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这也不是想象。
十七年后。
玉田洋子摊开右手,掌心在烛光下发出白得耀眼的反光——刚才为帮助那年轻的中国人,自己这只柔软细长的手,竟掰断了两根死人的手指…突然,刺眼的亮光在头顶闪起,她下意识地闭紧眼睛,同时没忘记挡住正太的脸。光线闪烁几下,发出蛇行般的“咝咝”声,随后又响起“嘭嘭”声。接着,整个未来梦大厦的中庭亮起各种灯光,包括楼上各条走廊。
被黑暗笼罩了一个小时,与刚才微弱的烛光相比,眼前竟那么明亮,如白昼降临深夜。
谁拯救了地球?
商场底楼各角落都传出欢呼雀跃声,好像死人都已复活,披盔戴甲的救援队员即将从天而降。
正太睁开眼睛,玉田洋子将他抱得更紧了,害怕这突如其来的灯光,只要再亮几度,就会让他灰飞烟灭。她并未注意到,现在灯光的亮度远不及灾难降临之前。最亮的几排灯都没开,并且差不多只有三分之一的灯亮了,均匀分布在商场各处,感觉电力已经恢复,这是眼球在黑暗中过久的缘故。灯光照亮开阔的商场中庭,惨不忍睹的废墟中躺着数十具尸体。玉田洋子似乎已对死亡麻木,只是蒙住儿子的眼睛,不让他看到这一幕。
电路不太稳定,几盏灯的灯光还不时跳动,每次一明一暗,都像打开一扇旋转门。
一些活人从墙根钻出来,灯光照出劫后余生惊恐的脸,如从核爆废墟中走出来的行尸走肉。玉田洋子看到了陶冶的脸,这个比自己年轻几岁的中国男子,穿着一件破烂肮脏的超市工作服,身后带着好几个幸存者。他大声喊道:“喂!还有人活着吗?大家可以出来了!”
更多的人从阴影中爬出来,有的不住哭泣与战栗,有的互相拥抱搀扶,有的身上被鲜血染红,还有的只能在地上爬,恐怕受了重伤或骨折。
玉田洋子粗略数了数,总共有三十来个幸存者,包括躺在地上还没死的,看来情况没想象中那么糟糕。除了陶冶,她又认出一个人,就是常在电视与广告里看到的那位著名的吴教授,最近他的名字与照片已登陆日本各大报纸头版,许多相信世界末日的日本人都极度崇拜他。
教授后面跟着几张陌生面孔——裹在披风里的年轻女子,虽然头发和脸上布满灰尘,但眉眼之间不失为美人。穿着保安制服的二十来岁男子,一看就知是从农村来城市打工的。他搀扶着一个看起来受了伤的女清洁工,典型的中国中年妇女,脸上写满沧桑与辛苦。受伤的还有个挂着吊牌的男人,年龄与玉田洋子相仿,从穿着气质来看像个白领,手臂上缠着绷带。
更远处有一对年轻男女。男生细碎的长发遮盖住双眼,很有日剧美少年的感觉,女生紧跟左右,倒像藤井树与藤井树的相配。只不过,当男生想要靠近陶冶和教授那群人时,女生却皱起眉头站定。仍想与男生独处于一角?冷峻的青春少年不再往前动弹一步,目光越过一堆尸骨未寒的死者,撞上玉田洋子的视线。
擅长观察并分析眼前的每一个人,是她从小跟父亲学会的本领,她也有一双时而迷醉时而冷酷的眼睛。
玉田洋子下意识地垂首,下巴抵住七岁儿子的额头,不再看那对少男少女。
商场里的人自各个方向往这里聚拢,大概是看到陶冶的背包最大,手里还拿着包扎用的绷带,怀疑他就是上面派下来的救援人员。
陶冶向洋子和正太挥了挥手,洋子本以为他会快步走来,他却在原地半蹲下去,笨拙地给墙边一个受了重伤的男人包扎伤口。
不知何时,烛火悄悄熄灭了。
明亮的灯光下,她却想着黑暗中跳跃的烛光,还有投在她脸上的影子。
幸存者们大都认出了吴教授,围绕在他和陶冶身边又哭又闹。有的人是吴教授的忠实读者,坚信世界末日说,这样的灾难更验证了他的预言。有人绝望地低头叹息,认为再也没有逃生希望。但大多数人求生欲望十足,想从吴教授口中问出还有一线生机的可能性,即便只是自我安慰。
“教授,快点告诉我!怎么才能逃出去?”
