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种只在沿滩乡下流行的纸牌游戏“猫儿牌",一副牌去掉一对黑8和一对黑9,保留2到7,再加上四张K,也就是所谓的“金",一共三十二张,四个人打。打法有点类似于比大小,到三轮后才可以 “拖金",就是出的牌大过于其他家再加上手头的K,就可以直接赢钱。当然最后出的“接牌"也很重要,就是如果手头只剩下两张,一张大过其他家,一张是K,那也可以稳赢。
老头们嘻嘻哈哈、东拉西扯、出牌随意,陈炳芝目光锐利,戴着手表的手腕不管不顾地在牌桌上翻动,她终于忍不住跟"Boss"花纹老头说:“你是头家,前面出过一条;金',肯定还有三条;金'在外面,你明明有一对,就应该尽量出一对噻!出个这么小的单牌,让他逮住机会拖了三条.金,,你咋子这样不讲究,不然我们输不了这么多“.
那一刻,好像有另外一个人从她那个弱小的皮囊里钻出来,那是
一个经验丰富、察觉一切的猎人,随时可以在变幻莫测的牌局中运筹帷幄
陈炳芝的茶馆几易其址,最早位于仙市镇汽车站旁边,守着通往自贡市区的公路,本地人和往来客流都可以截住。自从汽车站旁的菜市场搬到更里面一点的十字路口,这个位置才失去了最中心的地位,照相馆、副食商店和一家音响震耳欲聋的垃圾回收站如今取而代之。
兼营猫儿店之后,陈炳芝秉承着成本最小化的原则,除了最初开茶馆就有的黑白电视机之外,并不添置任何固定资产,连床铺都是用竹子砍的一一一把竹子劈成四爿,排排摆在一起做床板,下面用板凳缠好做床脚,再铺上棉絮,这样一做就是七八张床。
“不像别家都买的是席梦思。我这里的女人尽是四五十岁,一个个很丑的。收费十五块的我就抽两块,二十块就抽五块。最年轻的也就是三十块。做得到,就抽点钱;做不到,就不收钱。不管有没有生意,我都要管她们的一日三餐。”陈炳芝说,她的茶馆都是收留“别人不要的"小姐,仙市上的很多人至今记得那些女人的粗腰和拙劣的腮红颜色。
“比如;姚排骨'没有奶(乳房),别个嫖客都嫌,她赚不到钱。可是她要吃饭啊,至少在我这里还可以帮补她点伙食。我说我不抽你的钱,你来吧。我这个人心善,看到人家难过,钱都不要她的。都要吃饭嘛。”陈炳芝回忆说。
在陈炳芝的描述中,她更像是一个“场所提供者",多过于是一个 “组织经营者"。小姐不愿意去打针,她也不会强迫她们;小姐喝酒惹事,她也管不到她们。20世纪90年代生意兴旺的时候,最多有七八个小姐在陈炳芝的茶馆里讨生活。也有政府部门(防疫或者其他什么机构,陈炳芝记不得了)一年会给她们发两三百块钱,还免费发避孕套。
隔一段时间来查一下小姐有没有性病,有病就给她们打针
90岁老人的记忆有时候并不太靠得住,陈炳芝声称她早就不记得那些女人的名字和事情,叙说的过程中她时常就摆摆手,“记不到咯,记不到咯。”不过有时候个别细节又灵光一现,比如一个叫小梁的,个子也高,头发浓密,“屁股登登的",很勤奋地做生意,一天接二十来个人,再加上有时候包夜的一两百(“我也只抽十块钱"),可以赚到四五百。赚到了钱之后,她就在自贡买了门面和房子,然后很快就金盆洗手去做包租婆了。
也有完全不会做计划的小姐,比如那个做了几天就跑了的“新疆姑娘"。“新疆姑娘"是个绰号,她的真实姓名无人知晓,人们都说她是从新疆被拐卖过来嫁人的,实际是哪个地方的人,任谁也不知道。刚来仙市镇的时候她才十几岁,长得就像外省人,鼻子很尖,个子不高,身材一般。她跟着一个所谓的“干妈"在卡拉0K做皮肉生意,赚到的钱都交给那个干妈。后来年纪渐长,就到了陈炳芝的茶馆继续做。
