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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白雪公主的生日,也是他们的最后一面。
“蔡骏,现在你看到了吧?白雪说得没错啊,黄浦江真的会结冰耶!当初,是我们这些人孤陋寡闻。你不会相信的,白雪失踪以后,我查过许多史籍资料,黄浦江确实有过冰封的记录!
“最严重的一次在明朝正德元年,黄浦江足足冰封了一个月。那冰层厚得不但可以走人,还能跑马推车,人们正好省却舟楫横渡之苦,直接从冰上往来穿行。有户人家办喜事迎娶新娘,踏冰而行走到一半,冰层突然断裂崩塌,一百多号人敲锣打鼓乐极生悲而全灭——而今新娘的骸骨依然埋葬在江心吧。其次是清朝咸丰十一年,那年冬天太
平军猛攻上海,突然遭遇剧烈的风雪,黄浦江冰封直至次年正月十四日才融化。寒冬拯救了盘踞上海的洋鬼子,无数太平军战士变成冰雕冻死在郊外,否则上海早就被忠王李秀成攻克了。最近的一次是光绪十八年,十二月初二,上海的最低气温零下十二摄氏度,徐家汇枳雪深达三十厘米,黄浦江苏州河全部结冰,‘累日不开,经旬不解’,这件事距今已有一百二十多年了…”
肖皑给我看他抄录在手机里的资料。
他把半个身子探出栏杆,最大限度接近黄浦江冰面,大声说:“所以啊,我和白雪一样固执,一辈子都在等待今晚的降临。”
“白雪!”
肖皑突然尖叫,不是内心呼唤,也不是低温下的幻觉——而是在黄浦江对面,浦东陆家嘴那边,距离江岸不过十来米,雪白如镜的冰面上,有个姑娘正在滑冰。
真——的——是——白——雪——啊——
就像二十年前,上海市普陀区五一中学,初二(2)班的白雪公主。依然高挑与苗条,两条细长有力的腿,裹着白色的滑雪衫,脚上穿着冰刀鞋。
冰刀鞋。
黄浦江上的白雪公主。
她在冰封的江面上随心所欲,西岸外滩的古老建筑,东岸陆家嘴的摩天大厦,变成钢铁与水泥的白色山谷。风雪吹乱她的头发,江两岸无数的观众,正在欣赏她的冰刀鞋。
我的初中同学肖皑,为最漫长的这一夜,已足足等待了二十年。
他不想只做观众。
白雪公主近在眼前,小矮人Come On Baby!
肖皑挣脱我的阻拦,整个人翻越栏杆,纵身一跃,跳下黄浦江。
我惶恐地把头探下江面,他并未摔死或淹死,而是双脚打滑地站在冰面上,向我挥舞胜利的手势,灯光照亮小小的个头。
”快回来啊!”四周响起警察的高音喇叭,呵斥在黄浦江冰面上的人立刻回来。
但他不在乎,从外滩向陆家嘴跑去,踩着几小时前还是滔滔江水,而今却是晶莹剔透的冰面。白雪就在对面,脚踩锋利的冰刀鞋,冰面上划出两道清晰的印子,穿花绕步出一组神秘图形。
白雪公主和她的一个小矮人。
空旷的黄浦江上,除了被困住的船只,就只剩下他俩了。这一夜,冰面上的世界很大很大,又仿佛小得微不足道,如果她是白雪的话。
肖皑接连摔了好几个跟头,额头在坚硬的冰面上磕出了血。除了鲜红的血,还有眼泪在飞。
凌晨四点,身后的海关大厦钟楼敲响。亚洲第一大钟,响起《东方红》旋律,几十年来从未晚点,小半个上海都能听到。而我亲爱的同学,已经冲到黄浦江江心,正对着苏州河口最宽阔的那方冰面。
还差几十米,就要触摸到记忆中的白雪了。
黄浦江上的玄春子,嘴里欢快地哼着——
这就是我要的冰刀鞋,一步两步,一步两步,一步一步似爪牙,似魔鬼的步伐,摩擦摩擦,摩擦摩擦,在这光滑的地上,摩擦摩擦,摩擦摩擦…
女孩才意识到背后有人,冰刀九十度垂直,站定在冰面上回头。
她看到了他,依稀,似曾,相识…
突然,他脚下的冰面撕开一道细细的裂缝。
玄春子惊恐地尖叫,在东北长大的她,清楚这意味着出大事了!
