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点了点头,而实际上,这几天我自己也能够感觉到精神病院对这几个危险病患的定位。
我又沉默了几秒:“邵波,给韩雪打电话的是谁,你没问吗?”
“问了。”邵波答道,“韩雪说是一个公用电话打过来的,对方也没说自己是谁。”
说到这里邵波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不过,对方没说不代表韩雪没问,据说对方在回答这个问题时语气整得挺神秘的,好像还随口说了句自己在部队什么秘密机构干过,口风很紧,不会随便透露身份。”
“秘密机构?什么秘密机构?”李昊问道。
“韩雪当时说了,好像是几个数字来着……”邵波开始挠头。
“是511?”我猛地想起胖保安老刘上午对我进行误导时说过的话,“在511当过哨兵?”
“对!对方是说了自己在一个叫作511的秘密机构当过哨兵。”邵波头点得跟捶大蒜的机器似的。
开车的李昊却直接用手肘将我顶了下:“沈非,你知道这个人?”
我“嗯”了一声,犹豫着要不要对他们说起上午发生的事,最后,我淡淡地说道:“打电话的人是精神病院的保安,他和邱凌应该有某种交易。”接着,我想了想又补充道,“或者也不是某种交易关系,邱凌要将一个普通男人哄骗得唯命是从,不是很难。”
“那你的意思是邱凌指示人给韩雪打电话,要韩雪领着有心理障碍的女儿去接受尚午的治疗?”李昊沉声道,“邱凌又是怎么知道韩雪和岑晓的事情呢?”
“是我说的。”我应道,“我上午去见了邱凌,和他聊起了岑晓的个案。”
车里的气流好像瞬间停顿了。他俩都没吱声,似乎都在等我给出一个合适的解答。
半晌,我深吸了一口气:“邱凌是一位有着很高天赋与深厚知识储备的心理学学者,我希望在他那里得到某些启示——针对岑晓的心理疾病。”
“你自己就是个神经病。”李昊毫不留情地骂道,“你难道觉得一位嗜血的凶徒,能够学会拯救别人吗?你难道指望一位打骨子里反人类的家伙,会因为你的天真请求,而明白救赎两个字的意义吗?沈非,你怎么这么幼稚呢?难道岑晓这么一个普通的女病患,就让你束手无策了吗?”
李昊的抢白,竟然让我一时无言以对。是的,难道我要在邱凌的世界里充当一位引道者,充当一位摆渡人?邱凌不可能被我感化的。那么,我又为什么会幼稚到期望得到他的帮助呢?
不,我没有期望过得到他的帮助,因为我今天早上去精神病院,是想要见乐瑾瑜的。让我有想要见她念头的缘由,是岑晓昨晚与我的一个莫名其妙的拥抱。然后,我对自己说,为什么不尝试邀请乐医生来和岑晓接触一下呢?
我揣着这一冠冕堂皇的理由来到了医院,接着,我在医院经历的一切,又不是三言两句能够描述清楚的。
我就像一只被蛛丝缠绕着的飞蛾,想要挣扎,但是我越挣扎,被缠绕得越紧。
我往椅背重重一靠,闭上了眼睛。半晌,我沉声问道:“韩雪他们现在已经去精神病院了吗?”
“已经出发了,我和李昊打你电话打不通,就打给乐瑾瑜了。瑾瑜应该是感冒了,声音有点嘶哑。她今天休假,但听我们说了这些情况,似乎也马上意识到这个问题的严重性,然后她赶到医院了解了情况后,又给我们回了电话。目前,她和安院长一起,在等着韩雪与岑晓到精神病院。”李昊答道。
“尚午呢?尚午知道自己今晚会有这么一次面谈吗?”我再次问道。
李昊摇头:“目前还不知道,但是瑾瑜在电话里说,以尚午那么个高智慧的头脑而言,对于今晚会有的这次面谈,应该在他意料之内。甚至他今晚应该在安静地等待,等待着被他灌输了某些我们目前不得而知的思想洗脑后的韩雪,领着女儿走入他的病房。”
我深吸一口气,眼睛还是没有睁开。我的脑海中一度出现了韩雪站在尚午面前,两人隔着铁栏杆对话的场景。因为我的愚蠢,尚午对岑晓的病症已经知晓了个大概,那么,他在与韩雪聊起这些时,让韩雪感受到的肯定是一位先知般的博大与万能。不管现实生活中的韩雪是如何强势的女人,在母性驱使至近乎狼狈的状态下,被尚午折服,在我看来也会是顺理成章的事。
我睁开眼,扭头望向车窗外,为什么每每沉思时面对的都是这满世界的漆黑呢?
