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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子里突然响起武小文的叫声,救我!救命!院门被捶响,他想出来。卫峥嵘向院门口冲,然而被人们七手八脚地死死拉住了。火太大,谁去都是送死。卫峥嵘挣扎着,嗓子眼发出低吼。
来了四辆消防卡车,用了一个小时,才把火扑灭。倒塌的门楼底下发现了武小文,烧得不剩下什么了,他可能往自己身上也浇了汽油。居民们裹着消防队送来的毯子,无言地望着废墟。
卫峥嵘坐在马路牙子上发呆。一辆桑塔纳驶来,霍大队跳下车,向卫峥嵘奔过来。卫峥嵘好像泄了劲儿,精气神儿都没了,说,霍队,我错了,我不该逼他。霍大队蹲下,脸上没有责怪,而是痛惜和难过。他把手放到卫峥嵘肩上,说,老卫,白晓芙出事儿了。
卫峥嵘开着霍队的车,发疯似的往医院赶。霍队说,夜班公交车司机自己投的案,太突然了,只看见个人影就撞上了。人怕是不行了。
到了医院急救中心,卫峥嵘一步三级跑上楼梯,在走廊里飞奔。突然,他停住了脚。走廊尽头,站着两个人,一大一小。男人的手放在儿子肩上,张山山的哭声在走廊里回荡。男人听见脚步声,回头看了一眼,目光虚虚地飘过来,卫峥嵘觉得自己好像被冰山裹住了。
卫峥嵘走回停在路边的桑塔纳,打开车门坐了进去。他发着呆,好像灵魂已经不在。痛苦突如其来,卫峥嵘弓着背低着头,像个傻子一样放声大哭,好像要把欠了白晓芙十几年的眼泪都补回来。
陆行知骑车赶来,看见桑塔纳,正要走近,看见了车里的卫峥嵘。虽听不见哭声,但他辨别出这是一个正在痛哭的人。陆行知不敢打扰,只远远地看着。桑塔纳顶上的灯闪了闪,灭了。世界好像也一下变黑了。
卫峥嵘三天没上班。大白天的,公共浴池的工作人员领着霍大队,走到一张搓背用的小床前。床脚躺着个空酒瓶子,床上躺着卫峥嵘。霍大队让工作人员忙去,自己轻轻把卫峥嵘推醒,说,老卫,武小文放火用的汽油桶是马成群的,马成群闹事那天,他偷偷拿走的,所以,放火是他早有预谋,跟你没关系。卫峥嵘睁着眼,看着别处,像没听见。霍大队又说,你要是难受,就跟我回去工作吧,分分心。
卫峥嵘回了队里,什么都不干,只坐着,望着墙上的地图。布单画的地图换成了放大的纸质城市地图,现在一面墙都贴满了,覆盖了整个城市。陆行知小声叫他,师傅,查个人,跟我去吗?
卫峥嵘没吱声,目光不离地图。他目光聚焦的地方,是红星电影院。那天晚上白晓芙在电话里说,他们最后一次看电影,她想看《庐山恋》,自己要看《高山下的花环》,看完自己就去当兵了。那场《高山下的花环》就是在红星电影院看的。白晓芙那天晚上出事的情形,在他脑子里想象了千万遍,穿过袖子巷,过条马路就是红星。她是怎么被撞的呢?如果没喝酒,也许脚步能快点儿,如果不是想着《庐山恋》和《高山下的花环》,也许能看见开过来的夜班公交车。如果自己不去武家老院,也许能拦住她,听她把话说完。可是每个也许都不成立,白晓芙已经死了。卫峥嵘深吸了一口气,脸涨红了,好像犯了心绞痛。
卫峥嵘出了大队,走出分局,沿着大街一直走,不知走了多远,一切仿佛都没有了意义。他停下脚,站在路边,望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和车辆。城市在运转,生活在继续,大人在奔忙,孩子在欢笑,一切都一如既往。只是他的生活残破了,永远也补不回来了。
第二天,分局来了几位领导,听霍队和姜队汇报工作。具体工作汇报完,姜队刚做了几句总结,说到虽然持久战打了这么多天,但霍队治军有方,大家的士气还是足的……突然会议室的门开了,卫峥嵘走进来,提着个纸袋子。他也不看其他人,径直把纸袋子放到霍大队面前。霍大队莫名其妙,打开一看,竟是叠好的绿色警服。
老霍头皮一紧,把袋子合上,打算先把卫峥嵘支出去。可卫峥嵘抬眼看了一圈说,正好,领导们都在,我辞职,不干了。刚刚说了士气足,就来了个打脸的,霍大队和姜队都有点儿尴尬。领导说,卫峥嵘,年前骂你几句,就受不了了?卫峥嵘说,不是,就是太累,干不动了。
霍大队试图给他找台阶,打圆场说,暂时的暂时的,老卫,你去休息几天再来。卫峥嵘说,休息是要休息,但不来了。霍大队有点儿着急了,说,这案子需要你!卫峥嵘说,别抬举我了,我就是个屁!放了吧。霍大队哭笑不得,说,这案子不破,你放得下吗?卫峥嵘说,有什么放不下的,大街上看看去,谁都过得好好的,晒着太阳逛着公园,谁管什么凶杀、什么犯罪、什么嫌疑人?都高高兴兴的,吃喝玩乐,为什么我不能过这种日子?霍大队吼了一声,你是警察!就因为你,他们才能过这种日子!卫峥嵘笑了,好像听了一个愚蠢的笑话,跟老霍说,你也太高看警察了吧?对不起,我要跳槽换阵营了,去老百姓那边儿,你就当我叛变了,这警察我是不当了!
