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家的有限时间里,田跃进也一直留意观察女儿。自从妻子离世,小麦不知给他惹了多少麻烦,幸好她的学习成绩不错,每次考试都是前几名。老师和同学们总是围着她转,但除了一个最要好的女同学外,几乎没有人能被她看得起。
老田嘱咐女儿照顾好秋收,平时多和他说话,尽量让他过得开心。看电视的时候,要把遥控器交给客人,最好看他们都爱看的节目。不过流行的港剧日剧,秋收差不多都没看过,除了县城录像厅里放过的老掉牙的《上海滩》与“83版”的《射雕英雄传》。
小麦也不再是小姑娘了,一天天出落得楚楚动人。可是,她看不起这个少年,眼底无法掩饰对他的蔑视,总是冷漠地看着他—他心里怎么想?会做出什么样的事?苦闷占据着他的全部内心,随时会想起杀人的夜晚,想起那只恶鬼的脸,像一只沉默的火药桶……
两天前,指认犯罪嫌疑人失败,田跃进把调配重点转向本案最重要的物证,勒死被害人许碧真的凶器—紫色的丝巾。虽然不是凶手在案发当晚带来的,但这条特殊丝巾的来历,多半也与案情相关。警方早已提取了丝巾上的指纹和毛发,发现除了死者本人的以外,确实还有一个男人留下的指纹,这个人无疑就是凶手。
检验科请来纺织品研究所的专家,对丝巾做了仔细的检测。没发现任何商标和文字,但就面料、花纹和做工而言,是最上等的手工产品。根据丝巾上奇妙的植物花纹,以及蚕丝特别的品质分析,可以肯定不是产自中国,很可能从中东或印度进口。专家表示从未见过这种丝巾,建议他去浙江的纺织品进出口市场找一找。
那天下午,田跃进带着丝巾,匆匆坐火车赶往浙江。十三岁的少男和少女单独在一套房子里过夜会让他寝食难安,于是他让同事小王到家里住了一晚,打地铺和秋收睡在一间房里。
老田在浙江待了两天一夜,问遍所有丝绸进出口商,也没获得关于这条丝巾来源的任何消息。难道是外国人自己带进来的?凶手是外国人?所以,秋收才说是一只恶鬼,同时又说不清他的相貌?可是,就算是西部小县城出来的少年,也不会连外国人都认不出来吧?
当他两手空空地回到家里,女儿跟他大吵了一架,抱怨老爸一个人跑出去,明明知道家里还住着外人。要不是警察小王夜里搬过来,她肯定会逃到同学家过夜的。
“你那么不信任秋收?”
其实,他自己心里也不敢完全信任这个孤僻的少年。
小麦给了老爸一个白眼:“我不相信任何人。”
老田心里一片冰冷,她只是个十三岁的女孩,长大后会变成怎样的女人?会不会是父亲当警察的缘故,办过太多残酷的血腥案件,见到许多罪犯都是生活中的普通人,却犯下令人发指的罪行,从而使她产生人性就是罪恶的念头?
他内疚地抓着女儿说:“是爸爸想得不周到。我会更好地照顾你。”
“那么,你能答应我一个要求吗?”
“你先说。”
“今晚有申花队的比赛,你能带我去现场看球吗?”
