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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描述结束后,有差不多两分钟的沉默时间。在他,应该是在思考。在我,是在观察,观察着邱凌这一刻的转变。
“沈非,你刚才反复提到岑晓有着癔症的病症状态,但这一定论,我想,我可能有与你不一样的判断。”邱凌终于开口了,“你将她失魂的状态定义为妄想症精神病人进入癫狂自我世界的病状,这一点我赞同。但是你也不要忘了,类似的麻木状态,还有一个病症里也会出现。”“你说的是木僵?stupor?”我为邱凌的大胆而惊讶,并和他一样开始融入这次对岑晓案例的探讨,“如果你的这一假设成立的话,那么,我们就必须把岑晓在宿舍里整晚的麻木状态也归纳到木僵症上……这……这不太可能。”
“有什么不可能呢?”邱凌语速加快了,清晰的逻辑本就是他的强大之处,“木僵症是指一种高度的精神运动性抑制状态。患者会出现无意识障碍,各种反射保存。并且在木僵解除后,病人可回忆起木僵期间发生的事情。刚才你给我说了岑晓两次类似的状态,第一次是她在学校宿舍入睡后,她同宿舍的女生所聊起的话题,实际上她都能听到,并且刺激到她的思想,作用到身体出现了某些反应。我可以很肯定地判断,当时的她是想尝试挣脱这一状态的。木僵和昏迷都是身体出于自身防御而主动选择的比较极端的表现形式。当抽搐性癫痫发作时,意识不清持续更为持久。这个叫岑晓的病患让人担忧的一点就是,她的木僵症状态持续的时间很长,并且目前看起来,发作的频率很高。所幸她有时候能因为外力而从木僵中解脱出来,就像你通过点亮她木僵之前想要点亮的蜡烛,并摇晃她的身体后,她的意识能够快速重新掌握身体。”
我的眉头开始皱紧了,邱凌的想法大胆,但是又直击要害。我顺着他的论调思考着,并娓娓说道:“她的木僵很可能是抑郁型木僵,那么,她在如此严重的抑郁症状下所承受的痛苦,绝对不是一般人能够承受得了的。但她没有疯癫的原因,又因为她是一位重度的受虐狂患者。她在遭受痛苦的过程中,反而能得到一种只有她能咀嚼与感受到的快乐。”
“是的,受虐狂不只是在身体受到刺激时能够得到快感,她们的精神上被蹂躏时,也能够被刺激。所以说,岑晓是一个非常有趣的个体,就像一条正在从尾部吞咽自己身体的蟒蛇一样。抑郁,进入木僵,产生痛苦,又在痛苦中感受到受虐待的快感,快感又被抑郁所消磨。嗯!沈非,看来,我们要做的其实还是捕捉她世界里的那个死结。将这个死结打开,才是你这趟出诊能否成功的关键。”
我点着头,对对方论调的认可,让我一度忘记了自己本就在刻意顺从他的主动权:“只是目前看来,这个死结,尽管有若干个线头,似乎都能指向最终结论。但真实情况是,哪一块记忆,才是铸就她目前扭曲心理的核心呢?”
“沈非,你真的明白女人吗?”邱凌的话锋突然间改变了,“你是一位心理咨询师,你的专业就是与人相处。但是说到底,你真的明白女人吗?”
我突然间变得哑口无言了。是的,我明白女人吗?我每天面对着若干个有心理疾病的女性病患,游刃有余地在她们的精神世界中穿梭。但是,我又是否真正明白女人呢?如果我明白女人的话,我为什么到现在都不知道文戈为什么要走向末路?如果我明白女人的话,我为什么到现在也不知道乐瑾瑜脑子里到底有着什么样的思想?
“邱凌,你又明白吗?”我反问道。
“最起码我应该比你要好很多,陈黛西就是典型的例子。她能够为我赴汤蹈火,为我奋不顾身,甚至愿意为了我去死。而你呢?你能做到吗?”不知不觉中,我与邱凌的对话再次充斥着火药味儿。
“你觉得自己近乎残忍地对待陈黛西,利用陈黛西是一件很光彩的事情吗?那是一个深爱着你的女人,你怎么能狠下心反复地说服她,不断地催眠她,最终让她产生对你一种如同宗教信仰般的膜拜呢?”我声音也越来越大了,“实际上,你不过是想在陈黛西身上找到一种成就感,一种你在之前年月里没有过的对女性的款款深情的收获感而已。”“邱凌,你在我面前是完全赤裸的,你不过是一个躲在灌木丛里偷窥我的窥探者而已。有些话题,你这么个冷血的禽兽,压根就不配说起。”我大声说道。
“是吗?”邱凌站起了,冷笑着说道,“我走过的道路,难道不是你现在正在爬过的荆棘丛吗?沈非,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应该已经和那个胖保安聊了些什么。他是个很好玩的人,总希望掌控这个世界上的一些事,但他的平凡,注定了他不可能左右任何人。于是,在他撞见乐瑾瑜与我有了身体接触后,他自以为是地来找我聊过。至于结果……嗯!沈医生,你应该不会对我引导普通人的思想的能力没有信心吧?他是个有心机的人,所以他录了一段视频。你不会知道在我知道那段视频存在时有多么激动,我甚至差点开心地大喊出来。很好,很好,看来,那个愚蠢的家伙已经将我与乐瑾瑜的事告诉你了,你也看过那段视频了。现在,请你看清楚我,看清楚我的嘴唇。”
他边说边往前走出几步,并一把摘下那副黑框眼镜:“今时今日,到底谁才是一个可悲的窥探者,请你回答!回答!”
