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五六个年轻人坐在桌子周围,或者站在点唱机旁,看起来很像把哈珀小姐带到这儿来的两个人,他们看上去都一个样,说话和笑起来都一模一样。哈珀小姐背靠着门,有一阵,她觉得他们都在笑话她。她浑身湿透,心灰意冷,这些吵吵闹闹的人根本不该出现在这栋老房子里。接着司机转身,用手比画了两下。“过来见见我们的老姑娘,”他说着,而后对着这个拉杂的地方说,“看,我们带来了客人。”
“求求你。”哈珀小姐说,但没有人真在注意她。她拉着行李箱,拿着手袋,跟着两个年轻人走到吧台。她的行李箱磕到了自己的腿,她想,我绝不能摔倒。
“贝尔、贝尔,”司机说,“看看我们发现的迷途小猫。”
吧台尽头,坐在旋转椅上的一个大块头女人转过身来,看着哈珀小姐。她上上下下地打量着,看哈珀小姐的行李箱,看她的湿帽子和湿鞋子,看她紧抓在手里的手袋和手套。这个女人似乎不想收回目光,她似乎不费吹灰之力就把哈珀小姐看了个透彻。“鬼话,”女人最终开口说,她的声音令人意外的柔和,“尽说鬼话。”
“她湿透了。”另一个年轻人说。两个男人一左一右站在哈珀小姐身旁,仿佛她是某个展品,大块头女人仍在上上下下地打量她。“求求您,”哈珀小姐说,至少碰到个女人,她或许能有些同情心,能理解我,“求您了,他们在错误的车站把我赶下车。我没法找到回家的路。求您帮帮我。”
“鬼话。”女人说着,笑了,但笑得很收敛。“她确实湿透了。”她说。
“求求您。”哈珀小姐说。
“你会收留她?”司机问。他转身,对哈珀小姐露出轻蔑的微笑,很显然他在等,他显然记得。哈珀小姐在手袋里摸她的皮夹。多少钱合适?她不清楚,但不想问,不是很长的路,但要是没有他们,我或许已经得肺炎了,还要付巨额的医药费。我已经感冒了,她的脑子清楚地转着,从皮夹里挑出两张五美元的纸币。一个人五美元他们肯定没话说,她想着,打了个喷嚏。这两个年轻男人和这个大个子女人都饶有兴趣地瞅着她,他们都看着哈珀小姐抽出两张五美元纸币,而且看到皮夹里还有一张一美元和两张十美元。钱没有弄湿,我想该为此感到庆幸,哈珀小姐想。她动作很慢地把两张五美元纸币分别递给两个年轻人,她觉得他们都在她不留意的时候相互递了个眼神。
“谢谢。”司机说。其实一个人一美元就足够了,哈珀小姐想。“谢谢。”司机又说了一次。另一个年轻人则说:“听着,谢谢。”
“谢谢你们。”哈珀小姐用很正式的口气说。
“我会让你住一晚的,”女人说,“你可以睡在这里。明天再走。”她再一次上下打量哈珀小姐。“把身子烘烘干。”她说。
“还有其他地方可以去吗?”接着,哈珀小姐忽然害怕这么问会被认为不懂礼貌。她赶紧补充说:“我的意思是,有没有可能今晚就走?我不想打扰。”
“我们有日租房。”女人侧向吧台,“十美元一晚。”
她给我留了回家的车钱,哈珀小姐想,或许我应该表示感激。“我猜我最好,”她说着,再次拿出皮夹,“我的意思是,谢谢您。”
女人收下纸币,又侧向吧台。“房间在楼上,”她说,“你自己选一间,没有别人。”她斜着眼瞄了瞄哈珀小姐,说:“明早我保证给你留一杯咖啡。就算打发一只狗,我也会让它喝完咖啡再走。”
“谢谢您。”哈珀小姐知道这样的房子一般会把楼梯设在哪里,她转身,拖着行李箱,拿着手袋,走到曾经是前厅的地方。楼梯果然在那里,这么漂亮,仍然保有黄金比例,她不禁屏息。她退回来,看到大块头女人还在盯着她看,她说:“以前我就住在一栋这样的房子里。我猜,房子是差不多同一时期造的。这种老房子造得很结实,会一直屹立不倒,房子里的人……”
“鬼话。”女人说,这一次她完全转向吧台了。
