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涉大川。”
这是亭上能看到的唯一墨迹。他不禁想起数月前的离亭诗会,想起金馆长对黑白无常两位诗人解释为何此处没有楹联,为何写了“利涉大川”。想着想着,他看见亭边一株古松龙姿凤仪,心有所动。正愣神间,又见一群野鸭怡然游向亭来,数对鸳鸯穿游其间。
这一刻,仿佛《富春山居图》活了过来。他感觉自己已是画中人。
“利涉大川。”他的目光再次聚焦这孤零零的四个字。是真的内含深意吗,还是自己想多了?左汉搜肠刮肚,想不明白这四字究竟能和本案扯上什么关系。
水?木?
“利涉大川”四字曾多次出现在《易经》中,具体有多少次,左汉没有专门数过,但他知道有好多次。
忖了半晌没个理会,他索性拿出手机问百度。然而,当屏幕显示出这个词的几个出处后,左汉只恨自己没好好把文化基础打牢,没早些想到那一层联系。
同时,他也感觉天塌了。
“利涉大川”,是《易经》六十四卦的一个常见卦辞。但在诸多卦名中,有一个却极其扎眼:
“亨,王假有庙,利涉大川,利贞。”
“利涉大川,乘木有功也。”
这是第五十九卦——涣卦。
苏涣,这是左汉最不希望面对的嫌疑人。若无此事,他会是自己一生的好导师,好兄弟。
在血画中暗示自己的身份,换了别的凶手,左汉定会评价一句“嚣张”。可在苏涣这里,他发现自己竟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离亭内外,人潮人海。左汉木然立在“利涉大川”的牌匾之下,像一叶穿越了所有时间和空间、繁华和寂寞之后,不知接下来要驶向何处的扁舟。他默然接受着无数行人无意识的碰撞,留下两行清泪。
对不起……尽管内心挣扎得让他行将窒息,但左汉明白,他们已属于两个阵营。无论对方有多少理由和苦衷,自己没法动摇自己坚守的原则。
艰难下定决心,他拿起手机就要通知卢克抓人。突然,他感觉手里震了一下,随即一个陌生号码给他发了条短信:
查邮箱。
虽然是个陌生号码,但左汉有种预感:短信提到的事一定非同小可。他甚至肯定,这就是“大画师”发来的。就是他发来的。
左汉没有多想,就地打开手机里的邮箱APP。稍一刷新,系统便提示他有两封未读邮件。而最新的一封,标题令他毛骨悚然:
画外有画
他知道,他还没完。
视频本身画质不高,且已经过压缩,因此下载过程并不费时。户外噪音太大,左汉找出口袋里的降噪耳机。
不知为何,他兀自捣鼓和等待了半天,却鬼使神差地没再给卢克打电话,似乎下意识地将这当成了“大画师”和自己之间的事情。
这封邮件附有两段视频,左汉先打开的一段,似乎是周堂在家门口看到一个信封,从里面拿出几张模糊不清的照片,顿时被吓到吃药救命。但左汉琢磨半晌,实在搞不清这是什么意思。
他不能花更多时间来研究这段莫名其妙的视频,不待多想便点开第二段。居然是赵抗美。只见赵抗美举着手机在电梯口高声大骂,四下无人,那无疑在骂电话那头的人。听了一段,他很快发现原来被骂得狗血淋头的可怜虫正是周堂。
然而这并非重点,直到听见赵抗美的一段话,左汉才终于由一个看客,变为当事人。
“合作?你觉得你还有资格跟我谈合作?你手里有什么了不得的资源和条件?周堂,我赵抗美做事素来雷厉风行,我可没耐心和你这种人耍心眼。我告诉你,我赵抗美连前公安局长都敢杀,谁让他挡了我的道!你撒泡尿照照你自己,你算个什么东西?”赵抗美说。
听到赵抗美说“前公安局长”时左汉竟有片刻的呆滞。待彻底反应过来,他开始浑身剧烈颤抖,手机都险些拿不稳。他脑海中不断有鲜红色的回忆汩汩上涌,一会儿是父亲殉职的画面,一会儿是“逆我者亡”四个硕大的血字。