“我,不知道。”吴教授无奈地叹息,他不再像电视里那样风度翩翩口若悬河,而是呆若木鸡地低着头,不敢面对自己的预言竟成了事实。
“教授,你不要藏着掖着,我知道你肯定有逃生绝招,只是不愿说给大家听,因为只有一两个人才能够逃出去,是吧?”追问他的年轻男人身材瘦长皮肤白净,穿着一件紧身休闲西装,虽已脏得看不出颜色,但从剪裁与做工来看,应该是正版的迪奥男装。他手腕上露出一块尚完好无损的手表,可以肯定是瑞士的百达翡丽——虽然中国多出各种山寨奢侈品,但玉田洋子的眼光很精确,那身迪奥与百达翡丽都属正版。她想起大学时代的男友、后来的丈夫,当年也是穿着迪奥戴着百达翡丽的清瘦男生,因为他的父亲是某大商社的社长。眼前的这个年轻人,就是中国所谓的“富二代”。
“你太高估我了。”教授苦笑了一声。
年轻的富二代却对着他耳语了一番,周围的人们愤怒地看着他,却听不清他说了些什么。其实,他说的并非什么秘密:“吴教授,只要你告诉我逃生的方法,我可以给你很多很多钱。两千万?美元?一个亿?我爸爸可以把他的上市公司一半的股份送给你!”
吴教授不住摇头,四周响起一片嘘声。穿迪奥的年轻人回头大喝:“你们给我滚远点!”
盛气凌人口出狂言的他惹怒了所有幸存者,几只手同时伸过来,看样子要把他暴打一顿。他那细瘦身材,怎是这些憋了一肚子火的拳手们的对手?
陶冶从地上跳起来,拦在富二代身前,大声吼道:“你们还是把打架的力气用来逃命吧!”
话音刚落,楼上传来一个洪亮的声音:“喂!有人在顶楼找到逃出去的路了!”
所有人激动地抬起头来。三楼中庭栏杆边上站着一个穿工作服的男人,一看就是未来梦大厦的物业人员。他往上挥了一下手,便转身消失不见了。
大家沉默了几秒钟,随后像小宇宙爆发似的,争先恐后地冲向逃生通道。这一回他们不是往下面跑,而是向着十九层顶楼而去。
既然大楼已恢复供电,救援人员一定会很快赶到。刚才底楼出口的坍塌说明,大楼确实被埋到了地下。但顶楼可能还在地面以上,那是最容易被救援的地方,也最容易逃出去。说不定所有幸存的大厦工作人员都已冲到顶楼逃生了,只留下这些傻瓜还在底楼等死——这不都互相踩死了那么多人了吗?
一眨眼工夫,大部分腿脚灵便的人已冲到了楼上。
吴教授还留在原地,富二代也惊魂未定,保安想要跑却必须搀扶女清洁工,结果没跑出几步远,受伤的白领捂着胳膊也只跑到楼梯口。
至于陶冶,他走到玉田洋子身边,向她伸出手说:“跟我走吧。”
她伸出了手,握着这个年轻男子的掌心,被他有力的胳膊拉起来。
她仍蒙着正太的眼睛,将他抱在怀里,吃力地往楼梯走去。常年独自一人带孩子,玉田洋子的耐力也变得惊人,抱着七岁的儿子走了两层楼梯,方才有些气喘。陶冶从她手里接过正太。
两个人抱着小孩都跑不快。前头是受伤的白领,后面是扶着女清洁工的保安。至于裹着披风的年轻女子,似乎故意落在后头,东张西望提心吊胆,不知受到过什么惊吓。最后,是一步一顿的富二代,大概是害怕逃上去以后被那群愤怒的人打下来。教授却不知去哪儿了,更别提那对神秘的少男少女。
当其他人都冲到十几层楼上时,这伙人拖泥带水只到了七楼。大楼再次晃动了一下,大家习惯性地趴倒在地,或就近找墙根抱头蹲下,个个都成了地震逃生高手。
晃动只维持了不到两秒。
“等一等!”亲身经历过两次大地震的玉田洋子,说出一句纯熟的中国话。她从陶冶手中接过正太。七楼有一家户外用品商店,橱窗玻璃大多已经碎了。她抱着儿子走进那家店,绕过满地尘屑,在一堆帐篷、睡袋和登山杖间找到一个类似手表的东西,没有表带,只有个仪表盘。
“你在干什么?”陶冶紧跟着问了一句。
她轻声回答:“这家户外用品商店,有许多我们最需要的东西。”
“不是很快就要逃出去了吗?还要这些干吗?”插话的是裹着羊毛披风的年轻女子,她正好踩在一顶帐篷上面。
玉田洋子不想争论,她毕竟是日本人,中国话说得再好,也不可能说得过中国人。她把儿子交到陶冶手中,低头调了一下那块手表似的东西,很快上面显示出了结果。她怔住了,手中的仪器掉到地上。
“怎么了?”陶冶帮她捡起来。幸好这块“手表”造得结实,看来一点都没损坏。
她为自己的失态鞠躬道歉:“对不起。”又仔细看了看“手表”,终于完全死心了,紧蹙双眉说:“我们,现在,距离地面——一百五十米!”