这个大房间里的年轻人四散着,彼此聊着天。房间一角,几个人围着把哈珀小姐捎来的那两个男人,他们时不时笑着。此刻,哈珀小姐有些伤感,看看这些人,这么开心地待在一个这么丑的房间里,完全不知道这里以前有多么漂亮。或许可以,她想,跟这些年轻人说说话,这样会很好,甚至可以成为他们的朋友,跟他们谈笑风生,或许他们会有兴趣知道他们聚会的地方以前是淑女的会客厅。哈珀小姐迟疑了一会儿,她不知道应该说“晚安”还是再道一声“谢谢”,又或者是“上帝保佑你们所有人”。接着,反正也没有人看她,她索性上楼去了。走到两截楼梯之间的平台,她看到一扇彩绘玻璃窗,哈珀小姐停下脚步,屏住呼吸。当她还是孩子的时候,她房子里楼梯平台上的彩绘玻璃窗总是透进阳光,洒在楼梯上的阳光披上了上百种颜色。童话般的色彩,哈珀小姐想着,陷入了回忆。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们现在都不住这样的房子了,我很孤单,哈珀小姐想。接着她又想,但我必须快点换下这身湿衣服,我真要感冒了。
上楼之后,她没再多想就拐弯,走进左手边第一间房,那里过去一直是她的房间。房门开了,她瞥了一眼:显然这是用来出租的卧室,这么丑,这么呆板,看起来就很便宜。她扯了扯门旁边的拉绳,灯亮了,哈珀小姐站在门口,为脱落的墙纸和凹陷的地板感到伤心。他们到底对这栋房子做了什么?她想,今晚我在这里怎么睡得着?
最终,她还是走进房间,把行李箱放到床上。我必须弄干自己,她对自己说,我必须充分利用一切。床的位置是正确的,在两扇前窗之间,但是床垫这么硬,疙疙瘩瘩的。哈珀小姐害怕床垫上微弱的气味是之前的房客交合时留下的,她也怕弹簧里遥远的回声。我不去想这些事情,哈珀小姐想,我不能让自己在这些事情上纠缠,这像是我少女时代睡觉的房间。窗户几乎都在正确的位置:前面两扇,侧面两扇,门的位置也对。他们是怎么把这些老房间分割得四四方方的?哈珀小姐想,他们是怎么把这些四四方方的房间合到一起的?这个国家肯定有一千栋和这一模一样的房子。但是,衣帽间的位置错了。坐在床上的哈珀小姐发现:因为某个奇异的理由,衣帽间被设计在她的右手边,实际上它应当在她的左手边。当她还是小女孩的时候,这个大衣帽间曾是她的玩具屋和捉迷藏时的藏身所,它应该在左手边。
浴室的位置也不对,这倒不那么重要。哈珀小姐曾渴望睡觉前泡个热水澡,但是她看了一眼浴缸,即刻失去了欲望。她完全可以等到回家之后。她洗了脸和手,热水让她感到舒适。更令她欣慰的是,行李箱里的香水瓶没被砸坏,而且里面的东西都没有被雨淋湿。至少她还有干的睡袍,虽然床是冷的。
她一钻进冰冷的床铺就浑身颤抖,想起了孩提时候的床。她睁着双眼躺在黑暗中,仍在想自己身在何处,又怎么会来到这个地方:先是巴士,之后是卡车,现在她躺在黑黢黢的房间里,没人知道她在哪儿,又经历了什么。她只有自己的行李箱和皮夹里的一点点钱,她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她非常累,觉得或许自己很长时间之前吞下的那粒安眠药的药力还没有完全过去,或许那粒安眠药一直在影响她所有的行动,因为无论她被带往何处,她都这么迷迷糊糊,言听计从。到了明天早上,她带着睡意对自己说,我会让他们看看我完全有能力自己做决定。
楼下的点唱机和年轻人的哄笑逐渐幻化为渺远的曲声。母亲正在会客室里唱歌,哈珀小姐想,其他人正坐在硬邦邦的小椅子上听着,父亲在弹钢琴。她不太能听出这是哪首歌,但一定是她听母亲唱过无数遍的曲子。我可以爬到楼梯口去听,她想。接着,她意识到衣帽间里传出一阵摩挲声。但是衣帽间的位置错了,它在右边,而不是在左边。与其说这是摩挲声,不如说是有什么东西在晃动,哈珀小姐想着,仍渴望去听母亲唱歌,衣帽间里的声音就像有什么木质的东西正被摇动。我该不该爬下床,让这个东西安静下来,这样我好继续听歌?我是不是太暖和、太舒服了?我是不是太困了?