1995年,正是中国职业足球最火热的时候,当年热衷于甲A联赛的球迷,是如今“假赌毒”的中超联赛的几十倍。就连田小麦这样的小姑娘,也会狂热地支持自己心仪的球队,痴迷于某个足球明星,以到甲A联赛现场看球为荣。
身为老球迷的田跃进想了想,说:“好吧,但我要把秋收也带上,他一个人待在家里我不放心。”
谋杀似水年华 第九章(1)
1995年8月13日,虹口体育场,上海申花对阵大连万达。
田跃进难得穿了件白衬衫,胡须剃得干干净净,抬头挺胸走向入口。他一手拉着女儿小麦,一手拉着少年秋收,挤过一堆拥挤嘈杂的球迷。体育场外已聚集成千上万的人,耳边充满刺耳的小喇叭声,身边是躁动不安的黄牛党。
排队通过熙熙攘攘的检票口,老田小心地看住两个孩子,尤其是漂亮的女儿小麦。球迷里暗藏一些流氓,喜欢动手动脚。他让小麦戴了顶鸭舌帽,尽量遮盖脸庞,最好是装作男孩。小麦平常都在电视上看球,从未到过现场,今晚若非警察老爸陪伴,倒真有些害怕。来到夜晚的看台,迎面是巨大的足球场,灯光照亮绿油油的草坪。随着主场球迷的欢呼声,憋了好几天的秋收振臂挥舞,恨不得自己冲下去踢两脚。
双方队员进入场地,现场播报首发队员的名单,每念到主队的一个名字,就会迎来雷鸣般的掌声,最热烈的当然属于范志毅。
田跃进掏出自带的望远镜,这个军用的老家伙可以让他清楚地看到对面看台上的人脸,更别说场上队员的表情了。
主裁一声哨响,比赛开始。那年申花正是夺冠热门,在徐根宝的率领下,气势如虹,连战连捷。这场与大连的比赛,尚在联赛的第一循环,虽然谁都无法预料结果,场上局面却是申花完全占优。
果然,上半时第二十五分钟,当时默默无闻的祁宏,为申花打进了第一粒球。
全场球迷欢声雷动,老田一只手死死抓着小麦,另一只手却放开了秋收。他站在狂热的人群中,眼神里全是兴奋的火苗,完全不受刺耳的喇叭声影响,他和周围的球迷们同样激动,融入到三万人共同的欢乐中。
少年并非在庆祝与自己毫无关系的进球,也没有哪怕暂时地遗忘那个残酷的黑夜。他是在发泄最近七天来内心的痛苦,发泄妈妈被杀后潜伏在心底的复仇欲望—如果真的能释放掉一部分,那就让他继续忘情呼喊吧。
上半场临近尾声,祁宏又打进了第二粒球,全场再度为他而狂热,连小麦都忍不住喊了出来。
主队带着二比零的优势进入中场休息,看台上的球迷们也轻松了,比赛应该再无多少悬念。小麦问了许多关于足球的问题,有的老田也答不上来,没想到秋收却接过话茬,还说得头头是道。他说自己在学校经常踢球,这也是小县城里最大的娱乐。小麦和秋收平时在家形同陌路,基本一天讲不到几句话,这是秋收说话最多的一次,也是小麦第一次对他表示友好。田跃进让两个孩子坐在一起,看着他们越聊越投入,心头略微轻松了一些。
下半时,主队仍然控制着局势。女儿从老田手中抢过望远镜,不断调整焦距,好不容易对准场上最帅的球员。她看了十几分钟,直到胳膊酸痛,才把望远镜摘下来,友善地交给少年说:“你看看吧。”
秋收说了声谢谢,拿起望远镜对准球场。他心里早就痒痒的了,坐在看台上只能看到一个个人影,不像电视转播那样能看清球员的脸。客队换人暂停时,少年把望远镜抬起来,瞄向球场正对面的看台。灯光下一张张球迷的脸分外清晰。就在中间最好的座位上,他看到了一张脸。
一秒钟。
少年只在望远镜里看了一秒钟,便紧紧抓住田跃进的手,大喊道:“我看到他了!”
“谁?”
“恶鬼!”
老田心头猛然一跳,向望远镜瞄准的方向看去,冷静地问:“你是说凶手?”
谋杀似水年华 第九章(2)
“就是他!”
少年的手直指对面的看台正中。隔着数十米宽的球场与跑道,只能看到五颜六色的大片人群。
老田立即从少年手中夺过望远镜,站在他原来的位置,连镜头角度都没变化,刚要捕捉到那张脸,耳边却响起惊天动地的呼喊声—场上又进了一球。
五十七分钟,范志毅为申花队打进第三球,比分扩大为三比零!
所有观众都跳了起来,包括对面看台上的人们,那张还未来得及看清的脸,被淹没在无数张兴奋的脸庞里。
“该死!”
老田真想抽自己一个耳光,这个进球来得太不是时候了!望远镜里一片混乱,全是蹦蹦跳跳的狂热球迷,哪里再去找那张恶鬼的脸?
他愤怒地放下望远镜,一只手还没忘记抓紧小麦,女儿正忘我地欢呼雀跃。四周尽是掌声与喝彩声,田跃进只能靠着少年的耳朵喊:“你真的看到他了?”