卫峥嵘掏出证件,往桌上一扔,摔门而去。在座的各位望着桌子上的证件,表情各异。
卫峥嵘出了楼,穿过大院,往分局门口走。他脚步飞快,好像真的轻松了些。陆行知追了出来,叫道,师傅!别走,留下吧。卫峥嵘站住脚,望着他说,陆行知,你好好干,能有出息。我到头儿了。他没提破案的事儿,好像对他来说,真的到头儿了。陆行知看着卫峥嵘的脸,知道这话不是气话,劝不回了,只能说,那你有空回来看看。卫峥嵘却说,对了,跟你爸说一声对不起,我带不了你了。陆行知问,那……你打算干什么呢?
卫峥嵘笑而不答,转身离去。
6
1998年初,卫峥嵘不再是警察了。他去了一趟出租汽车公司,开回来一辆出租车。老霍说得挺好,他们当警察的,开出租车上手就是快,熟悉城市道路,遵守交通规则。
从这天开始,出租车司机卫峥嵘每天开出租车上路,沿街拉活儿。他白天吃盒饭,喝瓶装水。周末接儿子上公园,下馆子吃肯德基麦当劳,让他吃个够。
然而,开着车,他并不快乐,脸上从没露出过笑容。
转眼出了冬,入了春,一跃到了夏初,天气暖了,树都绿油油的。卫峥嵘在路边小摊上买冰棍儿时手机响了,他新买了个诺基亚。来电的是个陌生的声音,说,您姓卫吗?
胡海霞在家里晕倒了,是糖尿病。卫峥嵘站在病房门口,儿子壮壮拉着他的手。医生说,你儿子真厉害,知道打120,以后多注意着点儿。卫峥嵘心疼地拍拍儿子的脑袋,看看病房里的前妻,俯下身跟儿子说,儿子,爸爸去跟妈妈认错,只要她同意,以后我天天回家。壮壮高兴地搂住了他的脖子。卫峥嵘差点落泪。
卫峥嵘和胡海霞复合了。他白天出车,早晚都在家做饭干家务。他之前没下过厨房,起初刀法生疏,萝卜丝切得有粗有细,长长短短,慢慢地也就熟练了。
有一天,传呼机响了。陆行知发来消息说,“专案组撤了。案子没有再发,难道真是武小文?师傅你还好吗?”卫峥嵘把传呼机放下,没回。自从离开警队,他再没跟陆行知通过话,消息也从来不回。他把自己跟警队切割了,虽然疼,也要切个干净。过了会儿,他又拿起传呼机,把电池抠了,然后把传呼机放进抽屉。
直到1998年底,再没出现过相似的杀人案。凶手好像莫名其妙地突然停手了。专案组也再没有新的线索,只好撤掉。地图都取下了,墙上光秃秃的。各种案卷资料也被一一搬走,奔腾486也搬出去了,卫峥嵘暂借了一年多的大会议室终于腾出来了。陆行知站在空荡荡的会议室里,怅然若失。
出租车,卫峥嵘一开就是十二年。白天出车时,他眼看着老城区的平房一点点减少、消失,一座座楼房拔地而起,层层加高。
十二年白驹过隙,城市变了,卫峥嵘也老了。有那么几次,他开着车,不由自主就往警队去,好像自己还是警察,还在上班,什么都没变过。意识到走错的那一刻,他好像从一个绝好的梦里醒来。
2010年4月底那个平常的早晨,卫峥嵘在菜摊上买了一捆葱,尼龙绳系好,提了往家走。路上堵车了,堵成一条长龙。卫峥嵘观察着堵车的形势,看见堵车的源头是一辆大众辉腾。他本来没打算管,然而听到堵车的后方传来警笛的鸣响,他远远地瞭望一眼,就向辉腾走了过去。堵车的后方,陆行知坐在车里,看见前方的车流渐渐松动,又闭上了眼睛。
那个早晨,他们俩都不知道互相离得那么远,又这么近。
第八章 水上火
1
2010年6月7日晚,凶手用薛红的钥匙打开了柔柔美发店的门。
时间还不算太晚,店门玻璃映出路上的行人和汽车。附近有杂乱的人声、音乐声传过来,江阴南路上的很多店铺尚未关门。凶手推门进入,关上门,声音被屏蔽在外。他取出包着布的羊角铁锤提在手里,小心绕过地上的杂物,向后面走。
