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的手放在他的大腿上,一路往上游移。她的手上布满衰老的斑点,他能感觉到这只手的潮湿和温度。忽然他有些眩晕,呕吐的欲望在嗓子眼蠢蠢欲动,这是本能的排斥,他无法抗拒。
“我先去上个洗手间。”他对女人说。
打开水龙头,黄雄洗了一把脸。热水蒸腾起雾,镜子里的这张脸孔逐渐和回忆中的某张脸孔重叠,他曾见过和它极为相似的,另一张脸。
被锁在相框里的那个男人是自己的父亲,这件事是从别人的口中得知的。或许小孩也有记忆,但他曾翻遍脑海的每一个角落,从未找到父亲存在过的痕迹。
母亲说,父亲是个修理大型机械的工程师。在黄雄出生后不久,父亲被公司派到非洲援建,直到黄雄三岁的时候,这个男人才第二次见到自己的儿子。这一次他没有离开,他有了不能离开的理由。
在公司例行的体检中,他被诊断出晚期肺癌。于是他留在家里,等待死期的来临。
五岁时,父亲去世了。
母亲工作繁忙,常常把他丢在舅舅家寄养,后来由于工作调动,她的新单位离舅舅家比较近,干脆自己也住了过来。他与母亲一起住在舅舅家的客房。
第一次发现那件事,是在他七岁的时候。
那是发生在夏天的事情,他和母亲躺在双人床上,母亲的鼾声规律地奏鸣着,他百无聊赖地望着天花板,思考着只属于他这个年纪的问题。
舅舅打开房门时,他条件反射似的闭上眼睛。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闭上眼睛,就像之前做过很多次一样,他装作睡着。舅舅脚步很轻,他通过床垫的动静判断其行动。
舅舅爬上床,跨过他的身体。
“不可以。”是母亲的声音,她被舅舅惊醒,“他在旁边。”
“他睡着了,之前不是也做过很多次的吗?没有关系的。”舅舅说。他不知道他们指的是什么,但他感觉那是不好的事情。母亲似乎妥协了,她不再说话,取而代之的是衣物摩擦的声音,他打算偷偷睁开眼睛,声音却停下了。
屋外传来了另一种声音,听起来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推动椅子,木质凳脚在瓷砖上摩擦。舅舅低声说:“是那东西。”两人所做的事被那东西干扰,不得不中止那欢乐的进程,这令舅舅愤怒极了。黄雄感受到舅舅的呼吸出现在自己正上方。“还好,没吵醒他。”
床垫一轻,舅舅离开了房间。屋外响起金属碰撞的声音,是铁链和笼子的碰撞。叮叮当当。
舅舅把它锁进了笼子。
舅舅回来了,似乎在观察他。黄雄死死闭着眼睛,他隐约感觉,如果在这时候睁眼的话,必将承担极为可怕的后果。
喘息声响起,他悄悄抬起眼皮,眼睛眯出一条缝。床头柜上摆着父亲生前的照片,相框里的男人和他一起见证眼前的画面。
舅舅死死咬住母亲的肩膀,母亲的表情好像很痛苦。他想起来了,他曾见过这一幕,好多好多次。
舅舅低吼着,不停叫她姐姐,这能让他更加快乐吗?
两条白花花的蚕虫缠绕在一起,它们剧烈地,发疯似的起伏。
天花板上,有只大蛾子。
他害怕大蛾子。
陈简溪的父亲有三家服装制造厂,原本只承接外包业务,前两年开始运营自己的品牌,生意做得顺风顺水。女儿患上白血病之后,他将生意交给了职业经理人。除开每周两次的例会,他都待在家里陪伴女儿。
他上午八点出门,一般最早也要忙到晚上七点,在陈简溪的计划里,她至少能在外面待够八个小时。
她穿着一身淡黄色的连衣裙,头上戴着乡村风格的草帽,一副用力过猛的游客打扮。她今天化了淡妆,两颊红润而有光泽,原本惨白的双唇也有了血色。看着她迎面朝自己走来,黄雄忽然有些恍惚,这还是那个活不过一年的女孩吗?