“是,肯定看到了!就是他!”秋收声嘶力竭地大喊,否则根本听不见,“就是这只恶鬼,他杀了我妈!”
说罢,他从老田手里抢过望远镜,重新瞄准对面看台,摇摇头说:“他面前全是人!完全把他挡住了。”
“他很矮吗?”
“不,他不矮,因为别人都站着,只有他是坐着的。”
少年焦急地看着对面,真想立刻就飞越球场。
田跃进不假思索地喊道:“跟我过去抓住他!”
他抓起秋收细细的胳膊,推开四周拥挤的人群,却把女儿一个人留在了原地。
“找死啊!”
身边不时响起咒骂声,但老田魁梧强壮的身板,还有不顾一切向前冲的气势,让那些想动手的家伙望而生畏。
艰难地穿过球迷组成的人墙,来到看台边缘的铁栏杆前,田跃进攀上去翻身而过,少年也身手敏捷地越过栏杆,一起来到隔壁看台。有个警察冲了过来,想要逮住这两个违规翻越看台的人。老田迅速出示证件,表示正在抓捕罪犯,继续奋力推开挡道的球迷,冲往恶鬼所在的看台。
四分钟,他们已绕着球场跑了半圈,翻过六道看台栏杆,至少推倒五十个球迷—有两个刚动手就被老田打翻在地,一路引来数十个民警和武警,全被田跃进的证件挡了回去。
终于,两人来到正对面的看台,少年已筋疲力尽,却牢牢记着那个人的位置。穿过仍在欢庆胜利的球迷,才发现那个人原本坐着的地方,只剩下一张废报纸。
少年脸色变得煞白,用力踩在那座位上,抓着老田大喊:“就是这里!肯定是这个座位!”
他在望远镜里看到凶手的同时,还看到那人旁边的两张脸。现在,那两人就在他们左右,唯独空出中间的座位。
田跃进掏出证件晃了晃:“我是警察!有没有看到刚才坐在你旁边的人?”
“哦,那个人离开了。”球迷看到警察很紧张,“反正肯定赢了,他提前退场了吧。”
这理由倒也算恰当。老田拉着少年追出看台,在通往地面的长阶梯上,放眼望去满地垃圾,还有数百个离场的背影。
但他固执地追了出去,粗暴地抓住每一个成年男人,让秋收辨认他们的脸—为此打趴下好几个反抗的人,他的腹部也挨了别人一脚。
老田忍着疼痛,避开身后两个壮汉的追打,一路冲到外面大街上,却再也没看到那张恶鬼的脸。
回头三拳两脚干倒那两个家伙,田跃进向少年咆哮:“有没有?”
秋收茫然摇头。
恶鬼,已擦肩而过。
田跃进挥起拳头砸到行道树上,清楚地听到骨头碰撞的声音。
他重重喘了几口气,拉住少年的胳膊说:“我们回球场!”
一阵凄凉的晚风里,两人快步跑回虹口的看台,身后留下一串倒地呻吟的男人。
刚吹响终场哨声,三比零的比分让球迷们陷入疯狂,大家正不断地往出口涌去。等老田回去找到那个座位,刚才看到的那两个人也消失了。许多座位上都垫着废报纸,有人还拿报纸叠成纸飞机,扔进球场庆祝这场比赛大胜。
秋收失望之极,他耷拉着脑袋蹲在一个座位上,双手拼命拍打左右两侧的座位靠背。
田跃进抽了自己一个耳光,刚才如果拿起凶手垫在座位上的报纸,说不定还能发现一些线索。若非常见的报纸,而是行业和专业性的报纸,就能帮助他了解凶手的社会关系。
忽然,一只手搭住老田的肩膀,他条件反射地弹身而起,用擒拿术将对方死死压在地上,却听到少年痛苦的惨叫:“放开我!”
老田停顿几秒,确认是秋收的声音,才缓缓放开了他。
“算了,今晚不可能再看到他了。”
原来,少年是在劝他放弃,田跃进感到深深的羞愧,像被那只恶鬼抽了个耳光,真想从看台上跳下去。
他心酸地搂着秋收的脑袋说:“对不起!我太没用了!你骂我吧!狠狠地揍我吧!”
“别这么说,你一定会抓到那只恶鬼的。”秋收竟像大人一样安慰老田。
他意想不到地摇头,好像要重新认识这个少年:“你是一个好孩子。”
“哎呀!糟了!”
