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我隐隐有些怀疑自己了.这一切究竟是我亲眼所见,亲耳所闻,还是雨夜中的噩梦一场?
阿环?林幽?小枝?这些女孩美丽的名字,不停地在我眼前晃动着,似乎在我脑海里写满了文字,这些文字密密麻麻地排列在纸上,还加上了一个特别醒目的书名--《荒村归来》.
我猛然摇了摇头,又从小说的文字中坐了起来.不管她们是不是幻影,但至少春雨说的是确凿无疑的--许子心教授有个女儿,她的名字叫林幽,今年应该是二十一岁.
而且我还可以断定,不管三年前许子心是否自杀身亡,但这件事一定与他有着某种关系,比如我包里的那本书--《梦境的毁灭》.
于是,我立刻拿出了这本至关重要的书,记得上次我读到这本书的第四章,现在我把它直接翻到了第五章.
《梦境的毁灭》第五章是"你有几个你"--
弗洛伊德说过:人类的自负心理遭受过科学的三次重大打击.第一次是哥白尼提出"日心说",让我们知道了地球并不是宇宙的中心;第二次是达尔文开创"进化论",证明人类仅是动物界的物种之一,生命并不是由上帝创造的;第三次就是精神分析,告诉我们自己未必能成为自己的主宰.
这一章开头的这段话说得多好啊--
我们自己未必能成为自己的主宰,在残酷的命运与内心的煎熬面前,人类显得多么渺小.
但正因为如此,我们就更需要坚强,哪怕是自己小小的努力,都有可能改变命运.
于是,我坚强地读了下去--
我是谁?
这是人类永恒的斯芬克斯之谜.
当你在问自己是谁的时候,也许在你的心里,还有另一个人在问着相同的问题.你有没有这样的感觉--当你躺在床上入睡时,会有两个人分别盘踞在你左右两边,你的身体可能就是他们之间的牌桌,他们在你的肚皮上抽烟、喝酒、打牌.他们时常热烈地交谈着,有时是愉快而兴奋的,有时则是愤怒和激动的,有时甚至会恶语相向争吵起来,最严重的就是彼此交手,直到其中一人杀死了另一个人.
到这时你才会发现,你的体内有两个你--或者更多.
现在你终于对自己提出了那个问题:
我有几个我?
是啊,你为什么有那么多你?你始终都在团团迷雾之中,这至今仍是一个谜.
如果你同时存在着两种或两种以上的人格状态,而且每种人格状态交替控制你的思想和行动,表现出不同的性格、记忆、智商和世界观,甚至还能相互交换意见,合作进行各项活动,那么我必须要恭喜你--你是一个多重人格者!
《美国精神病大词典》这样定义了多重人格:"一个人具有两个以上的、相对独特的并相互分开的亚人格,是为多重人格.这是一种癔症性的分离性心理障碍."
多重人格可以有双重、三重、四重..小说里的十七重人格只是概数,理论上可以有n重人格--只要你想有几个你,就有几个你!
当然,最多见的还是双重人格.通常其中一种占优势,但两种人格都不进入另一方的记忆,意识不到另一方存在.假如多重人格者告诉你:他正与某个人合作,或者住在同一个屋子里,说不定那人便是他的另一个人格!你体内的各个"你"都是独立的,当其中的一个"你"出现,其他的"你"就自动退场.到底由哪一种"你"来登场亮相?需要遵循"哪种人格最适应当时的环境和需要,就启动和出现哪种人格"的原则.
多重人格是极度缺乏安全感的人用来保护自己的武器,因为多重人格是对环境压力的防御,每种亚人格就是针对某种特殊环境的盾牌和盔甲.
梦是发现多重人格的捷径.如果你想知道你有几个你,那么你可以在梦中寻找答案.
"..不是我,是另一个人,那是博尔赫斯."
在博尔赫斯许多作品的序言里,几乎都可以看到这样的文字.他想要让读者们相信,世界上还有一个与他同名同姓的作家,是那个天才完成了《交叉小径的花园》、《圆形废墟》、《关于犹大的三种说法》等小说,而不是写这篇序言的阿根廷国家图书馆馆长博尔赫斯.
由此推理,博尔赫斯可能具有"轻度的多重人格倾向".很多历史上著名的作家和艺术家都有此倾向,只是很少有人能清楚地认识到这一点.
