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年,他开始给杨丽坤写信,寄往云南省歌舞团,次次石沉大海。三年后,他偶然得知,杨丽坤早被下放到地方劳动改造,最终关进了糟神病院,远在湖南郴州。过年他没回家,坐了三天三夜的绿皮火车,赶到郴州精神病院。这家医院闻名全国,《人民日报》上有篇《靠毛泽东思想治好精神病》说的就是此处。精神病院里的杨丽坤,目光呆滞,满头乱发,仿佛三四十岁的老女人。有人告诉他,杨丽坤今年刚结婚,死心吧。他献上路边采来的山茶花,悄然告别。
“文革”结束,他被分配到电影院,担任电影放映员的工作。而他的女神杨丽坤啊,也从精神病院出来,与老公孩子一起去上海电影制片厂度过余生,此生却再没碰过电影。
而他一辈子没结婚,打光棍到老,至今还是个老老实实的处男呢。
电影院的老伙计们开玩笑说,你算是讨了电影里的女明星做老婆了。但是呢,无论山口百惠还是波姬·小丝,抑或林青霞,有哪一个比得上阿诗玛杨丽坤呢?
当然,他也不会忘记那些片名,什么《人性的证明》《砂之器》《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黑郁金香》《这里的黎明静悄悄》《莫斯科不相信眼泪》…就连童自荣配音的佐罗的台词,他都能背得滚瓜烂熟,因为他真的亲手放映过一百遍啊一百遍。
告别小清新的八十年代,毫无防备地被扔进九十年代。先是流行录像带,后来是VCD和DVD。电影院经营惨淡,经常只有一个观众,还是来借空调睡午觉的。最后,电影院关门大吉,整个拆掉盖起洗浴中心,老员工们都下岗了。
洗浴中心的大老板,是他外甥女的婆婆的干儿子的拜把兄弟。电影放映员,就此改行给人搓澡为生。
二○○○年七月二十一日,杨丽坤在上海去世。五十八岁的短短一生,流星般辉煌过后,大半淹没在沉寂的海底。老头就快要成老头了,专程赶到上海,在龙华殡仪馆,看了她最后一眼。他献了一个大花圈,包了个一千块的白包,这在那年已是很高的标准。
七年前,洗浴中心老板出国去伦敦参观了杜莎夫人蜡像馆,看得那是津津有味。回国适逢本地开发旅游,便向政府拿了块地皮开发,建起了山寨的杜莎姑娘蜡像馆。
蜡像馆刚开业那个月,生意火爆得不行,全省人民纷至沓来。到了第二个月,蜡像馆就闹鬼了。管理员都是二三十岁阳气十足的小伙子,却被吓得屁滚尿流。以后啊,蜡像馆出再高的薪水都没人敢去。
唯独洗浴中心搓澡工老头、前电影放映员,听说蜡像馆里能看到无数电影明星,就自告奋勇应聘去当管理员,只要一千五百块的工资。
偌大的蜡像馆,只有老头一个人。每逢傍晚,出纳会来收现金。老板则每周来视察一次,多半是陪同领导参观,或者带个小秘书来亲嘴。
老头搬进来没两天,就发现真的闹鬼。他也想过办法驱鬼,但毫无用处。他发觉那些蜡像半夜里就会活了,也有喜怒哀乐爱恨情仇,各自说话聊天吵架撕逼。他对于蜡像并不恐惧,无论它们有多丑。老头装作不知道,每晚打扫完毕,还能呼呼睡大觉,哪怕蜡像们开万圣节的联欢晚会,在他床边打德州扑克赌钱。
而他终于相信——任何物质一旦塑成人形,就能拥有与本体相近的灵魂。
自从成为蜡像馆的管理员,老头心里最大的愿望啊,就是能看到阿诗玛杨丽坤的蜡像。
他好多次向老板提出这建议。老板回答:“阿诗玛啊?五朵金花啊?现在的年轻人谁晓得?孤零零的蜡像放在那里,没有一个人来合影,你让人家阿诗玛在阴曹地府里不害臊吗?”
“如果我自己花钱呢?”老头固执地问。
“就算是那些丑逼蜡像,最最便宜的工厂里做的,每个至少也得两万块钱,你买得起吗?”