在他的身后,陆续有带着小孩的父母走进游乐园。这是个面向低龄的游乐园,里面无非是些旋转木马、魔法城堡之类的项目,他原本以为陈简溪会要求去些更刺激的地方,没想到她想来的竟是这里。
不过,自己竟然会答应带她出来玩,这件事本身就足够奇怪了。
“冰淇淋!”陈简溪刚走到他面前,又被旁边的冰淇淋摊吸引了注意,“我要草莓味的!”
他摇摇头,掏出钱包,一头扎进围在冰淇淋摊旁的孩子堆里。
“你想要玩什么?”黄雄举着冰淇淋和陈简溪一起走进游乐园,“旋转木马、水枪大战,还是用挖土机刨沙子?”他指向不远处的沙坑,那里摆着几台仿真塑料挖掘机。
“都不是。”陈简溪用力摇头,舔食着唇角的冰淇淋。她伸手指向黄雄左手边的树林,手指高高指向天空。黄雄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树林的背后有一架摩天轮。
C市有一架据说创下过吉尼斯纪录的摩天轮,比起那个庞然大物,眼前这个低矮的摩天轮就像个旧时代的产物。“如果要坐摩天轮的话……”来不及把话说完,陈简溪拽着他的袖子一路朝摩天轮走去。
摩天轮的位置在游览路线的终点,或许在游乐园建立之初,它也是这里的标志性建筑吧。说起来,几乎所有的游乐园都将摩天轮作为最终项目,也不知道为什么。
到了摩天轮底下,黄雄发现自己低估了它的高度。和其他项目不同,摩天轮下的铁栅栏中排着长队,小孩们跃跃欲试地抬头看着这头缓慢运转的钢铁怪物,眼里充满憧憬。
她也是吗?黄雄转头看向陈简溪,她仰着小小的脑袋。从这个角度看的话,她的下颌角很美。“小时候,我家就住在那边。”陈简溪看向摩天轮后,那是一片居民区。“每天都看着它转呀转,可是坐上去是什么感觉呢,我不知道。爸爸太忙了,他答应要带我来,却总是忘记。”
“那这次你就好好坐几圈吧。”黄雄假装观察前面的队伍。他感觉到内心的某个部分正在松动,他有些害怕。
大约半个小时之后,他们终于排到了队首。工作人员打开封挡,一架锈迹斑斑的座舱停在水泥平台的前方,黄雄搀着陈简溪踏入座舱。恰好排在后面的是一个四口之家,塞不进他们所在的座舱,原本应该乘坐四人的座舱,仅仅装了他们两个人便关上了舱门。
座舱徐徐运转,离地面越来越远。透过玻璃窗,黄雄看着下方的人群,忽然,他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个人似乎正在遥遥向他挥手,他再去看,座舱却已爬升至看不见下方的角度。
那个人……她为什么要来这里?
“哇,好高。”陈简溪扯着他的袖子,大喊大叫着,“你看,那就是我家。”
“你以前真的没坐过摩天轮?”
“后来我生病了,爸爸说我应该在家疗养,就更没有出去玩的机会了。”陈简溪情绪低落下来,“这是第一次。”
“真巧,我也是第一次。”黄雄喃喃着。
“为什么?”
“因为我要用功读书。”
“你爸爸也不让你出去玩吗?”
