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断点燃仙女棒,又扔进湖里。我虽然知道她在干什么,却不明白她为何这么做。她为何要专程跑到山里来玩小孩子的烟花……不过,我更在意的是女人放在副驾驶座位上的包。
她无疑是水野治子,那么石田可能会联系她的手机。无论她来到这个山间小镇想干什么,也不管石田目前在什么地方,拿到她的手机,或许就能给这个毫无意义地拖延了十五年的案子打上终止符。假设石田没有用手机联系她,现在还来得及查出其所在地并将其逮捕……晚上十点五十分,还有一小时十分钟。
雨水化作无数发光的微粒,落在车前窗上,仿佛积雨云覆盖的星空又短暂地露出了真容。我透过窗户监视女人的行动,一只手悄无声息地伸进她的包。山间的夜晚弥漫着无边无际的寂静,除了我的心跳声,周围连虫鸣都听不见。由于在黑暗中摸索,我没能找到手机,还不小心把包推到了汽车地板上。于是,我慌忙打开车厢灯,拾起掉落的东西。好在只有那块金表从包里掉了出来。我飞快地拾起它,正要塞进包里,却发现——
晚上十点四十五分。不,四十六分——
表比车的时间晚了五分钟。
可是,我在穿过检票口时应该调过时间。车上的时钟跟车站的时钟一样走时准确。如此一来,可以想到的理由只有一个——我刚才去车站厕所打电话时,等在车里的女人又把时间调慢了五分钟……可是,为什么?
女人把剩下的烟花用力往远处的黑暗中一扔,似乎要转过头来,我慌忙把表塞了回去。
“为什么要放烟花?”
她没有回答,而是坐进车里对我说:
“回城吧,我要去双叶。”
我原地掉头,往城里开去,没走多远,女人就说:“刚才居酒屋有别人,我才说你认错人了。其实我以前在池袋的黛安酒吧工作过,用Haruko这个真名。”
说到这里,她转头看向我。“做了一段时间。”
黑暗中,我感觉到了她眼里的微笑。还有一小时七分钟……
当然,女人不可能记得我。因为我不是黛安的客人,只是骗她而已。
“你还记得我吗?”
“记得。”
“假的吧。”
“我为什么要说谎?是你把我遗忘了吧。因为我一说认错人,你就相信了。我对堀内先生记得可清楚了……当时我因为男人而缺钱,是你帮了我。”
她的声音很稳,不像在撒谎。然后她又说:“今晚也帮帮我,住在双叶,好吗?”
这女人真不简单。她本不可能记得我,却把我说成难忘的人,要用那甜美的话语钓我上钩,共度一夜……然而,她的谎言有些过头了。当时我跟石田一样负债累累,绝无能力借钱给别人。
不,这是真的吗?我突然没了自信。我隐约记得……自己在很多店都欠了钱,无法继续在上野混日子,好像也去过新宿和池袋……说不定,我真的去过黛安。如果我不顾自己的困难,对女人言听计从,到处凑钱帮她的忙,进而在债务的泥沼中越陷越深……当时,我利用警察的身份和一些金钱睡过无数的女人,其中几个的长相和名字早已被我遗忘……
“可以是可以,但我身上只有住店的钱。”
“不是钱的问题,我只是不想一个人住旅馆。”
“如果那个男人已经来了呢?”
“他绝对不会来。”
她的声音过于肯定,我忍不住看向副驾驶。对向车道的街灯从女人脸上滑过。我看到她的侧脸瞬间闪过了阴暗而冰冷,难以称为微笑的寂寞表情。那一瞬间,我突然想起了一个女人。
我并非只接触过女公关。从事警察工作,也使我接触了许多其他女性。
那个人也是其中之一。某天,她来到警署,提交了莫名失踪的丈夫的搜索请求。她只是个说话普普通通的家庭主妇。不过,她看起来疲惫不堪,动作迟钝,身形发虚,像是丢了魂的空壳……这就是我对那个人的模糊印象。半年后,我发现自己当时的直觉应验了。因为警方在她家地板下方挖出了已经化作白骨的丈夫尸体,并将她逮捕归案。
水野治子跟那个女人很像。当然,面容和体形都不一样。这个女人更讨人喜欢,还有着一股善良的气质。不过,两者都给人宛如空壳的印象。比如微不足道的眼神,一点小动作,双腿交叠的方式,靠在墙壁或椅子上的姿态……
现在,女人正用自己的手机给双叶旅馆打电话。
“你好,我是西田的同伴。这么晚了,不好意思,我这边两个人现在就过去……是的,零点以前可以入住。”
现在再听她的声调和语气,果然跟那个女人很像。难怪我会感觉似曾相识。我总算想起了一个女人,这件事激发了我的想象……晚上十一点二十一分,随着零点逼近,不知何时又下起的雨越来越大,宛如洪水般顺着前窗倾泻而下。并不存在的秒针跳动声在我耳中回荡。我在混乱中思考,石田是否还活着?这女人说的“还在修水坝”的“当时”,会不会是石田死亡的时候……石田死亡的时候……石田被杀的时候……杀了石田的时候。那些烟花是为了供奉沉睡在人工湖底的那个男人吗?