“怎么了?”老田心想:还有比让凶手从眼前逃走还糟糕的事吗?
“小麦呢?”
少年猛然提醒了一句,老田才像触电般惊醒—要命啊!自己完全把女儿忘记了!
球场已开始关灯。
他战栗着眺望对面慢慢陷入黑暗的看台。
谋杀似水年华 第十章(1)
“我发誓!五十年后,我依然会这么爱你!”
这是武田铁矢突然对浅野温子说出的求婚词,同时响起恰克与飞鸟的《Say Yes》。
1995年的暑期,每天下午这个时间,电视里都会播这部名为《101次求婚》的日本连续剧。男主角武田铁矢扮演一个其貌不扬的中年男人,在经历了九十九次相亲失败之后,终于遇到由浅野温子扮演的美丽温柔的女大提琴师……
看着电视里男主角笨拙的样子,看着女主角惊讶的表情,十三岁的少女田小麦心头微微一震。
忽然,她拿出嘴里的冰棍,转头看了看身边。
沙发上还坐着一个少年,与她同样是十三岁,同样叼着一根冰棍。他有瘦长的身材,正在发育的喉结,白净清秀的脸庞,目光明亮的眼睛。他正投入地观看这部刚开始的日剧—看得比小麦还要认真,当片头曲响起时,想必也一样为男主角捏了把汗。
少年穿着白色的汗衫,蓝色的沙滩裤,那是小麦爸爸替他买的。他老实地坐在沙发上,始终与小麦保持半米距离,尽量以正襟危坐的姿势,不像小麦那样高高地跷着脚。
他已在小麦家里寄居了近半个月。
七天前,父亲带着小麦和少年,一起去虹口看了场足球比赛。
那是小麦第一次走进球场,看到真正的进球,体会到胜利的快感,也第一次对少年表示了友好。比赛临近结束时,她一转身却发现父亲不见了,少年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十三岁的小姑娘,茫然地看着无数陌生的脸。正是欢庆进球的疯狂时刻,她被狂热的球迷挤来挤去。虽然,在学校她是个胆大的姑娘,在家也从没畏惧过警察老爸,但当她独自被丢在人潮汹涌的看台,却吓得浑身发抖不敢动弹,只能双手护住身体的关键部位,以免被不知从哪伸出的脏手揩油。
心惊胆战地等到比赛结束,球迷们纷纷退场离开,看台上只剩下她一个人。球场上空的照明灯正一盏盏关闭,黑暗一点点笼罩了她,她抱着脑袋蹲在座位上,像被抛弃的孤儿,在黑暗空荡的巨大球场,无声无息地流着眼泪。
终于,一只手搭在她的肩头。
回头看到父亲的脸,还有同样疲惫不堪的秋收。
“对不起。”
似乎这是十三年来,老爸第一次向女儿道歉,他伸出残留血痕的粗糙大手,替她抹去脸上的泪水。
她却毫不领情地喊道:“你从没关心过我!没在乎过我!就算我死在这个看台上!你也不会为我流一滴眼泪!”
说完,她独自向看台外跑去。
父亲呆呆地站在原地,倒是少年追了出去,拦在小麦面前:“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你爸爸是好人!他是为了我才撇下你不管,跑过去抓捕杀害我妈妈的凶手的。”
“啊!”小麦睁大眼睛,“你妈妈被杀了?”