于是,老头决定自已攒钱做个蜡像。
他悉心学习了蜡像制作,自费几千块买原材料,用三年时间,终于造出一个阿诗玛——毕竟是半路出家的三脚猫,手艺不精,蜡像丑陋到极点,简直就是容嬷嬷。不巧恰逢盛夏,三十八度的桑拿天,作坊里没有空调和风扇,劣质的蜡像很快就熔化了,先掉下来两个眼珠子,接下来是阿诗玛的胸,然后是整个脑袋,“啪”的一下在地上摊成大饼。
老头抱着被斩首的阿诗玛大哭一场。
他想到城里的老房子。反正他一直住在蜡像馆,老屋只有二十平方米,借给一对摆夜排档的农村夫妇,每月收三百块租金。他咬咬牙,老房子以两千块一平方米卖了出去,换来四万块钱。有了这笔钱,他请假去了趟广东,在全世界最大的蜡像工厂,定做了一尊极品。
三个月后,杨丽坤版的阿诗玛,被运送到蜡像馆。老头拆开包装一看,惊为天人,几乎兴奋得犯了哮喘病。
没错,在整个蜡像馆,并在有史以来的蜡像界,这是最漂亮的一个,无与伦比,没有之一。
阿诗玛身上的衣服,都是老头亲自去云南石林买来的,最正宗的彝族撒尼人装扮。耳环是真翡翠,腾冲淘来的,虽说品质不高,但也花了七千块。他并不担心翡翠耳环失窃,因为戴在蜡像的耳朵上,没人会觉得那是真货,就像没人相信紫青宝剑可以杀人。
老头每天只睡不到六个钟头,死人般沉静,无梦。黎明,冬天还是黑漆漆的,夏天已亮了鱼肚皮。无须闹钟,脑子里某个器官,定点在五点三刻唤醒。老头在被窝里蜷缩五分钟,不少一秒,亦不多一秒。值班室里有电饭煲,他给自己煮锅粥,只要天别太热,可以连吃两日。偶尔,他会去城里买几个包子,吃碗牛肉粉。他不看报纸,不听广播,没有电视机,连手机都不用,值班室有台座机就够了,平常接导游们的电话。除了出纳与老板,他无需跟任何人联络。吃完早饭,他到蜡像馆里检查一遍,看看有没有梁上君子光顾,老鼠家族又做了什么恶事。整个上午,客人不多,更不会有散客,他开始修补残损和弄脏的蜡像。午饭还是喝粥吃馒头,然后就去和阿诗玛说话。他有一副老花眼镜,平常很少戴,却是精心呵护阿诗玛的工具。老头用商场买来的化妆盒,不时为她化上淡妆,永远保持银幕上的容貌。没有客人的时候,他就给自己洗衣服。无论盛夏寒冬,他都用冷水擦身。在洗浴中心做搓澡工的那几年,让他对于泡澡这件事深恶痛绝。日落之后,游客退散,蜡像馆重新成为他的私人领地,他开始漫长的清理和检查,特别保护阿诗玛不被老鼠骚扰。老头知道其他蜡像很嫉妒,他对蜡像馆每个居民都做了警告——谁要是敢欺负她,就会被扫地出门,被野狗叼走,被农民打烂,被污水腐蚀…
可惜,他从未见过阿诗玛的蜡像动过一丝一毫,也没听过她的歌声,哪怕只是一句低声而客套的“你好”“谢谢”之类。
好像她才是整个蜡像馆里唯一没有灵魂的物体。这是老头这些年来唯一的焦虑。
虽说野百合也有春天,纵然是蜡像的世外桃源,终究逃不过千万劫中的一次。
有人给旅游局写了封投诉信,说无良黑导游强制购物,把游客带去世界上最丑的蜡像馆,讹诈了每位游客一百元。信里还说,进入这样的蜡像馆,见到如此尊容的电影“明星”,造成的心理阴影面积该有多大呢?