衣帽间在错误的一边,但晃动声仍在继续,音量正好响到让哈珀小姐感到心烦。最后,她知道这声音不停,她是没办法睡着的,于是把腿试探性地伸出右侧的床铺,睡眼惺忪地赤脚走到衣帽间门口,她提醒自己要走去右侧而不是左侧。
“你在里边干什么?”她出声地问,说完便打开门。刚好有足够的光亮让她看到那是一条木蛇,头仰着,摇晃着身子撞着其他玩具。哈珀小姐笑了。“是我的蛇,”她出声地说,“是我以前的蛇,它回来了。”在衣帽间底部,她看到自己以前的玩具小丑,颜色仍然鲜艳,笑颜仍然灿烂。当她望着它出神的时候,小丑忽然懒洋洋地前后伸展,复活了。那条蛇在哈珀小姐的脚下盲目乱窜,先是撞上载满小人的玩具屋,撞得小人们直哆嗦,接着,蛇撞到了一堆积木,积木塌了,噼里啪啦掉了一地。接着,哈珀小姐看到坐在小椅子上的漂亮的大娃娃,娃娃有着金色长卷发、蓝眼睛、长睫毛,穿着硬质地的纱织公主裙。哈珀小姐满怀喜悦地伸出双手,娃娃睁开了眼睛,站了起来。
“罗萨贝尔,”哈珀小姐叫了起来,“罗萨贝尔,是我。”
娃娃转过头,睁大眼睛看着她,它的笑脸是人画上去的。娃娃张开了红色的嘴唇,嘎嘎地叫起来,那张小嘴蹦出刺耳的声音和无礼的话语。“滚开,老姑娘,”娃娃说,“滚开,老姑娘,滚开。”
哈珀小姐退后几步,瞪着娃娃。小丑一蹦一跳,也在张嘴对哈珀小姐说些什么;蛇探出它没有眼睛的脑袋,充满恶意地攻击她的脚踝;娃娃则转过身去,提起裙摆,嘴巴一张一闭。“滚开,”娃娃嘎嘎地说,“滚开,老姑娘,滚开。”
衣帽间内部的所有东西都活了过来。一只小娃娃发疯似的来回跑,动物们则庄严地在挪亚方舟的甲板上游行,一只毛绒熊发哮喘似的喘息着。这些声音越来越响,很快哈珀小姐就注意到它们都用仇恨的眼神看着她,而且都在向她涌来。娃娃一边喊“老姑娘,老姑娘”一边往前走。哈珀小姐关上衣帽间的门,还背过身压着它。在她身后,那条蛇用身子撞着门,娃娃的声音不依不饶。哈珀小姐大叫着,转身就逃,但是衣帽间在错误的一边,她转错了方向。紧接着,她蜷缩在靠里侧的墙角,房门离得这么远,而衣帽间的门正被慢慢撞开,先出来的是娃娃,带着那张笑脸,在找她。
哈珀小姐撒腿就跑。她一步也不敢停,更不敢回头看,直接穿过房间,冲出房门,冲下走廊,冲下宽敞漂亮的楼梯。“妈妈,”她尖叫着,“妈妈,妈妈。”
她尖叫着冲出门。“妈妈。”她喊着,然后摔倒了,径直落入无尽的深渊。她转着身子,试图抓住什么坚实的东西,她一直在哭喊。
“喂,女士,”巴士司机说,“我可不是闹钟。起来,该下车了。”
“你会后悔的。”哈珀小姐清楚地说。
“起来,”他说,“起来下车。”
“我会投诉你的。”哈珀小姐说。手袋、手套、帽子、行李箱。
“我肯定会投诉你的。”她说着,险些落泪。
“这是你能乘到的最远的地方。”司机说。
巴士再次启动,扬长而去。哈珀小姐几乎在大雨中跌倒。她的行李箱在自己的脚边,头上的路牌写着“佝偻地”。


第14章 一念之间
晚餐的味道不错。玛格丽特把书摊在大腿上,等待丈夫消化——他总是把这么多时间和精力用在消化食物这件事情上。她看着他下意识地放下雪茄,用另一只手给报纸翻页。忽然,玛格丽特不无骄傲地想,她的丈夫吃饱饭后不会犯困,这和她听说过的其他男人都不一样。
她漫不经心地翻动书页,这本书没什么意思。她知道要是她叫丈夫带她去看电影或出去兜风,再或者打金拉米牌,他都会微笑着答应的。他总是乐意配合她想做的任何事情,尽管他们已经结婚十年了。突然,她的脑海中闪过一个怪念头:应该拿起桌上那只笨重的玻璃烟灰缸,往丈夫的脑袋上砸去。
“想去看电影吗?”丈夫问。
“不太想,不过谢谢你,”玛格丽特说,“怎么突然想去看电影?”