肖皑也感到危险,但不知怎么办。转眼间,裂缝变成无数道细纹,化作一张密密的“蛛网”。
一片大大的雪花,坠落到眼底。他并不管脚下变化,继续向白雪走去。玄春子继续尖叫,撒开一双冰刀,往陆家嘴岸上逃命般滑去。
似魔鬼的步伐,摩擦摩擦,摩擦摩擦…
男人的两条腿,自然追不上女孩的两只冰刀。
黄浦江两岸,成千上万围观的人,一齐发出尖叫、咆哮,或祈祷。
四分之一秒后,肖皑脚下的冰面碎了。
等到我重新睁开眼睛,冰封的黄浦江上只剩个大窟窿,翻腾着水汽。
再见,我的同学肖皑。
黄浦江底,平日混浊的泥水,在冰冷中清澈了许多,他竟能看清水下的一切——在一团古老的淤泥间,闪过某种微亮的光,那是女孩飘扬的发丝,乌黑丝绸般鲜艳夺目,栩栩如生,好看得很…
你好,白雪公主。
你好,小矮人。
白雪在水底微笑着,还是穿着那件白色的滑雪衫,脑后扎着俏皮的马尾,一条深蓝色的运动裤。她的胸口,挂着昨天刚收到的生日礼物,漂亮的粉红色女款冰刀鞋。“谢谢你啊,可爱的肖同学。”初二那年冬天,真的很冷很冷。虽然,她是在黑龙江出生的,但那儿即便零下几十度,仍然大多天气晴朗,夜晚缩在火炕上很暖和。无法忍受上海的冬天,那种每个毛孔都是冰冷阴湿的感觉,像剪刀慢慢绞碎你的血管和神经。她寄居在姑姑和姑父家里,住在最小的阁楼顶上,只有个屋顶上的老虎窗为伴。那张自己搭出来的小木床啊,都不够她伸直双腿的。冬天里没有任何取暖设施,家里总共只有一个热水袋,却是要留给表妹用的。她总是半夜里冻醒,满脸鼻涕还有眼泪,仿佛快要熬不过去。短暂的寒假开始了,她却不想回东北去过年,虽然很怀念在松花江上滑冰的日子。她曾经发誓再也不回去了。她总是看着气象预报,不时跑到黄浦江边。上海的冬天越来越冷,根据在东北长大的经验,按照这样的体感温度,早就应该结冰了。而黄浦江与松花江差不多宽,她相信再等不了几天。
于是,生日过后的第二天,也是那年上海最冷的一天,她来到黄浦江边,静静等待江面结冰的刹那。
只不过,她和他等待了足足二十年。
冬至第二天,狂暴的风雪停了。
上海的早晨,太阳照常升起。
昨晚黄浦江的结冰封冻,距离上回过去了一百二十多年,但只持续了七个钟头,冰面就差不多全部融化,如此短暂。
冰面开裂的过程,整个上海已万人空巷,几千万人挤满黄浦江两岸,个个高举自拍神器,顺便刷刷朋友圈。固体流冰只漂浮了半个上午,便被奔流的江水吞噬,正午之后就再无影踪。
如昙花一现。
黄浦江上无数海鸥飞来,成群结队,你追我逐,像是举行什么仪式。不少停在冰冷的水面上,大概一夜冰冻过后,江底的鱼儿都活跃了吧。
公安局的船只忙着打捞,几个蛙人正在下水——肖皑坠落冰窟的位置,恰是黄浦江江心最深处。古时候,泥沙冲刷出了陆家嘴,形成锐角三角形的大转弯,而锐角正对准苏州河口。几百年来,河水与江水互相撞击,在中心掏出无底洞似的漩涡,竟有二十九米之深。
不止是在外滩,整个黄浦江的上下游,许多警察和城管出动,到处打捞搜索尸体——还活着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肖皑可能随波逐流被冲到了吴淞口,进入长江的泥沙深处,也可能被潮汐带到上游的松江、泖港,乃至淀山湖…
作为落水者的朋友,也是出事时的第一目击证人,我来到水上公安分局。
码头边浮动的小房子里,我见到了玄春子。
她还认得我。
在警方的反复询问下,她的脸色都发白了。
第一个问题,为什么要跑到黄浦江上滑冰?
