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两三个熟食卤菜,卫峥嵘给他添了一瓶酒,看着他吃喝,自己却不动筷子。大爷问老卫,第一回 一个人过年吧?卫峥嵘点点头。大爷又说,儿子怎么没跟着爸?节假日不归你吗?卫峥嵘摇了摇头,有点儿烦。胡海霞提出带儿子回家过年时,他没有争执。他的父母都不在了,父子两人过年确实有点儿凄冷。
电视里,那英和王菲唱起了《相约九八》。卫峥嵘看着电视,眉头越皱越紧。全国人民都在迎接九八年的到来,只有他还想拽着九七年的尾巴不放。大爷酒有点儿上脸,眯着眼看卫峥嵘,说,上头给的期限是年前吧,过了年,怎么办?卫峥嵘指了指凉拌菜。大爷说,凉拌?卫峥嵘说,吃你的吧!我转转去。
卫峥嵘起身,穿上外套出了门。他开车在城里转了一圈,大马路上前所未有的冷清。他不知不觉开到了石门路,右侧的平房区漆黑一片,死气沉沉。街道上空空荡荡,无人无车。卫峥嵘突然踩下油门,汽车轰鸣着向前飞驰,闯了一个红灯。卫峥嵘哈哈大笑起来,直到笑出眼泪。
2
过了年,专案组刑警们被召集起来,开了年后第一次全体大会,由霍大队主持。除了江北大队的,还来了一位不苟言笑的生面孔,是个中年人,方脸,戴着黑边眼镜。霍大队说,年过完了,仗还得打,从今天开始,“10·18”系列案件由姜辉同志负责。在座的刑警不由得悄悄看向卫峥嵘。卫峥嵘坐在后排一个不起眼的角落,腰背微弯,目光朝下,面无表情。陆行知没有回头,不忍心看。
霍大队接着说,姜队在座的可能认得,但不大熟悉,他是去年从广东调到市局支队的。不过没关系,一起工作很快就熟悉了。老姜,你说说。姜队接过话头,中气充沛地开口说,同志们,连日奋战,辛苦了。但辛苦归辛苦,活儿还得继续干。过年这几天,我没干别的,把所有案卷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看得出大家做了很多工作,摸排细致,调查深入。我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更细致、更深入。不过有一个问题,1995年的图书馆职员莫兰被杀一案,是不是系列案件的首案,我看还值得商榷。仅凭一幅画,我没有被说服。
陆行知举起了手。霍大队说,小陆,让姜队说完。姜队说,陆行知吧,我看到了,并案是你首先提出的,你说。陆行知站起来说,姜队,我觉得这幅画虽然不是铁证,但已经足够将案件联系起来。仅仅凭一幅画的内容指向“10·18”系列案的被害人柳梦,可能是巧合,但画的主人莫兰被杀,且杀人手法与“10·18”系列案件有一定重合,就不能视为巧合了。系列杀手,或者叫连环杀手,通常有一个蛰伏、觉醒和成熟的过程,莫兰案可能是他的一种演练和雏形……
姜队抬了抬手,打断了陆行知的发言,说,不谈理论。系列凶杀案,我在广东破过几起。那我再问一个问题,从1995年到1997年,凶手为什么没有作案?朱刑警闻听直了直腰,他也问过这个问题。陆行知老实回答说,不知道。姜队说,我不否定你的推断,莫兰案可能是首案,也可能不是。我看了你们的调查进展,在摸排借书的人,现在排完了百分之二十?这个调查方向要耗费大量人力和时间,如果错了,时间我们浪费不起。陆行知有点儿气馁地坐下了。后排的卫峥嵘抬起了眼。
姜队接着说,我看主要的调查方向还是要集中在柳梦和杜梅的社会关系上,做更细致全面的梳理。莫兰这个方向,他朝着陆行知说,你可以继续跟,其他人就不要……卫峥嵘突然开口了,声音洪亮地说,还有我。举座皆惊,纷纷转头看老卫。霍大队有点儿尴尬,说,老卫……姜队说,卫峥嵘同志吧?他看着卫峥嵘,又看陆行知,点了头,说可以。