“李昊,开快点吧,我要进入尚午与岑晓今晚对话的病房。”说完这句我顿了顿,又补充了几个字,“必须要。”


第十一章 施虐者
岑晓的动作开始变得诡异,只见她在尝试微微侧身,又如同被电流击中般快速坐正。将右手抬起当作蒲扇扇了几下,最终,她完成了这个想要说明自己有点热的举动后,手往下,缓缓地伸向自己蓝色衬衣的纽扣。
30
李昊一路都将油门踩到底,9:45我们就抵达了海阳市精神病院。远远地就看见医院门口站着四五个人,其中穿着白大褂满头银发的,正是市精神病院的安志洪院长。他与他身旁的人似乎在寒暄着什么,并一起转身朝医院里面走去。
我率先跳下车,想要追上他们。这时,他们中最后一位穿着白大褂的女人转过身来。
是乐瑾瑜……
纵然相隔还有一二十米,但彼此视线交汇后,负疚感依然如同瞬间而至的洪流,侵入我的整个世界。
我停顿了一下,用极短的时间让自己平复。最终,我再次大步往前。乐瑾瑜似乎也和我一样愣了一下,接着,她冲前面的人群喊了句什么。
他们站定了,转身。我看到了穿着深蓝色套装的韩雪,以及站在她身后同样穿着一件深蓝色衬衣的岑晓。只是,岑晓的眼神与我接触后,第一时间又缩回了,如同一只谨慎的幼兽。
“小沈,你也过来了?之前韩总还给我说起你就是辅导岑晓的心理医生。”安院长微笑着冲我说道。
我大步走到他们面前,冲安院长点头示意,但又第一时间望向韩雪:“韩总,我不同意让岑晓和尚午接触。”
“为什么?”韩雪问道。
我回答:“因为尚午是个极度危险的家伙,他不一定能够帮助到岑晓,反倒可能让岑晓的思想陷入更深的沼泽。”
“是吗?”韩雪扬起了脸,“沈医生,如果你给我一些对于岑晓病情的分析当作理由的话,我可能会听进去一些。可遗憾的是,你开口第一句话,就是对尚午在相关领域的诋毁,这一点,就让我觉得有点不适,甚至第一时间觉得这话语有点像同行之间的相互挤对。不过,沈医生,你的心态我理解。我是个生意人,面对竞争对手时最好的利器,是自身修为的提高。一味地贬低别人从而抬高自己,反倒会让你的终端顾客觉得你非常拙劣与无能。”
我朝前跨出一步:“韩雪女士,我并不在乎你怎么看待我,但我是个医生,我有责任也有权力阻止我的病患被家属带着肆意地游荡。尚午是具备强大催眠能力的洗脑者,他能够用他的办法,直击岑晓的潜意识深处,在那里面埋下某些不可告人的东西。而岑晓昨晚所呈现出来的状态,正是最容易接受心理暗示的时期。所以,我坚决不允许岑晓与尚午进行接触。”
“但是沈医生,我今天下午已经和尚午聊过一次了。”韩雪耸了耸肩,“他对于人性的剖析有着非常独到的见解,并且,对于岑晓的这种案例,尚午就像一位未卜先知的圣人一般,每一句说辞,都能让我感觉到他的智慧。”说到这里,她又看了我一眼,“这种智慧,与之前我们见过的所有心理咨询师是大相径庭的,其中,也包括你——沈非。”
“那是因为他早就知悉了岑晓的病情,知晓了岑晓很多不为外人所知的隐私。”我不假思索地说道,“所以,他才会快速征服你,并让你答应带岑晓来与他接触。”
“咦!”韩雪皱起了眉,“沈医生,下午我过来时就有人告诉我,你在今天早上也到过精神病院新院区的负一层,而岑晓的情况,整个海阳市知晓得最为深刻的人,可能也只有你……”韩雪的眼神中闪出母兽般气恼的光芒,“你刚才说尚午知悉岑晓的病情,难道……难道他所知道的,都是从你的嘴里听到的吗?”
邵波和李昊这时也已经走到了我身后,眼前韩雪强大的气场,让已意识到自己触碰到她最敏感问题的我,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邵波连忙开口圆场:“韩总,有些事情可能并不是沈非的本意。”“回答我,是,还是不是?”韩雪没有理睬邵波,她再次大声质问道。
我木讷了,越过韩雪,我看到了岑晓的眼睛。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眼神中流露出的是惶恐。而这一刻让她觉得最为惶恐的问题,似乎只是因为我将她私密的东西说给了别人听。
但我不可能回避,也不可能否定。最终,我点了点头,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不那么愧疚与无力:“是的,尚午是从我嘴里听说的。”
韩雪并没有出现我所预计的气恼模样,相反,她再次耸了耸肩,扭头望向岑晓:“喏!你看到了没有?他只是个普通的靠心理咨询维持生计的庸医,他也不可能把像你这样的姑娘的一切,真正放到自己的世界里。你,只不过是他再寻常不过的一个病人而已。”
岑晓依然看着我,有着深色眼袋的眼睛里释放出来的绝望神色,让我感觉害怕。于是,我涌出一种很强烈的欲望,想要帮助她,就像一个医生走近向他伸出手的垂危病患时那样……
我朝她迈步,嘴巴张开,想要说声什么。但她往后退了一步,双手第一时间放在她挎到身前的巨大挎包上。
于是,我站住了。因为她的这一个防备动作让我明白——之前我为走入她的世界所付出的一切,在这一刻全部归零了。
“安院长,我们进去吧。”韩雪扭头,不再看我。
这时,李昊却快速跨出几步:“韩雪女士,我是市局的李昊,想要和你谈谈。”
韩雪歪着头看了李昊一眼:“不用介绍,看你身上的制服就知道。”没等李昊再次开口,韩雪就继续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有什么问题去问你们的领导吧。我来以前已经向公检法的一些朋友问过了,需要的程序,你都可以和我的法务们去沟通。安院长,我们还是先进去吧。”
说完这句,韩雪伸手搭在岑晓的肩膀上,大步往里走。但岑晓并没有第一时间转身,相反,她那双眼睛在继续死死地盯着我……
最终,她还是成为我视线中的一个背影。这时,一个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沈非,看来你并不是平日里我所以为的那么一个没有感情的家伙。”
我愣了,扭头,乐瑾瑜竟然一直站在我身旁看着我。紧接着,她也转身,朝着安院长、韩雪、岑晓的背影追了上去。
邵波和李昊迈步跟上,而我却有点发呆,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做何动作。
“进去吧?情圣。”李昊冲我沉声说道。
并没有人阻拦我们走入负一层,实际上新院区本来就没有太多病人,自然也没有多少工作人员。我们到负一层时,安院长正在安排着:“韩总,我们不可能让岑晓一个人进入尚午的房间。你看这样行不,让乐医生跟岑晓一起?”