“你看起来有点儿无聊。”丈夫说。
“你在看我?”玛格丽特说,“我以为你在看报。”
“就稍微看了你一会儿。”他冲她笑笑,这是一种结婚十年仍旧深爱着妻子的笑容。
玛格丽特以前从没起过拿烟灰缸敲丈夫脑袋这种念头,但是此刻,她简直打消不了这个念头。她在椅子上如坐针毡,心想:多么可怕的念头啊,我怎么会想到这个?可能是感情太深,所以有点儿变态。想到这里,她笑了。
“什么东西这么好笑?”丈夫问。
“没什么。”她说。
她起身,穿过房间走去门廊,没想干什么。她有点儿坐立不安,多看丈夫几眼也没能帮她安定下来。她瞥见系着窗帘的绳子,心里忽然想:勒死他。她对自己说:不是说我不爱他,我今晚大概有点儿不正常。她感觉有什么不祥的事情将会发生:要么是报告坏消息的电报,要么是家里的冰箱坏了。走过金鱼缸的时候,她仿佛听见鱼缸说:淹死他。
这一次,站在丈夫视线之外通往厨房的走道上,她很认真地告诫自己:你自己瞧瞧,这念头十足的荒谬,长这么大竟然还被这些傻念头纠缠着——就像小孩子怕鬼一样——笑死人了!他不会有事的,玛格丽特,她几乎说出声来,你和你丈夫,还有其他你爱的人都不会有事的。你安全得很。
“玛格丽特!”丈夫在叫她。
“什么事?”
“你有什么事吗?”
“没有事,亲爱的,”玛格丽特说,“我就倒杯水喝。”在他杯子里下毒?把他推到马路上去,或者铁轨上?
我不想杀我的丈夫,玛格丽特对自己说。我从没想过要杀他。我要他好好活着。别瞎想,别瞎想。
她给自己倒了杯水,这是为了让自己的行为名副其实——她没想喝水——然后她折回客厅坐下。她进门的时候,他抬起头看了看她。
“你今天有点儿心神恍惚。”他说。
“是天气的关系,我觉得,”玛格丽特说,“天一热我就不舒服。”
“你真的不想去看电影?”他问,“或者我们可以去兜风,去乘乘凉?”
“不用了,谢谢你,”她说,“我会早点儿睡觉。”
“这也好。”他说。
没有他,我要怎么办?她心想。我要怎么过活?还有谁会再娶我?我要去哪里?我要拿这些家具怎么办?看到他的相片我就会哭,要不烧掉他以前写给我的信?他的西装我倒是可以送人,但是要拿这房子怎么办?谁来搞报税的事情?我爱我的丈夫,玛格丽特向自己强调说,我必须不再想这些事情,今天我脑袋里尽是这些傻念头。
她又站起来,这次是去开收音机。她不喜欢电台主播呆板的声调,所以马上就把收音机关掉了。她来到书架前,取出一本又一本书,翻动书页却没有看内容,她心里在想:这不是说我有动机,我从来没有过类似的动机。我干吗要杀我丈夫?她可以想象自己正泪水涟涟地跟某位警官哭诉:“我爱他——我是最不能接受他死掉的人!”
