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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继续缩在椅子里观察着面前这位约莫30岁的嫌疑人。他头发很短,修剪得非常整齐,手指修长,摆放在审讯台上轻微地抖动着。他努力地把眼睛眯成一条直线,很吃力地望着一米以外的李昊和慕容小雪。
他是高度近视?一位有着高度近视的连环杀人案犯?
李昊扭过头来看了我一眼,接着对小雪点了点头。小雪拿出一副非常精致的金丝边眼镜,递给了接受审讯的邱凌。邱凌伸出双手接住,并礼貌地说了句:“谢谢。”紧接着他把眼镜戴上,认真地看了看李昊和慕容小雪,最后把目光移到了角落里的我身上。
这时,我注意到一个很微小的细节,邱凌在戴上眼镜后,摆放在审讯台上抖动着的手指停止了抖动。这点可以理解,因为人的第一需求是对于安全的需求,邱凌在没有眼镜这一辅助工具之前,看不清楚身边的环境,也就是说他感觉不到最起码的安全保证。
但这个念头在他的目光与我接触到之后又被我打翻了。邱凌之前应该是见过李昊和慕容小雪的,所以他对于这两位有一个初步的接触与了解。在他和我对视的同时,他那本来灰暗的目光却闪了一下,那极其短暂的瞬间,如鹰般的锐利被我捕捉到了。紧接着,他眼神再次灰暗,那修长的手指又一次抖动起来。
最后,他做出了一个让我可以肯定他拥有强大的内心世界,并不会是他目前所体现出来的如此平庸的举动。只见他依然畏缩的身体往后靠了靠,靠在了审讯椅的椅背上。我能准确地读懂这一行为所暗示的语言:“来吧!放马过来,邱凌已经准备好了!”
2
在研究精神疾病的医学工作者中,有一个这样的笑话流传:精神病院有一位病人,每天沉默不语,默默地拿着一把雨伞蹲在墙角,把撑开的雨伞高高举起。
有很多位优秀的心理医生都想尝试了解这位病人异样的内心世界,以便于对他进行有针对性的治疗。可这位举着雨伞蹲着的病人,他深锁的世界是完全封闭的。他不与任何人交流,自然也让每一位心理医生都狼狈地无功而返。
某位泰斗级的老师便亲自出马了。老师观察了这位病人几天,最后选择也拿起一把雨伞,蹲到了这位病人身边,和他一样高高举起了雨伞。
一天后,病人终于开口了,他探过头来对这位老师发问道:“您,也是一朵蘑菇吗?”
于是,换位思考成为心理医生需要具备的一个有效工具。要了解不寻常的内心世界,便需要进入这个世界,而进入这个世界最快的捷径,便是转换到对方的思维空间里去。
我把双手伸展开来,平放在双膝上。角落昏暗的灯光,让审讯室内的其他三人不会察觉到我手指刻意的抖动。接着我把身体微微缩起,往后靠到了椅背上。现在,我就是我面前的邱凌,就是梯田人魔邱凌。
“邱凌,这几天在看守所里过得怎么样?”小雪最先开口。
“不好,想回去。”说到这里,邱凌非常勉强地挤出一丝笑意来,“可惜我很难回去了。”
“邱凌,31岁,市国土局科级干部,公务员,独子,未婚。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你下个月就要结婚了,未婚妻是你的同事,并且已经怀上了孩子。3个月了吧?”李昊拿着手里的卷宗轻描淡写地说道。
“是两个半月。”邱凌纠正道,“李警官,别说这些了可以吗?五条人命啊,外面的一切都不会是我能够奢望的了。唉!我一直看新闻,关注着这起连环杀人案,确实太恐怖了,太凶残了。到最后落实下来,凶手居然是我……唉!太不可思议了。”
李昊闷哼了一声:“装吧!继续装吧!不要以为你昨天在省厅派过来的心理医生面前演了一场好戏,就有了本钱。给你明说吧,就算是他们给出了你有分裂人格的报告,你这辈子都不可能走出牢笼了。”
“我……我不要进监狱!”邱凌身子往前一倾,明显激动起来,“我罪孽太深重了,让法院判我死刑吧!枪毙我一百次、一千次、一万次,让我当作赎罪吧!我没有分裂的人格,我没有!判我死刑吧!求求你们了。”
李昊没有理睬他,他紧皱着眉扭过头来看我。我装作没看见,然后把手脚都伸展开来,全身放松地靠在椅子上。李昊现在的举动会让邱凌注意到我,会让他接受到一个信息,那就是我——坐在角落的这位和他同样瘦高白净、同样年岁的沈非,会成为这次审讯中的焦点。我现在能最大化体现出来的淡定与不在乎,会让邱凌有表现的冲动,想要让我洞悉他,并肯定他的这种种表演的冲动。前提是他真有一些始终没有体现出来的强大思维布局的话。
审讯室里变得安静下来,我没有正眼看邱凌,但我能感觉到他和我一样在观察着对方。几分钟后,我率先打破了沉寂,因为我想要让对方觉得我没有他沉得住气,因为我是一位观察者,邱凌是我要观察的目标。我所体现出来的弱点,会成为他轻敌的原因。
我再次把双手平放到了膝盖上:“李警官,我们是不是该走了?”李昊却愣住了,他站了起来,接着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审讯台前的邱凌。在他们刑警的世界里,每一次审讯不收获一些东西,似乎都是工作消极的体现。
我笑了笑:“看啥啊!我答应了文戈8点前要到家,对大肚婆的承诺不兑现,到时候孩子生出来会指着我这做爸爸的骂啊!”
