枝末节都在劫难逃。
我拨通了他的电话,只响了一声,电话就被接通了。那边有点吵,能分辨出是在人群中,似乎还有欢声笑语。但古大力的话语却并不搭调:“沈医生,你怎么知道我今天早上没吃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