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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管她俩叫艾潘妮和阿兹玛?那么你的舅舅和舅妈呢?”我的目光盯着正在收钱的老板娘。
“是的,先生,那一位是德纳第太太。她的力气真的很大,有一回把吃霸王餐的流氓揍得鼻青脸肿。不过,她特别爱看电视剧,空下来就霸占着小电视机看韩剧。你知道吗?德纳第太太的偶像是裴勇俊,我去过一次她和德纳第先生的卧室,贴满了那个男人的照片。”
“那么德纳第先生呢?”我远远看着在店门口抽烟的老板,这样说起一个近在眼前的人,让我于心不安,但说实话,很有意思。
“那只被逮住的老鼠是瘦的,但是猫儿,即使得了一只瘦老鼠,也要快乐一场。”她说,“德纳第先生年轻的时候当过兵,参加过九八年的抗洪救灾,他说自己还救过—个团长的命,但很可惜没有获得一等功。”
在珂赛特的世界里,每个人都是十九世纪的法国人,都有个《悲惨世界》里的名字。上海就是肮脏的巴黎或外省小镇。我坐在这里品尝的并非麻辣烫,而是蘑菇汤与法棍面包,带着浓浓小客栈味道的家常法国菜。
“那辆四轮马车不错!”
珂赛特很专业地夸赞了一句,我才看到麻辣烫店外的澳门路上,停着一辆红色法拉利跑车。有人骑着助动车和自行车经过,她趴在桌子上懒洋洋地说:“这些马和驴子真难看啊,就像诺曼底乡下耕地的牲口。”
这女孩又告诉我——每星期来吃一次麻辣烫的老头,穿得破破烂烂,头发乱得像鸟窝,其实是个捡垃圾的,但他过去是个主教,是个老好人,拯救过许多人,她管老头叫米里哀先生。
“珂赛特,你怎么知道他是主教?”
“先生,关于他过去的秘密,别指望从他的嘴里听到一句真话。不过,任何人都会撒谎,包括主教。”
我想起《悲惨世界》开头,刚从监狱放出来的冉阿让,偷了主教家很值钱的银器,结果被警察抓回来。主教竟然对警察说谎,证明冉阿让没有偷窃,银器是主教自己送给他的。米里哀先生做了伪证。如果他不这么做,冉阿让将永远是个盗贼或将死在苦役营中,而珂赛特将在德纳第的小客栈里暗无天日地长大再无声无息地死去。
珂赛特的世界里,还有个可怕的沙威警长,每天深夜出现在麻辣烫店,只点一碗酸辣粉加荷包蛋,配上一罐最便宜的啤酒。
其实,那家伙是对面小区的保安,只是长得一脸凶相,平常绝不多说半句,总是面色阴沉,用各种怀疑的眼光打量别人,似乎这条街上每个人,不是偷自行车的就是半夜跟踪下班小姐的变态狂。有时候,我也在想这个人真是保安吗,不是某个深藏不露的名侦探?此人的举手投足,侧身走路的方式,鹰鹫似的眼神,对于细节的专注,都让人产生错觉——他在追捕一个逃犯,名字叫冉阿让。
“但我不讨厌他,”珂赛特如此评价道,“沙威凶,但绝不下贱。”
有一点确信无疑,除了《悲惨世界》,珂赛特长到这么大,从没读过第二本课外书。
我本想送她几本书,比如我的悬疑小说,但想想又罢了,难道我能和雨果老爹比?即便只有一本《悲惨世界》,若能精读十遍的话,恐怕也是走运了。
北京奥运会开幕式那一夜,我来到麻辣烫店里,看到珂赛特捧着她的《悲惨世界》,眼眶里不停掉落石头泪。几个客人吓得赶紧埋单走人。老板娘厌恶地说今晚的生意全被这晦气的孩子毁了。
我半蹲在珂赛特面前,伸手接住几颗凝固的眼泪,放在手掌心轻轻揉搓。因为粗糙锋利的棱角,皮肤磨出了几道血丝。
“你看,珂赛特,你的眼泪让我流血了,可以不哭了吗?”
十二岁女孩的手很小,放在成年男人的手掌心里,像只小猫的爪子。但在她细细的手指头上,我能摸出冻疮的痕迹,还有一般城里女孩从不曾有过的老茧。她止住眼泪,我心疼地捏住她的手问:“为什么哭?”