很多作家和艺术家都有多重人格倾向?看到这里我恐惧地合上了书本,感到心跳已越来越快了.
不,我再也看不下去了,便把这本《梦境的毁灭》塞回到了包里.我冲进苏天平的卧室,迎接我的还是窗玻璃上那红色的¤.
我立刻打开了窗户,把头伸到外面呼吸着雨中的空气,但一排排水杉树遮挡了我的视线,我只能抬头仰望灰色的天空.
林幽和阿环--也是一个人体内的双重人格吗?
哦!天又快黑了.
荒村归来:
第六日夜
又是一个雨夜物语.
我撑着黑伞离开苏天平的房子,先到附近的永和豆浆吃了碗面,便趁着刚刚降临的夜色,融入了冬雨中的人流.
有谁猜中我会去哪儿?
对,我又一次去了那家小酒吧.我希望能再见到林幽,把我所有的疑问都告诉她.
晚上8点,尽管外面下着寒冷的雨,但这里仍然是灯红酒绿的世界.我轻轻地推开门进来,幸好那个秃头酒鬼没在.
我只要了一小瓶饮料,便在酒吧最不起眼的角落坐下.这时酒吧里人还不是很多,我把昨天下午那领班招呼了过来,他一看到我就认了出来,劈头就说:"先生你好,是来找林幽的吧?"
真是张小人的嘴巴啊,我只能装腔作势地回答:"谁说的?我是问你今天有什么节目吗?"
领班偷笑了一下,压低声音道:"她今天大概9点钟上班吧."
我也不再说话了,厌恶地挥了挥手让他离去.
一个人坐在酒吧的角落里,却拒绝了酒精的诱惑,我只是呆呆地注视着落地窗外的街景:黑夜里雨点打在马路上,一对对车轮碾过溅起水花.
忽然,酒吧里放起了张韶涵的《欧若拉》:
"
神秘北极圈
阿拉斯加的山颠
谁的脸
出现海角的天边
忽然的瞬间
在那遥远的地点
我看见
恋人幸福的光点.."
在烟雾缭绕的昏黄灯光下,这首歌的旋律反复地播放着.吧台上聚集的男男女女们越来越多,我只看到一个个酒杯,里头晃动着各种颜色的液体.
一直等到9点多钟,我期待中的林幽仍然没有出现.虽然我的脸隐藏在阴影中,但眼睛始终在人群中搜索着.有两个女服务生出现过,可都不是林幽.
我忽然想到,假设林幽就是阿环的话,那么经历了昨晚和凌晨的事,她还会不会来这里上班呢?
良渚女王的生命只剩下一天多了.
可她到底是许子心的女儿,还是从我手指上复活的幽灵呢?
在暖昧可怖的光线中,眼前又浮现了小枝的眼睛--更确切地说是那张书迷回执卡片,在它背面不是印着一张小枝的照片吗?
假如卡片是林幽(阿环)寄给我的话,那她怎么会有小枝的照片呢?我想像不出还会有人知道小枝的容颜,除非是小枝生前的同学们,可那所大学与S大没什么关系,我也从未在《荒村公寓》里透露过小枝生前所在的大学,林幽(阿环)是不可能找到那里的.
除非--林幽(阿环)本来就是幽灵,她在另一个世界见到了小枝.
如果把"林幽"两个字倒过来念,不就是"幽灵"了吗?
原来她早就给我暗示了.
等一等,让我低下头再仔细想想看.对,还有苏天平变成植物人的真正原因,到现在仍然是一个未解的谜.
还有一个问题也被忽略了--春雨不是对我说过吗,半年前他们四个大学生,同时在荒村梦到了一个女人,她说那个女人就是明信片上的刚蚧.
不管春雨他们梦见了谁,但至少不可能是许子心的女儿--他们与林幽素不相识,怎么可能在一个夜晚同时梦到她呢?
悬疑依旧重重.
那么我也只剩下一天多了吗?
现在是苏天平出事后第六天晚上9点多,算到第七天的子夜12点钟,总共还不到二十七个钟头.
二十七个钟头..
我低头看了看手表,指针一秒一秒行走着,时间是永远不会迟到的.