后面的房间里,一盏台灯下,齐莎莎正趴在床上玩手机。她正戴着耳机听音乐,对凶手的接近毫无察觉。凶手用羊角铁锤猛地击打了齐莎莎后脑,随后捡起手机,在手机进入黑屏之前消除了密码,然后放进背包。
凶手在事后回想时,对这次袭击很不满意,因心情急躁,自己没有细察齐莎莎的状况,没料到她会突然奋起反扑,将凶手推在梳妆台上。齐莎莎想要逃出时,凶手跟上打了第二锤,所幸血没有溅到身。
凶手返回前厅时,透过店门玻璃,看见门外人行道边站立着几个年轻男子,正喝酒吃串,说笑谈天。凶手无奈,等了约一小时,待年轻男子们离开后,才得以脱身。
凶手骑电动车离开江阴南路后,肾上腺水平下降,才察觉到自己右手手掌有异样感。检查后,发现手套被什么东西刺破,出了一点血。凶手立即返回江阴南路,但到了距柔柔美发店约一百米时,他看到店前停着一辆车,车灯亮着。江北区刑侦大队长陆行知正在店门前,透过玻璃观察室内情况。凶手无奈,只好离开。
而陆行知对以上情况一无所知。他用工具打开美发店门锁,进了门,穿上鞋套向后面走去。走近了,他看到在手电光的照射下,白布帘上的血迹很清晰。陆行知戴着手套的手慢慢伸向布帘,手臂止不住地微微发着颤。他打开布帘,手电照到了趴在床上的齐莎莎。她上身俯卧在床上,腿垂在床边,脸朝下,脖子上缠着丝袜。房间里物品撒了一地,有搏斗过的痕迹。床单上、地上都有血迹。
陆行知走到齐莎莎身边,伸手摸了摸她的颈动脉,血管没有任何搏动。陆行知站在原地,喉咙里发出声响,好像一口气憋在了胸口,半晌才透过气来。他拿出手机,打回队里,说,江阴南路79号柔柔美发店,让老吕带队过来,有命案。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柔柔美发店门前停满了警车。店里支起了大灯,照得满屋雪亮。
老吕带着法医队伍勘验现场,店里物品过于杂乱,勘验是个大工程。他们一直忙到太阳露头,指纹还没取完,物证还没装完。从这么多物证中寻找凶手的DNA,如在树林中寻找一片树叶,还不一定找得到。老吕叹了口气说,这一周都别想睡觉了。助手小郑说,不是已经有凶手的DNA了吗?老吕问他,你怎么知道这起案子也是同一个凶手?小郑笑笑,觉得答案很明显。老吕敲打他说,你这不是法医的思维,还得学呀。每个现场都是从零开始,懂吗?除了证据,别的都不能指向结论。
陆行知坐在店门外的警车里,精神不振。霍局打开车门坐了进来,递给他一袋子小笼包,但陆行知毫无胃口。霍局打开袋子,自己捏着吃,知道他为什么懊恼,劝他说,算了,你也料不到的。陆行知说,我应该早点儿来。霍局说,到了这个阶段,谁都是顶着一口气坚持着,你可别让这根稻草压垮。陆行知淡淡地说,人命,不是稻草。我是打比方,霍局说,我知道这滋味儿,就像父母没抓牢孩子的手,孩子走丢了,父母想死的心都有。当年老卫也是,早点去见白晓芙,可能就……不说了,别过于自责。警察有时候就得铁石心肠,才能咬着牙继续干。陆行知不语,自责是别人的三言两语无法排解的。
老朱打开车门,也坐进来了,说,两头有两个监控,那边五金店门口一个,这边便民超市门口一个,我都要了。老朱顿了顿,从霍局手里捏了个包子吃,接着说,但是,看见没有,路两边儿小饭店,到了晚上都是烧烤摊,这条街太热闹了,找人不容易。陆行知望着两边的居民楼,都是二十年往上的老小区。陆行知说,那目击者也多,先去趟街道居委会吧。