她说今天艾潘妮要上厕所没纸了,就从阁楼里抽出珂赛特的《悲惨世界》,随手撕了几页下来擦屁股了。
珂赛特手里的《悲惨世界》是第四部“卜吕梅街的儿女情和圣丹尼街的英雄血”。被撕去的那几页,恰是第二卷“艾潘妮”的开头。
为了安慰这姑娘,我又点了不少好吃的,让她尽管放开肚子——她已瘦得皮包骨头,不会有减肥的烦恼。老板娘蹙着眉头说:“小妹儿,算你有福气。”又客气地对我说,“你要常来啊,我们家小姑娘总是盼望着你呢。”我没理她,继续陪珂赛特。自觉无趣的老板娘,转头去看小电视机里的奥运会开幕式。
漫长的暑期过去,珂赛特去了一所民工学校读初中预备班。艾潘妮读了附近的公办学校。外来务工人员随迁子女进公办学校读书,必须要爸爸或妈妈的居住证,而珂赛特没有爸爸,妈妈又在东莞,所以她只能上民工学校,坐公交车要一个钟头。
麻辣烫店的老板娘愁眉苦脸,珂赛特白天不能在店里干活,晚上也不能守到凌晨;第二天早上还要读书。但老板娘并没有吃亏,因为每个月都会收到来自东莞的汇款。
那些日子,网上流传开一段视频。手机拍摄的,镜头摇摇晃晃,在肮脏油腻的麻辣烫小店,有个小女孩捧着本破书掉眼泪。灯光打在她脸上,照出几颗小石头般的眼泪。有个男人蹲在她面前——就是我,伸手接住她的眼泪石。
那天晚上,有人偷拍下了这段画面。
视频在各大网站不胫而走.许多客户端弹窗出现“诡异视频网上疯传,小女孩流石头一样的眼泪”的新闻标题和图片。不久,有人扒出视频拍摄地点,找到了麻辣烫店里的珂赛特。那段视频原本有许多争议,网友们认为是假的,现已得到亲眼证实。有人收集了珂赛特的眼泪石,当然是要付出代价的,通常是给老板一条烟或是吃一顿麻辣烫。
不断有人纷至沓来,麻辣烫店里生意火爆,整夜灯火通明,为一睹“眼泪石女孩”的芳容,或得到几粒珍珠般的眼泪——经过专业机构的鉴定,这是某种特殊的有机宝石,就像珍珠、珊瑚、琥珀、煤精,象牙…都是由生物体自然产生的。眼泪石非常稀有,古代有许多记载,最近一次发现还是民国初年。尚未初潮的处女眼泪石价值连城,慈禧太后最爱收藏了。至今台北故宫博物院就有,价值远远超过那一块肉和那一棵白菜。珠宝鉴定师分析珂赛特的眼泪,确认由碳酸盐、磷酸盐、少量硫酸盐等无机质,以及壳角蛋白、氨基酸、酯酸类、酯醇类等有机质共同构成,莫氏硬度为4,5,在有机宝石中最为坚硬。
于是,珂赛特的眼泪石,被人挂上淘宝,一夜之间,哄抢而空。
我仍然常去麻辣烫店,为她吃了快一年的地沟油,但见到她的机会却越来越少。珂赛特被老板娘藏了起来,毕竟是镇店之宝,岂能轻易示人?这姑娘要是被人拐了,损失可就大了。
深秋子夜,我失望地走出小店,经过澳门路与陕西北路转角,有人轻轻叫了声:“维克多!”
维克多是谁?我没有英文名字,从没人这么叫过我。
黑暗中站着一个小女孩,幽暗闪烁的目光,不用看脸就知道是她。
“珂赛特!”
“维克多!”
我想起来了,她为毛(为什么)要叫我这个名字,真让人承受不起。
“能陪我去塞纳河边走走吗?”
在她的世界里,上海的苏州河就是巴黎的塞纳河。我牵着小女孩冰冷的手,沿着陕西北路走去,直到秋风逼人的苏州河畔。
“看,今晚新桥上的马车不多。”
珂赛特是把江宁路桥看成巴黎新桥了吧。
“你看过《新桥恋人》吗?”
小女孩摇摇头,趴在苏州河的防汛墙上,低头看着黑夜里充满泥土味的河水,她说:“维克多,我是偷偷逃出来的。”
“你舅妈——不,是德纳第太太,成天把你关在他们家里?你妈妈知道吗?”