散了会,陆行知和卫峥嵘这个双人小组继续原来的调查方向,其他人都被调去从头梳理柳梦和杜梅案的嫌疑人。
卫峥嵘去了趟厕所,在洗手台洗手时,霍大队进来了。他走到便池前边解裤子边说,老卫,别有情绪啊。卫峥嵘说,服从安排。他的语气平静,没有显露出任何情绪。霍大队说,我也累,真想撂挑子。我都想好了,退了就去开出租车,咱们技术好,路又熟,交通规则记得清,上手就能开,挣得还比现在多……
卫峥嵘不理他,转身出去了。他跟陆行知在楼下会合,两人商量了一下,打算分头行动,陆行知去走访下一个频繁借书的家伙,卫峥嵘去南大找白晓芙,莫兰的画像交给了她,想让她试试用化学分析法能不能显影两年前的指纹。
卫峥嵘把车钥匙抛给陆行知,说,车你用。陆行知说,你开吧,我骑车。两人正在推让,朱刑警追过来说,抱歉,车得交回去统一分配,你们俩……老朱看看眼前的情形,有点儿尴尬,一咬牙说,开走吧,我就说没追上。但陆行知还是把车钥匙还回去了,他和卫峥嵘一人一辆自行车出了分局。
卫峥嵘去了南大生化实验室,只有白晓芙一个人在。她戴了手套,把莫兰的素描画像小心地从试验台中取出,说,碘熏法不行,我订购了特别试剂,前天刚送到。这画就算保存得不错也两年时间了,显影效果不太好。卫峥嵘凑上去,看见画上有些不太明显的指纹纹路,细看才能看出一些细纹,像虫子胡乱爬过留下的印儿,纸的边缘较多,而且都是重叠的,分不出单个的。白晓芙说,恐怕没有鉴定价值了。卫峥嵘把画放进塑料夹,小心收好,说,让老吕看看。
白晓芙觉察出卫峥嵘的精神不振,有些心疼,说,既然退了,就歇歇吧。卫峥嵘说,又不是退休。白晓芙问他,给你的药吃了吗?卫峥嵘说,我最近喝得少。白晓芙笑了笑,笑中似有些悲哀,说,是吗?我那天也喝了点儿酒,原来喝酒真能开心一点儿。这话有点儿突兀,超出了他们的日常谈话范围,饱含了情绪,深入了内心。卫峥嵘吃了一惊,说,你为什么喝?白晓芙说,没事儿。卫峥嵘又说,女的还是少喝酒。他的语气有点儿生硬,不像关心,倒像是在劝诫。卫峥嵘自己也觉察到了,想补救一下,又说,喝酒不好。白晓芙果然误解了,脸色冷下来说,对,你以前说过,不喜欢女人喝酒。凭什么,这还男女有别吗?这么多年你的大男子主义还是没治好。
她脱了白大褂,开始收拾东西,说,我该接儿子去了。卫峥嵘说,今天不是周末吗?不跟着他爸?白晓芙说,早就不跟着了,周末也跟我。卫峥嵘好像被戳痛了,想起了自己跟儿子的处境,皱眉说,那他爸多长时间见他一次?白晓芙冷冰冰地说,不见才好呢,我跟法院申请了独立监护,他能不能探视我说了算。卫峥嵘表情有些不自然,说,那也是他爸。白晓芙一顿,盯着卫峥嵘,表情有些难看,说,有些人,不配做爸爸。卫峥嵘好似头顶被敲了一记警钟,脸色变了,说,你说谁?白晓芙反应过来,卫峥嵘也是个离了婚的父亲,忙说,你误会了,我怎么可能说你呢?卫峥嵘脸色再没有和缓过来,拿着画,沉着脸掉头就走。
陆行知去了卫生局下属的一家事业单位,找着了要见的人,叫包健,这人三十出头,肤白、微胖,头发整齐偏分。这单位十分清闲,没几个人上班。接待室也很简陋,挨墙放着一个报纸期刊架子。陆行知问包健,你经常去图书馆借书?包健探头想看陆行知的名单上写着什么,随口回答说,不经常,您什么事儿?陆行知拿出个市图书馆的借书证,说,你一年换了两本借书证,挺经常的吧。包健的借书频率极高,每周两三本,看他的样子,自从坐下,屁股就在椅子上推磨,又不像个爱读书的人。包健吃了一惊,恍惚了一下,说,难道那个传闻是真的?陆行知看看他,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传闻。包健煞有介事地解释说,有些书,借过的人就会被记录在案了。但我没借过那些书啊!陆行知也有点儿蒙,说,哪些书?我都不知道。算了,你爱看什么书?