“你……文戈怀孕了?”李昊有点不习惯在人犯面前呈现他作为普通公民的一面,“你怎么没对我说过?”
“才4个月,再说你李昊每天多忙啊!”我提着公文包站了起来,眼睛却偷偷望向审讯台前的邱凌。无论他到底装着什么样的心思,但他即将成为人父的身份却是无法改变的。我想让他感受同样即将成为人父的普通男人这时的心情,这,对于打开他现在作为一位犯罪嫌疑人身份定位的包装外壳,是一记很有力的撞击。
果然,他脸色有点变了,甚至那两片高度数的镜片背后,还放出了企盼的光来。我暗暗窃喜,扭头对他随意说道:“你儿子的名字取好了没有?”
邱凌一愣:“儿子吗?我们还不知道是男是女,所以还没给孩子取名。”
“哦!”我点了点头,接着朝他走了过去。我1.82米的身高,对方现在又是坐着的,于是我的俯视可以对他起到一点压迫的效果,“邱先生,对吧!你右手食指与中指的末关节没有焦油的染色,说明你是不抽烟的。31岁,没有肚腩,因为你不饮酒,所以没有酒精带来的啤酒肚。所以,你的身体是呈弱碱性的,碱性身体产生的精子,一般都能让你的妻子怀上男孩。”
邱凌讨好地点着头:“希望是男孩吧!可惜我……我罪孽太深重了……”
我继续朝他走去,最后站到了他的面前。我双手撑着审讯台,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我必须在第一个回合在气势上完完全全地打败他,这样才能对他造成一定的压力。但是这压力又要迎合他现在刻意标榜出来的弱势,也就是说我希望他把我看待为一位自大又自负的对手,然后,他会放纵我的自大,也放大他刻意摆放出来的弱势。这样,我便有可乘之机,洞悉到他内心深处的世界。
“我叫沈非,你可以叫我沈医生。之后我可能会跟你有很多次接触,你——作为一位连环杀手,你的犯罪心理,会成为我研究心理疾病的笔记本上,最为典型的一个案例。”我微微笑着对他说道。
“我有什么好研究的。”邱凌避开了我的眼睛,“我连我是怎么样行凶的过程都不记得了,能有什么好研究的呢?”
“走吧!”我也扭过了身子,对着李昊和慕容小雪扔出这两个字,紧接着我抓起李昊放在桌上的车钥匙,迈步走向审讯室的门,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我去车上等你们。”
我感觉得到身后有一双冰冷的眼睛在注视着我的背影。邱凌——应该是一位不错的对手,他那与他梯田人魔完全不匹配的平庸外表深处,一定隐藏着一个绝对强大的内心世界。
15分钟后,我与李昊、小雪的车驶出了看守所。路上李昊变得愤怒起来:“什么专家?扯来扯去都是些拖后腿的货。人给逮住了,凶器铁锤在现场也缴获了。邱凌这变态佬装装傻,说自己什么都不记得,省厅那俩老头便认定他有多重人格这么个破病。可能吗?美国片看多了吧?”
我打断了他的话:“你的意思是省厅来的法医是心理医生?他们审完邱凌后给出的报告是人格分裂?”
小雪连忙回答道:“是啊!沈医生,我们市局的刑警都气疯了,这么个罪犯不能绳之以法,最后扔进精神病院关个几年再回到社会,能让那些死者合眼吗?”
“哦!”我点了点头,“李昊,给我一份案卷卷宗,我拿回去瞅瞅。”
小雪却“噗嗤”一下笑出了声,接着从她的包里拿出一个厚厚的牛皮纸袋:“李队已经给你备好了,就等你开口。汪局也说了,沈医生你疾恶如仇,不会真不管咱市局的大案子的。”
我也笑了,白了我身边开车的李昊一眼。李昊一张脸还是猪肝色,没从愤怒中走出来。我伸手锤了一下他的手臂:“行了!李大队长,消消气吧,现在好好考虑下请我去哪里吃饭吧!”
