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多久,萝扎就已经无法分辨哪些是学徒卡捷琳娜的作品,哪些是她自己的。莫雷诺太太可以说是技艺精湛的大行家,而她的学生卡捷琳娜却是一个天才。
每天傍晚,莫雷诺太太总是能见到卡捷琳娜,她很高兴,因为可以放下手中的男式外套,做做自己真正喜欢的事情。
“嗨,卡捷琳娜!”她说,“今天过得好吗?”
“很好,谢谢您,莫雷诺太太。今天老莫雷诺太太和您都过得好吗?”
她朝老莫雷诺太太通常所在的角落点点头,她这些日子很安静,对于周围的事情几乎漠然不知。她穿着塞法迪犹太人的传统服饰,像一尊蜡像,一尊待人景仰的艺术品。
“我们都很好,对吧,莫雷诺太太?”
萝扎·莫雷诺已经习惯了以这样的方式和她的婆婆交流并代为回答。在明显已经陷入昏睡的老太太面前,经常上演着这样奇怪的独角戏。
“我们把那个盒子拿下来,好吗?”
卡捷琳娜将一把椅子拖到一个高架子前面,爬上去够一个木盒子。那盒子几乎和她一样高,但她小心地让它滑下了架子,然后递给莫雷诺太太。莫雷诺太太把盒子放到桌子中央。
卡捷琳娜用手抚过盖子,享受着上面绿锈的光滑手感,又用手指抚摸着镶嵌在盖子表面的雅致的石榴造型。盒子是椭圆形的,有浅粉色的丝绸内衬,盖子也同样有内衬。盒子里面分成一个个小格子,分别装着做蕾丝用的白色棉质小卷轴、薄纱装饰带、色彩柔和的丝线和比手指还细的小卷轴。盖子的内衬上,依大小别着各种缝纫针。
萝扎·莫雷诺从一个较小的盒子里拿出一些丝绸质地的女式内衣,这些内衣收在一层层薄纱中间,洁净无瑕。它们是一个富家小姐准备在结婚当天穿的。无论是在手工作坊定制的礼服,还是这些内衣,有钱人都是不惜成本的。
她们一道并肩坐在桌边,这样卡捷琳娜就可以跟着萝扎学了。
“你能把那些递给我吗?”
卡捷琳娜拿起那些几乎没有分量的裙裤,感觉它们像清凉的水一般淌过她的手指。
“给你,”她把那些内衣放到尼龙桌布上,咯咯地笑着说,“它们简直像不存在一样!”
“这是能用来缝纫的最轻薄的织物,”莫雷诺夫人说,“再薄一点,世界上就找不到足够细的针去缝它啦。”
卡捷琳娜拿着块双绉纱布片。她已给它镶好了边,现在要在上面绣一些字。她计划用师父在内衣上使用的手写体风格缝一个完整的名字。要找到正确的落针点避免布料抽丝需要技巧,但她毫不犹豫,她的技艺仿佛是天生的。
“你能为我穿个八号针吗?”
八号针非常细,缝纫时不会留下一丁点痕迹。莫雷诺夫人先把一根丝线分成两半,再把其中一半从中间分开,这样才能穿过比头发丝还细的地方。接下来,全靠卡捷琳娜那双比鹰眼还锐利的眼睛将这根线穿进针眼里。线头上不打结,这样才能够毫无痕迹地藏在布料中。
然后她们开始缝纫。她们要完成的艺术品是把名字“写”到布料上,要让它看起来浑然天成,仿佛这件衣服就是属于这个人。
她们工作了一个多小时,伴随着墙那侧不断传来的沉闷的争吵声。萝扎一边缝,一边哼着曲子,时不时朝左看看正仔细工作的卡捷琳娜的活计。
“你绣得无可挑剔,亲爱的卡捷琳娜,”萝扎说,“不过,你该回家了吧?”