这么多年过去了,尽管他从未放弃追寻父亲被害的真相,但在内心深处,他已经想通了,父亲是因扫黑除恶牺牲的,他走得光荣。自己虽然没了父亲,但自己是英雄的儿子,身上流淌着英雄的血液,无论父亲健在与否,他都为自己是左明义的儿子而骄傲。
可是,当看到赵抗美嚣张地说出那句话的时候,左汉多年来悉心呵护的伤疤却还是再次被撕开,猛烈地被撕开。他仿佛看到自己身上突然裂开的大口,英雄的鲜血流淌出来,地狱的魔鬼在狞笑,有恃无恐。
一阵凉风吹来,双目猩红的左汉稍稍回过神。他环顾四周,人山人海依旧。实在过于失态了,他想,他得努力平复情绪。然而周围的人依旧高谈阔论,争先恐后,笑靥如花。世界一如往昔。
他刚要抚平自己狂乱的心跳和满心满脑的仇恨,竟再次收到一条短信:
我会取他性命。
虽然已经猜到他的意图,但真见了这行让人胆寒的字,左汉的心里还是不免一阵波澜。
他恨赵抗美。若不是赵抗美这个黑恶势力头子,余东百姓就不会屡遭不公,他父亲就不必夙兴夜寐、枕戈待旦,直至最终牺牲。若不是赵抗美,他会和其他孩子一样,有一个完整的家庭,开心地看着父亲一个个兑现他给自己的所有承诺——买齐奥特曼模型、和他一起攀登珠穆朗玛峰、把他训练成格斗高手、亲自为他穿上第一套警服。若不是赵抗美,此时此刻的左汉,绝不仅仅是什么外聘专家,而是一名堂堂正正的骄傲的人民警察!
他!恨!赵!抗!美!此时此刻,他的心底有个声音在真真切切、反反复复、咬牙切齿地说,让“大画师”杀了赵抗美也好,杀了他,不但父亲大仇得报,余东市民也从此少一敌人。虽然交给法律惩罚才是正途,可是搜集证据、抓人、走法庭、行刑……多么漫长的过程!赵抗美如此神通广大,谁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黑恶必除,除恶务尽,让赵抗美尽早归西,有什么不好?!
他心中的乱麻在纠结、挣扎、咆哮,一次次绑着他的灵魂去撞击那世界尽头的通天高墙。
要放他去杀赵抗美吗?要告诉卢克吗?
他一时不知如何选择。
作为完美主义者,他本不愿在自己的杀戮作品圆满完成后,再多杀一人。但在那晚,当左汉平静地说出自己父亲牺牲的故事时,他的心彻底动摇了。他早已从监控中得知真相,可这真相有着太悠久的岁月,各种证据或已随着时间消失殆尽,要制裁恶人,那样一段视频恐怕过于轻盈。但他知道,那是左汉的心结。他自己中途走错的人生已经充满隐瞒和辜负,他只想为兄弟做最后一件事。只是,这终究不在他完美的计划内。
画外有画。他这样说服自己。
“画外有画”是他的启蒙老师在第一堂国画课上就告诉他们的道理。当时那群奔向少年宫,想拥有一技之长的孩子们,尚不能理解这四个字背后更深的含义。但老师至少让他们明白了这个概念最浅显的一层意思。
“你们刚开始学,画东西都不敢碰到纸张的四边,形象全都窝在画面的中心。但是画山水的人,要眼前有江山,胸中有丘壑,要大胆,大胆地从画面中心把线条延伸开去。你画半棵树,其实另外半棵在画外;你画半座山,其实另外半座在画外。你们试试看。”老师说。
“当然,这是今天你们应该知道的。但等你们学到了下一个阶段,老师会让你们去看看八大山人和齐白石的画。八大山人的鸟不碰到画的四边,但你们会看到整个天空;齐白石的鱼虾不碰到画的四边,但你们会看到整个大海。”老师又说。
如今,那位老师已经杳无音讯,就像天空中曾经的一缕云絮,就像海面上曾经的一朵浪花。
他又想到自己创作这件“作品”的初衷——无论框架多么完美,被行刑者都是未知。它需要在严谨的法度中制造意外,像所有真正的杰作一样,像断臂的维纳斯,像被涂改的《兰亭序》。五起案子各有意外,但整件大作品呢?画外有画,是意料之外,也是情理之中。