“什么?”保安、女清洁工、受伤的白领,还有裹着披风的女孩,几乎异口同声说出这两个字。
“让我看看!”穿迪奥的富二代挤了过来,“啊!我认识这个东西,登山时常用的海拔仪,去年我在阿尔卑斯上就用过这个,能准确测量出海拔高度。现在,这个海拔仪上显示——不,不可能,怎么回事?”
可惜,他没有看错。
海拔仪上显示的是——150米。
这就是他们目前所在的精确海拔高度,低于海平面一百五十米!
鉴于这座城市位于中国东部沿海,未来梦大厦所在地面海拔只有三四米。而这里是大厦的七层,总共十九层楼的建筑物,以上的十二层——就算每层楼有四米高,也不可能超过五十米,这意味着整个未来梦大厦已深深陷入地底,埋葬在比坟墓更深的地方。
假设建筑整体结构还未被破坏,此刻大厦楼顶距离地面至少有一百米。
第十三章
4月1日。星期日。夜,23点25分。
“嘭——嘭——嘭——”周旋听到一阵骇人的声音,原本地宫般黑暗的头顶,突然射出几道耀眼的光芒,几乎刺伤早已适应晦暗光线的瞳孔,让他恨不得钻入水泥地下,埋葬于更深一层的暗与黑的地底。
未来梦大厦,地下四层,柴油发电机室。
周旋挡着眼睛,困难地调整视线焦距,确认头顶的四盏大灯全亮了。耳边响起兴奋的欢呼声和击掌祝贺声,还有大楼主人的喝止声:“镇定!”
这个叫罗浩然的男人一言九鼎,几乎要开派对的人们立时鸦雀无声。只有拉布拉多犬丘吉尔,被这突如其来的光明吓得发出“呜呜”哀嚎,躲在主人背后夹紧尾巴。
白色灯光不再闪烁,织成一张透明的网,照亮他的脸庞,并将他高大的影子投射在背后的墙上。他的胡子刮得很干净,鼻尖几乎看不到油腻,目光寒冷,不怒自威:“第一,我们还没有逃出去!第二,我们还在地下最深处。”
“罗先生,那我们快点上去吧!”组长代所有工作人员说出了心里话。
“等一等,整个大楼的电力都恢复了吗?”
“没有,柴油机发出的电力有限,只能供应一部分电源,但能保证所有楼层与通道照明。”
他们的主人微微点头:“这栋楼设计得很好。”他又转到柴油发电机另一边,脸也随之隐入阴影。
数十分钟前,听到“罗浩然”这三个字,周旋便开始努力在记忆中搜索,包括网络、电视、报纸、纳斯达克、富豪榜、红十字会…甚至财经图书,关于这个本该如雷贯耳的名字、未来梦大厦的主人,却一无所获。周旋已绞尽脑汁,无论是这个并不普通的名字,还是这张令人印象深刻的脸,均令他确信无疑——自己从没听说过罗浩然这个人。
“走。”大厦主人终于发出指示,包括忠诚的拉布拉多犬,大家走出柴油发电机室。他们没有前往电梯口,因为罗浩然命令关闭所有电梯电源。周旋跟着这群人走上楼梯,每个人都背着工作包,并从楼道边的应急工具箱里取出各种逃生用具,甚至有电动冲击钻,看到这吓人的玩意儿,心想还有木有电锯惊魂。
连走了几层楼梯,进入商场三楼逃生通道,组长裤兜里的对讲机响了起来。他慌张地掏出来按下通话键,听到一个颤抖的声音:“组…组长…我…我…找到…逃出去的…路…了…”
周围所有人一下子停住脚步,安静地围拢在组长周围,这个看起来淳朴老实的男人,战栗着紧握住对讲机——在电话中断手机信号消失的情况下,已成为未来梦大厦仅有的通信工具——却一句话都不敢说,直勾勾地盯着罗浩然。
终于,主人点头轻声说:“问他在哪里。”
组长这才按下通话键说:“兄弟,你在哪里?”