玄春子说她刚过来几个月,在上海没什么朋友,早就憋坏了。她从小就会滑冰,又在滑冰俱乐部工作,昨晚听说黄浦江结冰了,她就带了冰刀鞋出门。她住在浦东一边,到了陆家嘴的江滨绿地。那里有亲水平台,她天生胆大,试着检验一下,根据这个温度,感觉冰面很结实,就跳下去滑冰了。
听起来,无懈可击。
第二个问题,掉进冰窟窿里的人跟她是什么关系?
玄春子两手一摊,表示完全不认识,从小到大都没见过那张脸。她也搞不清楚,对方为何突然冲过来,并叫她一个陌生的名字。
什么名字?
白?雪?好像是吧。
警察叔叔问白雪是谁?
我不知道。玄春子当然也没看过《十六岁的花季》。
她说,凌晨四点,当那个人冲到黄浦江的中心,几乎要抓到她的瞬间,只觉得这家伙好奇怪啊——个小个子,却是个怪蜀黍(叔叔),看起来很激动,一边乱叫还一边飙眼泪。
警察叔叔,那个小个子,是不是个变态狂啊?玄春子最后问了一句,思密达。
她不是白雪。我想。
天黑时分,肖皑重新出现在我面前。
他躺在公安局的验尸房里,已被冰凉的江水泡肿了,灌满水的肚子鼓鼓囊囊。
蛙人是在黄浦江的正中心,陆家嘴与苏州河口的交汇点,昨晚肖皑坠落冰窟的位置,也是江底最深的漩涡里,捞出了他的尸体。
随着肖皑一起出水的,还有一个锈迹斑驳的铁皮箱子。箱盖开着一道缝隙,尸体的左腿脚踝,正好嵌在半开的箱子里,所以他始终没有浮出水面…..
尸体的怀里还抱着某样奇怪的东西。
像是鞋子,又像是刀子,上面依稀可辨是粉红色的。
在冰水里溺亡的肖皑,死去的双手钢铁般坚硬,死死抱紧了这个物体。法医和警察费了好大的力气,差点让尸体的胳膊骨折,才把它取了出来。
忽然,我明白了这是什么。
冰刀鞋!
用清水冲刷了一遍,剔去各种污垢与垃圾,或许还有肖皑的人体组织,一双冰刀鞋出现在了停尸房里。
粉红色的女款,两只鞋子用鞋带连接着,可以挂在人的脖子上。从鞋帮的形状来看,似乎从来都没有被人穿过,不锈钢的冰刀,匕首般锋利,刀光夺目…
鞋子侧面有两个字:黑龙。
我的表哥叶萧警官也赶过来了,他让玄春子过来辨认这双冰刀鞋。小姑娘点点头说,黑龙牌啊!国产的名牌呢,齐齐哈尔冰刀厂生产的,如果不是山寨的话,起码值好几百呢!
而她并不知道这双冰刀鞋二十年前就躺在黄浦江底了。
冰刀鞋被警方收起来时,我真想大声说——当年为了买这双鞋子,我还贡献过四十块零花钱呢!
然后,就是夹住肖皑左脚的铁皮箱子。
箱子看起来又大又沉,表面爬满各种贝壳和水生植物,依稀可辨几个高浮雕的洋文,还有阿拉伯数字“1848”,似是十九世纪的英国货。
就是它?肖皑跟我念念叨叨了二十年,传说中黄浦江底的藏宝箱?