想好一切,他将赵抗美和周堂的某次电话录像发给左汉。他一方面认为左汉有权知道一些真相,另一方面也希望左汉能在他杀赵抗美时给自己行个方便。
这么多次了,他知道,左汉已经盯上自己,否则定不会约自己中元节吃饭。之前在第五个作案地看见警察,他毫不怀疑左汉已经完全推断出了自己的整个计划。只是“利涉大川”的秘密,不知他是否已经揭开。
随缘吧。他依然记得,在完成第一起案子后的那次聚餐上,他还让左汉注意《富春山居图》中的四季和点景。
他双手插入口袋,站在市人民医院顶楼的天台上,看着逐渐暗淡的天空。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人间尚且光亮,这撑得满满的皎月却已然无声冒出,在忽远忽近的天际冷冷低悬。
他的瞳孔也像那忽远忽近的天际上那轮忽远忽近的月亮,清澈却森冷。
发完那条短信,他将手机关掉,塞进口袋。脚下的城市繁忙得像清扫落叶的秋风,眼前的一切忽然变得失焦、迷离。
“左汉,给我行个方便。”他自言自语,轻不可闻。
左汉正在警察局。
他虽然纠结,甚至巴不得赵抗美现在马上立刻就死,但挣扎良久,他还是选择将录像交给卢克,并建议警方以雇凶杀人的嫌疑立即控制正在医院养病的赵抗美,而非婆婆妈妈地让经侦支队摆出证据。谁都知道,此举并非要给赵抗美难过,相反,却是对他的一种变相保护。
卢克看完视频亦是极度震惊和愤怒。甚至可以说,他的愤怒程度丝毫不亚于左汉。从警以来,他一直深受左明义的栽培和呵护,他如今能做到刑警支队长的位置,也离不开左明义的指导帮扶。赵抗美杀了左明义,已经和他的杀父仇人无异。
但是卢克理智在线,他知道什么必须做,而什么绝不能做。
“去人民医院,马上出发!”卢克命令道。
若单纯为了赵抗美的安危,卢克根本不必如此着急。因为此时此刻,刘依守、李妤非这两个警方的人正守着病床上的赵抗美。尽管卢克认为在犯罪发生的二十四小时内,集中所有警力抓捕“大画师”才是他们的首要任务,但早上他还是留了个心眼。
然而此刻,去医院已经不仅仅是保护赵抗美那么简单。它已经和抓“大画师”的任务完全结合在一起。
众人来到市人民医院。赵抗美昏迷后一直在这里治疗。医生刚换了药,推门出来,门外坐着的李妤非和刘依守同时站起来对他颔首。医生也客气地点头,同时伸出手来示意他们请坐。
两人目送医生离开,刚要坐下,就见卢克带着一群人风风火火地从另一头的电梯口往这儿冲,心下诧异。
“你俩怎么在外边不在里边?”卢克当头一顿责骂。说话间,张雷和左汉已经趁着刚走的医生没把门关严,抢媳妇儿似的冲进病房。
“赵夫人在里面守着呢,非把我俩赶出来不可,说想和老头子留点私人空间。还说现在这光景,看了警察就烦。”刘依守委屈道。
卢克不想和他争辩,瞪了两人一眼后径直走进病房。映入眼帘的,是呼呼大睡的赵抗美和坐在一旁抹眼泪的赵夫人。见状,卢克大松一口气,还好来得及时,没让“大画师”再次得逞。现在有这么多警力围着保护赵抗美,就算对方吃了熊心豹子胆,能够飞檐走壁,应该也不敢放肆了。
“赵总还好吧?”虽然已经眼见为实,但卢克还是出于礼貌寒暄了一句。
赵夫人抬起头来,见是他,努力压制自己的悲伤愤怒和不愿说话的心情,道:“医生刚检查过,说他没事,只需要好好休息。”
然而话音方落,几乎就在众人的心刚刚放下的瞬间,原本还睡态安详的赵抗美,竟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他双手着急地捂在胸前,脸色骤变,继而呼吸急促气短,几近衰竭。不待众人从震惊中反应过来,一旁原本还峰峦起伏的心电图,居然变成了一条直线!