“维克多,你是说我妈妈芳汀?”珂赛特摇摇头,“你知道今年是哪一年?”
“二○○八年。”
“错了,一八二三年,这一年发生了很多事——芳汀死了,冉阿让收养了珂赛特。”
“不会的,你妈妈没有消息吗?”
“她的坟正像她的床一样!”
我还记得《悲惨世界》里的这一句。
“维克多,你不觉得我很丑吗?”
“说什么呢?珂赛特!小女孩必须说自己漂亮。”
黑暗中看不清她的脸。如果她心情愉悦一些,会显得好看些。可惜她总是愁眉苦脸,想是天天被逼掉眼泪的缘故。等到冬天,她的耳朵与手指,又会长起厚厚的冻疮。
“没有人会喜欢我的,维克多。”
“错了,我喜欢你啊。”
珂赛特露出成年女人的笑容,“你说谎,维克多,我在等待一个人。”
“冉阿让?”
“是啊,他一定会出现的。你知道吗?珂赛特喜欢过的第一个男人是谁?”
“马吕斯?”
“当然不是,他是冉阿让。”
看着苏州河对岸成群结队的高楼灯火,我沉默不语。眼皮底下,秋水深流。
珂赛特说:“我希望跟着冉阿让亡命天涯,然后再跟马吕斯结婚。”
“每个女孩都这么想吗?”
“不知道,但我想,我只是寄居在这里的客人,不知何时就会离开,明天?明年?长成大姑娘的那天?直到死了?鬼才知道。维克多,你带着我走吧。”
小女孩把头靠近我的肩膀,而我哆嗦了一下,后退两步。
“逃跑啊,带着我私奔,我们一起去滨海蒙特勒伊!去找我妈妈芳汀!”
滨海蒙特勒伊?那座十九世纪的法国工业革命重镇,便是而今的世界工厂与东莞式服务的城市吧。
“珂赛特,你才十二岁啊,胆子好大呢!”
“我不在乎,维克多,就算没有冉阿让,我也想离开这里。”
“维克多不是冉阿让——你不明白,冉阿让本就一无所有,而维克多还有很多很多牵挂。”
“对不起,我说了大实话,难道不是吗?乖,珂赛特,我送你回家,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魂淡(浑蛋)!当我说这句话的时候,连我自己都不相信。
她哭了。
黑夜里的眼泪石,挂在十二岁女孩的脸上,珍珠般熠熠生辉。
我想擦擦她的眼睛,女孩却说哪里来的风沙这么大。
好吧,这大晚上的,微风习习,空气清爽。珂赛特捧着两腮,接住几粒凝固的眼泪。她说这些小石头都很值钱,每向德纳第太太交出一粒,就会得到五十块钱奖励。所以,她还急着要把眼泪石收集好了带回去。但我明白,这些石头放到淘宝网上,每颗的价值至少要翻一百倍,颗粒大,成色好的,能卖到上万。
她把一粒最小的送给了我。
“维克多,给你留个纪念。以后看到这颗石头,你就会想起我的味道。”
“你的味道?”我把这颗小石头放入嘴里,舌尖轻轻舔过,果然是眼泪的味道,又咸又涩,就像咖啡里放了盐。
但我很快后悔了。
几天后,麻辣烫店重新装修,老板把隔壁的足浴店也盘下来了,据说是要开一家五星级的麻辣烫旗舰店。
我问珂赛特去哪里了,答案却是那姑娘已远走高飞。
老板娘拎了个正版LV包包,她老公胸口挂了根金链子,似是发了笔横财。
我四处寻找珂赛特,最终报警。到了公安局,老板娘才说出真话——他们把珂赛特卖给了一个男人,收了六十万现金。
我问那个男人长什么样,老板娘说那家伙很神秘,身材高大魁梧,穿着件黑色大衣,还戴着帽子,口袋里装的全是钞票。珂赛特似乎很喜欢他,他也对珂赛特很热情,一把就能将小女孩抱起来,力大无穷的样子。
世间真有冉阿让?