他们从居委会请来了几个热心肠的大妈和一个大爷,带到警队监控室。监控视频用投影仪打到了墙上,图像放大了,便于老年人观看。老杜和老朱负责接待,一人端上一杯菊花茶。老杜说,先喝茶,放了蜂蜜,清热败火。大爷大妈觉悟都很高,说,先工作,先工作。老杜说,好,大哥大姐,我先介绍一下情况。首先,这个事儿要保密。大爷点头说,懂,懂!老杜接着说,好,等会儿我们放录像,你们就在里边儿找认识的人,看见一个就喊停,告诉我们他是谁,住哪儿,干什么的,好吗?大妈说,放吧,放吧。老朱跟技侦的小刘说,先放五金店的,从晚上八点钟开始。小刘点了播放,视频走起来了。五金店门口的监控对着大街,只见人来人往,人流量确实不小。刚走了几秒钟,大爷大妈同时说,停。老杜问,哪个?大爷大妈们都伸出手,但指的不是同一个人。他们互相看看,大爷说,你这个我也认识。大妈也说,你这个不是老刘他大儿子吗。
队里看着监控,陆行知和专案组刑警们则在江阴南路挨家走访。他们走访到一家卖麻辣烫的,店主是个大嫂,一脸惋惜地说,那个理发店的小姑娘吧,真是可惜了,她昨晚上还来吃麻辣烫了。终于有了点儿线索,陆行知精神一振,拿出齐莎莎的照片问,是她吗?大嫂说,就是她,要多放麻酱,两勺辣椒,口重。陆行知又问,她几点来的?大嫂说,九点多吧,有个台正放动画片,那个熊大熊二什么的,我儿子看,她也跟着看,一边看一边笑,笑得直咳嗽,看完了才走。唉,那就是个孩子呀。陆行知问,哪个台?大嫂拿起遥控器,对着电视换台,找着一个动画频道,陆行知在本子上记下,让人去查昨晚的节目单,把动画片播出时间搞准确。
旁边有俩吃早餐的小伙子,听见了他们的对话,凑了过来。一个小伙说,柔柔美发店死人了?怎么死的?是凶杀吗?另一个小伙见陆行知看他们眼色不善,忙解释道,我们昨晚上就站在美发店门口,聊了好半天呢。陆行知问,几点钟的事?先说话的小伙问同伴,你媳妇儿给你打电话是几点?小伙掏出手机找通话记录,说,十点四十。我要走,你们不让,拉着我就在那儿站着吹牛,我回到家都十二点
半了,我女朋友非让我给她买双鞋赔罪。陆行知问,你们几点离开那儿的?小伙说,我回家得二十分
钟,那就是十二点过十分吧。
陆行知回到警队,先去法医科找老吕。老吕正在做尸体检验,血淋淋的一样一样往外拿。助手小郑对这个场面还有些不大适应,在强撑着。陆行知问老吕,死亡时间确定了吗?老吕说,十点到十一点之间吧。陆行知说,我帮你再精确点儿,她应该是九点四十五左右吃完晚饭。老吕拿起一个玻璃瓶看了看里面的半瓶糊状物,很肯定地断言,十点三十,差不了几分钟,胃内容物还没怎么消化,吃的麻辣烫吧?陆行知脸色有点儿不好看,老吕以为他犯恶心,说,这还不习惯?陆行知说,凶手应该是十二点十分之后才离开的美发店,我是十二点四十到的,他最多刚刚离开半小时。
离开法医科,陆行知去监控室看情况。大爷大妈们还瞅着大屏幕,不住地喊停。看陆行知进来,老杜跟他汇报说,本来他们想先把认识的捋一遍,但不行,太多了。又改成找他们不认识的,结果发现更多。这几年小区里外地租房的比老住户还多,都是早上上班晚上回来,平时也不打招呼不串门,生人比熟人还多。老杜叹了口气,感慨道,咱们这儿倒是越来越像美国了,邻里邻居的,住了三年,姓什么都不知道。陆行知说,缩小时间段,从午夜十二点十分开始。老杜松了口气,欣喜道,太好了,半夜目标少。
视频快进到了十二点十分,开始播放,然后大家都蒙了。画面上人来人往,比刚才的人流还密集。老朱说,大半夜的这是闹什么呢?画面上都是青壮年男女,有的穿工厂制服,有的穿便服。大爷说,工人换班儿。大妈也补充说,江阴桥的厂,原来是造电视的,现在不是让外国人买走了嘛,改成造手机的了,就那个年轻人要死要活都得买一个的那个,效益挺好,我儿媳妇就在那儿上班。另一个大妈说,好些工人都住这几个小区,到了十二点,上夜班的下夜班的,得闹腾一阵子。警察们望着视频,有点儿气馁。老杜说,妈的,就算把神眼老刘找来也看不完。