“我…我在…在顶楼…十九层…这里…能够…逃出去…”
他在十九层!
组长激动地点头,对罗浩然说:“罗先生,我听得出他的声音,是我们组的同事!”
对讲机那头又传来声音:“罗…罗先生…跟你在一起吗?”
其实,那边应该听不到刚才组长对罗浩然说的话,却感觉到了他的存在,也可能是因为丘吉尔叫了几声。
罗浩然点头示意,组长才敢回答:“对!罗先生在我们身边,还有好多人都在!”
“快点上来…我们…有救了…”
对讲机那头没有声音了,但所有人的表情都很兴奋。罗浩然依然毫无表情,只是轻声说出两个字:“上去。”
除了丘吉尔,没有谁敢走到罗浩然前面,基本保持原有队形。最后一个人没忘记冲到三楼中庭边,往下大喊一声:“喂!有人在顶楼找到逃出去的路了!”
数分钟后,每个人都已大汗淋漓气喘吁吁,尤其扛着电钻与铁铲的几个,连拉布拉多犬也伸出了舌头。唯独罗浩然几乎面不改色,只有额头微微沁出汗珠,好像衣服里藏着一具钢铁之躯。周旋抬起头来,看到墙上标的楼层数——18。
4月1日。星期日。夜,23点40分。
一个多小时前,他刚从未来梦大厦的顶楼十九层,一路逃难到最深的地下四层。如今却用了更短的时间,再度跨越二十多层楼,几乎回到出发的原点——人生不就是如此?从起点出发,又回到起点,一如刚想从十九层跳楼自杀,却被杀人无数的灾难救了回来。
突然,丘吉尔发出狂暴的吠叫。或许因为这条狗一贯神经质,大家都没理睬它,继续往酒店顶层冲去。只有罗浩然停下了脚步。他低头看着自己的狗,丘吉尔已从狂吠变成了哀嚎,围绕着主人的双腿乱转。他用力拍了拍狗脖子,厉声叫骂道:“畜生!”然而,无论主人怎么拖拽,拉布拉多犬倔强地留在原地不动,四只爪子像在地上生根。
其他所有人都已冲上十九层楼,楼顶传来汇合的欢呼声,接着响起电钻钻破墙壁的噪音——《德州电锯杀人狂》第N部?
周旋没有跑上去,始终跟着罗浩然和丘吉尔,相信这样最安全。当罗浩然就要放弃他的狗,准备赶上手下,指挥大家从顶楼逃出去时,拉布拉多犬掉头往楼下跑了。
“丘吉尔!”这回叫它名字的是周旋,他紧拧眉毛看着罗浩然,等待这座大楼的主人作出抉择。
罗浩然犹豫了片刻。他的目光照例那样寒冷,让人绝无可能猜出隐藏的秘密。他看着已跑下半层楼的丘吉尔,看着它恐惧地将尾巴夹在股间,发出阵阵哀嚎,仿佛在主人葬礼上哀悼。
头顶的灯光闪了一下。
罗浩然作出了抉择——没有往逃生的十九层顶楼冲去,而是朝相反方向,跟着他的拉布拉多犬,向楼下狂奔而去。至于周旋,连想都没有想,毫不犹豫地跟在罗浩然后头,飞快地往十七楼跑去。
丘吉尔并未跑远,有意等待着主人,看到他来到自己跟前,才继续夹着尾巴跑向十六楼。周旋紧跟在罗浩然身后,重新冲向黑暗的地底,似乎头顶才是地狱。
楼下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冲出许多从底楼来的幸存者。这些人一个个充满逃生希望,虽然浑身都是尘土污垢与血迹,仍能大致分辨出,哪些是今晚来不及离去的顾客,哪些是倒霉的晚下班的工作人员。
周旋和罗浩然识相地各自退到一边,身体紧贴着墙壁,中间让出一条通道。丘吉尔也蜷缩在角落中,以免被狂躁的人们踩到。
人们对周旋和罗浩然视而不见,争先恐后地从他们之间穿过,继续往顶楼冲去。周旋在心底默默数了一下,大约十二个人。周旋与罗浩然对视了一眼。楼道中充满那些人的脚步声,宛如影子紧随着他们的耳朵。
周旋真想把耳朵蒙起来。是怕听到他们顺利逃出绝境的欢呼声?还是怕听到外面救援人员的广播声?他满脸疑惑地看着对面的中年男人。这样背道而驰南辕北辙,是逃生还是自杀?