谈话时,不时有好事者门口探头进来,或者干脆走进来取报纸。包健对这种打探很介意,跟陆行知
说,同志你小声点儿,我不爱看书。陆行知说,那犯罪小说你可借了不少。包健说,我不管什么书,
别人要什么我借什么。陆行知很意外,别人?谁要的?包健左右看看,压低了声音说,跟您说,您可别外传。有人投资了网上书库,就是把书录进电脑里,变成电子文件。我们单位不是有扫描仪嘛,我把书借来扫描了,再卖给他们。这对陆行知来说也是个新闻,没想到还有人干这个,他问包健扫描了卖多少钱一本。包健踌躇满志地说,这是远期投资,将来这书可以在网上卖,也可以卖光盘。每卖出一本,我就可以收百分之五的利润,这个事儿是大有可为的。又问陆行知,哎你们局里有扫描仪没有?陆行知有点儿哭笑不得,说,就是说你还没拿到一分钱?包健有点儿不高兴,说,你也觉得我是让人骗了吧,说了是远期投资!
卫峥嵘拿着莫兰的画像回到队里,给了法医老吕,让他试试能不能提取完整指纹。从法医科出来之后,卫峥嵘给儿子打了个电话,接电话的是前丈母娘。小学寒假还没完,壮壮还在姥姥家住着。老太太不大待见这个前女婿,说壮壮玩去了,就挂了电话。卫峥嵘心里没着没落,烦躁起来,骑自行车出去,找了个馆子,自己喝了顿酒,没注意就干掉了大半斤。出了饭馆,冷风一吹,就觉得昏头昏脑,自行车也骑得摇摇晃晃。
拐上一条小路后,卫峥嵘突然撇了车,缩进墙角的阴影中。等了片刻,只见一个骑车的人影拐进来,在路口骤然减速,卫峥嵘弹簧似的跳起,跨上一步,劈手把人从车上拽了下来,就手反剪了按在墙上。原来他刚才的醉态都是装的。
被他按住的男人,不出所料,就是白晓芙的前夫。卫峥嵘说,你跟着我干什么?男人冷眼看着别处,一言不发。卫峥嵘说,我们什么事儿都没有!男人微微冷笑了一下,也说不出是鄙夷还是愤怒。卫峥嵘吼道,你要还在乎她,就去跟她赔罪、求情,负起男人的责任,好好过日子,跟着我有屁用!男人却说,她从来没在乎过我,我就想看看你有多了不起,现在看,也不比我强。男人的声音很平静,不带一丝情绪,就像在叙述一个事实。卫峥嵘一愣,放开了手。
第二天卫峥嵘起晚了,将近中午才去了法医科。老吕正在吃饭,一边在饭盒里划拉剩下的米粒,一边跟卫峥嵘说,我看不了,太碎了,没那本事。你去找郝大手吧,画儿已经给他了。
卫峥嵘跟陆行知说了一声,打算自己去中山大队找郝大手。那地方远,没必要俩人都蹬十公里自行车。刚打开自行车锁,一辆桑塔纳在他身边停下,开车的是陆行知。卫峥嵘看看这车,知道是老霍的。陆行知说,霍队把他的车给咱们了。大门口,霍大队骑着自行车,向他们挥挥手,出了大门。
路上,陆行知开着车,问卫峥嵘,郝大手是谁?卫峥嵘说,郝景运。咱们南都警界有几个神人,火车站的神眼老刘,画模拟画像的神笔老贾,还有看指纹的大手老郝。他要看不出来,就不用找别人了。老郝身材精瘦,戴着厚片眼镜,像个中学老师。他见卫峥嵘和陆行知来了,先把莫兰画像给了他们,又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上面有几个指纹,排成一列。老郝说,就分出来这几个,比对的指纹给我。卫峥嵘眼睛一亮,老郝果然有手段。那些昆虫来回爬过似的细碎残断的痕迹,老郝居然真的从中提取出几个指纹。
陆行知赶紧递给老郝一张纸,上面是莫兰的十个指纹,按1到10编了号。老郝把两张纸放到眼前,逐一对比。但最后得出的结论竟然都是莫兰的。老郝摇了摇头,挺失望。卫峥嵘和陆行知更失望,指纹这个线索算用尽了。
