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我帮你们拍吧。”
她转头一看,是班主任三井老师。她戴着一副眼镜,双眼眯缝着。
“缟木同学也站过去吧。”
说完,老师就拿过相机,把乃里子推向那四个人的方向。
“可是……”
乃里子正犹豫着,夏美已经抓住她的手臂,把她拽到了树下。转眼之间,乃里子就成了环绕夏美的面孔之一。老师按下快门,乃里子成了镌刻在胶片中静止的画面。伴随着长假刚结束的五月六日下午四点十三分这一时刻——
此时此刻,乃里子正要走出校园回家,而班主任正好结束外出回到学校。校门旁的樱树为八重樱,其他樱花都已经散落了,唯独它开得正盛。她的脸蛋一定也染上了樱花的颜色。拍好照片,大田夏美对她说:“硬拉着你真对不起,等我冲洗出来,送一张给你。”接着,她便离开了。比起绯红的脸颊,乃里子更在意自己僵硬的笑容。老师对她说:“缟木同学,你再笑得开心一点。”于是她硬挤出了一抹微笑,只是总感觉不太对劲……第一次被同学叫住,还被拉过去成为伙伴的十五岁女孩,究竟摆出了什么样的表情呢?
不过,她的担心都是多余的。
到了下星期一,第四堂课结束时,大田夏美走了过来。
“给你,上周的照片。樱花和其他人都被拍得很漂亮,唯独我最丑了。”
她耸着肩膀,扯着嘴角笑了笑,留下一句“下次再一起拍照吧”,继而转身离开了。
乃里子拿过照片,心里一惊。
夏美被拍得很好看。她的笑容仿佛盛开的鲜花,歌颂着青春的光彩。其他三个人也一样……可是,她看不到自己的脸。
因为当时就站在夏美旁边的她没有出现在照片里。除了她以外,沉甸甸地一直垂到其余四人头上的樱花树枝基本与记忆一致,可是照片上遍寻不见她自己的脸……不仅是脸,脖子以下也看不见。
当时,乃里子配合夏美弯下了腰,佐藤佳代则绕到她后面露出了头。于是本该是乃里子面部的位置却变成了佳代校服胸口的一片黑印。
不知为何,只有她被踢出了那张照片。
乃里子凝神注视,但是看得越专注,她的视线就越找不到焦点。在一片模糊中,唯独夏美的嘴唇凝聚成得意的微笑,仿佛化了妆似的鲜红、耀眼……但是此时,乃里子只是告诉自己,这一定是搞错了。一定是乃里子被叫住之前,那四个人请别人在同一个位置拍了照片,但是不确定是否拍好了,便叫住正好路过的乃里子,又拍了一张。一定是夏美刚才错把先拍的那张拿给了乃里子。
她也怀疑过这是否是故意的,可怀疑的种子只是刚刚在土中裂开而已。
四天后的第一堂课,她打开书包,却发现昨晚睡觉前确定放在了里面的日本史教科书不翼而飞……一星期后,上体育课更衣时,从白色运动服的袖口里爬出了一条青虫。不,那是一条发黑且丑陋的毛虫……
乃里子忍不住尖叫一声,站在旁边衣柜前的同学问了一句:“怎么了?”
“没什么。”
她摇摇头,亲手将已经萌芽的疑虑按回土里。如此一来,她就能说服自己,这只是单纯的巧合,或是某种错误。
然而,那既不是巧合,也不是错误。这些事情背后,始终存在着一个人的意志……又过了三天,当她在书包里发现那封白色来信时,明确感知到了这一点。
那是一封雪白的来信。随处可见的白色信封里装着折了两下的白色信纸。她一展开,信纸就分作了两半。那虽然只是没有只字片语的白纸,但被利刃割开的线条透露着比刀片更冷漠、残忍的话语。
信纸应该是用裁纸刀割开的。乃里子感觉那把利刃悄无声息地划过了背后,但她还是当下便把信纸连同信封揉成了一团。她的母亲千津总是说:“这孩子虽然过于安静,可是在关键时刻,却会表现出让我忍不住后退一步的强韧。”而背后那个人丝毫没有察觉乃里子尚未成熟的纤细身体中隐藏的强韧,将她选为了霸凌的对象。
翌日,那个人的邪恶意图化作了更明确的形态。
快到一点,午休即将结束时,乃里子回到教室。下一堂课是英语自习,她从书包里拿出字典,同时又有一个白色信封落在了地上。跟昨天不一样的是,信纸上有打印出来的文字。