“医生!医生!这里有情况!”左汉第一个反应过来,冲出门去朝着刚才那个医生离开的方向大喊。
面对此情此景,连卢克都慌了。哪怕是一群持枪歹徒正在和他巷战,他都没有慌过。可现在他面对的是一个医疗问题,一个他可以说一窍不通的领域,而且眼前这个人不能死,起码不能现在死,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
赵夫人也一下站起来,花容失色地奔到赵抗美身边,双手握着赵抗美的胳膊使劲晃着:“老头子,老头子,你怎么了呀?!”
她这一晃,没有把赵抗美晃醒,却把卢克晃醒了。卢克立即上前制止道:“千万别晃,已经去叫医生了,等医生来救!”
赵夫人好容易从癫狂中稍稍镇静,恶狠狠地瞪着卢克,仿佛是警方把她这个恶贯满盈的老公和上梁不正下梁歪的家庭害成今日这般。
卢克并不在乎对方的恶意,急切地问道:“刚才赵抗美有没有什么异常?”
“没有。”赵夫人道。
“那房间里有没有什么异动,或者有没有人来过?”卢克不死心地继续问。
“不就来了刚才那个医生嘛。”
卢克心头一凛:“医生来做什么?”
“说是换药,顺便检查。”
“你看着他换的吗?全过程都看着吗?我的意思是,他有没有什么奇怪的举动?”
“他说是来检查的,其实也没怎么动老头子,可能看他好不容易睡着,不想惊动。但药应该是换了。”
“什么是应该?”
“哎呀!”赵夫人终于被问得不耐烦了,仿佛说完最后两句便绝不开口似的道,“我刚没了儿子,丈夫也变成这副模样,你说我还有心情观察医生怎么换药吗?我一整天都魂不守舍的,连午饭都吃不下,你还想让我认真看医生换药然后给你再描述一遍?”说罢,她赌气似的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卢克也没工夫再搭理这女人,目光直接甩向吊瓶——那分明是一个几乎见底的瓶子,哪像是刚换的?
很快他又想到了什么,立刻摸了摸玻璃瓶下方的莫菲氏滴管,摸到一个凸起。他凑近一看,居然是个针孔大小的孔洞!
真相呼之欲出,赵抗美的静脉,很可能刚刚被注入了大量气体。
“快!抓住刚才那个医生!他是‘大画师’!”卢克一边大喊,一边身先士卒,逆着刚刚赶来的一群医生狂奔。
在场的其他警察也很快反应过来,看着卢克的背影拔腿就跑。而这群突然狂奔的人中,左汉是冲得最猛的。他只希望证实“大画师”不是他想的那个人,尽管此刻答案已经昭然若揭。
左汉火箭般的速度让卢克都惊讶万分。在他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大概只是他出发后的十秒内——左汉便冲到了他前面,然后将他甩得越来越远,远到他只能看见左汉疯狂挥臂的背影。
左汉冲到门口时,警方已经封锁了医院的大门。因为刚才李妤非见众人都只顾往下冲,却没人想到更快更有效的办法,便给守在医院门口的同事打了电话,说是卢队的命令,立刻封锁医院所有出口。
守在门口的小警察并没有拦住左汉。左汉虽然慢了几步,却还是第一时间认出了刚出医院不久的那个背影。他已经脱了白大褂,却依然戴着口罩。
左汉看见他如一道闪电般跨上摩托,踩了油门,随时准备汇入璀璨的车流。这时他也扭头,看到了左汉。四目相对,左汉突然定住,脚底好似灌了铅。
两人沉默地对视着。周围的光影有如飞速轮回的四季,周围的喧嚣有如更加深刻的寂静。仿佛就在这段短暂的时间内,宇宙已经完成了无数颗恒星的诞生和湮灭。
“学长!”
左汉几乎已经力竭,这一声,似乎要将他的灵魂抽空。
他听得出来,左汉的声音里隐隐带着哭腔。他的心弦为之一颤。到底还是知道了,他们之间的一切,似乎也该在此刻画上一个句点。
“为什么?!”左汉的哭腔愈发浓重,呐喊已经嘶哑。
他没有回答左汉的问题,只是摘下口罩,露出俊美却写满疲惫的脸。他遥望着左汉的眼睛,似乎也用尽全力地吼了一声:“对不起!”