陆行知拿着两张纸对比着,说,真想学学您这本事。画像上取下的指纹破碎残缺,不知老郝怎么做到的一眼定乾坤。老郝说,不用学,将来都靠电脑,国外的指纹比对软件比我快一百倍。等咱们也有了,我就该退休了。陆行知有些遗憾。老郝看出来了,说,是好事儿,就得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新技术打败我,不是犯罪打败我,我退而无憾。老技术警察的胸襟,让陆行知十分佩服。
老郝忽然想起什么,指着画对卫峥嵘说,去二监狱问问吧,听说他们那儿以前有个犯人,就爱画这个,有用没用打一竿子。
3
二监狱在城郊。从老郝那儿出来,他们开着霍大队的车直接出了城。路上跑着很多农用三轮,大都是走亲戚的。男人开车,女人和孩子裹着大衣坐在车斗里,脸通红,泛着过年的喜悦。
因为事先打了电话,一名狱警接待了卫峥嵘和陆行知。监狱院子里正在杀猪,要给犯人们改善生活。他们在一间破旧的办公室里坐了,说明了来意,狱警马上说,是,有这么个犯人,去年上半年就放出去了。他是1995年进来的,判了一年六个月。他没事儿就画,墙上、杂志报纸上,都让他画得乱七八糟,犯人们还传看、起哄,很干扰秩序。
服刑时间对得上,正好是1995年到1997年的空窗期。卫峥嵘心中一喜,问,画还有吗?狱警说,那没有保留,危害精神文明嘛。墙重新粉刷了,纸上的也都销毁了。陆行知拿出莫兰画像给狱警看,说,您看像那个人画的吗?狱警看了看,十分肯定地断言,我看就是那个人画的!卫峥嵘问,犯人叫什么名字?狱警有点想不起来,问一个进来倒水的同事,那个老画黄色图画的犯人叫什么来着?同事说,噢,武小文吧。
回程的路上,卫峥嵘紧锁眉头,右拳一下一下捶着左掌,自言自语说,看走眼了?不该呀。陆行知说,武小文是谁,你认识?卫峥嵘说,瓜皮。陆行知立马想起来了。柳梦案他们在街巷走访时,瓜皮坐在门口,想敲他二十块钱。杜梅案时,瓜皮在家里床上,让人打伤了,鼻青脸肿的。对这个外号印象太深,让他反倒忽略了大名。陆行知说,他不像啊,就是个……卫峥嵘接口说,二流子,去年他骚扰我儿子幼儿园一个老师,我教训过他。他这人,也不犯罪,就是犯贱,能有杀人的胆儿?陆行知说,要不要跟队里汇报一下,先把他看住了?卫峥嵘说,嗯,让老朱去盯一盯,咱们马上到。
卫峥嵘、陆行知和朱刑警在武小文家的巷子里会合了,待在一个墙角,一起遥望武小文家。朱刑警说,他刚回家,提了只烧鸭。咱们找瓜皮干什么?陆行知说,你不是问过,凶手1995年到1997年之间,为什么没作案么?武小文这段时间在二监狱,是莫兰案发之后两个多月进去的,去年上半年才出来。朱刑警吃了一惊,说,你说的这个武小文是瓜皮吗?会不会是重名?瓜皮就是个二流子,还是个二流的二流子,杀鸡都够呛。卫峥嵘说,就是他,1995年他怎么进去的?朱刑警双手一击掌,说,老杜!问他吧,他办的案,最清楚,咱们也该瞧瞧他去了。
老杜年前就出院了,现在遵照医嘱,天天在家做康复训练。虽然希望不大,他还是想养好了回警队。他训练的地方,是家门口一个居民遛腿的便民公园,里面有个小孩玩的区域,有沙坑,有爬杆,有双杠。老杜把着双杠,艰难地挪着步,杜嫂推着轮椅在一边看着。天冷,穿得厚,老杜像头狗熊似的动作笨拙。挪了几步一抬头,发现朱刑警正笑眯眯地看着他。老杜惊喜地嚷道,嘿,来看我也不拿东西?朱刑警说,不是来看你的,是来问案的。老杜转头看见了卫峥嵘和陆行知,说,扶我一把,回不去了!