忽然,我听到在嘈杂的人声中,隐隐有个清脆的女声传来.这声音似乎有什么魔力,穿透了无数个杂音,直接进入了我的脑子里--
"
灵魂在召唤
唱着古老
陌生熟悉的歌谣
天空在微笑
我的世界
缤纷闪耀.."
还是张韶涵的《欧若拉》,只是变成了现场新人翻唱版,似乎比张韶涵原唱的声音更空灵更诱人.
我立刻站起来向四周张望,循着那天籁般的声音望去,只见在吧台的对面,一个女服务生正穿梭而过.
没错,就是她--林幽.
她穿着件黑色的服务生裙子,表情酷酷地从客人中间走过,但嘴里始终跟随着音乐唱歌,只是哼唱的声音很低很低,以至于她身边的人根本就听不到.
可是,我听到了.虽然她离我有十几米远,中间还隔了那么多人,但我却异常清晰地听到了她的歌声.
"
F灵魂在召唤
唱着古老
陌生熟悉的歌谣.."
林幽一遍遍地反复吟唱这几句,她的脸在灯光下时隐时现,那双眼睛似乎闪烁着幽幽的光,宛如黑夜丛林里的小母兽.
终于,我深呼吸一口站了起来,缓缓绕过几个酒鬼,走到了对面的吧台前.
酒吧的光线再一次令人眩晕,此刻林幽的脸庞是如此清晰,她颤抖着看着我的眼睛,嘴里哼唱的《欧若拉》瞬间静音了.
"你是谁?"
我如猎人观察猎物般盯着她的眼睛,就像要剥下这只小野兽的皮来.
忽然,林幽的眼睛大睁得无比吓人,就像被幽灵附体了一般,浑身战栗着倒在了地上.
她手中端的酒杯在地上砸得粉碎.
随着林幽的意外倒地,周围两个女人立刻尖叫了起来,吧台边有几个喝醉了的家伙,也开始学鬼哭狼嚎起哄.一时间酒吧里乱作了一团,在纷乱的灯光下鬼影憧憧,到处都是女人的哭喊声.有些人不明就里还以为是着火了,更是高喊着救命往酒吧外跑,可大家都挤在门口谁都出不去了,更有甚者为此大打出手了起来.
而我根本管不了那么多,赶紧伏在地上看了看林幽,看来她真的已经晕了过去,怎么叫都弄不醒她了.
看着周围混乱疯狂的人群,我只能拼命用双手保护着她,以免别人踩到她身上.
这时领班拨开几个酒鬼,冲到我身边问:"怎么了?"
我只能大声地说:"不知道.我想送她去医院."
"真是造孽啊!"领班看了看拥挤的酒吧大门说,"我带你从后门走吧."
现在我对这家伙倒有几分好感了.我急忙从地上扶起林幽,但她自己是一点力气都没了,似乎失去了知觉,我只能把她的手架在自己肩上,几乎是半拖半拽着她离开了吧台.
领班为我打开一扇小门,我吃力地架着林幽的身体,幸好她的个子不算高.穿过一条黑暗的走道,外面就是马路了,对面的饭店冒着蒸汽,正是我那晚等待她出来的地方.
在黑夜的街道边上,雨水毫无遮挡地落到我们身上.糟糕,雨伞忘在酒吧里了.
正好有辆空出租车驶过,我赶忙拦下了它,打开车门把林幽放到了后排座位上.
我向领班挥了挥手说:"谢谢你啦!我会把她送到医院的."
领班点了点头,便匆匆跑到酒吧前门"救火"去了.
我也坐进了出租车后排座位,让林幽枕在我的腿上,然后叫司机去最近的医院.
出租车飞驰着离开了这条街,车窗外是夜雨笼罩的暖昧城市,小酒吧的混乱似乎还没有结束.
现在我才长出了一口气,刚刚真的把我吓坏了--就因为我的一句话,让林幽晕倒在了地上,结果竟闹出了这么大的乱子.不过想想那些酒鬼和客人们,居然被吓成了这个熊样,只顾逃命全忘了风度和面子,我不由轻蔑地笑了笑.
再低头看看林幽,桑塔纳2000黑暗的后排座位上,她的头枕在我的腿上,偶尔有车外的灯光照进来,她的脸庞竟然如此安详,就像个睡着了的婴儿.她的头发如黑色瀑布般散开,双手无力地垂在座位上.我的大腿隔着裤子,能感受到她后脑勺的温度,幽灵好像不该有这样的热度啊.