这封投诉信被转载到了网上,在微博上转发了两万次,在微信上阅读了十万次以上,旅游局和市政府顶不住压力,下达一道红头文件,为恢复本地在全国人民心目中的美好形象,限令在一个月内拆除蜡像馆。
老板拿到几十万补偿金,拆掉也不可惜。何况政府答应在城北再给他批块地开鬼屋乐园。他接到管理员老头的电话,问能不能在另一个地方重建蜡像馆,把所有蜡像完好无损地搬过去。老板拒绝了,没有地皮可用,就算有地也得多花上百万。这还不是关键,据说有位风水师,是给建造市政府大厦出了不少主意的世外高人,他说现任书记之所以长期得不到升迁,源自本地有一群妖孽。风水师夜观天象,昼算八卦,确定这些妖孽就是邪恶的蜡像。经过媒体报道,全国人民都知道这里有丑逼蜡像,很有可能引来明星们的投诉和官司,只有灭其存在,才能保一方太平,护父母官的仕途,并且永绝后患。
蜡像馆的死刑判决,挑了中元节的“好”日子,化身为一纸拆迁通知书下达下来。拆迁队只携带简易工具,准备先把房子洗劫一空,凡是能用的东西,窗户啊木梁啊,全部运走卖钱。再来一个总破坏,用最原始的方法,就像传说中项羽火烧阿房官,古罗马人毁灭迦太基,成吉思汗夷平花剌子模。风水师特别关照,最好在废墟撒上盐,确保来年寸草不生,让蜡像中的邪灵永无葬身之地,才能让百姓安居乐业,子子孙孙永享富贵。
十二壮士,起个绝早,气宇轩昂,怀着保卫家乡的崇高使命,刚撞开蜡像馆大门,就落入深沟陷阱。老头手持一把冲锋枪,就是在《第一滴血》里史泰龙版兰博的武器,身上披挂子弹带,高声呵斥入侵者们,胆敢再踏进蜡像馆一步,就要扮演电影里的尸体了,一辈子!
老头手里的家伙只是道具,但起码能吓唬后生们。掉进坑里的拆迁队员们,庆幸自己死里逃生。
蜡像馆安全度过一个星期。大门早被堵死,围墙后面布满陷阱和壕沟,灌满粪便这种“生化武器”,以至于成为苍蝇的集中营,远近二十公里臭气熏天。拆迁公司掐断了水电,老头自行开挖水井,在值班室储存了两个月的面粉和干粮,还有手电筒、蜡烛、汽油等守城物资。
深夜,拆迁队以鬼子进村的方式,爬上梯子越过围墙,好几个掉进了粪坑。但他们早有预案,用木板搭桥越过陷阱,闯入蜡像馆一楼。他们带好手电筒,各自提着榔头与锤子,面对一个个丑陋不堪的蜡像,好像进了人肉屠宰场。虽然害怕,却必须执行命令。第一个要被砸碎的是周杰伦的蜡像。有人刚抡起家伙,周董就唱起饶舌的《本草纲目》,孙俪穿着甄嫘的清官盛装,平举双手一跳一跳过来。女儿国国王唱起了“女儿美不美",武媚娘挺着酥胸在拆迁队员背后吹气。楼上的吃人博士汉尼拔,舔着牙齿走下楼梯。《碟中谍》的阿汤哥版亨特特工飞檐走壁,眼看要将入侵者全歼。
妈呀,邪灵真的出现了,拆迁队的小伙子们,魂飞魄散,丢盔卸甲,越过粪坑和跳板,救出挣扎的同伴们,越墙而逃。
蜡像馆保卫战的第二次胜利。老头从角落出来,与他的蜡像伙伴们击掌庆贺。
这一晚过后,倒是验证了风水师的预言,蜡像馆煞气重重,布满凶险的恶灵,若不祛除,必定后患无穷。
现在难题来了,谁都不敢再接近此地。附近的地价都跌了许多,高尔夫球场也宣告停工。领导挠头之时,只能派遣蜡像馆老板出面,毕竟还是他的产业。
老板选择在阳光灿烂的正午,离蜡像馆五十米开外,举着大号喇叭和广场舞级别的扩音器,以震耳欲聋之势喊话。还是那套陈词滥调,先是表扬老头的忠诚,说他是史上第一敬业的管理员.也是公司最勤恳的老员工。再上“胡萝卜”,只要老头投降,交出蜡像馆,立即给他发放三千五百块年终奖——他没说这是工资个人所得税的起征点。边
上的领导实在看不下去,咳嗽两声,老板心领神会地提高了奖励额度,从三千五升到五千五,最后在领导的手势下,报出一万八的不二价。等了个把钟头,原本期待的白旗并未看到,老板便从“胡萝卜”转到“大棒”,依次祭出城管、协警、公安、特种兵、法院、监狱,直到注射死刑等等法宝,但最厉害的是精神病院。