文物局工作人员到场后,才敢打开这个铁皮箱,却没发现任何金银财宝,连枚硬币都没看见,只有一个小小的骨架。
人的骨架。
但看起来太小了,可能是个小孩子。
不过,法医又仔细看了看骨架,感觉不同于常人,从牙齿和骨缝来看,起码有二十岁了。
一周以后,叶萧警官告诉了我结论:黄浦江底打捞上来的铁皮箱子里,装着一个成年男性侏儒的骨架,并且属于高加索人种,也就是白种人。
虽然没有什么金银财宝,历史学家还是仔细研究了这个铁箱。根据铁壳上的英文雕刻,以及箱子里残留的衣物,结合海关档案,终于找到了线索。
铁皮箱属于一个英国船长,常年航行在世界各个港口,表面上是从事贸易,其实是在贩卖人口——也就是奴隶贩子。船上有两个奴隶从未被卖掉过,因为是船长最心爱的私人宠物:一个是白雪公主,另一个是小矮人。他俩都是切尔克斯人——最昂贵的白人奴隶。一八九二年,清朝光绪十八年,这艘船来到上海,准备贩卖契约华工去南美洲。
那年冬天严寒,黄浦江结了厚厚的冰层,所有船只都被困住开不动了。有天深夜,白雪公主和小矮人,想要趁着结冰的机会逃跑,跳船私奔。很不幸-他们在冰面上被船长逮住了。一周后黄浦江解冻,小矮人被关在铁皮箱子里,抛进陆家嘴转角外的江心。同一天,船长被租界工部局逮捕,不久以贩卖人口的罪名,当众吊死在跑马场。白雪公主却不知所终,或许终老于中国的某个角落。
肖皑断七那天,我又去了外滩,趴在栏杆边吹风。有艘渡轮经过,宽阔的肚子里藏着不少人。十岁以前,我住在外滩背后,能看到海关的钟楼。那时有亲戚住浦东,我常坐渡轮过黄浦江。对于小孩子来说,坐渡轮过江可是很愉快的经历呢。现在,我很想再坐一次渡轮,让薄薄的水雾将我包裹,带着泥土味的江风拂过脸颊,耳边是此起彼伏海
轮的汽笛声——这是做梦的时候,周围一切人和物不复存在,只剩我独自一人,站在黄浦江水中央,身后是座巨大的城市…
这一天,玄春子回到了东北老家。
从哈尔滨过松花江,坐车不到一个钟头,就到了大雪冰封的呼兰河。
河边有个居民小区,洗剪吹店里放着“Let it go!Let it go!”的音乐。
十七岁的玄春子,拖着大包行李回到家里。妈妈已经包好饺子,等着她回家过年呢。她爸爸腿脚不太好,窝在沙发里看没有字幕的韩剧。
妈妈是汉族人,看来还年轻,简直就是少妇,只是身体有些发胖。女儿完全继承了她的这张脸,她要是抹掉眼角鱼尾纹,再减肥个二十斤,母女俩走在大街上,简直是孪生姐妹的感觉。
她把饺子端到女儿面前说,过完年别再去了啊,上海有什么好啊?
“妈,你去过上海吗?”
“去过啊,在二十年前。”
玄春子的妈妈说完这句,便退回卧室。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双手托着下巴,做出个少女的姿态。
她想起了上海。
二十年前,在上海市普陀区五一中学,她度过了初二上半学期。
那年冬天,上海冷得异常,冷到让她以为黄浦江一定会结冰。
生日过后的第二天,她带着刚收到的生日礼物,前往黄浦江边,期待看见冰封的时刻。
她还在等一个人——身高比自己矮了大半个头的发育不良的男生。
昨晚,她说她要离家出走,去遥远的南方闯荡,那里有更多的机会,也许还能去香港发展。她觉得凭借自己的身材和长相,最差也能混个超级名模。
“谢谢你的生日礼物,但你愿意跟我一起远走高飞吗?”她这样问肖皑。
当时,男生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他俩约定在黄浦江边,金陵东路轮渡码头会面。
但是,她从早上苦等到黄昏,肖皑都没有出现。
她已下定了决心,但他不够这个胆量,终究还是个还没发育好的小屁孩。
天,已经很冷,黄浦江依然没有结冰。
她的脖子和高挺的胸前,挂着肖皑送给她的黑龙牌冰刀鞋,痴痴凝望翻滚的江水。
然后,她向轮渡公司的人们打听,黄浦江有没有结过冰?但那些阿姨叔叔都摇头说:“小姑娘,你开什么玩笑啊,黄浦江会结冰?我们在这儿工作了三十年,每天要来回渡过几十次,别说是这辈子,前生和来世都不可能呢!”