罗浩然的脸依然如同一片沙漠,没有任何变化。
丘吉尔坚定不移地往下跑去,罗浩然跟着他的狗,周旋也只得被那条狗牵着鼻子走。他们一路穿过酒店与写字楼,逃到九楼的电影院。周旋忍不住又想:顶楼那些人大概已逃出去了吧?他强迫自己停下来,再也不愿相信一条狗的判断了。
就在这一瞬间,头顶传来震耳欲聋的轰鸣声,脚下剧烈颤抖,整栋大楼就像被送上了按摩椅,并且调到最强的震动档!
周旋下意识地趴倒在地,在天旋地转的刹那,奋力向墙根滚了两滚,确保自己远离中庭。耳边的影子变成拳头,重重捶击他的颅腔,以至于大脑里开了一场交响音乐会:大提琴、中提琴、小提琴、低音提琴、单簧管、双簧管、长笛、短笛等一齐奏响。
第十四章
4月2日。星期一。凌晨,0点01分。
头顶射灯再度一明一暗,脚底再度地震般的颤抖。莫星儿下意识地趴倒在地,身上裹着一件国际品牌的羊毛披风,印着九百九十八元的吊牌还没来得及撕下,若非逃难时路过底楼那家女装店,恐怕要在寒冷的地底冻僵了。背后还有些疼痛,那是在景观电梯坠落时,碎玻璃扎到身上导致的,不知会不会留下疤痕。一个多小时没照镜子了,自己变成什么样了?但愿不要像恐怖片里血流满面的女鬼。头发散乱在眼前,怎么梳理都没用,不过地下大多数幸存的女人都是这副鬼样。
莫星儿暗暗用英文骂了一句脏话。老天被这个女人的气场吓到,整座大楼的摇晃与巨响应声而止。她惊讶地从地上爬起来,将乱发捋到脑后,看着头顶那盏灯恢复正常。
未来梦大厦,七楼,户外用品商店。
她看到那个日本女人抱着儿子爬起来,穿着超市工作服的年轻男子也在,受伤的白领一脸病容,女清洁工与保安互相搀扶。穿着迪奥男装的年轻人,面色苍白地躲在角落发抖。
“刚才…”还是白领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死寂,“是…余震…吗?”
“也许是的吧。”日本女人轻声用汉语回答,看来她早已习惯了各种地震。不过,她的神情也颇恐惧,似乎从未遭遇过这么大的灾难,低头抱紧儿子——这个大约七岁、穿着短裤的男孩皮肤像死人般苍白,只有嘴唇是鲜艳的,让莫星儿联想起《暮光之城》。
穿着超市制服的男子满脸灰尘,但那双明亮的眼睛却让莫星儿不由自主地多看了几眼。他大胆地走到中庭栏杆边,往上望了望说:“我们上楼看一看吧?或许,楼上已经打通了逃生的路。”
提议虽然冒险,但说到“逃生”二字,即刻获得大家赞同。
这群被困在地下一百五十米深处的人,小心翼翼地离开七楼的户外用品商店,各自带上一些用得到的小物件,走进通往更高楼层的通道。
莫星儿走在队伍最后面。他们很快来到九楼电影院门口。
在被震得面目全非的售票窗口与卖爆米花的柜台前,她想起今晚——不,手机上的时间已到4月2日0点11分——那是昨晚,不到两小时前的昨晚,自己刚走出未来梦影城,脑中还残留美国恐怖片《血腥小镇》里种种噩梦般的画面,以及一群老鼠在她鞋子上蹭来蹭去的感觉,便在景观电梯里遭遇地震直接坠入地狱。她不敢去看那空荡荡的观光电梯口。
耳边传来年轻保安充满乡土气的口音:“别落下啊,快点往楼上走!”
