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依然如同古墓,她忍着浑身的痛楚,艰难地爬起来。虽然,电梯门早就打开了,但看不清外面的情况,生怕一出去就会掉下深渊。她战栗着在地上摸索,发现全是碎玻璃碴,好不容易摸到一件金属物体——她的手机。按下手机的解锁键,屏幕亮起刺眼的光——因为置身黑暗中太久了。

她看到了两条扭曲的人腿。

显然,那不是自己的腿,看起来略有些丰满,黑丝长袜已被污血和排泄物弄脏。两条腿分别散落在靠近电梯门口的位置,还有一片血肉模糊的东西,无法分辨是人体哪个部分了。莫星儿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依靠手机屏幕的光,看到一双红色的高跟鞋,已从两只可怜的脚上掉下来,几乎完好无损的脚掌上,扎着几片碎玻璃,大脚趾还在本能地抽搐。

这个倒霉的女人以如此惨烈的方式死去,只剩下两条从腹股沟部被切断的腿——上半身还留在五楼。

莫星儿忽然明白,自己脸上那些污秽,不仅有一腔浓黑之血,还有这个可怜女人的排泄物。胃里泛起强烈的恶心感,强忍着没有呕吐在死人的两条残腿上。她扔掉被污血弄脏的外套,用手机照亮敞开的电梯门,大步跨过那摊模糊的血肉,冲入未来梦商场底楼。至此,晚餐连同午餐才一点不剩地吐到了地上。等到吐得胃里什么都没有了,她才一瘸一拐地离开电梯口。远处有纷杂的呼喊声,原来还有不少幸存者。她往通道没走几步,就找到了卫生间。

女厕里也是漆黑一团,不停传来流水声,马桶都被地震破坏了。她不敢往厕所深处照,担心看到地上趴着一具尸体,只照着进门处的洗手池。谢天谢地,居然还有自来水!也许是水管里残留的。莫星儿不敢用手机照镜子,看自己一脸血污的模样,她把头埋到洗手池中,用冰冷的水冲洗头发和脸,足足洗了十来分钟,感觉要把皮肤洗破了。

用手机照亮镜子里的脸——黑暗漏水的女卫生间里,微弱的手机屏幕光照着一个长发女子的脸,不由得想起《午夜凶铃》里对镜梳头的女人。她看到一双惊恐不安的眼睛,竟那么陌生可怕,脸色苍白如死人。她细长的十指触摸着自己的脸,紧贴额头湿漉漉的发丝下,隐隐透出一股妖艳。

不,这不是自己!

她痛苦地低头,胳膊与肩膀一阵疼痛,用手一摸又沾满鲜血,难道还没有洗干净?她忽然意识到,是自己在流血,侧过身照照,果然在右侧手臂与肩背上发现许多碎玻璃碴。

原来,刚才电梯砸落下来,玻璃幕墙碎裂,有些碎碴扎到了身上。幸好当时她低着头,下意识地护着脸,否则就要破相了!刚才因为精神太过紧张,没有感觉到,现在却疼得要命。

真是运气超好,如果——哪怕只有一块大片碎玻璃,也可能要了她的命。

莫星儿用受伤的那只手艰难地举着手机照明,另一只手绕过来拔出玻璃碴——每一下都会沾上许多血迹,呻吟声在女厕不断回荡。她惊讶于自己如此胆大,若在平时早就吓昏过去了。

肉眼可以看到的玻璃碴都被拔掉了,她脱下上半身的衣服,赤条条暴露在空气中,反正这种时候这种地方不会有人进来。她仔细检查了一遍身体,俯下来用自来水冲洗伤口——肯定还有许多小玻璃碴残留,必须尽可能清除,否则会受伤更严重。

什么时候能逃出去?什么时候能碰上医生?或者再也逃不出去了?

幸好每处伤口都很细小,很快自动止血结痂。整个过程中,她没有流过一滴眼泪。重新披上满是窟窿的贴身小衣,心里盘算到女装店去找几件漂亮又保暖的衣服,不会再有营业员要开票收钱了吧?

死到临头,怎么还在想这些?能从死亡电梯逃生,说明在冥冥之中,自有某种力量庇佑自己?

浑身湿透跑出厕所,她在一家小店里找到毛巾,躲在黑暗中擦干身体。刚刚回到底楼中庭,脚下就被什么绊到,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她揉着摔疼的膝盖,惊恐地回头——是一具摔得四肢扭曲的尸体,脑袋隐藏在阴影里看不清,地上流了一摊黏糊糊的物质,不知从哪层楼上摔下来的。后退几步,仰头看着中庭,上面隐隐闪着几点微光。想起十几分钟前,自己就是从九楼影城出来,无论如何想不到,竟会以这种方式来到底楼。

如此短暂的时光。这世界究竟怎么了?