在天台等你到一点。
时钟指向十二点五十六分。乃里子转瞬之间做出决定,从教室后门跑出去,踏上了通往天台的台阶。
然而此时天台并没有人。布满阴霾的天空之下,只有一片煞风景的水泥色。
那个人没有勇气表明正身。那一定是个更适合被霸凌的软弱之人。
她骄傲地想到这里,踩着上课铃声赶到教室门口,伸手去开玻璃门……然后终于察觉了“那个人”的真正意图。因为无论她怎么拉,那扇门就是纹丝不动。短短几分钟内,有人从内侧锁上了教室门。上自习时,有的老师会为了防止学生往外跑,刻意锁上后门。但她很清楚,这扇门并非老师锁的,而是“那个人”……并且,她也知道那个人是谁。
玻璃门另一头排列着学生们慵懒的背影。它们比屋顶的水泥地板更煞风景,宛如一排排墓碑……那些包裹着藏蓝色校服的墓碑中,有一块向前倾斜得厉害。乃里子瞪着那块墓碑——火热的视线贯穿玻璃,深深刺入相隔几米的石碑之中。那人似有所感,转过了石头似的面庞。
大田夏美弓着身子,正对着小镜子偷偷化妆。宛如大理石般缺乏表情的脸上,唯有两片唇瓣染成了赤红,鲜活地蠕动着,试图制造出表情。几天前从运动服里爬出的毛虫……是眼前这个女孩养在脸上的。
乃里子心里想着这些,一时没有察觉夏美嘴边浮现出了微笑。自从照片那件事以来,夏美就从未跟她说过话,但是每次在教室和走廊碰到,都会朝她微微一笑……可是现在这个微笑跟那些微笑实在太过不同。不知不觉,乃里子就成了拼命抵抗夏美尖锐视线的那个人。
乃里子最终还是敌不过她,只好移开了目光。她逃也似的跑回了天台。原本开阔的天台此时却让她感到狭小、苦闷。因为她感觉自己被赶出了教室,封闭在了这个地方……或许也是因为刚才离开的短短两三分钟时间,乌云已经沉甸甸地压了下来。
铅灰色的云酝酿着雨水,随时可能坠落下来。
这片云让她感觉身在梅雨时节。不过直到辗转反侧的夜晚过去,第二天早晨乃里子准备上学时,雨点才真正落了下来。
她正在门口穿鞋,突然听到紧闭的门外传来了动静。乃里子打开门一看,院子和大门口都没有人。她还听见了邮箱开合的声音,便走过去一看,里面果然有个信封……
又是那种信……这次还专门送到了她家里。
乃里子每天乘坐小田急线上学,家和学校只隔了三站路。夏美住在隔壁町,可见是专门绕远路给她送信来了。尽管与前两封信出现的形式不太一样,可是看到那个没有写姓名和地址的白色信封,乃里子心里只有这个想法。她站在大门口,打开了信封。
缟木千津女士。
当她在信纸上看到母亲的名字时,多少有些意外。
时隔三十年……确切地说,是三十二年又四个月,我决定再次联系你。这封信写得太突然,请先接受我的歉意。同时也请原谅我没有在信上留下姓名……就算留下姓名,当时千津女士才八岁,应该想不起我是谁。如果你记得我,更有可能不打开信封,直接将这封信撕碎。因为我相信,你一定想把我跟那件事一道从自己的人生中抹除……
她刚读到第一张信纸的中间,雨就下了起来。昨天下午一直覆盖在东京上空的雨云,终于吐出了藏在体内的雨水。第一颗雨滴落在了母亲的名字上。宛如枯枝的文字让母亲的名字显得无比寂寥,但是在雨滴的作用下,那个名字如同黑色的烟花,向周围溅开,成了连残骸都算不上的痕迹。
——五月下旬的那天下午,千津打开里屋的衣箱,拿出一件和服。那是因为早上下起了雨。
十年前,母亲去世前一直居住的小房间里摆着一个佛龛。千津小的时候,那上面摆着父亲的牌位,现在则多了母亲的牌位和照片。除了每天一次给佛龛放贡品,她很少踏足这个房间,但她总觉得母亲的照片每天都有不一样的表情。有时是幸福的微笑,有时与父亲的照片并肩而立……现在,母亲也仿佛活在照片的小小世界里。
这天,母亲的脸色苍白、阴沉,仿佛很寂寞,又好像在烦恼着什么,显得坐立难安。
可能是因为雨点沿着格子窗滑落,在照片表面落下了一层几乎不可察觉的阴影……褪色的痕迹变得比平时更明显,映衬得母亲身上的和服犹如丧服般暗淡。
那件和服原来是什么颜色?