“玛格丽特,”丈夫说,“你是不是在为什么事情发愁?”“没有,亲爱的,”她说,“怎么会这么问?”
“你今晚看起来真的不太对劲。你发烧了?”
“没有,”她说,“可能有点儿小感冒。”
“过来,让我摸摸你的额头。”
她听话地走过去,弯下身子,让他摸前额。他冰凉的手一碰到她的额头,她就想,哦,天哪,多好的男人。她甚至差点儿为这种想法而激动得落泪。
“没发烧,”他说,“你的额头不烫。最好早点儿休息。”
“再过一会儿,”她说,“我还不累。”
“要不我给你倒点儿酒?”他问,“或者别的饮料,柠檬水?”
“亲爱的,真的很谢谢你,”她说,“不过我不想喝东西。”
人们说,假如你把香烟放在水里泡一夜,这杯水第二天一早就全是尼古丁,喝下去肯定会死人。你可以把香烟浸在咖啡里,这样尝不出味道。
“我给你泡杯咖啡?”她突然问,自己也被嘴里蹦出的话吓到了。
他再次抬起头,皱着眉头。“吃完饭的时候我都喝两杯了,”他说,“不过还是谢谢你。”
就算有什么事情发生,我也能挺过去,玛格丽特心想。百年之后,谁还在乎这些事情?我反正也死了,谁还在乎这些家具?
她开始认真地想,要是那些念头成真该怎么办。就说是强盗干的。先给医生打电话,然后报警,接下来打给她的姐夫和姐姐。跟所有人都说一样版本的故事,而且声音必须带着哭腔。倒不需要担心准备的过程,这种事情越是精心计划,露出马脚的机会就越大。假如她只是想着这个大计划,而不是计较那些小细节,她肯定可以脱身。一旦她开始担心像指纹这种小事,肯定要完蛋。永远都是你最记挂的那件事情最后逮住你。
“你有没有跟人结过仇?”她顺嘴问道。
“结仇?”他很认真地想了想,接着微微一笑,“大概有几百个仇家吧,都是秘密的仇家。”
“我不是有意问你这个的。”她说,再次被自己的话惊到了。
“我怎么会有仇家?”他问,之后突然严肃起来。他放下报纸,问道:“玛格丽特,你怎么会觉得我跟人结仇了?”
“是我犯傻,”她说,“就一个傻念头。”她笑了笑。过了一会儿,他也笑了。
“我猜送牛奶的那家伙心里恨我。”他说,“我老是忘记把瓶子放到门口去。”
牛奶工才不会因为这些事情恨别人,他心知肚明,他的回答一点儿忙都帮不上。她的目光又落回了玻璃烟灰缸上,烟灰缸在阅读灯下闪闪发亮。那天早上,她还洗过这只烟灰缸,当时什么想法都没有。现在她却想:就用这只烟灰缸,第一个念头总是最好的。
她第三次起身,绕到他的身后,靠在他的椅背上。烟灰缸就在她右手边的台几上——就趁现在——她俯身亲吻丈夫的脑袋。
“我从没有像现在这么爱你。”她说。他没有仰头,而是伸出手深情地抚了抚她的头发。
她小心地把他的雪茄从烟灰缸里拿出来,放到桌子上。他没有马上留意到,等他伸手去够雪茄的时候,看到它在桌子上,他赶紧拿起来,看了看桌面有没有被烧坏。“你差点儿烧了房子。”他随口说。等他重又专心地读起报纸来,她轻轻地拿起烟灰缸。
“我也不想这样。”她一边说一边抡起烟灰缸。


第15章 回家吧,路易莎
“路易莎,”电台里传出我妈妈的声音,把我吓了一跳,“路易莎,”她说,“回家吧。我们已经有三年没看到你了,整整三年。路易莎,我保证一切都会好好的。我们都很想你。我们想你回来。回家吧,路易莎。”
每年一到我离家出走的纪念日,电台总会响起我妈妈的声音,每一次我都会被吓到。一年到头,我又忘记了妈妈的声音,她哭诉的时候那么温柔,却那么陌生。我每年都听,我也读报纸上的报道:“路易莎·特瑟一年前失踪”。接着“一年”换成“两年”“三年”。我像盼望生日那样等待着六月二十日的到来。起初,我收着所有剪报,不过瞒着所有人。那些报纸的头版都登着我的照片,要是别人看到我把这些照片剪下来,肯定会起疑的。我现在躲着的地方叫钱德勒,离我的家乡很近,近到报纸肯定会大做文章。话说回来,钱德勒是我一开始就选定的地方,这个小城的规模足够我藏身。