莫星儿看了看手机屏幕,依然信号全无。不时有人慌张地跑过,纷纷冲向同一个地方,因此那处光线很集中。她才明白那是未来梦商场的大门,大家都想第一时间逃出去。

许多男人拿着工具,拼尽全力想把堵住大门的废墟挖开。忽然,她注意到其中一个人有几分眼熟,在应急灯灯光的照耀下,那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正在奋力挖掘通道——莫星儿想了起来,就在地震发生时的电梯里,这个男人正和他的女朋友旁若无人地在她面前热吻。可是,当电梯坠落停在四楼与五楼之间,他却胆怯地抛下女友独自跑了,结果他可怜的女友被突然坠落的电梯切成两段。大概,只有在保护自己的生命时,人们才会表现出英雄般的勇气。

这群心急火燎的男人身后,跟着更多的男人和女人,他们彼此推搡,想要占据一个逃生的最佳位置。

莫星儿没有挤去凑热闹,也自知没这力气。她举着手机往角落照去,看到挂在墙上的固定电话,拿起来听了听,却是一片死寂。

无线与有线通信都已中断,除非有海事卫星电话之类的特殊工具,这栋楼里能找到吗?

沿着墙脚走了十来米,她发现脚下蹲着一个女人,怀里抱着一个睡熟的男孩。莫星儿不敢打扰这对母子休息,绕开走远了。

她下意识地抱住肩膀,头发还是湿的,冷得浑身发抖,真想立即洗个热水澡!

突然,灯光照耀的门厅处,传来一记震耳欲聋的声响,接着是无数慌张的尖叫声,应急灯立时熄灭。

莫星儿似乎听到了自己心脏碎裂成两半的声音。

第八章

4月1日。星期日。夜,22点19分。

今夜,是周旋早已准备好自杀的日子。

未来梦大酒店,顶层,1919房间。周旋站在敞开的窗台上。茫茫雨幕笼罩的城市天际线上,闪起一片绚烂夺目的极光。

随之而来的是整栋楼的摇晃,如同坐在过山车上,越高处越剧烈,要不是紧紧抓着窗框,早已飞身坠下十九层。周旋仿佛置身另一世界,天尽头的白光刺得他睁不开眼,心脏震得几乎要跳出胸口,又随未来梦大厦一同急速下沉。

若无这致命的极光,没有这突如其来的地震,周旋早已闭上眼睛,放下一切杂念,纵身一跃,将生命付诸虚空,只待在亲吻地面的刹那,永久告别人间,摆脱三十多年来各种折磨各种欢乐各种无奈。

可是,当他感到心脏竟如此真实地跃动,感到恐惧统治了每寸皮肤,感到血液几乎冲破毛细血管,感到肾上腺素大量分泌足以跃过任何障碍…这才感到自己还活着。

他还从心里,从无法掩饰的欲望深处,发现自己那么渴望活下去。

周旋从未觉得自己这么有力量,在整个人几乎要飞出窗外之时,竟硬生生做了一个引体向上,奇迹般地手脚并用爬回窗里。

身后响起玻璃碎裂的声音,他已像子弹般蹿到客房门口。

灯光一明一暗地闪烁,电视机砸倒在地,大床也被晃到房间另一头。

周旋打开房门冲进走廊,一个趔趄摔倒在地毯上。当他重新爬起来,在鬼火般的廊灯下,看到对面1918房间冲出一个男人,身后还跟着一条米黄色的拉布拉多犬。

男人扫了周旋一眼,目光阴鸷寒冷,不由得让周旋退后半步。他看起来四十岁左右,高大挺拔,浓密的眉毛下面,是尤显成熟的单眼皮,让人不由得要多看几眼。

凡是人都知道,或许狗也知道,地震或火灾时不能坐电梯。

周旋率先冲下楼梯,那个男人紧跟在后面,接着是忠诚的拉布拉多犬。

人生最痛苦的事,莫过于地震来临时,还在高楼的顶楼。

要从十九层楼飞奔到底楼,还要保证中间不出什么意外,比如大楼从中间断成两截,又比如大火烧起来封住了逃生通道,还比如所有人挤到楼梯间里,结果谁都没跑下去甚至人挤人互相踩死…要排除所有这些可能的灾难,才可能保住这条本该被自己结束的性命。

尚未跑下去半层楼,逃生通道闪烁的灯就熄灭了。两个男人一条狗靠手机照亮道路。

想必酒店各层的人们都往这条逃生通道里来了。跑下去数层,周旋转向冲进旁边一道门,却并非酒店楼层的样子,还能看到一家美国公司的牌子,被砸烂在地板上。他并不知道,未来梦大厦的十层到十四层,是对外出租的高级写字楼。幸好是半夜又是周日,不会再有变态的加班狂了吧?