千津突然想到,于是伸手打开了母亲死后紧紧关闭十年的桐木衣箱。母亲很爱穿衣打扮,七层抽屉里全都塞满了几乎要溢出来的和服。和服色彩和花纹的变化体现了母亲年龄的变化,母亲的年龄化作花纹与图案,渗透进每一年的肌肤里。
母亲在照片里穿的和服并非手绘花纹,而是编织出来的纹样。她终于在最下方的抽屉深处找到了类似的和服。她掀开保护衣物的垫纸,发现照片上褪色成深褐色的从肩部延伸到胸前的花纹,在实物上其实是淡雅而鲜明的粉红色。这件绸缎和服的胸口和袖子上点缀着宛如花纹的雪白色块,还有另一种好像该称为钝色,就像灰鼠色里混杂着一些褐色的……同样分不清是底色还是花纹的色块。但唯有那片粉红色,鲜艳得吸引了所有目光。如果打个比方,那就是年轻的,即将盛开的女人肌肤的颜色……
原来照片里的母亲,身上穿着如此青春靓丽的和服……原来当时已经罹患癌症、形销骨立的母亲,竟穿着这样的和服拍摄了照片。
千津难以置信地摊开和服,披在肩上,走到镜子面前。和服映衬着刚满四十岁的千津的脸庞,还是显得过于年轻……
母亲比现在的千津矮了十厘米,在当时的女性中也显娇小。尽管如此,千津身披的和服还是有将近二十厘米的下摆拖在了地上……她卷起和服,在腰上折叠了一层,然后发现和服腰部有一片奇怪的痕迹,就像一朵暗色的牡丹摇摇欲坠地在那里盛放。
而且,花心部分的面料还有一条几厘米长的裂缝。是伤痕……母亲腰部也有同样的伤痕……原来,这片发黑的痕迹是母亲在那个事件中流的血。
仔细一看,伤痕不只一处。相隔几厘米处,还有两个同样的伤痕纵向排列。母亲身上只有一处伤痕,而和服上有三处,那应该是穿和服时折叠在腰部的面料足有三层。那把菜刀正好刺中了这个部分,才分散了一些力量,让母亲得以保住性命……
她战战兢兢地伸手触碰伤痕,突然听见一声闷哼。那一刹那,千津以为是自己发出了声音。可是,那声闷哼来自千津背后。她转过身,倒吸了一口气。
乃里子穿着校服站在走廊上,用同样惊愕的目光看着她。
“怎么了?”
千津问。现在还不到一点,女儿为何从学校回来了……千津想问的是这个,而乃里子似乎理解成了她在询问自己为何惊愕。
“我以为外婆在这里……因为太像了。”
她回答。
母亲须美去世时,乃里子已经五岁了,对外祖母有一点记忆。
“不过外婆比我矮,也比我漂亮……”
千津想说更有女人味,但是她把这个字眼连同和服里的伤痕和血迹一起脱下,不着痕迹地藏了起来。母亲直到五十九岁去世,一直都是风韵十足的女人。她想把这个事实与和服上的伤痕和血迹一道隐藏起来,不让乃里子得知。
“你怎么了?这个时间跑回家来。现在还是期中考试期间吧?”
乃里子没有回答母亲的问题,而是问道:“那是樱花?”
“樱花?”
千津反问了一句,然后说:“是啊,原来这是樱花呢。我才发现。”
“就是樱花,而且是雪国之樱。”
“雪国?”
“嗯。外婆家乡在新潟县的盐泽,那里的绸缎很有名。这件和服应该就产自那里……”
白色是春天的残雪,灰褐色想必是化雪以后的泥泞……加上盛开的樱花,各种色调集中表现了雪国之春。
只是,千津发现女儿正用同样专注的目光注视着叠好的和服,便轻轻将和服放到身后,换了个话题。“在学校发生什么了?”
“没什么,就是头有点痛,早退了。”
她漫不经心地回答完,发现母亲的目光格外严肃。
“你觉得我怎么了?”
乃里子微笑着反问道。然而,僵硬的微笑难以掩饰她目光中的不安。
“对不起。大约一周前,我替你收拾房间时,发现垃圾桶里有一张撕碎的照片。我知道那样不好,但还是拼起来看了看。”
“……”
“照片上的四个人都跟你同班,对不对?为什么撕掉了,是吵架了吗?”
“没有啦,那就是一群性格比较坏的人。”
乃里子又露出了微笑,还是很僵硬。
“无论发生什么事,妈妈都站在乃里子这边。如果你有什么烦恼,千万不要憋在心里,一定要告诉妈妈。这些我都说过吧?”
“我知道。而且爸爸跟我说,妈妈这么聪明,什么事都瞒不过你……你跟爸爸分开也不是因为他出轨,而是因为他瞒着,不是吗?”
这番话有些意外,千津一边思索必须说点什么,一边忍不住笑了。真正聪明的其实是这个小姑娘……母亲去世的第二年夏天,乃里子才刚刚上小学,千津就因为丈夫出轨提出了离婚。只因为一次出轨而离婚,完全是出于她的个人感情,因此她多少有些愧疚自己赶走了独生女儿的父亲。其后,她一直保证让女儿每月见一次父亲,但还是觉得她渐渐长成了有点阴沉、消极的姑娘。女儿升上初中不久就遭遇了类似霸凌的事情,也是因为她这种性格。当时之所以没有发展成真正的霸凌,完全因为乃里子有着意外强韧的精神……这次发现撕碎的照片,千津又开始担心女儿遭到了霸凌。现在看来,应该没问题。
“话说,妈妈原来能自己穿和服啊……不如下次教教我。”
“当然。我不喜欢穿和服,之所以留着你外婆的和服,都是为了送给乃里子你。”
母女俩说了一会儿话,然后乃里子说:“我来例假了,不舒服很正常,先上楼躺一会儿。”但是女儿刚走没几步,又伴着渐渐靠近的脚步声出现在房间门外,她从包里拿出一个白色信封,递给了母亲。
女儿说,早晨在邮箱里看到这个,误以为是自己的信,就拆了封。当时她有点不好意思,想把信封重新封上,就带去了学校,但是没能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