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桌子的中间,堆着像小山一样高的腰封。这都是因为,要在文化祭贩卖的书本,都要像那些被放在图书室书架上的书一样,包上书皮才行。柚木老师觉得,“这样比较好看”。然而在我看来,非要为书这种艺术品再添加多余的东西,实在是有些画蛇添足。而为了像我们现在这样给书包上书皮,就必须把这些腰封再摘下来,这也是让我无法认同的行为。
越来越大的雨滴声落入耳中,我望着那座腰封堆成的小山。那些都是用来装饰书的言语的残骸。我们收集到的书,还是以小说居多。就书目来看,大部分都不是年轻人喜欢读的作家的书,大概都是学生家人读过的小说吧。而比较新的那种硬壳精装书也有几本,我不由得多看了几眼。高中生很少买这种书,哎,这种东西,捐来文化祭真的没问题吗?
我看着腰封上那些形形色色的话语,共同点还是挺多的。“一定会让你泪流满面”“最后一行打动你的心”“让你感动到颤抖”,等等,大家好像都喜欢使用这样的宣传语。每个月我所看到的书店的展架上,也全都是诸如此类的话。应该是因为大部分人都喜欢看到这样的东西吧。泪流满面,打动人心,感动不已。可是,我在心里想着,那又如何呢。我眺望着这些句子的残骸,产生了这样强烈的疑惑。就算泪流满面,就算打动人心,就算感动不已。
那又如何呢?
我们会为此而改变吗?我取过一本待包装的精装书,拿下了它的腰封,这样想着。同时我看了一眼腰封上的话。腰封的背面,还附有书店店员对此书大加称赞的评语:感动不已,心灵被打动了。那么,这些被打动的人,后来如何了呢?读完这本书之后,这些人发生了什么改变,还是只是一时的错觉而已呢?而将这本书捐赠过来的人又如何呢?就像这样,像丢弃一般把书捐出来,不是和读书这种行为本身本末倒置了吗?我们一边说着,那么喜欢这些文字,一边又在实际上,认为它们并无存在的价值。
这是没有意义的,人是不会被改变的。
心动什么的,都是错觉。
这一切,我都知道。
“你的手怎么停了?”
我被这么一说,抬起了头。
坐在旁边的水越学姐,用眼镜内侧透出来的视线盯着我。
“不好意思。”
“今天你似乎心情不好啊,怎么了?”
“没什么。”
我这样说着,内心深处却感到一股尖锐的疼痛,让我几乎窒息。
“没想到,还有挺多新书的。”
为了转移话题,我提了一句无关紧要的话。
“是啊。”
水越学姐一边继续着手中的动作,一边讪讪地回答。
“他们这么轻易,就能把书丢掉啊。”
“应该是家里没有地方放了吧,像这种精装书,应该是很占空间的。”
“是吗?”
我其实相当不能理解,把读过的书丢弃掉的做法。如果想重读一遍该怎么办呢?或者说,这些人是被某种冲动所驱使吧。我无法理解,也很难想象,与自己价值观不同的人的想法。小余绫学姐曾经说过,现实中的人总是各种各样的。我喜欢用自己的价值观结合自己所处的现实来看待事物。不知道我那些亲密的朋友们,会如何看待我这一点呢?
其实我什么都不知道。
那时,真中对我说出的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不对,那时她这样否定道,她说我什么都不知道。而她不再继续写下去的理由,还有其他原因。
“对了成濑,关于之前那件事……”
等我们收拾完,已经快到了学校关门的时间。我们互相打着招呼,和其他图书委员一起离开图书室。穿过走廊时,水越学姐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一样,对我说道。
“之前的事?”
“关于荐书大会的推荐图书,”她在我身边一边走着,一边用淡然的语气说道,“藤堂老师说不能推荐轻小说。”
我一时有些说不出话来,只是半张着嘴,好不容易才问出一句:
“为什么呢?”
“详细情况我也不知道,”水越学姐用指尖抚摸着发卡一边说道,“好像以前有同学推荐过轻小说,有人听了推荐去看,结果回来抱怨。”
“抱怨?”
“我不太清楚具体情况,”学姐露出了忧郁的表情,变得有些严肃了起来,“说是角色像漫画一样,打扮得也很暴露,怎么让我们学校的学生看这种东西呢?诸如此类的。”
“怎么会这样啊……”
这次我无言以对。然而,虽然心中有百般不服,但不知道该如何化为语言,从口中说出来。的确,轻小说封面上所画的角色,是会像漫画一样,很多都会特意强调女孩子的可爱之处,故意让角色摆出一些夸张的动作。如果是主打男生受众的小说,也的确会有角色穿着暴露的问题。在家长那一辈的人看来,这种东西确实是难以接受吧。
可是……
“可是……”
可是,什么呢。
我低下头,一边在走廊中继续走着,一边盯着自己的脚尖。
可是,它能够让我感动?可是,它能够打动人心?就算感动又如何,就算打动人心又如何?不管是什么样的作品,都无法改变人这种生物。
这一切,都不过是在证明,大多数人的人性而已。
“你一定要推荐轻小说吗?”