我们挤在车厢后部狭小的空间里,再加上林幽是横躺在座位上的,她身上的清香渐渐散发到我鼻息里,任何人恐怕都会心猿意马起来.但我立刻摇了摇头,把脸朝向正前方,只见刮雨器不断在挡风玻璃上运动着.
没几分钟车速就慢下来了,我看到路边醒目的医院标志.当司机准备在马路上掉头,要把车子开进医院时,我却听到了一阵轻微的喘息声.
"我在哪儿?"
她终于醒了过来,睁开眼睛茫然地问道.
我赶紧伏下身子在她耳边说:"已经到医院门口了."
林幽像被电了一下似的,摇着头说:"不!我不要去医院!我不要去医院!"
出租车已经掉过头来,径直向医院大门开去.我安慰着她说:"你刚才在酒吧里晕了过去,我带你去医院检查一下."
"不用了,我现在已经没事了,用不着上医院."
"真的没事了吗?"
忽然,林幽似乎意识到了自己正枕在我的腿上,急忙用力地撑起自己说:"你想干什么?离我远点!"
"你不要误会,刚才你昏倒了啊."
林幽蜷缩在座位的另一边,头紧靠着左侧的车窗,双手抱着自己的肩膀,好像正面对着一个歹徒,大喝一声:"不要乘人之危!"
正好车子停在了医院门口,司机满脸狐疑地回头望着我,问我要不要下去.
林幽低下头喃喃地说:"我不要去医院,带我离开这里."
看着她这副样子,我只能无奈地对司机说:"对不起,再往回开吧."
司机嘴里轻轻地嘟囔了一声,大概是说"神经病"吧.
出租车又在医院大门口掉了个头,驶入雨夜的街道.
我靠近林幽说:"要不要送你回家?我认识你家的."
"不,我已经没有家了."
是啊,如果她真是许子心女儿的话,那确实是个无家可归的孤女.
既然如此,我便顺水推舟一下,让司机把我们带去苏天平的房子.
已经超过10点了,车窗外的城市笼罩在烟雨蒙蒙中,模糊了无数高楼如昼的灯光.林幽默默地挤在窗边,目光警觉地直视着我,让我感到无比尴尬.
现在她到底是林幽--还是阿环?为了打破这种尴尬,我试探着轻声问:"你还认识我吗?"
她看着我的眼睛停顿片刻,点点头说:"我记得我见过你,就在前天晚上的酒吧里,有个秃头酒鬼拉住了我,当时是你帮助了我,谢谢你."
"还记得吗?昨天下午我们通过电话."
"我想起来了,是你打了我的手机,还对我说了很多奇怪的话."她紧锁着眉头看了看我,突然蹦出一句话,"我觉得你像个神经病."
最后一句话让人哭笑不得,到底谁有病啊?我只能苦笑一声:"也许真是我有病吧.不过,昨天你为什么发给我短信,让我拿你家钥匙开门进去呢?"
"我发过吗?我不记得了."
林幽把头撇向了车窗外,高架上的灯光经过雨水,模糊地照在她脸上,呈现出波浪般的光影.
车子在苏天平住的小区停下,付钱后我走出车外,向蜷缩在座位上的林幽伸出了手.她双眼冷冷地盯着我,但还是把手伸给了我.她看起来浑身无力,我把她拉出了车子.
林幽抬头看看这栋沉默的居民楼说:"这是什么妖精地方?"
她的比喻真是人骨三分,我只能故作惊讶:"你不是来过的吗?"
"不,我从没来过这里."
是啊,上次来这里的人是阿环,而不是林幽.
但她还是跟着我上楼了,小心翼翼地踏上黑暗的楼道,四周传来我们脚步的回音.
来到五楼打开苏天平的房门,林幽捂着鼻子说:"好像有股怪味!"
我只能敷衍着回答:"嗯,可能是窗户一直关着吧."
打开客厅里的灯,林幽第一眼就看到了地板上那颗白色的五角星:"那是什么?"
"你真没见过吗?"
"不,我见过.在一些书里说--它代表吸血鬼的复活."