左汉还想再吼些什么,却发现自己什么也吼不出来。而就在左汉无所适从的时刻,他踩了一脚油门,迅速消失在流光溢彩的街道上。
街道似乎也正被愈发浓重的夜幕吞噬,无论它表面上多么灿烂辉煌。
卢克跑上来搭住左汉的肩膀,眼里带着询问。此时两人都正喘着粗气,只是左汉还挂着一脸颓丧。
“是苏涣。你们可以抓人了。”轻声留下这句话,左汉便返身往回走。
卢克没有半点踌躇,马上做出部署。在这个信息社会,只要嫌犯暴露了真实身份,就几乎没有逃出警方天罗地网的可能。
左汉呆呆立在空旷的医院门口,仿佛一尊被严重风化的远古雕塑。
“怎么了?”李妤非见他不对劲,小跑着上前拍了拍他的胳膊,关切地问了一句。
“你他妈的别管我!”左汉朝李妤非怒吼,眼中一片猩红。
李妤非吓得不自觉往后退了两步,本想再走上前,看到左汉那凶神恶煞的模样,只好逃之夭夭。
不知过了多久,左汉感觉兜里的手机震了一下。强烈的第六感告诉他这是谁发来的,于是他以最快的速度掏出手机,只见被锁屏的手机上亮着一行字:“苏涣给你发来了一条信息。”
他尊敬仰慕的学长,他亦师亦友的学长,居然在这时候给他发信息了。他仰天苦笑。
手机解锁后,他见苏涣用微信传了一份word文档,页面背景是一张典型的花笺,米黄的底色透出一股难以捉摸的文人气。这封信很长,但标题只有单刀直入却莫名有种淡淡温情的三个字——致左汉。
他也不知是什么力量拖着他木讷的身体,缓缓走到不远处医院大门口的石阶边。他感到自己被绝望抽空了力气,倚着那仿佛无限高的大理石圆柱,一个字、一个字地读起来。
读着读着,他哭了。
他似乎失去了太多。可是这些他已经永远失去的人,似乎又给了他更多。父亲、迟嫣、学长……他不明白为何命运要带给他这些他喜欢、仰慕,甚至依赖的人,然后再将他们一个个从自己身边夺走。
读到最后,他的双肩不再因哽咽而剧烈颤抖。他突然恢复了平静,鲜有的平静。他感觉从心口,从双目,从四肢百骸,涌出一股宏大磅礴却无声无息的力量。
他熄灭屏幕,擦干泪水,挺直腰背,面对眼前这灯红酒绿的、火树银花的、将黑夜照彻的城市。
他要靠自己把心中的阴影照亮,要活出自己想要的该有的样子,要将自己或许轻盈的生命押在天平上正义的一边。他暗下决心。
他要做一名警察。


第三十九章 尾声 致左汉
左汉:
我是苏涣。
给你发这封信的时候,甚至从我开始计划杀戮的时刻,我们已再回不到过去了。尽管我想,但我们再不可能是觥筹交错的朋友。现在你是警方的人,而我,却沦为一个你可能看不起的罪犯。
我曾想过做完就收手,如果一切顺利,说不定一辈子都能逃过警方的追捕,甚至心安理得地做个艺术家。但随着计划的逐步展开,我的那点心思却屡次受到自己的质疑。人我要杀,可我自己,也应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我本想通过这封信,将五起案子的详细经过告诉你和警方。但你觉得这还有意义吗?提笔前我思来想去,决定放弃了。以你的聪明,想必早已看透我的计划。何况我不是来无影去无踪的神仙,你们想查到一些线索,必定是能查到的。如果以后警方非要我说,我也愿意配合。
也许你有兴趣知道我的作案动机。那么我就通过这封信,讲一点我的故事吧。
其实我并不像看上去那样过得顺风顺水,也绝没有看上去那样云淡风轻。有件事我骗了你。我的父母并非在我高考结束后才出国做生意的,他们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出去了。小时候,我关于他们的记忆,只是一些漫漶的照片、电话那头假装兴奋的声音,还有每次短暂回国时藏在一堆昂贵礼物背后的生疏笑脸。
我不仅骗你,我连自己都骗。我从小就在冷冰冰的单人床上幻想,他们一直和我住在一起,他们关心我的生活和学习。当时许多小朋友都抱怨父母天天逼自己写作业,无时无刻不监督自己,还说羡慕我不仅父母不在身边,还很有钱。看来不同人对幸福的定义真的不一样。或者,幸福的意思就是拥有自己所没有的东西?