冬天的黄浦江会结冰——完全是爸爸骗她的鬼话!因为,她最爱滑冰了,要是听说去上海就不能再滑冰,她一定会伤心的。真傻啊,每个爸爸都这样骗过天真的小女儿的嘛。
这时渡轮靠岸,她掏出两毛钱买票,想去对岸浦东看看。几条通道连接着码头,网格状的铁条缝隙间,江水拍打着堤岸。走在铁网格上,发出轰轰回声,交织着浪涛难以分辨。船舱拥挤喧闹,一点也不浪漫啊。都是从浦西下班回浦东的人们,大多推着自行车,没有座位的空间。渡轮呜咽几声,解开缆绳,船舷率先与码头分离,浑浪汹涌。黄昏的外滩亮起了灯,有名的情人墙背后,又会挤满偷偷亲嘴的恋人。一排排巨大的黑灰色古老建筑,随着波涛颠簸一上一下后退。水雾中朦朦胧胧,人在船上如云中漫步。她挤到渡轮最前头,那边风景独好,也有人讨厌船头,江风呼啸睁不开眼。看对岸的陆家嘴,自然没有今天风光,只有暗暗的堤坝、码头和大吊车。东方明珠已造好了,其他几栋楼还在施工。一艘万吨远洋巨轮驶来,在微不足道的渡轮身边,从容擦肩而过。不知哪个国家来的,硕大船体里藏着隐秘气息。无数汽笛响起,像合奏一场音乐会,勃拉姆斯或巴赫。船头浪大,溅到脸上,充满土腥味,冰冷冰冷的刺激。外滩的海关大钟响起,傍晚六点整。天色已完全昏黑,两岸闪烁无尽灯火,好像昨晚的梦啊。
渡轮开到黄埔江心,在她眼里如此宽阔。不巧的是,有个大叔的自行车撞了她一下,让她的身体失去平衡。幸好双手抓牢栏杆,但挂在脖子上的冰刀鞋,却整个掉进了滔滔江水。
糟糕,昨天刚收到的生日礼物啊!齐齐哈尔冰刀厂的黑龙牌啊!限量版的粉红色女款啊!
金属的冰刀很重,在黄浦江江心立马沉底。她手脚并用爬出栏杆,准备跳下水去捞这双冰刀鞋——有双手从背后抱住她,将她硬生生又拽了回来。
是肖皑吗?
不,这双手挺大的,手指关节细长有力,很迷人的男人的手。
她回过头,看到一张陌生的脸。
男人的长发在寒风中凌乱,很像郑伊健的发型。他的眼睛细长,却很好看。消瘦苍白的脸庞,嘴角却有两撇小胡子,穿着时髦的棕色皮夹克,腰带上别着个BP机。他比她高了大半个头,至少有一米八三。
“喂,你想要自杀吗?”男人的声音又年轻又有磁性。
她茫然摇头,但又立刻点头。
“好吧,算我救了你的命,小妹妹。”
“我不小了0”她回头看着黄浦江,还在心疼她的生日礼物,低声说,“谢谢你。”
渡轮抵达对岸的浦东,稳稳地以船舷靠上码头,轻微的撞击感。铁栏打开,人流涌出,黄浦江堤坝上一道小小的决口…
年轻男人带她去吃涮羊肉火锅。她喝了半瓶白酒,感觉很暖和,很快忘了那双沉到黄浦江底的冰刀鞋。
那天晚上,她是在男人的家里度过的。似魔鬼的步伐,摩擦摩擦,摩擦摩擦。
果然,她没有再回黑龙江,也没回学校读书,更不可能再去姑姑家的小阁楼。
她跟着这个外号叫“长脚”的长发男子,一起去了向往已久的南方。
南方很温暖,看不到雪,冬天里也有炽热的阳光。真好啊,好到让她不再怀念松花江上滑冰的日子了。
他们在广州、深圳、海口漂泊了三年。直到有天早上,当她在出租屋的床上,赤身裸体地独自醒来,发现那个男人彻底消失了。
这是她在医院查出怀孕的第二天。
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不知道该怎么去做人工流产。她继续在许多个城市漂来溧去,越漂越往北方,不知不觉就过了长江,又过了黄河,结果出了山海关。回到东北,她依然不敢回家,因为肚子已经七个月大了。
最后,她落在了哈尔滨边上的呼兰县,孤身在医院生下个女儿。
这里有几百户朝鲜族,有个光棍姓玄,在医院做护工,是个瘸子,四十岁还讨不到老婆,就收留了她们母女。
于是,她的女儿也成了朝鲜族,起了个好听的名字——玄春子。
从此以后,她在呼兰县改名易姓,安心陪伴瘸子度日,并把女儿养到了十七岁。
但没人知道白雪是谁。
窗外,噼噼啪啪响起炮仗声,明天就是除夕夜了,呼兰河上铺着坚硬的冰。
“春子啊,咱娘俩去河上滑冰吧。”
女儿欢天喜地,带着冰刀鞋出门,在呼兰河上滑出老远。
妈妈也用力摆动双腿与胳膊,冰刀划出两道漫长的轨迹,弯道超过年轻体健的女儿,看来蛮像是专业运动员。零下二十度的风雪里,她剧烈地喘气,径直朝向东南,呼兰河的下游,松花江方向滑去。似魔鬼的步伐,摩擦摩擦,摩擦摩擦。
十七岁的女儿跟在后面滑,吃力地大声喊:“妈妈啊,你吃错药啦?干吗滑得这样拼命?”