“我想做完这个,”卡捷琳娜马上说,“如果晚了,尤金妮娅夫人会叫我的。”
“我本该这就收工的,眼睛累了,不过我还是陪你吧!等索尔进门我就不绣了。”
莫雷诺夫人在裙裤上用浅粉色的线绣完名字,将它们仔细地叠起来重新放进盒子里,用缎带扎好。这些衣服要到婚礼当天才会拿出来。
然后她开始做起她真正喜欢做的事。这是一件可以说完成了也可以说没完成的刺绣,是她会用毕生时间使之完美的作品:正在用的一条被子,上面绣着小鸟、水果、花朵和蝴蝶。她总能找到地方再添上一串葡萄,或是一枝茉莉,或是像今天这样,加上一些橙花。
“这是我自己的小小天堂。”她说。
这条被子不仅能在夜里温暖她和她深爱的丈夫,而且被赋予象征意义。
“哪怕我再活一百年,”她说,“也永远没有完工的那一天。有开始,但永远不会结束。”
萝扎的话被卡捷琳娜记在了心里。爱和缝纫从此在她心中关联了起来。
在索尔到家前,卡捷琳娜完成了最后的一针,骄傲地把作品放到桌上,将细细的针插回缝纫盒盖子的垫子上。
“你绣得真好看,卡捷琳娜。”萝扎放下手里的活计,欣赏起卡捷琳娜的成果。几周来,她一直看着这个孩子埋头于这块布料,它毫无疑问是她迄今为止最优秀的作品。“我们要不要找点纸把它包起来?”
包好后,她就该回家了。尤金妮娅做的烤蔬菜的香味已经从隔壁大门飘了进来,可以开饭了。
而就孪生姐妹俩的未来仍有激烈的争论,就连在餐桌上也不例外。
“艾萨克已经离开学校了!”索菲亚抱怨道。
“我们为什么不能?”玛利亚接着说。
尤金妮娅平静地继续切着做沙拉的西红柿。她的两个女儿一向不喜欢念书,她知道她们经常逃课。她们似乎完全不明白接受教育有什么意义,她们盼着到外面的世界去享受自由。
“艾萨克不一样。他要继承家族生意。他现在在做学徒。”她平静地回答。
三个女孩坐在桌边等着上餐。玛利亚焦躁地把一片面包撕成了碎片。而作为二人一直以来的发言人,索菲亚决心将这个话题进行下去。
“那么我们为什么就不能做学徒?”
“可以。我们可以试着找找有没有做纺织工学徒的机会。或者我来教你们。”
“可是我们不想做你现在的工作。”
尤金妮娅和孪生姐妹一样清楚,她们俩没有纺织或是缝纫的耐心。索菲亚曾经绣过一个花样,针脚粗糙,而玛利亚的手指则笨拙到不足以胜任最基本的针线活。可不管怎样,尤金妮娅都不希望她们成为“烟草姑娘”。她不知道那会是一种怎样的生活。
争论你来我往地进行着。卡捷琳娜静静地坐在那里,吃完了盘子里的食物,然后就上床去了。她从兜里掏出那个像礼品一样包扎着的小包,放到枕头下。
第二天早上出门去学校前,卡捷琳娜拿出她的礼物,放在织布机旁的凳子上,今天是尤金妮娅的同名圣徒纪念日。孩子们都知道,在把家收拾停当后,她会坐到这里纺织。
尤金妮娅打开来时候,手帕滑落到手中,她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让她震惊的不仅仅是那绢秀流畅的名字以及光影中的玫瑰花瓣,还有一只张开翅膀、伸出触须的蝴蝶。这些细节真是令人叹为观止。她捏着手绢,飞快地走到隔壁。
“萝扎,”她撩起帘子,走进门说,“你见过这个吗?”
“当然了,我看着她绣完的。”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孩子天赋过人。看她绣的时候,我和你一样震惊。”
“一个十岁的孩子怎么能绣得这么好?”