当然,小时候偶尔也会有人说我父母不爱我,那些人都被我揍了,同时我自己也往往被打得鼻青脸肿。我没有想到,已经多年没人关心过我的家庭,那天你却突然问起。我有些猝不及防,只好说出那个让我自己也能好过一点的谎言。我很抱歉。
关于我的童年,不得不说,实在是糟糕透顶。也许你怎么也想不到,除了父母长期的缺席,我还长年累月遭到同学的欺凌。恶语侮辱、恐吓毒打、敲诈勒索,这几乎是我从小学到初中的家常便饭。可我并没有将这些告诉我的父母和老师,我天真地想靠自己赢回尊严。
愤怒积少成多,直到初中发生的一次可怕经历——我请求你,千万不要问我那是什么事——那以后,我的内心彻底沦为了恶魔。我从未如此确定地想要复仇。
上高中后,我在各方面开始变强,再没人会欺负我,我甚至开始意识到我家有钱,有社会地位,我会拥有光明的未来,我心中理应充满优越感。然而少年时期的遭遇我没忘,不敢忘,我满眼看到的是弱者面对的不公,我希望帮助他们,同时惩罚那些有罪之人。
而惩罚这件事,要做就得早做。若我日后有幸得到了更好的名声、更多的金钱、更高的地位,我不敢保证这些不会成为束缚我手脚,甚至腐蚀我灵魂的东西。现在的我虽怀有成为一代宗师的理想,却好在两手空空。除了我关心的人们,我没有什么可以失去。
至于为什么选在今年下手,请原谅我不能在这封信里和你说,这是我和另一个人间的约定和秘密。你可以把我理解成一个多年来一心寻求报复的杀手,只是刚好在今年,在这个时间点做好了各方面的准备。难道不是吗?再早几年,不用说我的“犯罪手段稚嫩”,我更是画不出这个水平的画。
我可以向你透露的是,在这整个杀局里,我唯一的必杀之人是赵常。起初我只想杀他一人,但在对他近年的所作所为做了深入调查后,我已经出离愤怒。如刚才所说,我满眼看到的是弱者面对的不公,正如初中时代的我所面临的那样。而这世上的蛀虫绝不止赵常一个,我杀他一个也是杀,杀几个也是杀,那我为何不做个大局,多除掉几个?
我本要一上来就杀了赵常,但查他的过程中发现是梅莎莎的摇唇鼓舌导致赵常雇凶杀人,而她的罪行刚好符合“妄”,所以她成了第一个要付出代价的人。世界上害人的方法很多,有的动手,有的动口,但两者的罪恶是一样的。至于其他人,比如齐东民,胡求之,如果我不杀掉他们,今后又有多少善良无辜的人要被他们祸害?
“朝菌敢邀万象,纵浮生,一帘春暮。”你说你喜欢这句,其实这也是我经历了一番挣扎后认定的东西。
想必我们都会认同,追求艺术就是追求永恒。人的一生只要璀璨过,完成了自己都无法复制的艺术品,那么就算生命短暂也值了。王希孟画完《千里江山图》后不久便逝去,王勃写完《滕王阁序》后不久便逝去。他们死时不过二十左右,可他们完成了多少人一辈子都完不成的杰作,成为艺术史和文学史绕不过的经典,让千秋万代传颂。我每每疑心,上天派他们来到人间,就是为给世人留下这么两件作品。这是一个艺术家最大的荣耀。
而这便是短暂与永恒的辩证法。极短的个体生命,却创造了极长的艺术生命,这是宇宙大爆炸一般的张力,令人动容和神往。
决定做一名杀手后,我也不甘做一名落入俗套的杀手。我知道这样的杀局不是艺术,无法让我永恒;可我却选择艺术地完成它,让自己与永恒再接近一厘米。
我从小热爱东方艺术,也对世界各地的艺术抱有强烈的好奇心。我醉心于对各种形式的研究,达·芬奇的黄金分割让我称奇,故宫的绝对平衡也震撼我的灵魂。形式是造物者的语言,形式感是造物者的呼吸。我希望我的杀戮也能充满强烈的形式感,因为这或许是我留在人世间的最后一件作品。
中国艺术的密码,全部从太极、两仪、四象、五行、八卦中衍生而来。所有伟大的艺术品,不过是对它们拙劣的排列组合。我想,即便我穷其一生也无力辨明这座文化大山山脚的一片树叶。这个想法令我沮丧,也让我兴奋。
