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奥迪车从远处驶来,刘洋提起行李包。“别顶撞他。”黄毛拍拍他的肩膀,“好好谈,就说我们想跟他。”
他竟然不认识我。他毁了我的家庭,毁了我的过去、现在,还有未来,但他竟然不认识我这张脸。我对他来说,就像车轮碾过的一粒灰尘。看见少军走到自己面前,刘洋头一回没感到害怕。
我蓄力已久,只为了这一秒的燃烧。
啪的一声,巴掌甩在脸上,有些疼。刘洋低头,拉开行李包的拉链。他拿出土铳,走到少军面前,将枪口抵在对方脸上。那一个瞬间,少军脸上的慌乱一闪而过。
原来你也会害怕的吗?
刘洋抠下扳机。
两周后,宁城公安局。
四位钓手的口供都出来了。所有人的口供一致,将鱼窝地点告诉他们的,就是他们中的那一个人。“我曾经和他说过话。”吴仕岚对王建岚说,“他就蹲在鱼尸旁,给我介绍湄公河巨鲶的渊源。”
为他坐实罪名的,还有江少军提供的肖像画。他就是卖鱼的男人。
吴仕岚抽完一支烟才走进审讯室。五年前他还没有成为刑警,五年间无数同人为了坐在里面的这个人,又抽过多少根烟啊!他吸了口气,推开门。
他是个普通的男人。圆脸,没有攻击性的五官。普通的职业,机械厂的中层管理干部。普通的爱好,钓鱼。钓线,曾被吴仕岚否认的可能性,这么粗的钓线是存在的,只是他没有见过。
普通的名字,郭正开。
“你很聪明,找到了我。”郭正开抬起头,普通的一张脸上什么都没有,没有恐惧,没有狂喜,也没有失落。“但在另一方面,你又很蠢。”
“天人五衰,很酷的点子,为什么?”吴仕岚没有回应他的后半句话,而是想让他知道谁才是这里的主导者。
“你不觉得很有意思吗?得知这个说法的那一刻,我惊呆了。我知道神会流泪,但神也会受伤、会死吗?我想试一试。”
“你杀的不是天人,只是些可怜的普通人。”
“谁知道呢。”郭正开歪歪头说。
“为什么要挖出那个女孩的尸体,为什么没有伤害她的尸体?”没来由的,吴仕岚想给他一支烟抽,于是递过去,郭正开摇头。“我不抽烟,谢谢。”
“外面有很多媒体吧。”郭正开转头看着墙壁,“我现在一定火了,他们都想知道我的故事。”
吴仕岚没有否认:“但我不一定会告诉他们。”
“你也觉得那个女孩很可怜吧?说到她的时候,你的声音变低了。”郭正开说。
吴仕岚依然没有否认。
那一天,郭正开讲了一个很长的故事。他从男孩的父亲买马开始,讲到他进入福利院,和女孩相识,直到最后的终结。吴仕岚想,他是个挺会讲故事的人。
新风系统徒劳地运转着,吴仕岚抽完了一整包烟,烟头在烟灰缸中堆积成山。郭正开说:“我说你很蠢,是因为你只发现了我,却没有发现他们在福利院里做的事。”
那个孩子,当街开枪的男孩。等他从少年管教所出来,会成为怎样的人呢?吴仕岚不知道答案。
“我会告诉外面那些人的。”吴仕岚说,“而且我可以保证,以江少军为首的这些人,一个都跑不掉。但是你呢?你的故事呢?”