“我看到前面有白雪公主,正追着她滑呢!”
“哇,你没骗我吗?”
“没有啊。”
“那么世界上有小矮人吗?”
“也是有的。”
“嗯,妈妈,我在黄浦江的冰面上看到过小矮人。”
“黄浦江会结冰?”她停下步伐,额头滑下汗珠。
女儿猛点头,说:“是啊,上个月,我还在黄浦江上滑冰呢,可刺激啦。”
“我可不信呢!”她像个少女般笑了,“别说是这辈子,前生和来世都不可能呢!”
大雪弥漫之际,她踩着冰刀站在呼兰河的冰面上,仿佛回到黄浦江里的渡轮上。
她想起,白雪离开上海的那一天,刚过完十六岁生日。
第22夜 老闺蜜的秘密一夜
我们拼命划桨.奋力与波浪抗争,最终却被冲回到我们的往昔。
一菲茨杰拉德《了不起的盖茨比》
一个月前,我去过一趟精神病院。
我没病。当然。
那天下午,天色昏暗,层层乌黑的瓦楞云朵,怕是要塌了。车子开出地库,妈妈催我快点开车。她坐在副驾驶座,低头发着微信。经过中山公园门口,停车捎上一个阿姨。我认识她,从小就认识,一直管她叫青青阿姨。她烫着短发,体形微胖,短袖的花色衬衫,并无过多装饰,与多数跳广场舞的大妈无二。她第一次坐我的车,先是称赞这车的后排好生宽敞,后来又酸酸地嫌自家女婿没用,女儿结婚五年至今连辆车都没买。我妈前几年退休了,青青阿姨退得更早。对于她俩的聊天内容,我的耳朵自动屏蔽。
开上青浦境内的高速,闷雷接二连三,却无半滴雨点。车载电台放着柴可夫斯基的《第六交响曲》,我妈和青青阿姨沉默下来,不知在听音乐,还是在看天色。车转入一条小路,两边是江南乡村景象,道路破烂而泥泞,我小心放慢车速,以免伤了底盘。
车子停在一座灰暗的建筑门口。还有辆黑色奥迪等在旷野上,车门打开,是小东阿姨。灰突突的天空下,她穿一件浅色风衣,白皙的面孔略施粉黛,脸颊绯红,冷艳高贵。小时候,我觉得她像《东京爱情故事》里的赤名莉香。后来,看了中年铃木保奈美的照片,更觉贴合小东阿姨的气质。现在,就数她保养得最好,拎着Burberry的包包,很有贵妇的样子。
她微笑着向我们招手,说我几年不见,居然留满了胡子,又夸我是听话的孩子,愿意给妈妈做司机。
有歌曲唱过,“风吹雨成花,时间追不上白马”。青青阿姨、小东阿姨,还有我妈,她们三个做闺蜜已超过五十年了。
我妈让我早点回家,晚上她坐小东阿姨的车回去,那是辆机关单位公车,有专职司机。
但我说也想进去,实际好奇她们到底是来看谁的。
在精神病院的门口,三个人一声不响。
还是小东阿姨出声道:“没关系,就让骏骏陪我们进去吧,这种地方,还真需要小伙子陪同呢。"
随后,她让司机开车回去了,准备回程搭我的车。
在我有限的童年记忆里,小东阿姨是个大气的女子,常给我带各种珍贵的礼物。青青阿姨嘛,就喜欢带着我跟她女儿一起玩,至于礼物,就很少拿得出手了。
精神病院门外是片荒野,唯有小餐馆一间,不时传出麻将声。
我们跟门卫做好登记,便步入医院大楼。
这是我第一次进入精神病院。没见到强壮的护工,没有凄惨的尖叫,没有墙上的血手印。有些人穿着病号服,在楼道间自由活动,行为神情均与常人无异,更无想象中的汉尼拔博士。
小护士面无表情,把我们引到一间会客室。在这里我才闻到一股药水味,很多人记忆中恐惧的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