而放眼世界,一切优秀艺术的通用规则,是要在严谨的法度中制造意外。意外即是自由的表达和处置,可以是艺术家有意为之,也可以不以艺术家的意志为转移,这些途径都可以创造美。但好的艺术品一定首先是艺术品,遵循了艺术的规则,即美的规则,不是绝对的自由和胡乱的意外。所有真正的杰作,无不如此。
在这件作品中,我想把中国艺术的密码,与人类艺术的规则融合。这无疑是拙劣的手笔,但我资历尚浅,只能做到这步。我借鉴五行理论,提前设计好了人数、原因、死法、时间、地点,却恰恰没有提前选好人。也就是说,除了赵常,其他人都是我确定计划后,随着调查的展开,临时选择的。不过,我能确保他们死得不冤。我的初衷并非杀戮,而是惩恶扬善。
也许你质疑我的立场,更否定我的方法,但你应该认同,艺术终究是向善的。
我本想通过惩罚这些逍遥法外的恶人,唤起人们对正义的渴望,对真善美的信心和坚守,但行至半途我才明白,我这样为艺术而艺术地做局,至多让置身事外的看客们认为我是个变态或者疯子,他们终究要继续麻木地生活。
也挺好。
做了这个杀戮的决定,也许我的人生注定短暂,注定留不下什么永恒的作品。但我的整个生命就是一次艺术的尝试,以我自认为对的出发点——公平正义、真善美。如果这个尝试注定将我拖入万丈深渊,那么我要抢在命运的步子前,冲向艺术的自由国度。
必须和你坦白,虽然我亲手杀了胡教授,但杀他是最让我痛苦的事之一。我对他又尊敬又愤恨。当我看到他恶狠狠地瞪着我这个学生的时候,我真的很痛苦。我不敢,也没有资格审问他。我甚至塞住他的嘴,不敢听他骂我。如果当时你们仔细研究了那段视频,会发现他一直愤怒地瞪着我。当然,他也有权对一个“白眼狼”这么做。
左汉,除了有幸成为胡教授的学生,我这辈子还遇见一件幸运的事,就是能有你们几个好朋友、好兄弟。我时常感到我们五人就像《富春山居图》里的渔夫和书生。我把四个渔夫画在一个湖里,那是闲云野鹤的你们,而我自己则更像是亭子上的书生——貌似和你们在一起,却只能独自眼睁睁地看着你们,艳羡着你们的自由和快乐,梦想着有一天能放下一切包袱,和你们真正融在一起。
尽管如此,左汉,我还是要说,在我眼里,你不是一群兄弟中的一个,而是我最要好、最珍惜的那个。我天生不大会说漂亮话,或许有时还让人觉得高冷,但请你不要怀疑我对你的欣赏、信任和发自内心的喜欢。你不仅才华横溢,还是一个浑身散发着近乎天真的正义感的人。你这样的人,搞艺术,必将成为一代大师;做刑警,必定造福一方百姓。我有很多次想在深夜里把你叫出来喝酒,就我俩,喝到天亮,喝到吐,借着酒精告诉你我平日不愿吐露的陈年往事,说些平时没脸说的话。但我现在做了错的事,辜负了你的信任,已经不配做你的兄弟。我对不起你。
左汉,我乐意栽在你的手里。我不会逃,也明白自己逃不掉。我很快会去自首。但如果警方没有马上抓到我的话,我还想再去和一些人道别。我承认我还有放心不下的人,但说这些为时已晚。
左汉,你不知道我有多想和你成为一辈子的朋友、兄弟,隔三差五地约你出来,一边喝酒,一边探讨艺术和哲学。我有很多思考和发现想与你分享,也有很多困惑想向你提出,可是我最后的机会,却只剩下这一封信。
纸短情长。
也请你不要笑话我大言不惭地自称“大画师”。我这一生也许就骄傲过这么一回,而且,它显然是一个错误。
我不是“大画师”。我只是一个在画里迷失的孩子。
珍视你的
苏涣


后记
没有想到《画语戮》能被印在纸上出版。这和在纸上画画还不大一样。画好了展览给人看,却总有撤展的时候;一撤展,仿佛一切就结束了。而写出一个故事并被印出来,无论书今后存在与否,那个故事便仿佛弥散在空气中,或者存在于某人的记忆里,并没有真正消失。所以尽管捧过看过不少别人的书,但见自己的书行将付梓,还是能预见拿着它也许会令我上头。