除了不为人知的供奉,杀死石田的凶手还要做一件事。她必须制造石田还活着的假象,还得保证警方在时效过去之前绝对接近不了石田。凶手有个身患残疾的弟弟。如果是她让弟弟联系西日本各地的警察,告诉他们“看见了石田”,又让他以西田的名义给双叶旅馆打电话……
十一点三十一分。还有二十九分钟。可是,如果石田已死,今天这个日子就没有任何意义。因为从石田死去到现在,还远远没有经过十五年。然而,凶手希望今天具有特殊的意义,因为她要让别人认为石田还活着……为此,她让好几个镇上的人成了证人和目击者。车子驶入城区,我故意绕了远路,所以经过了车站附近。隔着雨幕,可以看到前面的车站。那里还亮着灯。接近零点时,长冈方向还有一辆末班车会经过这里。现在距离零点还有二十分钟。
在横渡鱼野川之前的拐角,我停了一分钟。在那里向右拐就是警署。现在还有十五分钟。石田已死只是我的猜测,如果他还活着,或许来得及。我可以把女人带到警署,命令她交代石田身在何处……就算无法逮捕,我也算尽到了警察的责任。可是那样一来,我就不能抱她。若要得到她的身体,我可能会使一桩案子永远得不到解决。说不定,连我的人生也……
“你怎么了?”
“不,没什么。”
车子下了桥,接下来这段路,仿佛不是我在驾车,而是我们乘着流向零点的小舟,自然而然来到了旅馆门口。下车前,女人抬起一条腿放在座椅上,摘下脚踝上的金表对我说:“送你了。虽然是假货,但是旅馆的人看到,也可能会以为你是有钱人。”
我皱起眉。
“你什么时候把表戴上的?”
“你在车站上厕所的时候。”
为什么——我用目光询问,女人只是摇摇头。那块表显示的时间跟车上一样。十一点五十三分。那么,她包里那块慢了五分钟的表又是怎么回事?
女人把行李递给旅馆里走出来的老板,然后下了车。我把车子开到院子一角的停车场,花一分钟想了想。假金表有两块,都慢了五分钟——其中一个会不会是石田的?女人是否想把留有石田指纹的手表故意忘在旅馆,然后离开?
最重要的证人不是我,而是这个旅馆的老板和员工。万一警察来了,大家都会这样说:
“是的,快到零点的时候来的。男人故意挡着脸,很快就进屋了。离开时也是……对,我在房间里看到了,落下的金表当时的确戴在男的手上……是吗?金表上验出了通缉犯的指纹啊……那昨天那位男客应该就是罪犯了。不过,如果他住在这里,那天晚上时效就过去了,就算知道是他,不也没办法了?”
如此一来,警方就会被植入石田还活着的认知,而且再也无法出手解决案子。
我不是证人,而是被女人选中,扮演通缉犯的人。她之所以在镇上来回走动,可能就是为了寻找适合扮演那个角色的男人。其实,这个女人的计划应该会失败。按照计划,可能明天就会有人打电话给六日町警察署报案,说“昨天我在镇上看到了通缉犯石田广史”。然后,从站员到旅馆工作人员都会直接或间接地给出证词,证明石田还活着。只不过,出租车司机对女人的演技过于敏感,早早打电话联系了警察,而女人并不知道出现在自己眼前的人是警官,反倒选择了他来扮演石田广史。
不过,因为男人吃过不少苦的水野治子虽然没看出我是警官,但应该看出了我是个花心的男人。我现在舍弃了警官的立场,正在试图隐瞒一项已经昭然若揭的犯罪……
我下了车,还没走到旅馆门口,胸前的手机就震动起来。一定是栗木老刑警打来的电话。现在还来得及。只要接了电话,就来得及。
我关掉手机电源,走进大门,侧着脸不让别人看见,跟已经填好住宿卡的女人一道被工作人员领进了二楼的房间。深夜的旅馆被雨声笼罩,安静得仿佛空无一人。狭窄的房间里已经铺好两床被褥,除却棉被上俗气的颜色,整个房间显得无比煞风景。
工作人员一走出去,女人马上问:“现在几点?”
“十一点五十七分。”
“那就已经过零点了。那块表慢了五分钟。”
女人微微松了口气,从冰箱里拿出啤酒,又找到杯子,把东西放在了归置到墙角的桌上。女人没发现我把金表的时间调了回去,所以现在还有三分钟……
我站在桌旁,一口气喝干了她倒在杯里的啤酒,然后问:“你真的跟男人约了在这里见面吗?”