陆行知眼前的景象突然发虚,摇晃起来,人像沉到了水底,脚也飘了,他栽了一下,一手抓住桌角稳住身形。老杜忙扶住他问,怎么了?陆行知说,没事儿。老杜看他脸色惨白,眼睛无神,像几天没睡,说,你太累了,歇会儿去。陆行知突然想起了什么,眼底有一点从绝望中燃起的火苗,说,我去想想办法。
他去了杨漫家,趁陆安宁不在,陆行知忍着头晕,试探性地说了自己的考虑。然而杨漫对陆行知提出的办法断然拒绝,斩钉截铁地说,不行,我不让安宁去!又指责陆行知说,你怎么想的?开始那几年她什么样你忘了吗?前一段时间还天天做噩梦,你也忘了?陆行知说,我没忘。杨漫说,再说你怎么知道她能认出来?她可能根本没看见凶手长什么样!你不是说过,凶手是戴面具的吗?陆行知说,我不知道她能不能认出来,也许根本认不出来,可她不是还记得那双鞋吗?说不定也看见了脸。只要有一点点可能,任何一点机会……杨漫打断他,喊道,那是你女儿!不是什么机会!你怎么跟卫峥嵘一样!
陆行知眼前发花,他努力维持着平衡,不让杨漫注意到,用尽全身的力气控制着身体和语气,说,她是我女儿,是我的宝贝。可被杀的两个女孩儿也是别人的女儿,也是别人的宝贝,她们比安宁大不了几岁。安宁是心理创伤,她们命都没了。这话朴素,却说尽了道理,父母的心都是连着的,杨漫听了有点儿心软。陆行知又说了一句,就算是为了杜梅吧。
门口响起开锁声,陆安宁开门进来了。她看见陆行知,有点儿不高兴,还记着上次的仇,抱怨说,爸,你真过分,查什么身份证啊!杨漫没听明白,陆行知勉强笑笑,没搭腔。陆安宁看着她爸说,你是不是来道歉的?不用了,下不为例。爸,你脸色好难看。
杨漫看看女儿,女孩长大了,像个大人了,警察的孩子,该比别人坚强些吧。她也是杜梅的女儿,为了亲生母亲,恐怕要委屈她再受一回苦。杨漫招呼女儿说,安宁,来坐下,妈妈跟你说件事。杨漫的语气有点儿过于郑重,陆安宁狐疑地看着她妈。忽然,只听旁边“扑通”一声,陆行知栽倒了。
2
这天早晨,天刚亮卫峥嵘就起床了,在厨房煎鸡蛋,做早餐。陆行知告知他获得凶手DNA的事儿,虽然离擒凶破案还差得远,但他觉得一直压在身上的重物像被揭去了一层,轻松多了,呼吸也顺畅了海。
儿子小卫光着膀子进了厨房,这个高三男生练了一身好肌肉。小卫看他心情不错,重提上次的话头说,爸,你怎么变卦了,为什么不同意我考警校。上次卫峥嵘说了那话之后,一直没跟儿子解释。卫峥嵘说,小声点儿。他关了火,把鸡蛋盛进盘子里,朝卧室望了望,确定胡海霞还没醒,才悄声跟小卫说,儿子,警察这工作,听上去挺刺激,破案、抓人,但是也危险—我知道你不怕危险,但是还有另一面,警察要面对很多很多阴暗的东西,是普通人想象不到的东西,也是你在电视、小说里看不到的东西,这些东西比身体上的危险还要折磨人。你做好这个准备了吗?小卫说,一边干一边准备嘛,你刚当警察的时候做好准备了吗?卫峥嵘一怔,感觉让儿子问住了。