“我没有爸爸,只有妈妈。”黄雄惊讶于自己为什么要把这事告诉她,“读书是我自己的事,我用功读书,只是为了离她远一点。”
“唔。”陈简溪皱起眉头,理解黄雄的话对她来说有些困难。
“不说这个,你答应好了,这次我带你出来玩,以后好好上课。”
“知道啦。”陈简溪说,虽然语气还保持着亢奋,但她已没有了刚才的劲头,她倚靠在座舱的门上,眼皮懒懒盖下来,像是忽然间有什么东西抽空了她的精力。黄雄见过很多次,这是贫血带来的眩晕。
“好高啊,你说,人死了,会不会也能飞到这么高的地方。”陈简溪的声音有些虚弱,“如果可以的话,就算死掉也没关系的吧。”
“别瞎说。”黄雄抓住门把手,“你爸会给你找最好的医生,会把你治好的。”
“别把我当小孩了,我知道自己什么情况。熊猫血……对吧?”陈简溪说,“很稀有的,像天使一样。反正我爸是这样骗我的。”
“告诉你一个秘密。”她忽然直起身子,“自从明白这件事开始,因为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死掉,我每年都会写一封遗书,毕竟每过一年,想说的东西就会多一些,所以遗书也要更新的。它们就藏在……”
就像那个被锁在相框中的男人,她在等待着自己的死期。母亲说,得知病情以后,父亲就陷入了漫长的昏睡,一天只在清晨醒来。他很少和别人说话,清醒的时候只做一件事——用DVD放一九八三年版的《射雕英雄传》。
她还活着吗,还是已经死了?她也知道的吧,她在别人的眼里已经死去了,她在别人眼里已经成了一具活尸,这是什么样的感觉呢?黄雄很想问她,可他问不出口。
摩天轮越过夕阳。
陈嘉裕的电话是昨天晚上十一点打过来的,当时吴仕岚正准备休息。听完电话之后,他抽光了家里最后剩下的半盒烟。
在电话中,陈嘉裕提出了一个天方夜谭般的推测。如果这个推测成立,事实将变成另一番模样。它太大胆,也太离奇了,它与目前为止发生的一切相悖,怎么想都不合情理,可吴仕岚不得不承认,陈嘉裕的想法可以解释案件的违和之处,而那一个可能性,他从未思考过。
第二天,他将这个推测告诉同事,并且让他们沿这个方向展开调查。就像之前与Sally的对话,所有人都在隐瞒一些东西,至于这些东西与案情有无关联,没有人知道。
吴仕岚调查过兰德志的家,这个人与他所试图建立的人设是另一番模样。在他的描述中,他照顾着外甥和姐姐,可吴仕岚怀疑,他连自己都照顾不了。
他是个无可救药的赌鬼,生活在秀水小区的人都知道。
他家的状况也印证了这一切,除了几面白墙和床铺以外,几乎所有值钱的家具都被他拿去变卖了。吴仕岚在一张瘸腿的塑料椅子上坐下,差点儿没摔了个趔趄,而兰德志还在抱怨姐姐的单位没有给足抚慰金。
屋里唯一值点钱的东西,只有客厅墙角的那只铸铁笼子。看起来兰德志像是养过大型犬,不过那也是过去式了。以他的财务状况来看,就算养过狗,也早被他卖了。
在走访过程中,吴仕岚获得了另一个信息:他们姐弟二人生活在宁城,却没有根。大概二十五年前,他们从宁城的农村搬到城里,没有人见过他们的父母亲戚,也没有人知道他们的来路。哪怕是年节,姐弟俩也没有将父母接来城里过。他们俩在一起过节。
吴仕岚在户籍系统中找到他们的老家,驱车前往。
兰氏的老家在离宁城一百三十千米的山区,虽然直线距离不远,但一路都是蜿蜒的盘山公路,走了五六个小时才到。抵达这个村庄的时候,吴仕岚有些担心屁股底下这辆不堪重负的伊兰特,他希望它还能把自己带回去。
同行的是负责这个村庄的民警,姓江。按照小江的说法,由于地处偏远,电网又没有铺过来,村里的住户早已陆续搬去其他村落,剩下的只有几位腿脚不便的老人。这是一个荒村。
看见泥土围墙上一排只属于二十年前的暗淡标语,吴仕岚相信了他的说法。
村里除了少数几栋平房,多数都是瓦顶的泥屋,梯田早已荒废,长满杂草。吴仕岚顺着门牌号找到兰家曾经的地址,却发现木门上扣着把黄铜大锁,锁面爬满锈迹。
据派出所的档案记载,兰德志的父亲在二十五年前就死于脑出血,母亲也在十几年前病死,这个屋子里只剩下兰德志的叔叔一家。只是看铜锁的锈蚀程度,这里怎么也不像是有人居住的样子。
小江死马当作活马医,抬起铜锁,重重扣了几下门,院里没有任何回应。吴仕岚叹口气,正欲转身离开,却被小江叫住。“那边还有一户人家,我们前年才走访过。过去试试?”