“那个男人不就站在这里嘛。”
女人穿着外套坐在被褥上,抬头看着我。她的指尖伸向我的胸口。雨声猛地变大,秒针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随后,是烟花绽放的嗞嗞声……发车铃声。十一点五十八分的末班车已经离开,车站应该已经熄灯了。还有两分钟……不,还有一分钟。我也熄了房间的灯,身体倒向黑暗,把手伸向那个女人。但不知为何,我感觉自己独自坐在熄了灯的车站。空无一人的,黑暗的站台。
[1] 指产自日本神户市东滩区御影石町的花岗岩。
[2] 小说发表时此类案件在日本的公诉时效为十五年,但从二〇一〇年四月二十七日起,此类案件的公诉时效被废除。
[3] 日本古代行政区划的国名,相当于现在广岛县西部区域。
[4] 日本自行车赛赌券,指在一场比赛中押中万车券的话,就可以以一百日元的车券换一万日元以上。


第3章 直到兰花凋零
五月的第一个星期日,乾有希子面对的事件中,头一次出现“杀人”的字眼。
事件发生在大约一个月前。
那天,她的生日正好跟母亲节碰上。下午,有希子对上初二的女儿说:“要不我们去车站那边吃晚饭吧?”女儿可能进入了叛逆期,这一两年开始疏远母亲,去年还无视了母亲的生日,所以有希子以为自己会遭到拒绝。没想到女儿一口答应了,还告诉她:“等会儿我有礼物给你。”
上午,丈夫孝雄借口工作出去了。就算他待在家里,可能也对妻子的生日毫无兴趣,只会躺着看电视,用背影对她说:“我不去了。”
他们住在一个六十多平方米的房子里,乘公交车到吉祥寺只要二十分钟。这是有希子出生前两年她父母买的房子,因此楼龄比有希子还大两岁,正好跟丈夫同龄。父母死后,本来与二老同住的兄长夫妻俩因为工作调动去了名古屋,房子就成了有希子一个人的。于是十六年前,孝雄跟她结婚时,从江东区的出租屋搬了过来。孝雄是社会部的新闻记者,在规模不大但小有名气的报社工作。他平时工作应该很忙,回了家却好像变成了另一个人。直到现在,有希子依旧觉得后来搬进来的丈夫像个在家借宿的人,但是有时候,她又感觉丈夫跟这座伤痕累累、慢慢腐朽的房子一模一样,仿佛比她住的时间更久。
丈夫不仅懒惰,还多嘴多舌,这点也像极了这个每走一步就吱嘎作响的老房子。有希子在一个月后引发的案件,其根本原因就在于丈夫的性格。不过她生日那天跟女儿一起坐上公交车时,心中还没有非常明确的决意。
令人烦恼的是,女儿麻美不仅长得像父亲,还继承了父亲的性格。刚出门时她还少见地表现得挺高兴,可是一坐上公交车就变得很不耐烦,露出跟她父亲一模一样倦怠、死板的表情。
公交车快要穿过桥洞时,麻美突然小声喃喃道:
“爸爸今天真的要工作吗?”
“怎么了?”
有希子问了一句,女儿却连头也不转过来,仿佛自己什么都没说过。车上有很多人,母女俩抓着吊环并肩站在一起,麻美还是一言不发,任凭不知不觉已经超过母亲的肩膀一下又一下碰撞着母亲。等公交车到站,她们要下车了,麻美突然凑到母亲耳边。
“女人……”
那仅仅是一瞬间。
麻美就像在母亲耳边吹了口气,转瞬之间,她已经背过身子,先下了车。
结果,她们在吉祥寺的百货公司买了点东西,又走进井之头公园背后的红砖咖啡厅并坐下来,才重新开始对话。
“妈妈,你怎么知道这么漂亮的小店,我吓了一跳呢。”
麻美嘴上虽然这么说,实际只是面无表情地打量着店里。有希子很想立刻问她刚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但还是先回答道:“班上的朋友上周带我来的。”
“什么班?花艺课?”
“嗯。”
准确来说,有希子参加的兴趣班是教人如何用布面丝带和胶纸制作假花,并不是使用真花的花艺课。但她并没有费心纠正。
“你说的朋友,是去年给你过生日的人吗?”
“对啊……你那是什么表情?妈妈那天真的是跟班上的女性朋友一起去吃饭,才回家晚了。”
“哦?”女儿傲慢地说,“原来是真的呀。我还以为我跟爸爸都忘了你的生日,所以你一个人在街上闲逛,回家后为了面子撒了个谎呢。”
“我为什么要说那种谎话啊。”
女性朋友那件事是真的,但她不想继续提那个人,所以有希子苦笑一下,假装偶然想起一般,不动声色地问了一句:
“刚才你在公交车里说的那个——是说你爸爸出轨了吗?”
麻美没有马上回答,而是蠕动着嘴唇,仿佛在咀嚼措辞。不一会儿,她点点头,一口气说了出来:“黄金周放假时,我不是跟同学一起去新宿看电影了嘛。当时我在百货公司的奢侈品专柜看到爸爸和一个漂亮的女人走在一起。我趁他们没发现就走了,所以只看到一眼。不过我觉得,他绝对是在给那个女人买奢侈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