二○○九年,元旦过后,警方找到了那个男人。
他说自己是珂赛特的爸爸,亲爹,如假包换,可以验DNA。他说在十几年前,偶遇珂赛特的妈妈,那时他是个浮浪子,根本不懂什么叫责任。十九岁的乡村美少女大了肚子,却被他始乱终弃了。他去日本做生意赚了笔钱,回来后不断寻找她们母女,直到发现网络上疯传的石头眼泪的少女,才感觉有几分眼熟…
此事已得到珂赛特妈妈证实,她同意女儿跟着亲生父亲,但她本人宁愿留在东莞。她知道那个男人也绝不会再要自己。他住在郊区的别墅里,开着一辆奔驰车。他发誓让珂赛特过上公主般的生活,开春就要把她送去昂贵的私立学校读书。
整个春节,我都想忘记珂赛特。我把家里的《悲惨世界》从书架收入抽屉,不要再看到这本书,以为这样就不会再想起她。
过完年,网上出现了许多“珂赛特眼泪石”。鉴定机构确认都是真品,这些石头的价格直线走高,明显幕后有炒家推动,最高的一颗在拍卖行开出了百万天价。多位女明星戴着“珂赛特眼泪石”项链出席顶级品牌的秀场,日本、美国、欧洲都有愿意为之一掷千金的买家。迪拜和多哈的王爷贝勒们,直接开玛莎拉蒂来换,每套四颗,为了平分给家里的四个福晋。
我在淘宝上买了一颗,最便宜的八千八百八十八元,成色最差,分量最轻。拆开奢侈品盒子般的包装,只有颗米粒大小的石子,却有一张中国珠宝协会的鉴定证书。我把这颗石子放到嘴里,舌尖立即被刺破,混合着自己的血,尝出那股咸涩的加盐咖啡的味道。
这是珂赛特的眼泪。
我恨自己,不该把她放走。那个所谓的爸爸,收养她的真正目的,是获得更多的眼泪石。在许多人眼里,珂赛特不过是一只会下金蛋的母鸡而已。
通过我的表哥叶萧警官,我得知那个家伙搬家了,不知去了哪里,至于什么私立贵族学校,全是骗人的鬼话,哪里都查不到珂赛特的踪迹。打电话给远在东莞的芳汀,她也对珂赛特的去向一无所知。我祈求公安局开出通缉令,但并无证据说明珂赛特遭到了虐待。而那个男人作为亲生父亲成为珂赛特的监护人,早已得到有关部门批准。
我用了整个春天寻找我的珂赛特。
偶尔,我还是会在午夜光临麻辣烫店。店面宽敞了两倍,装修得像五星级酒店的厕所,价格也提高了三分之一。只是没有了会流石头眼泪的珂赛特,生意反而不如以前。跟珂赛特相处久了,在我的眼里,老板和老板娘也成了德纳第先生和德纳第太太。他们的女儿艾潘妮,经常坐在店面角落做作业,用幽怨的目光看着我——总有一天她会为
马吕斯而受伤的。捡垃圾的米里哀主教,再没来过新的麻辣烫店。我只能隔着玻璃门看马路对面,风烛残年的老主教,背着一麻袋塑料瓶子,白发覆盖额头,叼着一根香烟,俨然有遗世独立的风度。沙威警长还是保持老习惯,一言不发,打量在场的每一个人。我真想坐在他面前,跟他聊聊珂赛特的问题,有什么办法能救那姑娘出来?
盛夏,新出来的“珂赛特眼泪石”迅速贬值了,从前的旧石头依然价格坚挺,但四月份以后的犹如跳水,最便宜的不足几百块。
是珂赛特的眼泪太多导致供大于求了吗?不是,我看了许多买家评论,说是现在这批新的眼泪石,成色与质量都大为降低,鉴定证书也是假的。珠宝鉴定师认为,珂赛特眼泪石的生命源,可能已接近衰竭,甚至不在人间。
最终,新的眼泪石变成了白菜价,老的眼泪石却被炒翻了几倍。
珂赛特,你还活着吗?
盛夏的一天,下着瓢泼大雨,我搬家了。我坐进车里,犹豫着是否要再去麻辣烫店看一眼,却远远看到有个姑娘走来。她撑着把花伞,穿着黑色短裙,露出半截大腿,像在电影院门口混的那些小女孩。
真的是她吗?完全不是原来的样子,高了至少一个头,尤其那双细细长长的腿,我猜她蹿到一米六了,而且还在日夜长高的过程中。
我摇下车窗喊了一声:“珂赛特!”