扶着老杜在轮椅上坐好了,其他三位坐在公园石凳子上,说了武小文的嫌疑,问他武小文当年的案子。老杜也不敢相信,说,瓜皮,不能吧,就是个……朱刑警打断说,不用说了,是个二流子,我们损了他好几回了。1995年他犯的什么事儿?老杜说,我不是说他是二流子,他是个败家子儿啊。其他三位不明所以,老杜厘了厘思路,从头说起,他家以前挺阔的,是个大户,在老城区有个院子,两进两出,十几间房,雕梁画栋的,漂亮极了。新中国成立后国家把院子收了,“文革”后他们家想要回来,闹了好些年。八几年有一次纠纷,他爸心脏病死了,后妈跑了,武小文还小,这事儿就搁下了。那时候他们家还是有钱,又没人管他,他就成了个小流氓,三天两头进去,以拘留所为家。武小文成人以后,继承了他爸的使命,接着要房子。他就这一个生活目标,也不找工作,什么事儿都不干,坐吃山空。可那院子住了七八户人,谁愿意搬呀,有政策也执行不了。1995年那回,武小文喝多了,提着汽油桶上门,要把院子点了。朱刑警说,怎么又是汽油桶,马成群是跟他学的?老杜说,马成群不敢点火也是跟他学的。武小文哪敢点啊,火机都没带,就让群众抓获了。马成群闹事那天,他也在呀,我跟马成群喊着话,他在一边唱对台,煽乎马成群点火。朱刑警说,发现柳梦那天,他也在现场,探头探脑的,一脸贱相,问我人是不是光溜溜的,我把他轰走了。
四位警察各自琢磨着。朱刑警说,就他还是有钱人后代?见人就伸手。老杜说,我还是觉得…….杀人犯没他这么熊的,老卫你说呢?卫峥嵘没说话。陆行知说,很多杀人犯,看起来不像杀人犯,比如泰德·邦迪……提起外国人名,陆行知犹豫了,看了一眼卫峥嵘。卫峥嵘说,两次案发时他都有不在场证明,咱们复查复查吧。他们站起来告辞,卫峥嵘说,老杜,好好养伤。老杜眼巴巴看着他们,恨不能一起去。
回到警队,陆行知先查了借书人名单,找到了武小文的名字,在名单上一共出现了九次。其实也就1997年半年时间,这个频率算高的了。卫峥嵘望着墙上的地图,指着一处说,武小文家的院子就在柳梦和杜梅案发现场正中间,像尺子量出来的,有意思。他找出杜梅案时武小文给郭胜利交代的那张纸,上面的手印和血迹还历历在目:11月3日晚,吃过晚饭,去刘大头家打牌。10点半,输光了,王胖猪替我。我看他们打牌……卫峥嵘把纸叠好装上,跟陆行知先去找刘大头。
刘大头家跟武小文家隔一条巷子,有个院儿,里边三间起脊青瓦房,院子像个垃圾场。牌桌还在客厅里摆着,一地瓜子皮,乌烟瘴气。正好,除了刘大头,武小文提到的王胖猪也在,是个挺胖的女的。卫峥嵘问他们那晚武小文是不是在这儿打牌,跟他交代的情况是不是贴合。刘大头说,真记不清了,打到后半夜,眼都花了,头也晕了,除了牌桌上这几个,其他人在不在没印象了。陆行知问王胖猪,武小文是坐你旁边吧?王胖猪说,开始是,他这人事儿多,一会儿去上厕所,一会儿嗑瓜子,还老指点我出牌,烦得我不行,我让他滚了。也就是说,武小文是不是坐在牌桌旁边一直观战到早上,他们也不肯定。
卫峥嵘有点儿火大,呵斥道,那你们为什么作证?刘大头说,他……也可能在呀。王胖猪说,他人还行,每回来都拿只烧鸭。卫峥嵘和陆行知很是郁闷。刘大头想找补两句,说,不是我看不起他,就他这块料,也就偷偷卖给初中生几盒打口带,犯罪他真不敢。打口带?卫峥嵘从没想到武小文跟打口带
有什么联系。刘大头解释说,就是港台的、外国的走私磁带,打了眼的。卫峥嵘说,我知道!他怎么卖这个?哪儿来的?刘大头说,他有个店呀,文具店,在江门中学门口。
卫峥嵘和陆行知第一次得知这个信息,武小文这个二流的二流子,见人就要钱的货,还是个店老板?他们马上联系了江门中学的管片儿民警老扈,一起开车去了学校门口。到了那他们就看见了文具店,极小一间临街房,门头上就“文具店”三个楷体油漆字。
三个警察决定先不惊动武小文,坐在车里远远观察。老扈说,他去年出来之后,找了我们,正好我们有帮扶政策,他重新做人的态度也很诚恳,就准许他租了这个门脸儿。卫峥嵘说,诚恳?他还有诚恳的时候?老扈说,对呀,他很诚恳地表示以后不再主动挑起房产纠纷,从长计议,和平解决。陆行知问,他开店的本钱是自己的?老扈点头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家到底有底子。卫峥嵘猜测说,他家以前是资本家?老扈说,不是,他祖父以前是个有名的画师,他父亲也能画两笔。