少年点点头,住在她家的七天里,老田和他从未告诉过小麦这件事。
她露出半点怜悯与半点恐惧,转身退到旁边的角落:“对不起。”
这个夜晚,让田小麦改变了对秋收的看法。
她不再对他那么冷漠,经常主动跟他说话,虽没什么共同语言。她喜欢的那些东西,比如香港台湾的明星,港剧与日剧,他基本一无所知。偶尔能交谈一两句,也仅限于足球之类的男生话题。
漫长的暑期转眼已近尾声,小麦越发觉得时间飞快,因为烦人的开学日子将近。这年夏天太过炎热,唯一的同班好友又随家人去旅游了,她更不高兴冒着烈日出门,便无所事事待在家里,看电视是打发时光的最好办法。
谋杀似水年华 第十章(2)
秋收老实地住在她家,等待田跃进带来好消息,可案情依旧毫无进展。除了偶尔和老田去公安局,少年几乎足不出户,也没进过小麦的房间,连手指头都没碰过门把手。他们只在客厅见面,在有限的时间里聊天,经常是小麦说了一大堆话,他则茫然摇头表示听不懂。多数时候,他坐在老田屋里,在那张写字台前,看家里的许多老书:《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林海雪原》《巴黎圣母院》《悲惨世界》《复活》……还有老田前几年自己买的《福尔摩斯探案集》《东方快车谋杀案》《狄公案》,甚至《犯罪心理学》教材。
他每天很早起床,通常等到小麦起床吃早餐,他已吃完午餐了,到晚上九点就准时睡觉。田跃进总以他为例教训女儿,让她不要熬夜看电视,其效果自然等于零。
除了看书,秋收仅有的爱好是折纸飞机,材料是家里的旧报纸,很快就能折得又漂亮又结实。有几次小麦拿着他的纸飞机,向窗外掷去,纸飞机居然乘风盘旋许久,像真正的飞机模型。两人一齐趴在窗台上,痴痴地看着天空中的纸飞机,似乎能飞到更高的云端。虽然,每次都免不了坠落下去,但在飞出去的刹那,他俩都会不约而同地笑起来。
现在,他们又找到了共同爱看的日剧,小麦并不介意他每天坐在身边一起看,她乐意与别人分享自己喜欢的剧情。每次从冰箱里拿出冰棍,她也会分一根给秋收。刚开始他总是腼腆地拒绝,后来就大方地收下,和她一样叼着冰棍看电视了。
忽然,门铃响了。
老爸这时肯定在外办案,小麦心想大概是推销员吧,又不想错过电视里的剧情,便支使秋收去开门。少年老实地遵命,打开房门却看到一个少女,手里还拎着一个大袋子。
这少女是个小美女,看起来比小麦早熟一些,身体发育得更像高中生。她被开门的秋收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对不起,我找错门了。”
“没关系。”
当秋收重新把门关上,坐回电视机前时,门铃又响了起来。
“快去看看!”
小麦又在催促,少年只好从她身边站起,跑去打开房门,还是刚才那漂亮少女。
少女皱起眉头说:“对不起,我没有找错门,你是谁?”
“我是秋收。”
他老老实实地回答,对方又打量了他一眼,轻蔑地摇了摇头,嘴里念念有词:“开玩笑,怎么可能?”
“你说什么?”
秋收没有意识到,她嘴里说的“怎么可能”是指“他怎么可能是小麦的男朋友”。
少女没再搭理他,而是警觉地向门里看了看,大喊起来:“小麦!田小麦!”
“钱灵?”小麦立时冲到门口,一把将秋收推开,兴奋地说:“你怎么来了?不是跟家里人去云南玩了吗?”
“昨天刚回来呢,给你带了很多礼物。”
这个叫钱灵的女孩看来对这里很熟悉,她径自换上拖鞋走进客厅,放下那一大袋子礼物,大大方方坐在沙发上,对着电视里的武田铁矢说:“喂,这是什么日剧啊?”
“《101次求婚》,很好看的。”
小麦从冰箱里拿了罐汽水给钱灵,转头对站在边上的秋收说:“她是我最要好的同学,钱灵。”
秋收却害羞地躲到了角落里。钱灵低声问小麦:“他是谁?”
这个问题让小麦也有些尴尬,该怎么介绍这个乡下少年呢?自己的新朋友?父亲的穷亲戚?还是如实招来?就说他是谋杀案被害人的儿子?
正当她绞尽脑汁时,秋收却乖乖地走开,回到老田的房间里。
钱灵喝了一大口汽水,继续不依不饶地问:“说啊,他是谁?”
“他是—”
刚想编个理由搪塞过去,小麦却完全说不出口,看着那扇紧闭的房门,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堵在自己心口。
“算了,我不问了。”钱灵也感到没趣,她们平日里可是无话不说的死党,“是我不好,应该来之前先打电话的。”
两人又闲聊了几句,等到这一集电视剧看完,钱灵就早早告辞了。
“不多坐会吗?”
钱灵笑着捏捏她的脸:“不必啦,再见!”