为了避免这种无意义的上头,继续清醒地生活,我决定不用自己的名字,而是取了个马甲,沙砚之。简单介绍一下这个笔名的来历吧。我小时候最早学的是山水画,而沙砚的偏旁分别是“水”和“石”,正是中国传统山水画的基本要素。古人云“十日一水,五日一石”,说明作画不随意下笔,却也道尽山水画的层层铺染,良苦用心。而“沙砚”两字的右边,分别是“少”和“见”。少见,是一种对自身的提醒。世界广大,学海无涯,在天地与文明面前,即便一代宗师恐怕也只是小学生,何况我这个真正的学生。我想提醒自己对艺术的初心,以及自身的浅薄,于是便有了这两个字。然而一位好友甚至觉得这还不够“装腔作势”,进一步劝我再“之乎者也”一番。
有缘看完这个故事的朋友也许会发现,这并不是一本专注推理的小说。每位作者都有自己创作的原点,有人因为想到看到一个让自己兴奋或感动的故事,有人因为脑子里突然蹦出一个有趣的梗或点子,有人可能就想写本悬疑作品,具体内容容后再议。在《画语戮》还是一片混沌的时候,我只是画画有感,突然想写一部关于艺术的小说。它可以是悬疑,可以是奇幻,甚至可以是言情。最终选择悬疑,也许是因为当初的某个时刻,我自己也被一个尚且朦胧的五行杀局的精致形式感所折服,于是大腿一拍,写。
至于写得怎样,作为一位新人作者,我不敢奢望从读者口中听到多少褒扬。我只能说我尽力了,不仅尽力写,而且尽力改过。若偶能博君一笑,甚至同感于书中人物的悲欢,我将荣幸之至。若有好的建议,我更将加倍珍惜。
现在故事已经完成,作者的使命便告终结,我需要写接下来的故事了。
新的故事自然还会围绕书画,但也许我“夹带私货”的毛病将变本加厉,会融入更多诗词的元素。我生于上世纪九十年代,那是一个诗歌的时代。当时的国人读诗写诗,追捧诗人,纯粹火热得像个孩子。而当时的我还是一个会尿床的孩子,并没有感知诗歌的特异功能;如今一场大梦醒来,只发现自己被一堆光怪陆离的价值观和符号标签裹挟。
和许多为了培养一门特长,或是带着其他功利心而从小报班的孩子不同,我即便到了而立之年,还在坚持每周穿越半个京城学画,并没有因为它对我的工作无用而随即放弃。本书中的许多认知,便是课上所得。写作本书的过程中,我也查阅了大量古代文献和今人的学术论文,但由于本书并非学术论文,遗憾不能一一罗列和致谢。幸运的是,为写作本书而进行的学习研究,也让我有了诸多自己的感悟和认知。比如,书中借鉴了蒋勋先生《富春山居图》讲座的部分观点,但也加入了我个人的一些观察研究所得。这种创作过程中的海量阅读和意外发现,也许才是写作本书让我最兴奋的地方。
如梦似幻,有幸出了本书,我要感谢重庆出版社和华章同人,感谢我的编辑王昌凤老师,感谢你们没有对一本新人新作甩来嫌弃的白眼。感谢周浩晖、雷米、寒川子、边江等悬疑前辈,我从各位身上学到了很多很多。其实我还要特别感谢刘慈欣老师。他甚至不知道我在写作,我也明白这不是一本科幻小说。但工作中有幸推广《三体》外文版,让我知道即便如此名扬四海的作家,私下里也可以活得如此清醒、谦逊、自律,这样的品格,和三体世界一样震撼了我,让我受益终生。
感谢所有给我鼓励和建议的友人,这本书也沾染着你们的气息。感谢我的父母,当初把我带到少年宫的时候,因为别的班贵,只好让我去学画画。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感谢至今依然在给我授课的左汉桥和张迟两位恩师。我从你们学养的大海中借来一滴微不足道的水,写成了这本小说。
沙砚之
2021年7月于存远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