武小文居然有这么个家庭背景,跟画画有这么深的渊源,卫峥嵘和陆行知精神一凛。陆行知问老扈,他会画吗?见过他画画吗?老扈说,那倒没有,不过他字写得不赖,“文具店”三个字就是他写的。卫峥嵘望着那三个字,掏出瓜皮招供的那张纸,对比了一下字迹,发现是天上地下的区别。那张纸上的字歪歪扭扭,还不如小学生,看来是他故意装出来的。
这时他们看见武小文走出店门,伸了个懒腰,对正要进店的一个学生摆手说,关门了。随后武小文锁上门,骑上一辆破破烂烂的小摩托,扬长而去。陆行知看看表,说,关门够早的。老扈说,做生意哪能这样,所以他也不挣钱。陆行知琢磨着说,他家的院子快拆迁了吧。拆迁款会是个天文数字,也许他等着这笔钱呢。老扈皱了皱眉,说,有几户不愿意搬呢,有点儿麻烦,我们也一直在做工作。卫峥嵘又问了一遍,他出来之后真的再没闹过?老扈说,没有。
放下老扈,卫峥嵘和陆行知开车跟上了武小文。小摩托破破烂烂,比自行车快不了多少,跟起来反而很困难。卫峥嵘跟陆行知换了位置,自己开,他像钓鱼似的,不远不近吊着跟。只见武小文路过一个漂亮姑娘,嬉皮笑脸地吹了声口哨。没等姑娘的眉毛立起来,武小文攥攥车把,摩托加速而去。看他还是个没成色的流氓样。
一路跟到了图书馆,武小文在路边扎好摩托,进去了。卫峥嵘随后停下车,跟陆行知说,不用盯太紧,跟丢了不怕,别暴露了。陆行知点头下了车,卫峥嵘则掉头回了警队。
陆行知跟着武小文,进了图书馆阅览室。陆行知随手拿了本杂志,找了个座位坐下,把头埋低,杂志挡住大半张脸,眼睛余光瞟着在书架之间找书的武小文。
此时的武小文,看起来跟之前那个流里流气的人不大一样,神情都有了变化,变得庄重、文明了。陆行知看见他慢慢靠近一个正在选书的女孩,上下打量着她。陆行知不由盯紧了些,却见武小文俯身捡起了一张借书卡,用卡尖碰碰女孩的肩膀,把卡还给了她。女孩笑着表示感谢,武小文也微笑着点了点头,然后目光又回到书架上。这个动作很正常,很礼貌,看不出有什么意图。这让陆行知有些意外。
卫峥嵘回到队里,找到霍大队,先没说武小文的事情,开口便跟他要人,说要盯个目标。霍大队面有难色,说,我跟姜队不好开这个口,你要盯谁?价值大吗?卫峥嵘说,不大我能跟你要人?保不准我们先破案!
老霍以为他是赌气,又要做思想工作。卫峥嵘无奈,只好汇报了武小文的情况。霍大队听完,不大信服,说,这个关口上,武小文作案的可能性不大吧,有必要紧盯吗?卫峥嵘说,我怕他跑了。霍大队说,他又不知道你们瞄上他了,跑什么?老霍说的也在理,卫峥嵘有点儿来气,说,我现在摸不清他的套路。我们以前不知道他出身书画世家,也不知道他还自己开了文具店,更不知道他会不会突然跑了!霍大队表示理解,抱歉地说,要不,你们俩先盯一盯,轮个班,辛苦点儿,车尽管用。以前这活儿,俩人也就干了,要是有什么新的发现,我再跟姜队说。
说的是实话,1988年,老霍还年轻的时候,跟更年轻的卫峥嵘出过一次任务,俩人盯了一个逃犯一个半月,行程上万公里。四五十天下来,两人各瘦了十多斤,胳肢窝都快长出蘑菇来了。
卫峥嵘说,我没事儿,不辛苦,但陆行知有家有口,不能没日没夜吧。霍大队说,要是你们俩都累趴下了就叫我。话说到这份儿上,卫峥嵘不好再开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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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峥嵘和陆行知开始轮番盯梢武小文。卫峥嵘分配了时间,自己晚上盯,陆行知白天跟。有时陆行知给卫峥嵘带早饭,有时卫峥嵘给陆行知带晚饭,带了就在车上吃。武小文的行动很规律,他家、文具店、刘大头家、图书馆,基本上就这四个地方,昼出晚归,毫无异常,他去图书馆比去刘大头家去得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