“行,吃饭去,吃饭去。”李昊勉强挤出一丝笑来。
“反正这段时间文戈在学校,最近辅导几个研究生出论文,忙着呢。我俩正好逮着这个时间好好聊聊。”我回答道。
“那你刚才……哈哈!那你刚才怎么说她怀孕了?”李昊说这话时,露出有点奇怪的表情。这一点我并不意外,不止他,我身边的每一个人,在我说到文戈时都露出这样的德性。
“早着呢!”我微笑着回答道。
就在我话还没说完的时候,李昊的手机却响了。他瞟了一眼,嘴里嘀咕道:“给局里说了,忙了这么久,说好这段时间让我放松一下,一般的案子不要找我。得!现在又打过来了。”
他接通了电话:“喂!偷单车的案子不许找我!”
小雪在后排座吃吃地笑:“前天市委院里丢了台电瓶车,陆市长夫人跑到市局点名要李队亲自去破案,队里这两天天天拿这事笑话他。”
我也哈哈笑了,眼睛却偷偷地瞟向李昊,只见他眉头皱了起来,最后嘀咕了一句:“知道了,我马上到。”
李昊放下了电话,把车停到了马路边上,接着扭过身子来,表情非常严肃地对我和小雪说道:“梯田人魔又作案了,队里的兄弟已经赶过去了,我和小雪现在也要过去。沈非,跟我过去看看吧!”
我犹豫了一下,最后重重地点头:“走吧!”
3
路上他俩都没有说话,李昊把车开得很快,入夜以前抵达了市郊某个废弃的工厂外。那里停了好几辆警车,李昊拉开了车门,我却对他摆了摆手:“我不进去了,就在外面等你吧。”
李昊犹豫着似乎想要说什么,可最后忍住了,他冲小雪招了下手:“走,我们进去现场吧!”
我并不是刑案的侦破者,我只是一名医生,一名普通的心理医生。我没有责任与义务去凶案现场采集各种信息,我想要了解与洞悉的,只是那位叫作邱凌的凶手。
我一只手放进我的公文包里,触碰着那包卷宗。李昊下车前非常自觉地把车上的收音机关了,让我能够有一个相对安静的思考空间。我缓缓闭上了眼睛。于是,我的世界变得恬静,手指接触到的卷宗,就好像连着我大脑的一个U盘,大量的数据即将被我读取。但是,在读取之前,我想要抛却外因的左右,对邱凌这个人进行一个初步的定位。
31岁,独子,有一份稳定并收入不菲的工作,不需要为生计而头疼。他有固定的异性陪伴,所以他的性生活是有规律性的,不需要宣泄内心深藏着的兽性。未婚妻即将生产,父母也都健在,那么,他有他要承担的对于家庭的责任,不会轻易去冒险,打乱自己本来平静的生活。
我继续深究邱凌的世界——目前我所看到的这位犯罪嫌疑人在现实生活中呈现出来的种种,显示着他有一个相对稳定并不会率性的意识世界。那……他意识深处的潜意识世界,又是什么模样的呢?弗洛伊德认为:人的意识是由两个部分构成,一个部分是我们被社会常规所控制着的意识,另一个部分却是深埋在内心深处的潜意识。两者之间有一道门,控制着这两种意识对身体的左右。
很多我们在人生中所经历的、看到的、接触到的认知,被这扇门分隔着,我们选择性地把一部分认知放进门里,便是潜意识深处。我们所体现出来的意识这一面,只是我们作为这文明世界里一员的一面。也就是说,潜意识里有一些可能我们自己也不知道的东西,是在不经意间被灌输进去的,只是,这些东西被我们选择性地掩埋着。
邱凌,他的潜意识里又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呢?如果说他真的出现了多重人格的心理疾病,那么,是什么导致他分裂出了另一个梯田人魔邱凌呢?这位凭空出现的嗜血的邱凌,又为什么会从他潜意识深处溜出来,进而控制住了他的身体呢?
我不知道我这好像老僧入定般的遐想经过了多久,李昊那大码皮鞋踩在地上“踏踏”的声音,把我唤醒。我扭过头,却只看到了他一个人。
“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我好奇地问道。
“等会还要回来,先送你回去吧!”李昊依然皱着眉,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
我没有拒绝,但也没有对他发问。我了解李昊,他并不是一个冷静的刑警,或者说他火爆的性格,其实早就注定了他不会是一位能够抽丝剥茧的刑案推理专家。但他又有他的优点,那就是行动力强,少了很多因为各种小聪明而带来的弯路。
李昊跨上车,发动了汽车:“沈非,又是一条人命,第六个死者了。所幸这地方比较偏僻,媒体并没有知晓,否则啊……明天的头条又会是——梯田人魔再次出现。”
“现场有些什么收获?”我终于忍不住发问道。
李昊瞟了我一眼:“你想知道些什么?现场的细节,还是死者的各项指数?”
我微微笑了笑:“你知道我想知道什么的,直接说你们初步判断的结果吧!”
李昊点了点头,他其实早就知道我对现场的具体情况没一丝兴趣,于是他直截了当地对我说了这么一些结论:“手法一模一样,甚至可以说是完美的梯田人魔犯罪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