新疆姑娘脾气不好,喝多了酒就开始闹。陈炳芝觉得新疆姑娘看着就像是傻的,因为她连钱都不会认,十块和一百块分不清。她看到一个人觉得很亲热,就抱着人家亲嘴。“我说你不要对我恁亲热。我帮
" 不到你
陈炳芝有一次跟她说,你为什么不让派出所送你回老家呢?她回答说派出所也没办法一一她太小离开家,压根就说不清家里的位置,没上过户口,更没有身份证。
2022年3月的一个周末,新疆姑娘路过“渔夫人家",拖出张板凳坐在门口,喝了两瓶啤酒,又和别人要烟抽,有一搭没一搭地和陈婆婆聊着天。那也是新疆姑娘第一次跟陈炳芝提到自己的身世,她现在的男人姓赖,“他骂我卖x ,但他自己又打牌又好色,我手头好不容易攒了一千块钱,都被他拿去输了"
陈炳芝说:“前些日子我生病你都不来看我。你有个装娃儿的背篼在我这里放了两年,你不来拿,我要是死了,娃儿伙可能就拿去丢了。”新疆姑娘说: 那就不要咯
坐了一个多钟头,陈炳芝开始赶她走:“你快走,我这里出了名的。一会儿派出所看到,又说我在做生意。”
新疆姑娘摆摆手,摇摇晃晃回家去,陈炳芝目送她的背影,就像无数次目送其他人离开一样。
过了几天,就有人顺口告诉陈婆婆,那天喝了点酒的新疆姑娘打算横穿高速公路一一一她家住在姚坝新湾,绕着走很远一一她冒险穿这条捷径看来不是一次两次了。一辆小车把她撞到地上,车上的人下来刚打算去拉她,后面刹不住脚的一个大车又撞了过来。新疆姑娘头都给撞没了,只剩下两个脚杆。本来是她自己的错,不用赔钱,最后车主还是给了三万块。她留下了四个孩子: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早就送了人,一个女儿,还有两个小一点的儿子,由政府帮忙抚养。
陈炳芝到最后都不知道她到底叫什么名字,只知道两年前猫儿店生意关了之后,新疆姑娘说她也失业了两年,算起来今年应该是三十来岁。
“她在我那里也没干过几天,喝酒就骂人,有的嫖客和她对骂,她就拿刀挥来挥去。因为总闹事,(小)五儿还把她赶走过一回。”陈炳 “ 也造孽得很。
芝叹口气说, 死了也好。她这辈子,
4
每攒到一万块钱,陈炳芝就买下一间房子。她倒未必有什么高瞻远瞩的投资眼光,或许只是出于从小就居无定所的不安全感。随着古镇的开发,那些房子升了值,除了抱出去的张家老大,三个儿子每人都分到了一套,就连她现在的这间店面也是许给了大儿子的。“等我将
" 来死了,就留给大儿媳
陈炳芝一辈子跟三个男人生了四个儿子、两个女儿一一感谢老天爷,他们全都被养活了。邓家的两个儿子和她感情亲密一些。邓家老大从小跟着父母打鱼,十几岁交了女朋友就出去自立门户,凑些钱买了条渔船在河上讨生活。好不容易,他年纪大了,生活条件好转起来,就赶上古镇禁渔,两年前又得癌症死掉了。
邓家老二小理,被其他孩子公认是“妈妈最爱的一个",2022年也已经62岁。据说陈炳芝唯独分给他两套房子,这个决定让其他孩子觉得“他就应该多照顾点妈妈",尽管陈炳芝否认了这个传言。而小理自己觉得是因为他脾气好,老人家不免哕唆,他耐得下性子而已。他个头不高,身材敦实,说话的同时就能瞬间组织好脸上的笑容,不管外人说什么,都是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他指给我看河边的旧房子:“以前过的日子,说艰苦都不足够。”就像镇上大部分的子女,陈炳芝叮嘱的事情,他会照做,没有什么抱怨,却也没有特别地亲密。他离婚之后一直在努力寻找第二春,每天早上过来陈炳芝这里报到之后,就要立即回家洗衣服、做饭,伺候新交的女朋友和孩子。