韩雪并没有坚持什么,反倒看了乐瑾瑜一眼:“那就麻烦你了。”她说完后顿了顿,“麻烦你一会儿不要多嘴。”
乐瑾瑜没有反驳,实际上这一刻的她眉头皱得很紧,似乎在思考什么。
“进去吧!”一个我没见过的保安将铁门打开了。
乐瑾瑜这才回过神来。紧接着,她回头看了我一眼……
乐瑾瑜是美丽的,最起码在那个夜晚之前是美丽的。她有着白皙的皮肤,细细的眉;她的发丝微卷,散发着成熟女人的妩媚;她有高挺的鼻梁与微启的唇,粉嫩的颈子往下延伸,蔓延向一具凹凸有致的身体……
她在这个夜晚回眸的画面,不自觉地,竟然会在我意识中定格为一个无比深刻的画面……关于得到与失去,关于拥有与拒绝,尘世中有着万万千千拘泥于情感的生灵,或欣喜,或沮丧……但很少绝望。而瑾瑜在这个夜晚回眸的瞬间让我捕捉到的,正是绝望。
不知不觉中,我正在失去……很多应该珍惜的,我们总是不明白。伸出双手,很随意地挥霍着,以为它们始终会在。
实际上……
不知不觉中……很多很多的宝贵,如同沙砾,从指缝中漏去,再见之时,或许已是沧海、桑田……
31
负一层的走廊灯,只有前面几盏是亮着的,这是因为病房深处那一排都没有病人的缘故。于是,朝里望去,深处好像潜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一般,只是这些秘密,用蛰伏的方式蜷缩着。
岑晓与乐瑾瑜缓步走入,不知道是哪个病患,开始敲打铁栏,清脆的声音透着一种让人觉得诡异的节奏,在其间回荡着。
“我们是不是真的应该给他们定性为精神病人呢?”李昊喃喃地说道。
“或许,他们比我们更加清醒。”邵波补了一句。
我没说话,和安院长、韩雪一起站在保安室的监控画面前,望着一个个小小的屏幕。尚午站在铁栏杆前,应该正望着病房里的木门。而显示尚午的那块屏幕上方,正是邱凌的那块。此刻的邱凌,依旧歪着头望着摄像头,只是这一次,他站在病房里的木板床上,而他的黑边镜框只是浅浅地架在鼻尖上。他那让我感觉发凉的眼神,清晰到了极致。
岑晓出现在画面中,摄像头应该是调过的,正对着铁栏的两边。岑晓似乎有点不自在,她回头了两次,而她身后的乐瑾瑜应该在给她鼓励抑或打气。
最终,岑晓怯生生地坐下了,就坐在尚午对面的那把靠背椅上。因为角度的问题,摄像头呈现的画面并不能展现尚午表情的正面,但我明白,无论他接下来想要做什么,他想要的,正在拉开帷幕。
尚午开始说话了,语速应该不快,这点我只是通过画面揣测的。
岑晓却没有去看对方,而是将双腿弯曲,脚缩回到凳子下面。接着,她的动作开始变得诡异,只见她在尝试微微侧身,又如同被电流击中般快速坐正。她开始抬起右手,将手掌当作蒲扇扇了几下,最终,她完成了这一个想要说明自己有点热的举动后,手往下,缓缓地伸向了蓝色衬衣的纽扣。
我能够猜到她即将开始的动作,我再次望向韩雪,用近乎哀求的语调尝试着说道:“韩总,要不结束,要不就换我进去,可以吗?”韩雪看了我一眼,就好像看一个用着拙劣演技卖力表演的小丑……
“快看,她怎么了?”邵波沉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