你知道的,我不是某天忽然心血来潮离家出走的。我早就知道自己迟早要离开这个家,我也做了周详的计划,这样真打算走的时候才能走成。这种事情只许一次成功,因为他们通常不可能让你再试一次。当时,万一出了什么差错,我肯定看起来像个十足的傻帽,我的姐姐卡萝尔可不是那种会让人忘记丑事的人。我承认我是特意选在卡萝尔婚礼前一天出走的,而且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在想象卡萝尔发现她的婚礼没了我这个伴娘之后的表情。报纸上说婚礼如期进行,卡萝尔还跟一个记者说她的妹妹路易莎会希望婚礼不受影响。“她从没想过要毁掉我的仪式。”卡萝尔说,但她心里清楚得很,我就是成心要她吃不了兜着走。我很肯定,当他们发现我不见的时候,卡萝尔的第一反应是去清点结婚礼物,看看我有没有顺走什么。
不管怎么说,虽然卡萝尔的婚礼出了一点儿小麻烦,但是我的计划很成功,事实上,一切比我预期的更顺利。家里的每个人都在忙里忙外,布置花卉、问礼服有没有送出来、打开装香槟的箱子、担心万一下雨要拿花园里的仪式怎么办。我呢,就光明正大地从前门走出去了。只有一瞬间,我被保罗看到了。保罗是我们家的隔壁邻居,卡萝尔讨厌他的程度甚至超过了讨厌我。我妈以前总是说,每次我做了什么让家族蒙羞的事情,保罗肯定是同谋。很长一段日子,他们都觉得是保罗帮助了我逃跑,就算他一再申明我那天下午怎样努力逃过他的视线都没用。报纸称呼他是“特瑟家的挚友”,我妈看到这提法肯定乐坏了。报纸还说他就我可能的出逃路线接受了警察的审讯。当然啦,他从没想到我会逃走。我把走之前跟我妈说的原话转达给他——我就是出去静静,屋子里太闹了;我就是去一趟市中心,很可能买个三明治吃,然后再看场电影。他纠缠了我一会儿,因为显然他想跟我一道去。我之前没计划要在街角搭公交车的,但因为保罗一直跟着我,一定要我等他把车开出来,这样我们就可以一起去旅店吃晚饭。我必须立马就走,所以就追着刚开走的公交车,把保罗丢在那里。这是整个计划中我唯一需要改变的部分。
我一直乘到市中心才下车,尽管原本的计划是走路过去。事实上,搭车反而更好,因为车上没人会在乎我去自己家乡的市中心,这样我还可以搭更早的火车出城。我买的是往返票,这很重要,这样他们就会觉得我肯定会回来。他们就是这么想事情的:你做每件事情都有理由,因为我妈、我爸,还有卡萝尔做任何事都有理由,所以,如果我买了往返票,唯一的解释就是我打算回来。此外,假如他们觉得我会回来,他们不会很快就担惊受怕。这样的话,在他们开始找我之前,我就有更多的时间躲起来。不过,人算不如天算,当天晚上卡萝尔就发现我失踪了。因为她晚上睡不着,到我房间去找阿司匹林,所以留给我找地方藏身的时间没有我预想的那么充裕。
我猜到他们会发现我买了往返票,我没有蠢到会以为自己什么蛛丝马迹都不会留下。我的计划都是按照以下这个事实依据来设想的:那些被逮到的人都是因为他们做了某些怪异或引人注目的事情,而我的打算就是隐藏到一个他们永远看不见我的地方。我知道他们会查到那张往返票,因为在一个你从没离开过的小城,搭火车出城是不寻常的事情,但那也是我干的最后一件不寻常的事。我买票的时候想,往返票会带给我爸妈某种安慰,他们会觉得不管我在外面待多久,我至少还有张回家的车票。事实上,我确实没有很快就丢掉回程票,我之前一直把它收在钱包里,当它是护身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