“我吗?”郭正开笑笑,“一个普通的变态杀人狂而已。”
*
油条店的壁挂电视上放的是午间新闻,美貌的女主播正在字正腔圆地播报着连环杀人案的最新进展:
“暨一审判决死刑立即执行后,宁城连环杀人案的嫌疑人郭某并没有提出上诉申请。据本台了解,近日,郭某已被执行注射死刑。”
新闻在继续,吴仕岚夹起盘中的油条,咬了一口,外焦里嫩。他将油条浸入豆浆。“我们查到了。十五年前,郭正开的父亲死于一场强拆事故。当时,他只有十五岁。”
“嗯。”陈嘉裕回应道。
“最后一个死者确实和前四个人没有关联。但之所以查不到前四个人之间的关系,是因为他们只在十五年前短暂地共事过。”吴仕岚说,“郭父死去的那一天,他们都是拆迁现场的工作人员。”
“第五个呢?他原本想要杀的第五个人是谁?”陈嘉裕拿起桌上的遥控器,关闭电视。
“我猜是江少军。十五年前的拆迁工程,江少军是承包商,那一天也在场。只有他们五个人。”
“他没有杀死江少军。”
“在第五年,他遇见了刘洋。我猜,是刘洋的故事给了他启发。”吴仕岚夹起被泡得松软的油条,和刚才相比又是另一种风味。“不仅是为了完成少女的愿望。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我们找到江少军,他把江少军交给了我们。”
在他的理解中,那五个人是杀死他父亲的罪人。他杀死了前四个,却将最后一个交给了警方。
或许,他也像刘洋一样,活在十几岁的阴影中,不愿意相信任何大人,吴仕岚想。所以当他们遇见问题的时候,都不约而同地没有选择报警。
对郭正开来说,直到遇见刘洋的那一刻,他才意识到自己也是个大人。大人对小孩是有责任的。
“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选择信任别人。”陈嘉裕说。
“嗯。”吴仕岚转头看向门外,樟树下空荡荡的。“我们不能让他们失望。”
第5章 夜幕
他记得这把菜刀,母亲从他小时候开始用它。生铁质地,黝黑的刀背往下,刃口泛着雪白色的寒光。这把刀用久了,切出来的食物带着铁锈气,母亲说那是好的,补铁。
菜刀是不适合用来分尸的,妈妈。
他有些不舍地放下手中的菜刀,锋利的刃口上端微微卷曲,那里有一处被骨骼豁出的缺口。这把刀对付不了她,她的身体太结实了,她用骨头阻挡刀势,用软组织裹住刀刃。如果要肢解尸体,他需要一把重些的斩骨刀,和挑开筋骨的三德刀,最好是陶瓷的。
可惜这里没有。
母亲躺在那只柜子旁的地板上,柜子里装着她最珍爱的东西——他从小到大获得的奖状。他仔细地擦拭上面沾染的血液,擦拭茶几,擦拭地板,擦拭门把手。
打开旅行包,白色的圆筒是保鲜膜,黑色的袋子里装着活性炭。他来到卧室,在床上铺上保鲜膜,将母亲抱起,轻轻放在上边,撒上活性炭,裹紧。一层。
再扯下一段保鲜膜,母亲像水桶在床单上滚动。两层。
“再见,妈妈。”他系上窗帘的绳扣,离开房间。
每当夜幕降临的时候,这座城市中的许多区域结束了一天的劳碌,逐渐陷入沉睡。一些白天紧闭着门扉的地方,这时才真正苏醒过来。
在前厅将手提包寄存在酒吧的柜台,梳着分头的男孩谄媚地接过杨雯挎在手中的白色皮草。滑稽的紧身西服将他的双腿勒成O字形状,吝啬的淘宝卖家没有在面料间给皮肤留下一毫米喘息的空间。
时间还早,酒吧刚进入暖场阶段,在前厅能听到大厅中传来的抒情电音。前面的伙伴们招呼着杨雯赶紧跟上,杨雯快步走进挂满气球的环状金色拱门,高跟鞋的跟子像把刀插进柔软的地毯。