水越学姐问道。
我抬起头,思考了一下该怎么回答。然而却不知该说什么好。一定得是轻小说,我也可以这么回答,因为轻小说很好看,但这个理由根本站不住脚。不,我知道。因为我的理由,实在是太丢人了。
因为,我只看过轻小说。
因为我平时只会看轻小说,根本就没有读过那些,足以让我挺起胸膛堂堂正正推荐的书。对我来说,所谓的读书,就是读轻小说。而这一事实,我无论如何也羞于说出口,所以也无法回答水越学姐的问题。
然而,水越前辈好像看透了我一般说道:
“你不是说,喜欢看书吗?如果喜欢小说,应该能够挺胸说出来的吧?”
我甚至连这个问题,都不敢回答。
我,是喜欢小说吗?
“都已经是高中生了,我觉得,应该看些优质的小说比较好吧。”
“是啊……”
优质的小说。
那我喜欢的东西,就是不好的东西了。
这句话,我回想起了另一番场景。成为作家,根本就不是个像样的梦想,那时的真中这样说过。那样的话,我一直热衷于阅读的东西,也不过是不足为外人道的东西而已,我所抱的梦想,也是如此。可是,不像样这个词,本身又是什么意思呢。是指大人,还有周围的同学朋友,都会觉得愚不可及的意思吧。哪怕如此,这又是谁决定的呢?是谁的价值观与现实,决定了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呢?
因为荐书的文章,要整理发表在图书室的号外刊物上,所以水越学姐也希望,我能尽快决定推荐图书。而我则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在我过去读过的书目里,拼命寻找着可能成为候补书目的作品。我穿过走廊,到换鞋箱换了鞋子,可是直到走出校门,都没有想到一本适合推荐的小说。
因为我平时很少阅读,一般文艺类的作品。虽然也不能说,一本都没有读过,但我在思考,到底什么样的书,能够让我挺起胸来堂堂正正地介绍。这时,我想起了刚刚当上图书委员时,第一次开会时的事情。当时需要进行简单的自我介绍,因为害怕,我一边给自己打着气,一边努力地从大脑中搜索着语言。我是成濑秋乃,虽然可能没有大家这么厉害,不过我也喜欢读书,请多多关照。我这样小声说道。柚木老师当时问我,成濑同学,喜欢什么类型的书呢?当时我回答了喜欢小说,而后有位学长问我,喜欢哪位作家呢?
当时我说出的,是一位人人都知道的著名作家的名字。那是一个获得了有名的文学奖,作品被数次影视剧化的人。虽然我只读过他很少几本书,但是当时能在那种场合下说出的名字,也只有他了。
为什么,我当时不敢说真话呢?
我带着无法言表的焦躁与虚无感,向回家路上会经过的一家书店走去。必须决定推荐书目了。我径直走到一般文艺书的书架前,看着那里摆放的文库本的书脊。然而,我在这个区域停留了半天,却没有想抽出任何一本书的心情。
因为,为了推荐书,才临阵磨枪来买书,这种行为实在是滑稽至极。就好像是为了要写书评感想而被强迫着读书一般,实在是毫无意义。是的,毫无意义。可是,到底怎样的动机才算是有意义呢?无法说出自己喜欢的书,哪怕被打动了也只是错觉,这样根本没有任何价值。
我们到底,是为什么而读书呢?
我将叹息生生咽了回去,离开了书架前。
而后,我几乎是无意识地,走向了漫画区。
这时,我的视线被一个男人吸引了。
那是个身材瘦高的男人,看起来像是个大学生。为什么我会看向那个人呢,我稍微花了一点时间才想明白。
在我家的书店里,安装有监控摄像头。可是依然无法完全防止偷盗行为,大部分时候,还是只能在事后才发现偷盗行为。因此我们会找出偷书者的偷盗瞬间,锁定偷盗者,并且反复观看那段影像,将需要注意的人的样子打印出来,贴在柜台里侧或者后面的工作区。因此我也有了不少相关的经验,可以说是在这时,产生了某种预感吧。
虽然对方的视线是在眺望书架上摆放的书,却似乎一直飘移不定。他手里紧紧抱着的帆布袋,与全身的衣着搭配完全不相衬。我从离书架内侧远一点的位置,悄悄地观察着这个人。他做出要找书的样子,将手伸向了书架上的漫画,而后整个身体反转了过来,下一个瞬间,从我的视角来看,他的手中已经没有拿任何东西了——只是继续紧紧抱着那个帆布袋。
是小偷。
我瞪大了眼睛,呜咽了一声。而后,我感觉身体中冒出汗来。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地四下张望着。然而,这附近一个人都没有。我继续看向男人,他背对着我,走向了书店的出口方向。我焦虑地紧紧握着书包的背带。要怎么办呢?要告诉店员吗?可是,会不会是我看错了?