这回轮到我倒吸了一口冷气了:"是谁给你看的那些书?"
林幽眉毛抖了抖说:"我爸爸."
"你爸爸叫什么名字?"
"许子心."
她平静地说出了这三个字,就像平时我们说出自己父亲的名字那样普通.
当我从林幽的口中听到这个名字,心里骤然紧了一下,不知道是兴奋还是恐惧,居然连话都说不清楚了:
"你的爸爸..终于说出来了..许子心."
"你好像很惊讶?听说过我爸爸的名字?"
"是的,大名鼎鼎的S大心理学系教授许子心,《梦境的毁灭》一书的作者."
"原来你知道啊."林幽好像放松了一些,不像刚才那样对我充满警惕了,"你大概还奇怪为什么我不姓许而姓林吧?因为我妈妈姓林,我跟的是母姓."
看来她真是许子心的女儿.我的脑子里越来越乱了,不知这女孩嘴里还会说出些什么,只能故作平静地回答:"这个我也知道."
"你怎么知道的?难道你是我爸爸的学生?"
我立刻摇了摇头说:"不.你知道你爸爸现在在哪儿吗?"
其实我只是试探着问她,因为谁都不知道她爸爸许子心究竟是死是活.
"我知道."
没想到林幽会如此爽快地脱口而出,许子心真的还活着?我紧张地
问道:"他现在在哪里?"
"地狱!"
林幽斩钉截铁般地吐出了这两个字,使我的心又沉了下去--许子心在地狱里?至少不会是第十九层吧.
"你是说他去世了?"
终于,她的表情沉默了下来,在她那可怕的眼神里,我似乎又发现了阿环的影子.她点点头说:"是的,三年前他就死了."
我不想太刺激她,但我必须要问清楚,便轻声地说:"听说是自杀?"
虽然林幽的眼睛朝着我的方向,但她似乎在看我身后的另一个人,视线的焦点落在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她的嘴唇颤抖了起来:"对.他给我留下了一封遗书,说他犯下了一个严重的错误,恶魔正在吞噬他的梦境,所以他必须要死在水中,让冰凉的江水涤荡他的罪恶."
"恶魔吞噬梦境?"
这立刻让我想起了《梦境的毁灭》,许子心开头就写道:
我的体内存在着一个恶魔..现在,它首先要吞噬的是一我的梦.
难道在这本书里就有了某种预兆?同时我又想起了霍强和韩小枫,这两个可怜人不也是死于噩梦的吗?
正当我低头遐想时,林幽已自顾自地走进了卧室,她一进门就注意到了窗玻璃上红色的¤.
她眯起眼睛走到窗前问:"这是什么?"
"另一个女孩的名字."
"她叫什么名字?"
"阿环."
林幽听到这个名字似乎无动于衷,她想了想说:"阿环是谁?我好像从没听说过这个人."
窗外的雨越来越大了,似乎还隐隐传来某种奇异的响声.我和林幽的脸映在玻璃上,像是幽灵们晚餐后的散步.
"好了,再说说你爸爸吧."
虽然我知道这样对她也许很残忍,但我必须要把话题转移回来,因为现在已接近半夜了,等到明天这个时候,阿环七天的复活期限也就该结束了--时间只剩下不到二十四个小时.
林幽依然看着窗外,沉默了半晌说:"我恨他!"
她的声音一下子变得那样可怕,像受伤的野兽在囚笼里嘶吼,低沉而充满愤怒,在这雨夜的房间里分外吓人.
"你恨谁?"
"许子心--我的爸爸."
"为什么恨他?是他一个人把你养大的,他一定非常爱你."
"是的,我知道他非常爱我."林幽忽然仰起头停顿了片刻,我感到似乎有什么液体滚动在她的眼眶里,"但他却残忍地抛弃了我,独自离开了这个世界!"
"但你爸爸不一定已经死去,至今也没人发现他的尸体,也许他还活在世界上的某个角落里,甚至就藏在你的身边看着你,只是你自己不知道."
林幽苦笑着摇了摇头:"不,对我来说爸爸已经死了,在三年前我看到他的遗书那天起.他曾经是那样爱我,我也曾经是那样爱他--妈妈在我出生时就死了,人们都说我是个大灾星,是我的出生杀死了我妈妈.但爸爸并不这么看,他把我看成是妈妈生命的延续,让我跟了妈妈的姓,一直把我当做掌上明珠.除了他去国外进修的那几年以外,我们父女俩相依为命,一起度过了十八个年头."