几个光鲜靓丽的女孩绕过大厅中央的T台,朝着对面台阶上的卡座走去。酒吧的散台中稀稀拉拉坐着些早来的客人,男人们贪婪的目光纷纷投向杨雯和她的姐妹们,恨不得用眼神剐去她们的衣物。
忽然,臀部传来异样的感觉,杨雯回过头,始作俑者的大手还停留在半空中,一张有些熟悉的脸庞正在对着自己坏笑。杨雯想不起什么时候见过他,干她这一行的人不需要太好的记忆力。她投以嗔怒的眼神,射灯打过来,在她薄如蝉翼的短裙上打出珠光宝气。她更加用力地扭动起腰肢,向前走去。
烟视媚行。
坐在杨雯旁边的女孩叫Cindy,湖南人。杨雯不知道她的真名,她也一样。杨雯在她口中的名字叫Sally,更多时候她连Sally都不是,一个数字就能描述她的身份,她叫三个八——888号技师。
而在这里,她是和姐妹们一起挥金如土的Sally姐。
也许是因为寂寞,也许是为了缓解工作的压力,在酒吧的男模身上消费最多的人群,恰恰是她和她的同事们。有个成语叫作“鸡同鸭讲”,仔细想想,用在这里恰好合适,相似的人才能够真正理解对方的心情。
大厅里传来一阵骚动,几个圣诞火鸡似的男孩手中举着噼里啪啦的烟火穿过舞台,为首的人推着五颜六色的酒柜。DJ的声音响起:“777卡座的Cindy姐,黑桃A一组!”
Cindy耸了耸肩,闭上眼睛享受着短暂的荣耀。耳朵上挂着蓝牙耳机的男人给她们一一敬酒,Cindy豪饮两杯,拍拍手。经理立刻领会她的意思,拎起衣领上的对讲器,低声说了几句。
不一会儿,一排男模来到女孩们的面前。Cindy示意让杨雯先选,杨雯摆摆手,Cindy也不客气,几位女孩立刻选好了自己的男模,她们大多有自己的老相好,挑起来也不费工夫。原本有些空荡的卡座立刻变得拥挤起来,空气中也多了几分暧昧的气息。
轮到杨雯了。
杨雯从左往右看了一圈,目光停留在一个穿着高领毛衫的男孩身上,他长得有点像世纪初那些台湾偶像剧中的男主角。经理探询似的看向她,她摆摆手,接着往下看去。男孩们扭捏地挤压着身上那点荷尔蒙,双手插兜的样子有些好笑。
忽然,她看到了一个陌生的面孔。他穿着简单的牛仔外套,一张稚气未脱的脸,充其量算得上清秀,和帅气挨不上边。吸引她的是他的神态,他紧咬着嘴唇,死死盯住脚下的地板,似乎对他来说,光是站在这里就已经是件困难的事情。
“新来的?”
“是的,小伙子才上几天班,还不太懂规矩。要不姐,您看看别人?我怕他伺候不好,把姐给得罪了。”说着,他拿起桌上的矿泉水,打开瓶盖,为杨雯斟满。杨雯从来不喝酒,一来二往,这里的老员工都知道。
“就他了,我喜欢嫩的。”杨雯舔舔嘴唇,端起酒杯,拍拍身边的沙发。
男孩在杨雯身边坐下,有些生疏地替她斟水。Cindy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哟,这是要尝尝小公鸡啊。”她坐在男模的身上,两条雪白的大腿在空中乱晃。
杨雯笑笑,忽然发出一声惊呼,男孩手中的酒杯斟满了,可矿泉水瓶依旧倾斜着,冰冷的矿泉水淋在她的大腿上,将裙子打了个透湿。经理的眼光看向这边,男孩手忙脚乱地抓过纸巾,一张脸涨得通红。杨雯忙看向经理说:“没事,新人嘛。你去忙你的吧。”
“好嘞。”经理瞪了男孩一眼,转身走开。
杨雯一把接过男孩手中的纸巾,贴在裙子上,吸附水分。她对男孩和颜悦色地说:“叫什么名字?”