死党离开后,田小麦失落地坐倒在沙发上,狠狠地关掉电视机。她感觉自己被最好的朋友抛弃了。以往,钱灵每次来她家玩,起码都要待好几个钟头,可这次才不到二十分钟就走,还不是因为秋收的存在。
“你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
她看着秋收紧闭的房门,心里默默念出这句话。
谋杀似水年华 第十一章
晚上,田跃进难得早回家一趟,还带回局里的一个女同事,专门为小麦和秋收做晚餐。
女警官是个三十多岁的离异女人,姿色中等,重要的是没生过小孩。这两年她和老田关系不错,每次他半夜在局里加班,就会收到她送来的饭菜。大家劝他别浪费人生大好机会,否则将来老了后悔莫及。可是,女儿从不欢迎这位女警官,每次她来老田家里烧菜,都会遭到小麦的百般挑剔,今晚也不例外。
晚餐一结束,女同事就匆匆告辞了。田跃进刚把客人送出门,回头就对女儿大发雷霆。小麦也没工夫理他,一个人守在电视机前看《大时代》。秋收已见惯了这对父女吵架,识相地退回房间去睡觉。老田这才冷静下来,拿了听冰镇的啤酒走到阳台上,转眼就将啤酒喝光,又一根接一根地抽起香烟。
夏夜的风缓缓吹来,蓝色的烟雾卷向眼帘,烟雾里还有一个影子。他痴痴地看着影子,仿佛能看出一张模糊的脸,似是早已死去的妻子。不知是被香烟熏的,还是被这张幽灵的面孔触动,眼眶立时红润起来,老田这个几乎从不哭的硬汉子,终于有大串的泪珠从脸上滑落。田跃进果断地掐灭烟头,烟雾瞬间消散无踪,连同妻子的容颜被埋葬到另一个世界。
然而,心底又响起什么声音。那是一首旋律缓慢的歌,听不清词的外文老歌,从晚风深处飘来。就像不会忘记死去的妻子,他也不会忘记这首歌,妻子生前最爱哼的一首歌。每当想起她的脸,就会条件反射地想起这首歌,仿佛是她不愿离去的灵魂,在耳边轻轻呢喃—这是一部东德电视连续剧的主题曲。这部电视剧说的是一个老警察的故事,辛劳一生,最后在退休前殉职,六年前曾在中国的电视台播放过。那时他的工作没那么忙,还有时间陪伴妻子女儿坐在电视机前。这部名叫《幻觉》的电视剧给田跃进和妻子留下了深刻印象。后来,妻子没事时常哼那首主题曲的旋律,直到她死前的几分钟,据说嘴里依然在哼着这首歌。
幻觉—但愿妻子的死也是一个幻觉,但愿明天一早噩梦就会结束,睁开眼睛就能看到活生生的她。
当然,田跃进明白,这才是幻觉。
在阳台上站了两个钟头,他轻手轻脚地回到屋里,少年已在床上睡熟了。
田跃进一宿都没睡着,脑子里不停响着《幻觉》主题曲的旋律。
这一晚,小麦也没有睡着。
她想起了睡在一墙之隔的秋收。最近,他们的关系友好了很多,但绝对谈不上朋友。对骄傲的小麦而言,这个亲眼看着妈妈被杀害的外地少年,尚不及班里最不起眼的男生。每次进卫生间,她都会特别小心地重新冲一次马桶,然后把门锁紧。晚上睡觉,虽有爸爸在家,她仍会把闺房的门紧紧锁住。因为爸爸通常一大早就会出门,而整个上午她都在睡懒觉。
他们唯一的共同点—都已永远失去了妈妈。
小麦心底确信,直到自己做母亲的那一天,也不会停止对母亲的怀念。妈妈是个美丽的女人,与粗壮野蛮的父亲相比,是个温柔娇小的弱女子。小麦一直觉得,身为刑警的父亲配不上出身、在出版社当编辑的妈妈。父亲为办案很少在家,有时一连数日抓捕罪犯,几天不进家门。家里收到过匿名寄来的子弹,警告疾恶如仇的父亲。妈妈许多个夜晚因此睡不好觉,坚持每天接送女儿上下学,以免真有人来报复。父亲从来不苟言笑,更没见到他和妈妈在一起开心过。同学们过节都和父母出去玩,只有她的父亲,常常不见行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