忽然,他听到一声狗叫,接着响起那个男人的声音:“你选择的逃生路线很对!”

对方手里多了个手电筒,是从逃生通道的消防箱里拿的。

“下面两层楼梯挤了很多人,差不多堵塞了,必须换一条逃生通道——跟我来!”他的普通话字正腔圆。他带着拉布拉多犬,往写字楼走廊右侧飞奔而去——看来非常熟悉这栋楼。在走廊间转过许多个弯,经过两个三岔路口,三个十字路口——大概在这里上班的白领都会迷路吧?来到一个不起眼的安全门前,他按下一组密码,阿里巴巴的藏宝洞自动打开了。

“不是都停电了吗?”

“密码系统有独立电源,不受大楼电路影响。”

走进秘密逃生通道,才注意到墙上写着楼层——12。

在狭窄的楼梯间下了好几层,每层楼都要转折两次。跑到差不多九楼,却被一堆废墟阻挡,下去的路被埋得严严实实。

“哎!”男人抚摸着狂叫的拉布拉多犬,“逃生通道应该用最坚固的材料,可惜——”

周旋忍不住问道:“你是这栋大楼的设计师?”

“不是。”

他回到九楼走廊,已是一片开阔空间,旁边是电影院售票窗口,墙上挂着数张电影海报。

九楼,未来梦影城,观众和工作人员都已逃光,地上满是各种垃圾。

周旋心想,若不跟着这个男人以及那条怪怪的拉布拉多犬,他定会在这座黑暗迷宫中失去方向,不是坠入深渊地狱,就是被砸得粉身碎骨。

数分钟后,他们从逃生通道来到底楼,耳边响起嘈杂纷乱的人声,发出回旋的共鸣,此地仿佛成了一座巨大的哥特式教堂,就差少年唱诗班与管风琴了。

中年男子迅速绕过几个障碍物,踩着满地碎玻璃和物品,接近底楼正中央的位置。周旋看着空旷的头顶,想象平时的九层楼面,自动扶梯上下人来人往,半小时前还灯光如炬,如今只剩几点闪烁的星光——还有幸存者没来得及逃下楼?

不知从哪儿亮起一道刺眼的灯光。周旋瞬间还以为恢复了供电,或是外面的救援队员赶到。拉布拉多犬剧烈地吠叫起来。

“住嘴!丘吉尔!”男人发出低沉骇人的吼声,英国前首相的鼎鼎大名,已被赐予了这条拉布拉多犬。

这条名叫“丘吉尔”的狗,乖乖地趴到地上,仰头看着主人。

男人阴沉的脸,像一张严严实实的铁幕,完全挡住了他的心。如果世界上真有读心术,无疑会在他的面前遭遇滑铁卢。

应急照明灯氤氲闪烁,上百幸存者聚集骚动。男人们拿着各种工具,正试图挖开被废墟埋住的门厅,似乎即将掘出一线生机。

神秘男却撇下这些渴望逃生的人,带着丘吉尔退入黑暗。周旋随他穿过紧急通道,来到地下一层的卡尔福超市。丘吉尔乱叫起来,不知从哪儿传来一片狗吠,可能附近有一家宠物店。

“丘吉尔!”男人再度大吼,不怒自威,拉布拉多犬不得不恢复安静,很不情愿地跟在主人脚边。

地下二层还是卡尔福超市。继续往地下三层而去,手电光幽暗,他们穿过寂静如坟墓般的地下车库。很多车位空着,几辆车撞到墙上,可能是晃动太过剧烈,或下车前忘了拉手刹。

这栋大厦还有地下四层。周旋像着了魔似的,跟在丘吉尔之后,深入地宫最深处。地下四层还是车库,停着几辆价值连城的跑车,以及迈巴赫与林肯这样的房车,应该属于某位老板或富家子弟。

这一层异常坚固,几乎看不出地震的痕迹。沿着黑色墙脚走了数十米,那男人推开一道宽敞的大门。拉布拉多犬转了几圈却不肯进去。周旋闻到一股刺鼻的汽油味。汽油泄漏?要爆炸了?刚想跟丘吉尔一起逃命,听到那男人的声音:“别害怕!是柴油,我们要为大楼恢复电力供应。”

淳厚低沉的嗓音带着些磁性,加上字正腔圆的标准普通话,稳住了惊慌失措的人与狗。周旋看到一间仓库般的大屋,应急灯照亮几台奇形怪状的机器。好几个男人穿着蓝色工作服,排成队接着一条油管,正往机器里灌入刺鼻的液体。

是柴油发电机。周旋心里默数了一下,总共有五台!