转眼,前头传来几个男人捶胸顿足之声——从九楼通往十楼的逃生通道全被废墟封住了,其中还有钢筋混凝土,天花板露出纯粹的钢铁架构,就像一个人的血肉都已腐烂,直接露出了森森白骨。
保安再度发出恐惧的叹息:“我的老天爷啊,连承重墙也垮塌了!”
“怎么办?”中年女清洁工、手臂裹着绷带的白领,还有戴着百达翡丽的富二代,几乎异口同声地说出了这三个字。
所有人又跟着保安转到九楼对面的另一条逃生通道,仍然是相同的情况——感觉不仅是一层楼梯坍塌了。
回到九楼电影院门口,这里是商场中庭的最高层,再往上就是一个高大宽阔的弧形圆顶,有些像室内体育馆或大会堂的穹顶。看上去还没什么问题,只是差不多所有的灯都掉下去了,阴影中似有几道裂缝…不知是被震的还是压的。
小男孩在妈妈怀里挣扎了几下,遭到一顿日语训斥。男孩发出悲哀的哭声,却不像一般小孩的哭闹,而是成年人那样痛入肺腑的悲伤,仿佛哀悼已化作幽灵的人们。所有人都安静地看着男孩,看着他的眼泪坠落到妈妈身上,莫星儿的眼泪也几乎要被催出来了。
忽然,莫星儿看到地上窜过一群黑色的影子。一眨眼的工夫,一只老鼠从她脚边跑过,长长细细的尾巴扫到了她的鞋帮上。
随着自己的一声尖叫,她听到了急促的狗叫声。她揉了揉眼睛,看到在一张东倒西歪的电影海报跟前,站着一条米黄色的拉布拉多犬,夹紧尾巴向他们乱叫,旁边站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莫星儿远远地就看到了他,以及那双永远看不清瞳孔背后是什么的眼睛…兔子在尖叫!兔子在尖叫!兔子在尖叫!
在大脑先是空白继而模糊最后清晰的几秒间,她觉得全身僵住了,一种深切的恐惧涌上心口——比老鼠尾巴扫过脚面更大的恐惧。
两个人隔着数十米,但在她身边的灯光照耀下,她的脸庞也清晰地落入他的眼中。虽然,他的目光里什么都没有泄露,可她还是察觉到了什么。她想自己永远不会把那个秘密说出去。
那个人的颤抖转瞬即逝,他让拉布拉多犬安静下来,抬头说:“还有一个人需要救援!”莫星儿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一家专卖儿童玩具的小店里传出男人的叫喊声。
他们立刻走进玩具店,柜台与橱窗的狭窄空间中紧紧卡着一个男人。他的头朝着外边,双脚被压在底下,无论如何都爬不出来。柜台不知被什么卡住了,保安和超市帅哥一起用力去搬,都没能搬动哪怕一厘米。
“如果可以搬得动,我早就救他出来了!”中年男人发出有磁性的声音,拍了拍拉布拉多犬的脑袋:“如果丘吉尔够聪明,我早就让它跳进去按下开关了!”
原来,这个柜子之所以无法移动,一方面是可能卡住了,另一方面是柜子底下有个开关,一旦锁死就再也难以动弹,一般是为了防盗用的。
莫星儿看了看被困住的男人,那张略显沧桑的脸,不过三十多岁,却有一双过分成熟的眼睛。这个男人的目光如此特别,绝非祈求别人救他,而是冷漠地拒人于千里之外,仿佛任何接近都会伤害到他。
一般人看到这种目光都会退避三舍,尤其这种困于死地的情况,说不定还会困兽犹斗搞出什么意外同归于尽。不过,他的目光却激起了莫星儿的某种冲动。她又看了看周围所有人,除了七岁的日本男孩,就属自己身材最苗条娇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