吴仕岚跟着他走向不远处的另一座泥屋,小江说得没错,这一户还有人居住。在院外叩过门之后,里面传来老人的声音,她操着口晦涩的方言问:“谁呀?”
打开门,是一个深深弓着背的老人,她的背上像是长了一座驼峰。小江用方言和她交流了几句,她将二人放入院里。吴仕岚在屋口水井旁的矮凳上坐下,随口问道:“老人家,您家就一个人啊?”
“儿子和孙子都在外面打工咯。”老人说,“要喝水不?”
“不,不喝水。”吴仕岚给小江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赶快进入正题。
一番寒暄之后,老人得知他们要打听的是老兰家,语气变得有些唏嘘。“你说的那个人,兰坚的弟弟一家,六年前就搬走啦。”她抬头瞄了吴仕岚一眼,“老兰家真是造了孽哟。”
她知道些什么。
吴仕岚连忙问道:“这话是怎么说?”
“他们对外面说,兰坚是病死的,这是怕丢了家族的脸面。不是的嘛,反正村里也没人了,我不怕告诉你们——他是在屋里的横梁上吊死的,那一天我看着了,舌头伸得老长的,怪吓人哟。”
“吊死的?他为什么要自杀?”吴仕岚忽然想到,秀水小区的邻居说他们是二十五年前来的宁城,他们的父亲兰坚也在二十五年前死于自杀,难道他们的离开和父亲的死有关系?
老人忽然压低声音,做贼似的朝左右瞟几眼,尽管这里只有她一个人。“我给你说,你不要告诉别人哈,他们家里,出了孽障。”
“孽障?”
“可不是孽障吗?老兰的女儿在城里念书,有一天,忽然哭哭啼啼地跑回来。老兰一看,肚子大了!当时他还以为是哪个混账把女儿祸害了,操着刀就问女儿对方是谁,他女儿死都不说。
“老兰气不过,把她捆在祠堂里,拿鞭子往死里抽。他女儿吃不住痛,就交代了。你猜是谁的种?”
“谁的?”小江插嘴道。
“兰德志,她弟!”老人接着说,“我听说,他们俩从小就睡上了,搞大了肚子才被家里发现,你说这事丢不丢人嘛。老兰是个本分人,被这事气得当时就晕了过去。第二天想不开,吊梁死了!”
回城的路上,吴仕岚一路开着窗,山中的风清澈冰凉,他有点后悔没带件外套。刚才获得的信息给他造成了太大的冲击,像是一团云雾里炸响爆竹,他需要独自思考的时间。小江开着车,嘴里念念叨叨,他一句也没听进去。
秘密,难以启齿的事情。
乱伦的事情被揭穿之后,兰德志和姐姐一起来到宁城,从此和老家的人再无瓜葛。兰秀云结婚的时间是在他们搬家后的第五年,难道在这五年中,他们一直保持着那种禁忌的关系?兰秀云的死和这个秘密有没有关系?
还差一点,还差一块拼图。吴仕岚想起出门时托付给同事的事情,如果那件事能够得到确认的话,或许它就是最后一块拼图。
手机亮了,他拿起来,屏幕上显示的是新闻推送,看到C市两个字,他下意识地划开屏幕:身患绝症的女孩割破家中的煤气管道自杀,目前正在抢救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