我并没有亲眼看到,他将漫画书放进帆布袋里。也有可能,他在一瞬间,将漫画又放回了书架上。而且,就算不是我看错了,店员自己也有可能会注意到。他们会经常观看监控画面,没准也会看到偷盗的瞬间。
我慢吞吞地跟在那个男人后面。好希望有什么人能注意到。快点发现吧,因为,我什么都做不了。这家书店,本身和我没有任何关系。而且,要抓现形的话,必须等他走到书店外面才行。也许书店的工作人员已经注意到,并且在店外等他了。如果是这样,那我也就没有什么能做的了。我也没有必要去做什么,只是不要给别人添麻烦就好了。
真的,是这样吗?
有人注意到了吧,希望有人发现了。
我就这样,一直呆站着,看着那个男人离开的背影。
然而,并没有人拦下他,那个男人就这样走出书店,消失在了马路上。
这就是,所谓的现实吧。
我的脑门上冒出了汗水。我有些痛苦地用手抓住衬衫的衣角。因为头晕,我的身体也跟着摇晃了起来。为什么我什么都做不到呢?我真的无能为力吗?
只不过是我自己的借口罢了。
我没有看错。虽然并不是我的义务,但是我至少应该提醒一下书店店员,让他们留意。我知道,自己只是没有这份勇气。我看了那么多的故事,明明被赋予了那么多的勇气,但是像我这样的人,却只能默默看着这一切发生而已。是的,这就是现实吧。读书是没有任何意义的。所谓的打动人心,只不过是错觉而已。嘴上说着理解朋友,却伤害着对方,嘴上说着喜欢读书,却沉迷于将自己封闭在狭小的世界里。我就是这样的人。
我,讨厌这样的自己。
*
听到手机的提醒音,我睁开了眼睛。
久违地睡了一次回笼觉。然而,却没有在我平时放眼镜的地方找到手机,我用右手摸索了一会儿。看了看时间,已经过了中午。好不容易有个周六,却这样浪费了一上午的时间。
事实上,我还有一大堆要做的事情。给文艺部的社刊写小说,还要找一本在荐书大会上推荐的书,每件事的时间都很紧迫,我却完全提不起劲来。不管是写小说,还是读书,只要一想到这些事,就让我痛苦不已,然后进入什么都不想做的状态。我被空虚感所笼罩。因为,读书也好,写作也罢,这一切到底有什么意义呢。这一切都没有任何用处,这已经是毫无疑问的事实了。
那之后,我不再去图书室或者文艺部,而是在放学后就直接回家。尽管如此,我却并没有多为家里的书店帮忙,父母看着这样的我,不禁有些疑惑起来。然而,父母既没有强迫我让我帮忙打理书店,也没有对我抱怨什么。昨天晚上,我和父亲发生了这样的对话。
当时的我,正躺在客厅的沙发上,心不在焉地看着电视上的新闻节目。看到关了店下班回来的父亲,我马上准备起身回到自己的房间。而后,电视新闻节目里,传来了某个传统大型书店将要关闭的消息。这时,我停止了起身的动作,眼睛紧紧地盯着电视画面。最近这段时间,一直都有各种书店倒闭或者破产的消息传来,而评论家们也说,这是因为年轻人已经不再喜欢传统的购书方式,而是转向了电子书或者网络购买,因此书店才会被渐渐淘汰。当然,其中也包含了关于盗版的讨论。
回房间换了衣服的父亲,手中拿着啤酒走回客厅。我站起身来,将沙发让给父亲。正当我要回房间时,却被父亲叫住了。
“对了,秋乃。”
“怎么了?”
我停下脚步,转头问道。虽然父亲并没有做什么,我最近却总是莫名其妙地烦躁,因此可能在说话的时候,也不经意间带了些嫌恶的情绪。
“没什么。”
父亲稍微思考了一下。此时电视上的新闻节目已经转到下一个话题,开始讨论一些在这个世界上无关痛痒的话题了。然而,父亲的声音传入了耳中:
“秋乃啊,你想继承这个书店吗?”
怎么说呢,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因此,我一时无法回答,只是沉默地望着父亲。是啊,我从来没有考虑过。在我的认知中,这家书店好像都是一成不变的存在。哪怕什么也不做,它也会一直存在下去,我一直任性地这样以为。在我的认知中,自己能够一直随意地继续阅读自己喜欢的故事。哪怕我什么都不做,也会一直继续这样的生活。
“你突然这么问,我也不知道啊。”
我有些狼狈地回答,父亲则笑了起来:“倒是啊。”
然而,那是只有短暂一瞬间的笑。而后,父亲的笑容便消失了。
“我们家的店,因为开在车站附近的缘故,才能勉强生存,不过以后的日子,可能会很难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