蜡像馆中的老头,听到“精神病院”这四个字,想起一九七三年在湖南郴州,初次与杨丽坤相逢的情景。他怒不可遏地推出《鸦片战争》林则徐的大炮,灌满粪便往门外来了一发,正好击中老板口沫四溅的嘴巴。
最后的“侵略”,定在中秋节,月圆之夜。
晚上八点,拆迁总指挥下达总攻令。大疆无人机,先行盘旋侦察一圈,确认没有重型武器。八盏探照灯打开,将蜡像馆照得如同白昼。九十九台挖掘机由蓝翔毕业的高才生驾驶,宛如库尔斯克原野上的坦克大战…后面跟着一支重金聘请来的专业驱魔队伍——和尚、道士、仁波切、古曼童齐出马,联合成为“蜡像馆终结者”。
轰隆巨响之后,第一道墙被推倒。紧接着是土方车,倾倒大量碎石填平粪坑和陷阱。接着是蜡像馆本身的墙体,抵抗了不到两分钟,就在无数推土机的强暴下化成渣渣。几个蜡像还试图反抗,李连杰版黄飞鸿和《警察故事》中成龙版陈家驹,他俩还来不及亮出绝招,便“出师未捷身先死了”。老头躲在蜡像馆房顶,被埋入瓦砾堆的刹那,看到阿诗玛也被绞进了挖掘机的履带下。
他凄惨地呼唤心爱的人儿名字,却意外地听到她的回答,阿诗玛的绝唱——
马铃儿响来哟玉鸟儿唱,我跟阿黑哥回家乡。远远离开热布巴拉家,从此妈妈不忧伤,不忧伤嗨啰嗨啰不忧伤。蜜蜂儿不落哟刺蓬棵,蜜蜂落在哟鲜花上,笛子吹来哟口呀口弦响,你织布来我放羊,我织布来嗨啰嗨啰你放羊…
一生中最后一次的中秋之夜,老头第一次听到身为蜡像的杨丽坤的歌声。她的嘴唇在动,口型饱满,表情像电影里一样欢快。他终于相信,她也是有灵魂的,从未离开过他,自蜡像塑成装上眼睛的那一刻起。只是她始终保持沉默,哪怕手指都不移动分毫,只为绝不泄露这秘密。
但她一定知道,他是有多么爱她啊。
八月十五,城外的月光好美,像个圆规画出来的银盘,照着每一个魂。无论人,或蜡像,老头想。
清晨,蜡像馆变成废墟,停着几十辆挖掘机与推土机,似刚被苏军攻克的柏林。
杨过与小龙女.Jack与Rose,唐僧与女儿国国王,贾宝玉和林黛玉,永尾完治跟赤名莉香,都敏俊与千颂伊,全都埋葬在残垣断壁下,粉身碎骨,各自变成泥土,再也无法分开….
抗拒拆迁的管理员老头,被认定在当晚失踪。无人发现他的尸体,这也是事实。
而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我知道以下的秘密——老头的血肉之躯,跟蜡像们混合在一起,距离他的DNA残渣最近的,是阿诗玛的翡翠耳环。

第27夜 春运赶尸列车一夜
多年以后,坐在寂静无声的极速悬浮列车上,王小石将会回想起二○一五年春节回家的那个遥远的夜晚。那时的火车站宽阔而喧嚣,人头攒动,川流不息。不锈钢与玻璃立面的候车大厅沿着铁路线一字排开,星空被雾霾装饰成了水墨画,城市灯火耀眼得如同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火光。那可是一个辉煌的大时代,地球上有五分之一的人口,一年到头奔波忙碌——在无数荒芜的土地上造起钢筋水泥的森林,在山岭中打通隧道,河上架起高桥,自古不通的地方转瞬连接在一块儿。还有几亿人不惜背井离乡,远离父母亲朋或抛下另一半。到了农历新年前夕,这些人就会踏上回家的路。如果按照人次统计,已超过这个国家总人口的三倍。这是人类史无前例的伟大迁徙,未来几万年也不可能重现。
二○一五年二月十四日,王小石的情人节,是在医院的太平间和火车上度过的。
凌晨,他偷偷溜了进来。这里躺着几十具尸体,有的尚且柔软,有的已经硬邦邦了。墙边角落,集中停放着十二个死人——昨晚刚被推进来的,等到天亮,就要送去殡仪馆火化了。
哥哥。
王小石找到哥哥的遗体。那是个高大的男人,身板比弟弟壮了两圈,看起来相貌堂堂,仿佛随时会跳起来打篮球。但从哥哥痛苦的表情来看,死前一定受了不少罪。