早些年,小理一直都以开摩托车载客为生。2001年8月,一天晚上酒后送好朋友古华回家,到田湾那里瞥到条狗,鬼使神差就摔到旁边那条很小的河沟里。古华没什么大碍,小理不仅摔断了肋骨,手臂至今都弯不过来,手术过后的伤疤触目惊心。他因此被评了个残疾,现在一个月拿着两百多的低保
陈炳芝和张运成生的大儿子被抱回张家养,因为父母都不在身边,他从小在外面流浪,自己养活自己。古镇有人说他学坏了,从仙市到火车站跟着人家做“撬杆儿"(小偷)。现在他就住在离陈炳芝不到一里地的仙市中学附近,据说他恨他妈,母子之间基本没有来往。
女儿小红的境遇在六个孩子中算是比较顺遂的,19岁和邻居家孩子结了婚,婚后生了个儿子。丈夫是做老师的,她在古镇开了个“红姐餐馆",虽然经营惨淡,好在丈夫的工作稳定,儿子成年后也早早结婚生子,后来离了婚,又再结再生。
小儿子小五做辅警,每个月一两千块钱,媳妇一直在家,最近才去找工作。他的孩子生得晚,每月工资除了他自己要抽烟喝酒,还要供儿子上高中。小五每天早上上班,开着电瓶车“嗖"一下就从小店门口飞过去,母子二人也不打招呼,他说跟母亲一见面就吵,“说小声了,她听不见,大声了,她说我在吼她'
"
90年代中期,随着最小的女儿远嫁泸州,陈炳芝的“人生任务
基本完成。虽然没了压力,她依然将猫儿店经营下去,谁都没想到,它会成为仙市镇维持得最久的卖淫场所。
她一生中只去过小女儿家一次。面对牢笼般的楼房,她百般不自在,不能敞开门窗通风,也不认识楼上楼下的邻居。早上六点,她就起床到附近的菜市场转,琢磨那里的母鸡多少钱一只,小菜多少钱一斤,烟多少钱一盒。后来回到仙市的时候,邻居笑她:“怎么弄回一大堆扫把?"因为泸州的扫把才三块钱,仙市要卖十块钱,她就带了一堆扫把放在门口卖,把路费赚了回来
除了泸州,她没有踏足过其他城市,她人生后几十年的活动范围,就是从出门左转二十米的河边,到出门右转的电线杆,然后回到那间光线阴暗的小屋。精神利索的时候她会去看看附近的广场舞,为了省电,电视机一年也难得打开一次
陈炳芝在第三任丈夫袁新历死后,再也没有跟过任何男人,或者说她原本对任何男人都没有什么指望,问她如果她的男人也出去嫖,她怎么办。她说:“看每个人咋个想,反正我觉得只要他把家庭照顾
" 好,拿钱回来用,让家里有得吃有得穿就行。
开茶馆的时候,牛贩子黄居光来帮忙将茶馆转型做猫儿店。“他卖了牛或者做生意赚了钱,也会时不时帮补我一点。而且他是一个特别喜欢讲道理的人,嘴巴很来得,一五一十地把事情跟你分析清楚。”
镇上的人都说黄居光是陈炳芝的情人,但她断然否认:“人家有婆娘的,不要去惹,闹起来很恼火。”没过几年,黄居光得了肺病死了,她原来想去看看,祭拜一下,最后也是作罢。“人家家里有大娘,我这
" 样子去不太好。黄居光死后,陈炳芝再也没有找过帮手,始终自己一个人经营茶馆。
生命中的最后一个男人出现在她80岁那年,只有在提起这段感情的时候,她的脸上会出现一丝温柔的表情,男人的名字也是张口就来:“他叫张明辉。