“我不知道。连索尔都说他从没见过。我只教了她最基础的技能,是她太有天分。”
“那么,这真的是她做的,对吗?我还想,你是不是帮她了……”
“我没动过一针!这完全是她自己的作品,相信我。和她做的摆在一起,我的反倒显得粗陋了。”
“真希望我那两个女儿也能像她……”
两个女人笑起来,聊了一会儿后,尤金妮娅就起身离开了。她这个月需要完成一条毯子,每天都得尽力去做。
“纪念日快乐,尤金妮娅!”莫雷诺太太说。
“谢谢,”尤金妮娅微笑着说,“晚些时候到我们那边去吃点蜜饯。”
她回到家里,整个上午都在纺织,一会儿想象卡捷琳娜会有什么样的安稳未来,一会儿又忧虑她那对固执的孪生女儿的命运。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她的思绪。是邮递员。他如今很少来伊里尼街五号了,因为泽尼亚的来信已不那么频繁。打过招呼后,尤金妮娅自然而然地伸出手,以为递给她的还是那种有细长笔迹的小灰色信封。
可这一次,信是打印的,信封上是她的名字。
这样的信,一看便知是政府寄出的成百上千封信中的一封,上面除了名字,所有内容都相同。信上只是说,尤金妮娅的丈夫米克里斯·卡拉亚尼蒂斯(这个名字是手写的,写在一个空白处)已失踪五年,尽管没有确凿的证据,但可以推断他已经死亡。
这几个月来,尤金妮娅甚至没有想起过这个人,所以现在,要唤起悲伤的情绪倒没那么容易了。悲伤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三个女孩放学回来了,孪生姐妹开始做蛋糕。她们需要把杏仁粉、蜂蜜和糖混合到一起,还要做得足够大,因为整条街上的人都要过来庆祝她们妈妈的同名圣徒纪念日。
她本可以告诉女儿,但她们一边搅拌,一边说说笑笑的,让她不忍心去打断。
那天晚上,当莫雷诺一家离开,装蛋糕的大盘子也刮干净了之后,尤金妮娅向孩子们道出了坏消息。她们表现得很平静。她们都根本不记得父亲的模样了。
“我知道他死了。”索菲亚说。
“你怎么知道的?”玛利亚问。
“反正我知道。我早知道了。”
“你什么都知道!”玛利亚不满姐姐的预知天分。
“只要你忘了某个人的样子,而且知道你永远都不会再见到他了,那么他就死了,明白吗?至少是可能死了。”
“是,可你还是不知道。你不可能知道。而且,即便是现在也没有人知道。信上就是这么说的。”
卡捷琳娜想起了她的妈妈。她几乎想不起妈妈的样子了,不知道这是不是意味着她的妈妈也死了。
姐妹俩还在争论爸爸是不是死了。最后尤金妮娅受不了了。
“够了,姑娘们。别吵了!该睡觉了。”
两人重重地跺着脚上楼去了,留下卡捷琳娜一个人向尤金妮娅说晚安。
卡捷琳娜给了她一个拥抱。她看到尤金妮娅的膝头放着她绣的手绢。
“谢谢你送我这个,卡捷琳娜,”尤金妮娅拿起手绢欣赏上面的玫瑰和蝴蝶,“你一定花了很多心思,太漂亮了!”
卡捷琳娜看到尤金妮娅眼中有泪,她猜想那应该是因为她失踪的丈夫。她不知所措了。
“花了点儿时间,”她欢快地说,“你喜欢这绲边吗?我自己做的。你看到上面的蝴蝶了吗?”