小时候,爸爸妈妈常说,大石头和小石头,就跟他们的名字一样哎。
果然,王小石长到二十二岁,身高还没超过一米七。每次跟在哥哥身后,总是自惭形秽得不敢说话。兄弟俩相差五岁,上学的时候,王大石壮得像头牛,每当弟弟在学校被人欺负,他就会冲过去将对方一顿胖揍。
王小石第一次到大城市打工,是被做泥瓦匠的哥哥带出来的。那年他十七岁,包工头嫌他太过瘦小,在建筑工地干不了重活。不过,王小石写得一手好字,好歹读到了高二退学。包工头手下十来个民工,全是同村老乡,平常都听王大石的,看他的面子,正巧工地上缺个记账的,才收下了王小石。
每年春节,大伙儿统一买火车票回家。半个月前,买票的任务落到王小石头上。他在火车站排了二十四小时的队,熬得双眼通红、四肢麻木,终于抢到十三张回家的票——最便宜的慢车硬座。
二月十三日,回家前一天,王小石正在跟包工头盘账,突然发现外头浓烟滚滚。原来是临时工电焊操作失误,加上天干物燥,整栋楼腾起冲天烈焰。此时,哥哥正带着一群工人,在大楼地下室干活呢。王小石想要进去救人,幸亏被消防队员拦腰抱住,否则进去就得变成烤鸭。大火扑灭后,消防队在地下室发现十二具尸体——完好无损,连根毛发都没少,死因是吸人性窒息。因为是呛死的,死者一律表情痛苦而扭曲,面色发黑。在烧成废墟的工地边上,王小石抱着哥哥。尸体非但感觉不到冰凉,反而被大火烘烤得滚烫。
王小石大哭一场,屁股兜里还插着十三张火车票。车票上印着名字的十二个人,被送进太平间躺了一夜。
王小石住在临时安置点,一宿没有合眼。包工头已被关进了公安局,被追究重大安全事故责任。一纸单方签好的赔偿协议,塞在王小石的包里,只要拿回家去由家属签字同意,每个死者的家庭就能得到四十万赔偿。
明晚,就要踏上回家过年的火车。哥哥死了,他该怎么跟老爸老妈说呢?还有那十一个同乡的民工,这些人,上有老下有小,咋就他一个人活着回家了呢?王小石摸出那十三张火车票,想起在售票窗口排了一昼夜的长队,他决定,十三个人一块儿回家。
根据老家的风俗,出门远行死在外地的,必须运回家安葬。不过,尸体要凭票上火车是不可能的。春运期间,活人都来不及运,怎么会运死人呢?
忽然,王小石想起十多年前的奇遇。在那冰天雪地的山村里,他是个病殃殃瘦巴巴的小不点儿,小学六年级了,还常被人问起读书了没有。他有梦游的毛病,经常半夜出去闲逛,有一次还差点被狼吃了。那天深夜,他鬼魂似的摸到村外的山路上。前头亮起一盏灯笼,照出几个蹦蹦跳跳的人影。霎时间,王小石被吓醒了,躲藏在乱坟岗后,只见那些家伙面色苍白,穿着不知哪个年代的寿衣,双手平举往前跳跃。队伍最后,有个晃晃悠悠的老头儿,头发掉光了,老得不知多少岁,蜷缩在破烂的羊皮袄里,寒风中冻得七荤八索。老头坐在地上不动了,只剩下喘气的力道。看起来像是死人的队伍,全都停顿下来。大半夜,那么冷的天,老头要是一直坐下去,十有八九要冻死。王小石想起在摇摇欲坠的乡村小学教室里,民办教师在黑板上画出雷锋的故事,他便摸到老头背后拍了拍。这猛一下子突袭,把老头吓得惨叫,面色跟死人一样惨白。再看是个小孩,老头掐了自己大腿一把,疼得叫唤起来,“喂,这回我没有赶童尸啊。”几番对话之后,老头才确认这孩子是活人,摸着心口说:“乖乖,人吓人,吓死人啊!”老头口干舌燥,越发虚弱,眼看就要冻死了,王小石让他稍等一会儿,便急忙跑回家生火烧了一壶开水,又急匆匆拎回来,倒在碗里给老头喝下。老头缓了过来,说:“小子啊,我活了九十来岁,这是最后一次赶尸,恐怕时日无多,待老夫死后,世上便再无赶尸人了。”王小石不懂什么叫赶尸,只听老头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你如果愿意学,我就把这独门技艺传授于你,记得千万不可随意示人!否则,你不但会闯下大祸,还将天下大乱!”