我努力将呼气与吸气拉长,让情绪不会失控。我要迎合他的强势,却又在半途中再次露出了锋芒。于是,我在搜索着自己能够劈斩向他的利器。
我努力笑了,不管我内心深处有多么沸腾与酸意,但颜面上呈现的却是欢颜。
我耸了耸肩:“邱凌,你的自以为是让人觉得特别幼稚。难道在你看来,乐瑾瑜与你之间发生了什么,会是我在乎的吗?”
我也站起了,向前走出两步,逼近到彼此说话时的气息能够完全交织到一起的距离:“我不在乎,不在乎你,也不在乎她。就算你和她真的在这么个狭窄的房间里,完成了恶心的苟且情事,我也不会在乎。”“那么,就算我看到了视频,又能怎么样呢?”我一字一顿地继续道,“你与乐瑾瑜,不关我的事。”
在我将这段话说完的时候,我猛然发现邱凌眼神中之前一度不见了的狡黠眼神再次出现。紧接着,他嘴角上扬了,朝后退出了两三步。
他戴上了眼镜,双手摊开,如同一个神祇般站立着,又好像在天堂张开白色羽翼的骄傲的路西法一般:“沈非,你的世界,再次支离破碎了。”
我愣住了,空气中有着淡淡的精油芬芳,在我之前激动的分秒里,我居然无视了。
我意识到了什么,继而转身,看到敞开的木门外,穿着一套素色长裙的乐瑾瑜脸色苍白地站立着。她的手臂往下垂着,地上有一束被摔散了的花。黑色,有着怒放却又简单的花瓣与细长的花身,是少见的黑百合。
我不知所措……
百合是为了纪念圣母玛利亚而命名的,它的花语是纯洁、天真与独立。而黑百合的花语却走入了另一个极致。
黑百合的花语是——诅咒……
第十章 催眠大师
邱凌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那些被我折断的女人,那个叫黛西的愚蠢的家伙,甚至所有所有人,在我的世界里,都是我毫不犹豫、也不会皱眉,进而实施我的凶狠举动的受害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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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瑾瑜转过身奔跑的声音,好像能够穿透时空。鞋跟的每一次落下,又好像踩踏在我的心坎上。
“很满意吧?”我回过头对邱凌说道。
“还可以,只是……”邱凌退到床边,拿起床头柜上一个白色的茶杯浅浅抿了一口,嘴唇周围赫然留下的是微红的液体:“只是那些爱情剧里面,在乐瑾瑜转身后,沈医生你应该一边喊着她的名字,一边追上去才对。看来沈医生,你又一次刷新了我对你的智商与情商的评估数据,你确实不像那些普通男人般愚蠢。”
“谢谢!”我沉声应着。实际上,我有想要追上去的冲动,但是,我并不知道我究竟应该以何种身份追上去。我,并不是乐瑾瑜的什么人,这个世界上,本就没有谁还值得我有义务或者责任去追赶。
“沈非,你觉得我残忍吗?”邱凌收住了笑。
我没有回答,只是冷冷地望着他。
“我知道你们给我的定义——一个残忍的屠夫。况且在你们认为,我的残忍不单单是对身边的其他人。”邱凌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那些被我折断的女人,那个叫黛西的愚蠢的家伙,甚至包括黛西身体里面孕育着的有着我的基因的婴儿……所有所有人,在我的世界里,都是我毫不犹豫、也不会皱眉,进而实施我的凶狠举动的受害者。最后,我的残忍甚至还要作用到我自己身上,作用到我自己这个躯壳上——用利器将它拉开,用意志将它折磨。所以……”邱凌睁开了眼睛,“所以,包括你在内,都对我的残忍咋舌,对吧?”