"你知道他为什么要自杀吗?"
"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一股力量,竟然让爸爸将我抛弃在这个人间,而他自己则去了另一个世界."
忽然,我想起了孙子楚对我说过的那些话,盯着林幽的眼睛问:"你爸爸出事前有什么反常吗?"
她还是用那种冷酷的口气回答:"不,我不知道."
我知道自己必须要有足够的耐心:"好吧,那说说他出事以后的情况好吗?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林幽依然盯着窗外的雨夜,过了许久才回答:"爸爸一直都是我的生命,失去了他就等于失去了整个世界--"
"我能理解,当时你一定非常痛苦."
"不是非常痛苦,而是极度痛苦!"林幽似乎完全陷入了回忆之中,痴痴地说,"整日以泪洗面,每晚都梦到爸爸的尸体从水中浮出,他的肚子里装满了脏水,成千上万条蛆虫在他肚子里游着,一个恶魔从他脑子里爬出来,对我露出了狰狞的笑脸."
虽然她的这段话使我产生了强烈的恶心感,但我还是靠近了她一步:"那年你正好十八岁,是不是高考那年?"
"没错.我爸爸是三月份出事的,没过几个月就要高考了.本来我很有可能考到全校第一名,但爸爸的变故让我脑子变成了一团空白,我一个单词也背不下去,一节课也听不下去了.就这样失魂落魄地过了几个月,我整夜都守在家门口,期望爸爸能够突然回来,一直到高考的那天."
"所以你高考考砸了?是不是?"
她漠然地点了点头:"原来成绩最好的英语,我几乎交了白卷.我的高考作文只写了四个字--爸爸回来!"
"你没考上大学?"
"哼,我连最低分数线都没到!刚够拿一张高中毕业的文凭."
听到这里我也只能沉默了.确实,任何人如果受到这样的刺激,大概都会变成这个样子吧,林幽能参加高考已然很坚强了.
"一次考砸了不要紧,难道你没有复读吗?"
"高四?"她轻轻叹了一声,摇摇头说,"我没有复读,也再也没有心思读书了,我的心里只剩下了恨--恨我的爸爸."
"你就这样成了待业青年?不过这也没什么,人生才刚刚开始嘛."
我还是想安慰她,尽管我知道这样的语言是如此苍白而无力.
"是啊,毕竟我爸爸给我留下了一大笔遗产,其中就有他一本在国外出版的着作的版税."
"是《梦境的毁灭》吧?我听说这本书在国外很受欢迎,你爸爸一定在外面赚了不少钱."
林幽苦笑了一声:"钱倒是不少,可是我一分都没有得到."
"怎么回事?"
"我有个堂兄,也是我爸爸惟一的侄子,他是学金融和财会的,这世界上除了我以外,就属他最受我爸爸宠爱了.爸爸这人一心一意研究学术,对金钱方面从不关心,就委托我堂兄帮他理财,因为他一向非常信任这惟一的侄儿.然而,就在我爸爸出事以后不久,堂兄提走了爸爸所有的钱,出国到了澳大利亚,从此就音信渺茫再也联系不到了."
看来教授的"智慧"也是相对而言的,在某些方面却要比常人还要幼稚,可是谁又会想得到,最要好的亲人都会背叛自己呢?我只能同情地说:"从此你就一无所有了?"
"是的,差不多就是身无分文.因为爸爸只是失踪,所以S大也没有发抚恤金.就连爸爸刚买下不久的房子,也因为无力还贷,被银行强制收回了."
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眼前浮现起一幅无家可归的"孤女图",我叹了口气说:"那你可以去投靠亲戚."
"爸爸还在的时候,所有的亲戚都来投靠我们,但当爸爸出了事以后,所有的钱又被堂兄卷走了,就没有一个亲戚来看我了.我也曾经去找过几个亲戚,但他们都不愿意收留我,我只能依靠在外面打工挣钱养活自己."
"三年来你一直在外面打工,还在外面租房子住?"我看着她苍白而瘦削的脸庞,摇摇头说,"你比我想像中要坚强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