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头,一个懵懵懂懂的少年,冰冷荒野中相遇的最漫长的那一夜,赶尸匠老头,将毕生绝技,毫无保留地秘传给了这个孩子…
王小石至今没忘记那七七四十九道各不相同的口令。
小时候,他将此视为绝密,不敢跟任何人提起,除了最亲密的哥哥。他害怕一旦告诉别人,自己就会变成石头,或那一长串行走的尸体中的一员。他更没对任何一具尸体念过口令。长大以后,他觉得那很扯,世上哪有什么赶尸秘技?全是鬼片里骗人的玩意儿,至于童年那晚的记忆,很可能是梦游时中邪了,甚至不过一场噩梦罢了。
不过,在二○一五年二月十四日的凌晨,王小石决定必须要试一把——这是哥哥最后一次回家的机会。
太平间。医院地下二层。
十二具尸体面目狰狞——最小的十八岁,刚从农衬出来;最大的四十岁,女儿都出嫁了。
回忆起十多年前那个寒冬的夜晚,老赶尸匠传到他耳中的口令,王小石默默念起…
太平间里冰冷的空气有些凝固,六十秒,快要让他窒息的六十秒。
哥哥睁开了眼睛。
王小石的眼眶红了,但他来不及哭,赶快念起第二道口令。
于是,尸体坐了起来。僵硬的躯干和四肢,就像个机器人。
第三道口令。
哥哥的双腿已经下地,整个人站在弟弟面前。
另外十一个死去的民工,也都从僵硬中“复活”,面无表情地站在太平间里。
惊喜只持续了几秒,王小石才发现不止同乡——整个太平间里的死人,全都齐刷刷起来了,大多是七八十岁的老头老太,也有死于车祸被削掉半个头的小伙子,还有因非法流产拖着个死胎的女孩…
妈呀,出大事了。
有些陌生的死人不听召唤,径直向王小石走过来,还有个刚死于心肌梗死的胖大妈向他抛来媚眼。
王小石想起,当年老赶尸匠还教过他让死人复原的口令。他赶紧发令使哥哥和老乡们闪到自己身后,对着其他死人念起那道复原口令。果然,整个太平间近几十具尸体,又都倒下沉睡了。
情人节的凌晨,他的背后全是冷汗。
打开太平间的门,医院里寂静无声,王小石用口令引导着十二个死人,悄悄地穿过长长的楼道,坐进宽大的电梯。
缓缓上升。
才上了一层,电梯门打开了,有个值夜班的小护士,看到这些目光呆滞的家伙,不禁十分疑惑。
情急之下,王小石搂着哥哥亲了亲,嘴上说:“嗨,情人节快乐!”接着去亲下一个死人。
小护士厌恶得直起鸡皮疙瘩,以为这是一群Gay的情人节聚会,狠狠地瞪了小石一眼,电梯门一开就赶快出了电梯。
王小石引着尸队绕过保安,终于逃出医院。到了大街上,自然不能招摇过市。赶尸的行军口令有两种:一种是跳跃赶尸,就像香港鬼片里演的,双手平举往前跳,可以日行百里,半夜里赶尸匠都这么玩,还有一种是步行赶尸,速度比较慢,与常人无异,适合在白天伪装。
终于,王小石和十二具尸体,回到废弃的工棚。他把每个人重新整理一番,分别换上新外套。再用在情人节的路边摊买的廉价化妆品,掩盖死人的肤色。最后,他用手工方式,将每个人临死前的痛苦表情,恢复成平常的神色。好啦,十二个死人站在面前,看起来跟活人差别不大。每个都背着厚厚的旅行包,装着给孩子的玩具、给老婆的劣质
香水、给父母的保健品…
下午,赶尸部队整装出发,踏上回家的路。
王小石默念口令,指挥尸体们步行前往火车站。他们动作整齐划一,仿佛学校组织春游的学生,惹来许多人围观。但毕竟是死人,个个目光呆滞,凡是盯着他们看的人,都会感到不安,出于本能地躲远了。
熙熙攘攘的火车站到了,已是黄昏。广场卖花的小姑娘们,还试图向过路的王小石兜售玫瑰。今晚的城市,灯火辉煌,处处霓虹,王小石暗暗祈祷,老天爷不要再闹出人命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