女孩弯腰看了看车里的我。雨滴打到她脸上,泪水一样哗哗流淌。她先微微一笑,露出两颗虎牙,太阳雨般灿烂,然后呜咽着哭了。
我让她坐到副驾驶座上,雨水打在车窗外,像一片瀑布笼罩着我俩。
珂赛特接着哭,但从眼眶里流出来的,不再是珍珠般的眼泪石,而是黑色的小颗粒。
黑色石子带着肮脏的污迹,像浓妆时流泪化开的眼影,看着让人有几分恶心。
我已经八个月没见过她了。
去年冬天,当那个男人来临,她真的以为那个人是冉阿让——坐着四轮马车,魁伟的身材,戴着高礼帽,留着络腮胡,鹰钩鼻子。
冉阿让收养了女孩,把她带到郊外漂亮宽敞的别墅里。他让芳汀与珂赛特通电话,妈妈说冉阿让就是她的爸爸,让她务必要听话,并说过年就来看她。刚开始,她感觉很幸福。那个房子里应有尽有,每天能吃到面包、牛排、鹅肝还有蜗牛。不用干任何粗活累活,连个碗都不用洗,全部交给女佣就行了。
头一个月,珂赛特没流过眼泪。
冉阿让的态度渐渐变化,他焦虑地看着她,说自己出生于一七六九年,从小是个孤儿,只有个姐姐把他带大。姐姐是寡妇,带着七个孩子。大革命以后,整个法国都在挨饿,为了不让姐姐的孩子饿死,冉阿让偷了一条面包,被逮捕判刑五年。但他是个越狱高手,总共逃跑了四次,每次刑期增加三年。最终,他做了十九年苦役,回到这个憎恨他和他所憎恨的世界。
珂赛特问他遇到了主教大人米里哀先生吗?
我遇到了,并且偷了他的几件银器,后来警察抓住了我,问米里哀主教这是不是我偷的,老头子点了点头,冷酷无情地说,让这个卑劣的窃贼下地狱吧。冉阿让这样回答没错,他确实下了地狱。
虽然,珂赛特为他而难过,但没有流泪。冉阿让很失望,便把她关在一个小黑屋里,只有台电视机和DVD做伴。
某个深夜,电视机突然打开,播放电影《午夜凶铃》,第二天是《小岛惊魂》,第三天是《德州电锯杀人狂》,第四天是《鬼娃新娘》,第五天…
七天之后,珂赛特尖叫得嗓子哑了,但没有流过一滴眼泪。
冉阿让忍无可忍,疯狂地冲进小黑屋,剥掉了小女孩身上的衣服。
终于,珂赛特哭了。
她抱着赤身裸体的小小躯干,不想被冉阿让触摸…最漫长的那一夜,她始终在呼唤一个名字——维克多。
幸好她哭了,眼泪石接连不断坠落,颗颗都是粒大饱满,色彩鲜艳,白的紫的还有红的。
冉阿让小心地收集这些石头,冷冷地说了一句:“姑娘,你真丑。”
春节,妈妈没有来看她。
珂赛特每天要流一次眼泪,每次产生至少七八粒石头,她透过窗户看到庭院里,冉阿让又换了一辆崭新的四轮马车。
有一天,冉阿让感觉到了危险,他连夜带着珂赛特搬家,去了另外的城市。他继续把女孩关在小黑屋,每天强迫她哭泣流泪,直到又一个春夜。
她一边流着眼泪,一边感觉身体底下热流滚滚,接着整条裤子染满殷红的血。
珂赛特不明白这叫初潮。但她清晰无误地感受到体内的各种变化,像被浸泡在巴黎的下水道里,也像第一次接触马吕斯的嘴唇。
更大的变化是——她的眼泪石变难看了,从晶莹剔透的珍珠形状,变得乌黑而没有光泽,颗粒很小且易破碎,带着各种碎渣和瑕疵,轻轻一捏就成了粉末,更像老鼠屎。
冉阿让心急如焚地查阅文献资料,古人说初潮前少女的眼泪石弥足珍贵,但等到月事降临慢慢长大,眼泪就成了肮脏的小颗粒,变得一文不值。
他只能用各种手段来伪装,给成色低劣的眼泪石刷上各种化学药水,添加其他成分,配上假冒的鉴定证书,但这些都难以逃脱鉴定师的法眼。
春天过去,珂赛特从小女孩变成了少女,胸口也微微隆起两座小丘,她的眼睛总是红通通的,分泌着乌黑肮脏的物质,再也流不出珍珠般的石头。
一周前,她被冉阿让扫地出门,只给了她几百块钱路费,还有那五本《悲惨世界》。
珂赛特说她是坐邮递马车回到巴黎的,但她没有回德纳第客栈。她的心里全是维克多,却再也找不到他了,在咐近游荡了几天。她给自己买了些衣服,问我:“看起来是不是很丑?”