“阿雄。”男孩说。杨雯感觉到一旁的姐妹正在看着自己,她攥住阿雄的手,放在自己的大腿上,轻轻抚摸着他的手臂。“嗯,以后叫我Sally姐就好。”
男孩的身体轻微地颤抖了一下,低着头说:“好。”杨雯将嘴唇附在他的耳边,二人聊起天来。这时酒吧的音乐也躁动起来,电子鼓点像是一记记重锤砸在人们的心头,她忽然感觉有些胸闷,呼吸变得急促,血液阵阵倒涌上脸颊。
阿雄也发现了她的状况,收回放在她膝上的手,有些担心地看着她。她摆摆手。从连衣裙的内兜中掏出一个药盒,倒了两粒药在手心,和着水吃了。过了一会儿,胸闷的感觉缓缓退去。
离开的时候,杨雯给了阿雄一千块小费。
宁城,秀水小区。
一家由车库改造的小卖部里,摆着三张麻将桌。包括看客在内,不到十五平方米的空间里,黑压压挤着二十几号人。汗臭和烟味混在一起,变成一种难以描述的气味。
“不打了,不打了。”看着眼前的一手烂牌,兰德志皱起眉头。他似乎想到了什么,推倒面前的麻将牌,拿起手机看了看时间。“我还有事,先撤了。”几位牌友面面相觑,谁也不想放这个财神爷离开,可是今天他们已经赚得够多了,也不好继续留他。
“去接阿雄。”等了一会儿,眼看没有人问起,他回头补充道。提到这个名字的时候,他的语气里添了些骄傲,就像在炫耀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阿雄是他看着长大的外甥。
十五年前,阿雄的父亲因肺癌去世,母亲独自带着儿子生活,日常生活总有些难处,兰德志也尽可能地帮衬。有时她工作忙不开,就将阿雄扔在弟弟兰德志家里寄养,兰德志从未有过意见。
兰德志是个鳏夫,第一段婚姻草草结束之后,他便再也没有娶妻,自然也没有子嗣。对他来说,阿雄就像是一份礼物,填补了他心中长久以来的空缺,怀着这样的心绪,他照顾了母子俩十五年。
外甥没有辜负他的厚望,四年前以全市第二的成绩考上了那所赫赫有名的大学,一年前又获得了前往美国深造的机会。为了照顾儿子,姐姐陪着一同前往国外念书。母子俩离家已有半年,美国的学期刚刚结束,今天是他们回家的日子。
在门口的水池洗了把手,兰德志打开小卖部外的玻璃柜,趁着老板娘正在看牌,从里面掏了包“利群”。他吹着口哨,掏出钥匙,跳上扔在门口的皮卡车。钥匙一拧,皮卡喘起粗气,徐徐驶出小区。
外甥的短信中提到,飞机落地的时间是下午一点半,现在距离落地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二十分钟,母子俩想必早已走出机场。他催下脚底的油门,一路驶上环城高速。
宁城是个小城市,机场也不大,一眼就能览尽全貌。兰德志给保安打了颗烟,把车直接停在接机口对面的马路上。接机口零星走出几位看起来像是游客的人,他等了好一会儿,却没有看见姐姐母子俩的身影。
他拿出手机,拨打起外甥的电话,对面传来冰冷的女声:“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他接着打姐姐的电话,得到了同样的答复。
也许是飞机延误了?他又等了一阵,给母子俩分别发了好几条微信,却始终没有得到答复。转眼间,一个小时过去了。
他走进机场,向工作人员询问起那架航班,得知它在一个半小时以前就已经降落。他疑惑地走出机场,开着皮卡回了家。或许母子俩在美国碰上了什么事,所以改变了原本的计划吧,他这样想着。
之后的两周,兰德志始终无法和二人取得联系。他感觉事情有些不对劲,便联系了警方。以上是他的陈述。
当警方发现这很可能是一起刑事案件之后,案子被交到了刑警大队的吴仕岚手上。
令警方怀疑的理由来自两人的档案。民警为了调查两人的行踪,调出了母子俩的档案,发现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档案中,根本没有所谓出境记录。也就是说,兰德志所说的“母子二人共赴美国留学”,是不存在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