“那是因为你的基因里先天就有嗜血的因子,从你来到这个世界开始,就注定了你会和你父亲一样,成为一个冷漠的屠夫。”我看着他的眼睛说道,内心在这一刻真正充斥着的,却又是乐瑾瑜那张苍白的脸。
“不过,和你比较起来,我真的不算残忍。”邱凌一反常态地叹了口气,转身用背对着我,“我再如何自制,也无法收敛身体里作为一个正常男人想要的原始需求。而你,沈非,你比我强大,你心中居住着的那位不知道到底是天使抑或恶魔的精灵,比我强大了太多太多。必须承认的一点是,我错了!我把你看错了,当初我那么愤怒,将你对文戈离世的否定看成逃避。而现在你开始面对失去了,却依然和当日一样恪守着对文戈的诺言……”
他的声音竟然有点哽咽。我木木地望着他的背影,因为他的任何一个举动,我都必须理解为对我思想的某种诱导。况且可悲的是,这一刻我脑子乱到不知道该如何说话,也不知道自己接着要做些什么。
半晌,邱凌淡淡地说道:“保安老刘是一个只需要些许恩惠就能够被收买的市侩人,我对他编了段很不真实的故事,要他试探一下你对乐医生是否真心。实际上,乐瑾瑜与我并没有发生什么,那天晚上她只是代替你送了个铝制的掏耳勺进来。她是个精神科医生,心理学知识虽然强大,但她所信仰的并不是弗洛伊德的动力学,人本主义在她看来也不过是个笑话。作为一位生物学取向的心理学研究者,乐瑾瑜和行为主义者一样,认为应该研究直观的东西。所以,在她看来,我那晚给予你一定的信息后,适当的奖励是必须的,相当于巴普洛夫的狗,条件反射的建立是要从第一次开始落实的。”
邱凌顿了顿:“沈非,你走吧!你去追赶乐瑾瑜吧,我不会讥笑你。相反,我很希望你早日开始一段新的感情,有一位新的爱人。那样……我就能够成为为了文戈而舍身的唯一一个人。”
说完这话,他又往前走出了几步,不再吭声。
我有点麻木,混乱的脑子下意识接受着邱凌的指令。我转身了,走向那扇开启着的木门。我弯腰,想拾起地上的黑百合,就像拾起某人给我下的诅咒。最终,我并没有完成这一举动。我直起腰,抬头……那抬头的瞬间,寒意,从骨子里渗出……
我看到了尚午那张狭长的脸,如刀削般的五官和细长的眼睛。他也站在铁栏杆前,透过那扇洞开的窗户望向我。
我猛地意识到,之前我与邱凌谈话时,病房的木门是敞开的,而隔壁的这位叫作尚午的男人竖起耳朵的话,应该能够听到什么,只是在他看来,有没有必要听而已。
这时,铁栏杆后的尚午笑了。他说话的音调很高,轻而易举地穿过窗。
“沈非?文戈的丈夫沈非?”他笑了,笑起来的样子竟然很好看,“很高兴认识您,沈非先生。请问您有兴趣和我聊几句吗?”
身后的邱凌猛地转身:“沈非,滚出去,快滚出去,不要和尚午说话……”
我将他病房的木门一把合拢,让他的话语声好像被割断了脖子的雄鸡哀嚎,刹那无力。
“我也很高兴认识你,尚午先生。”与尚午的交谈让我有了一种奇特的快感,好像能够因此刺痛到邱凌,又能够惩罚到我自己一般,“你想聊些什么呢?”
“嗯!我只是想给先生您提几点看法而已。”尚午咬了咬嘴唇,这一动作说明他确实很久没有和人说话了,有点不习惯,“关于你最近经手的岑晓的案子的看法而已,沈先生您有兴趣听听吗?”
“哦!”我站直了,“你说。”
尚午点头:“请恕我冒昧,刚才您和我隔壁的疯子说话时,我没有忍住就细细听了。在我没有因为精神病送入医院以前,对于心理疾病也有过一些了解。我认为,在针对岑晓的案例上,我们依然可以使用平时我们用得比较多的治疗方法,去直击造就她畸形心理的病灶。”
“你的意思是深究她童年的阴影?”我说,“实际上,这也是我之后想要尝试和她沟通并梳理的。”
“不,沈先生。”尚午摆了摆手,这一动作做得非常生硬,显得有点滑稽,就像木偶剧里没有灵魂的木偶被指挥着做出的举动,“我认为我们应该直击的是她的世界里的第一个男人,也就是那个叫作少楠的男人。”
“你认为少楠是真实存在的?”我问道。
“可以肯定他是存在过的,因为一个像岑晓这么严重的受虐狂患者,不可能只在意淫中能够得到满足的。只是,这个叫作少楠的男人,可以有其他的真实身份,或者并不叫少楠,或者并不像她自己所说的,是一个和她年岁相当的男孩。沈先生,您可以把思想放飞开来,不要局限在自己给自己设置的框架里面。人与人的关系,其实可以理解为一个直观的事物,它就像一只自由的雄鹰,可以在世界的任何一方天空掠过。”尚午说到这里顿了顿,“就像沈先生您自己,您与您世界里最为亲密的人,难道就只局限于爱人或者朋友这些普通的关系吗?”
“放飞吧!”尚午说话的音调有点高,这不是一名优秀的心理医生所具备的声音,但穿越耳蜗的速度似乎又很快,瞬间抵达大脑。
“放飞吧!谁也不是谁的全部,谁也不会是谁的永恒。控制岑晓世界的,归根结底只是她自己思想中的魔鬼。主宰你的世界的,也只是你一厢情愿的误会。”
说完这些,尚午笑着往后退,双手缓缓张开,这一动作与之前邱凌做出的动作如出一辙。本已被他的说辞完全征服并融入其间开始思考的我,因为他的这一动作,思维猛然抽动了一下。这时,尚午转身了,也和邱凌一样背对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