我摇摇头,擦去她的眼泪,不当心按碎了小石头,脸上出现几道乌黑印子。
看着她红红的双眼,车窗顶上砸满了雨点声,我突然踩下油门。
“你要带我去哪里?”
我沉默着,面色阴沉,头顶响着闷雷,苏州河上有闪电路过,像一八三二年巴黎的天空。
我直接把珂赛特送进医院,挂了眼科的专家门诊。她很恐惧,但我说不要害怕,一切都会过去的。医生对她的眼睛感到惊讶,说这是眼结石,虽是常见的毛病,但这姑娘可能有基因缺陷,所以才会流出石头般的眼泪,全球几亿人才能见到一个这样的病例。
要解决这个问题,只能开刀。普通的眼结石手术非常简单,在门诊用针头就能挑出来。但珂赛特的病情复杂,手术非同寻常,稍有不慎就会有失明危险,需要全球最好的眼科与外科医生。
我请了媒体朋友帮忙,在网上发起募捐,几位收藏家捐出了原本低价收购的眼泪石,筹措到上百万元的手术经费。
秋天,珂赛特的手术相当顺利。两只眼睛的病变部位都被清理,挑出了上百枚肉眼难以分辨的小石子。为了彻底断绝后患,医生切除了她的一部分睑结膜。
手术过后,珂赛特解开缠在眼睛上的绷带,第一个见到的人,是我。
双眼仍然有些红肿,但看起来更正常了些,整个脸型也有轮廓了,眉目清秀,棱角分明。仿佛刚做完的不是眼科手术,而是微创整形。
她看着我。
泪水,如假包换的泪水——液体的,柔软的,透明的,滚动着的流质。
我伸出手,就像第一次触摸她的眼泪,那一次是石头,这一回是水。
“吃了它吧,维克多!”
她让我吃掉她的泪珠,这样才能证明,她已不再是个只会流石头眼泪的小怪物了。
指尖蘸着她的泪水,放入我的嘴里吮吸,还是跟石头一样的味道,像是加了盐的咖啡。
“维克多,好吃吗?”
“嗯,人间美味!”
“能把我带走吗?我每天都可以让你吃我的眼泪。”
这是她第二次祈求我带她私奔。
上一次,她只是个小女孩,而这一回,她以为自己是个女人。
“珂赛特,不要啊,我是维克多,不是冉阿让。”
我第二次拒绝了她。
她不再说话了,把头埋在膝盖里,继续哭泣…
第二天,珂赛特从医院里失踪,顺便带走了网友们捐献的几万块现金。
雨果老爹啊,我再也找不到这个十三岁的少女了。
但我想起了麻辣烫店——不,是德纳第客栈。
当我心急火燎地赶到店里头,却被德纳第太太劈头痛骂了一通,她说是我毁掉了那个姑娘——如果不把她送去开刀,如果现在还有眼泪石,珂赛特一定能过上更好的生活,他们做舅舅和舅妈的,想必还能跟着沾光。
自然,她闭口不提把珂赛特卖给那个王八蛋的旧事,我也不想跟他们解释现在珂赛特的眼泪已经一文不值了。
德纳第太太说,珂赛特昨晚回过一趟麻辣烫店,送给舅舅和舅妈一些礼物,包括艾潘妮姐妹也收到了芭比娃娃。
“还有那五本破书,早就生蛆长虱子了,平常是那姑娘的宝贝,看得比自己性命还重要,居然也送给了我女儿。不过,我们可不要这晦气的东西,顺手送给了对面捡垃圾的老头,论斤卖去了废品回收站,也算是救助弱势群体,行善积德嘛…”德纳第太太说着说着,掉下几滴假惺惺的眼泪,她肯定在心里头抱怨,为啥哭出来的不是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