吃完早饭,父子俩跟着胡海霞去搬店。胡海霞摆鞋摊的大市场,如今一个个店铺货摊都搬空了,这里要拆掉了。胡海霞借了辆小货车,卫峥嵘和小卫往车上搬运鞋盒。胡海霞也要一起搬,被父子俩坚决劝退了,只能在一边儿歇着。小卫跟他妈说,搬到新市场,租金还涨了五百,要不别干了,开淘宝店吧。胡海霞说,涨怕什么,那边人多,挣得也多,不会上网的人多着呢。她看着卫峥嵘又说,倒是你,一天比一天挣得少,现在家家户户都买车,谁还打出租车?卫峥嵘不想跟老婆抬杠,只管笑着当搬运工。他的手机响了,来电的是老杜,卫峥嵘走到一边儿接了。老杜在电话里说,陆行知晕倒住院了,你有空没有,来帮把手?卫峥嵘一愣,立刻答应了,行,我去。他挂了电话,跟胡海霞请假说,有点儿急事,得去一趟。胡海霞说,你能有什么急事儿?卫峥嵘一时编不出个理由,只好先搪塞道,回来再跟你说,壮壮,你辛苦点儿。见卫峥嵘真要走,胡海霞急了,嚷道,我们俩谁会开车?这车我就借了一天!小卫看他爸的神色,心领神会,劝他妈说,让我爸去吧,要不弄辆平板车,我给你拉!陆行知在医院病床上醒来,第一眼看见了赵正明。赵正明头上缠着纱布,胳膊吊着绷带。赵正明贱笑着说,陆队,想我了吧,跟我做伴儿来了?陆行知恍惚了一阵儿,说,我睡了多长时间?赵正明郑重说道,现在已经2012年了。陆行知瞪他说,小明.......赵正明忙说,您今天下午送进来的。一个年轻女护士走进来,训斥赵正明,乱跑什么?回去!赵正明做了个鬼脸,对陆行知说,陆队,这儿比咱队里管得还严,明天见。护士把赵正明撵出去了,发现陆行知醒了,有点儿意外。她查看了陆行知的点滴和心率监测,调了调滴药速度,说,别动,接着睡。
陆行知昏昏睡去,再次睁开眼睛时,窗外天是黑的,眼前坐着卫峥嵘。陆行知叫,老卫?卫峥嵘拿着手机正在看,闻听放下了,说,接着睡吧,你还没睡够数。陆行知说,睡够了。卫峥嵘便给陆行知垫了枕头,帮他坐起身来,说,叫护士?陆行知摇头说,我想到一件事儿,齐莎莎打电话给我,之后几个小时就被杀了。凶手这么快就能赶到美发店灭口,我想来想去,只能是…….陆行知用两根手指敲了敲肩膀。卫峥嵘看懂了,扛肩章的,警察。陆行知接着说,她找不着我,电话都打到市局了,谁知道她之前还往哪儿打过电话。卫峥嵘说,你可别瞎猜。陆行知继续说,你想想,作案手法,一点证据不留,反侦察意识超强,这些谁能做到?当年那些物证,柳梦的头发,宁宁的玩具,又有谁能搞到?说不定就是凶手在现场顺手拿走的。咱们得再查查,当时出警的都有谁。
刚醒来就抛出这么一大堆想法,可见陆行知昏迷着也不踏实。悬案就是这样,无时无刻不吊着你的灵魂。卫峥嵘望着陆行知,这个老战友眼中闪着奇异的光芒,像有些走火入魔。卫峥嵘说,行知,别魔怔了。咱们有他的DNA,所有警察都采过样,要真是内部人员干的,早比对出来了。陆行知幡然醒悟,垂下了头。
卫峥嵘岔开话题说,你为什么让宁宁去看监控?陆行知想起自己晕倒之前跟杨漫的对话,深呼了一口气,说,我是没办法了。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卫峥嵘突然说,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离婚了?陆行知凝神想了半晌,他们是陆安宁十岁那年离的。他慢慢跟卫峥嵘讲,陆安宁六岁的时候,心理创伤其实已经快好了,他跟杨漫都觉得她可能已经把那件事忘了,不再怕黑夜,不再做噩梦,是个健健康康的小丫头了。可她再长大些,懂事了,就知道陆行知是干什么的了。那时候陆行知刚提了副队,办了几个大案,天天早出晚归。她一看见深夜归来的父亲,就有些紧张,好像知道他是去抓坏人的,坏人都干了可怕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