但让尤金妮娅哽咽的,并不是听闻了丈夫的消息——那好像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触动她的,是这件刺绣的完美与刺绣手法的纯真。人只要有冲动凭直觉去创造这样的美,就有希望去实现。逃离小亚细亚的这五年来,她经历过了那么多暗无天日的时光,但现在这样的时刻、这样的姿态给了生活光亮。这双小手所创造出的艺术与完美比任何话语都更能打动她。
“是的,”她尽量平静地回答,“我真喜欢这蝴蝶。”
14
卡捷琳娜快满十三岁了,她的针线功夫更为惊人,她对针线也更为痴迷。她越来越经常和莫雷诺太太待在一起。
近来她在给椅罩、桌布和枕套织蕾丝边,用的是一支和织毯针差不多大小的钩针。尤金妮娅每周会抽出一天的时间,提着一口袋成品到城中的富人区,挨家挨户地兜售。这些织品制作精美,物超所值。尤金妮娅回家的时候,口袋总是空空的,钱包却鼓起来。卡捷琳娜的一双巧手从没让她们饿肚子。
在孪生姐妹的工作问题上,尤金妮娅最终让步了。她们已经在郊区的烟草工厂上班了,也很喜欢她们的新生活,可以和许多人打交道。工作很累,要从早上七点一直干到下午四点,如果得到经理的肯定,就会领到额外的奖金。索菲亚总能比别人多得几个硬币,但其实她干得并不出色。玛利亚发现姐姐总和主管调情,她认为这可能有关系,但什么也没说,因为她知道,姐姐一定会以斥责回应她。
没有了孪生姐妹俩,伊里尼街五号的日子变得很安静。尤金妮娅牵挂着女儿,想到她们每天的工作就感到难过。好在卡捷琳娜不太可能随她们而去。她非凡的天分会让她走上另一条路。
“尤金妮娅,”一天,萝扎说道,“索尔说,如果你允许卡捷琳娜不去上学,他欢迎她去工厂工作。伊莱亚斯上个星期已经开始工作了,如果能再有一个年轻人加入就更好了。”
“我想会很快,萝扎。那是她求之不得的。”
“索尔很期待她的手艺在女式时装上会有何种用武之地。”萝扎说,“你知道吗,他对她寄予了很高的期望。”
“要不我们待会儿和她谈谈?”
那天晚上,她们俩向卡捷琳娜提出了这个想法。听到可以不去上学,卡捷琳娜高兴得跳了起来。所有的学习科目中,她觉得只有数学是有用的,因为无论是绘制图样、测量还是确定针脚数目,都离不开计算。而其他的科目比如科学、历史和地理,实在让她感到闷得慌。她完全理解不了这些科目和她的生活有什么关系。
第二天,她们三个人步行了十五分钟,来到菲利普街上的莫雷诺工厂。莫雷诺先生在门厅处迎接她们。
“欢迎光临,女士们!”他夸张地说道。
工厂布置得像所学校似的,走廊两边是巨大的房间。第一个房间是布料展示室,无头的人体模型上穿着各种款式的男式西服。他们看到艾萨克正在角落里和客户热烈洽谈,并朝光亮处举起布料样品,显然是在给那位年长的绅士作建议。
下一个房间是女式时装设计展示室,设计稿贴在墙上,好像画廊里的画一样。卡捷琳娜笑盈盈地沿那一溜图片走过去。上面展示的每一条裙子都需要量身定做,才能完全合身。
“我们的女客户会来这个房间,看我们的设计图、测量尺寸。但她们总会希望自己的衣服上有独特的东西,所以每件衣服我们都会有独特的设计,或者是珠子,或者是花边,或者是衣领的形状。卡捷琳娜,我们的卓越之处在于品质和细节。我们追求的是绝对完美。”
房间里的射灯下摆着一个模特,卡捷琳娜和尤金妮娅在它面前停下脚步。模特身上展示的是一件光彩夺目的新娘礼服,炫目得好像不是供人穿着的。
这礼服是时下的流行款式,又长又垂,材质是浅奶油色的双绉纱。礼服上半身和裙摆的边缘都缀满雨滴大小的珍珠。肩部是微微鼓起的薄纱泡泡袖,上面缀着一串一串更小的珍珠。看上去它就像是仙女的衣服,要不是那些珍珠,一阵风就能将它吹走。很难想象有哪个新娘配得上这件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