张明辉是庙里的一个居士,比陈炳芝小十几岁,做完事喜欢来茶馆喝茶。他性格内向,是个老好人,哪个邻居屋顶的瓦漏了,跟他说一声他就爬上去帮忙,偶尔得包烟抽亦是欢喜。
张明辉有一身好力气,给庙里挑水,一百块钱一个月,后来用水量大,庙里就给他涨到了一百五十块。在陈炳芝漫长却乏味的感情生活中,张明辉是对她最体贴的一个。“他会把饭煮好,舀到桌子上放好,洗澡水、洗脚水都给你放好。”她停顿了一下说,“可惜就是没得钱"
俩人好上刚一段时间,张明辉开始吐血,隔几天又吐。因为没有钱,就没去医院,后来转成了肺气肿。他有个儿子,就把他接回家去照顾。从那之后,陈炳芝再也没有见过他,等后来得到他儿子通知的时候,张明辉已经死了一段时间了。“他才62岁,如果早点医,其实是医得好的,就是没得钱。
张明辉死了,陈炳芝又重新过上了一个人的生活,每天摆摊、守摊、收摊,每周去自贡市里进一次货。小理要叫她一起生活,陈炳芝说:“我一个人生活惯了,算了吧。”
5
陈炳芝每天早上六点醒过来,撑到八点开店,小理有时候给她代买点油或者急需的生活用品,帮她清理头天的便桶,然后就要匆匆赶回去给女人孩子洗衣服、做饭。她坐在店里守着,卖点小东西出去,如果需要搬运重物,她也会拜托过路的行人帮一下忙。下午五六点,小红过来帮她收摊,遇到她打麻将赢了钱,她就让小红给自己买一袋苞谷粉
一个人的生活如此安静,简单到连一只猫都容不下。隔壁养的母猫生了小猫,她只喜欢小的,不喜欢大的,因为“小的不乱跳桌子,也不会拖走吃的"。木质房子容易招老鼠,一到人夜,它们就会在房梁上肆意奔腾,这种时候她就会去借一下猫。那种对猫的喜欢当然也是有限的喜欢,她甚至不曾伸出过手抚摸一下猫,或是轻声呼唤它们一一.在她眼中,猫和猪、马、牛的作用本质上差不多,都算是家畜。
她每天都盼着天亮,也许就是单纯地沉迷于做事,从表面上看起来,她是一个连掏出一块钱都要哆嗦半天的人。去年开始,为了游客的方便,她的小卖柜上也开始立起微信支付的二维码,那其实是她长孙的,卖出去十块钱,她就往墙上的塑料袋里放人一颗大花生,卖出去一块钱,就放进去一颗小花生,到周末再根据花生的总数统一跟孙儿索要现金。
有天来了一个年轻女人一一一“我把她认错了,以为是我的幺女从
" 泸州回来了。我问她,你回来了?她答应我说,啊我回来了。
人买烟,拿了一张一百块钱的,陈炳芝补她八十五。“那会儿我有个钱箱箱,里面有八百块钱,她跟我说,你把钱搁回去,我说要得嘛,结果后来钱箱里的钱全都不见了,手镯、两个戒指也被她摸走了。最后发现就连收的那一百块都是假钞"
陈炳芝清醒过来,那个女人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隔壁老太婆说记得这个人,监控器也找出来这个人,二十来岁,圆脸的,牵着个八九岁的娃儿。陈炳芝却不知道自己为啥整个人都是迷迷糊糊的,完全不记得当时的具体状况
后来陈炳芝承认,那会儿还干着猫儿店的生意:“年轻女娃儿说明天再来。我说要得,想着她长得漂亮,看她的意思,要来做个把儿生意也可以。等我醒过来才觉得,不对一一"
那不是陈炳芝第一次上当受骗,毕竟年龄大了,她被假钞骗了无数次一一这都还只是小小的损失。再后来陈炳芝把小五的房子给卖了,赚了十二万,给了小五七万,留下了五万。2016年,又凑齐了十二万借给了江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