当神秘的男人出现,穿着工作服的组长立即恭敬地说:“您好,罗先生。”

这时周旋才知道他姓什么。

丘吉尔却还固执地蹲在门口,发出凄凄的哀嚎不敢进去。

这位罗先生低声询问:“情况怎样?”

“大厦内部电路基本没有损坏,是外部电源中断了。可以肯定,整座城市全部停电了。”

“多久可以让柴油发电机启动?”

“不知道,这台机器自从运进来以后,就从没真正用过。”

周旋在柴油发电机的外壳上看到数行醒目文字,全是操作说明和安全警告。他注意到在这个房间里,有大口径的进气与排气管道。柴油发电会大量消耗氧气,同时排出致命废气,必须保证空气流通。发电机旁边还有水泵,若无冷却水供应,随时会发生严重事故。

“柴油储备有多少?”

“所有柴油收集放置在地下四层的油库,供应整个大楼电力,即便关闭中央空调,也只能维持不到十二小时。但是,如果控制使用范围,比如单层楼面用电,双层楼面停电,那么就能使用二十四小时——依此类推,就看我们怎么使用了。”

“进气口和排气口都检查过了吗?”男人仔细地看了看安全注意事项,发觉这是一个性命攸关的问题。

“正在检查,必须确认安全才能启动柴油机,否则在封闭的地下空间,所有人会被废气闷死。”这个组长很敬业,到这种关头还面不改色,周旋不由肃然起敬。

“你能确保排气口通到室外吗?”

“如果不能排到室外,在商场三、五、七层楼的中庭,还有秘密的备用排气口。”

“直接把废气排到中庭?”

“罗先生,商场中庭空间巨大,从底楼贯通到九楼,废气很快会被稀释,只要不是持续不断排放,顶多有些异味,不会危害人的生命。”

就在他们研究技术问题的同时,头顶传来轰隆隆的声响,地下四层的墙壁也在震动,工作人员赶紧停止输油。

4月1日。星期日。夜,22点45分。

摇晃的应急灯下,所有人面面相觑,只有罗先生镇定地说:“也许,我不该在这个时候说这种话,但我不想骗你们。而且,我也非常感谢大家,在惊天动地的危急关头,还能坚守岗位,你们才是真正的英雄。好吧,我告诉你们我的判断——外面的世界,确实毁灭了!”

“什么?”

“天哪!

“啊…”

各种惊叹应声而来,周旋却不知是恐惧还是兴奋。对于像他这样半小时前还想自杀的人来说,此时的心情确实难以形容。

“没错,我想我们现在不是在地下四层,而可能是在地下四十层!”

“罗先生,这怎么可能?”

“整栋未来梦大厦可能都被埋到了地下,我只是无法判断距离地面有多远。”

“那我们有没有逃出去的希望?”

“我不知道,但只要还有一线生机,就要努力争取!”罗先生摆出坚定不移的表情,高大的身躯、强有力的眼神都给人们以心理安慰,“这栋大厦有特殊抗震设计,能抵御10级以上地震。虽然被埋入地下,但基本结构不会被破坏,大厦外墙也可承受巨大压力,只要不自寻死路,我们是可以活下来的。”

不知是谁充满希望地喊了一句:“肯定会有人来救我们的!”

“根据我的分析,能把这么一栋坚固的大楼全部震到地底,那么这场大地震一定是空前绝后的,可能是地球上最强烈的地震,整个世界都会被毁灭掉!”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沉默了,周旋也低下头,思量选择今天自杀,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

发电机旁响起一个男人的啜泣声,大概是想到了不知家里的老婆孩子是死是活。

周旋靠近神秘男问道:“你究竟是谁?”

“我叫罗浩然,未来梦大厦的主人。”

第九章

“Fuck You!”史泰格先生涨红的脖子深处,涌出一句地球人皆懂的脏话。

未来梦大厦地下二层,卡尔福超市员工更衣室。这片狭小封闭的空间内,一排排金属更衣柜仿佛殡仪馆储藏骨灰盒的架子。

陶冶低头站在角落,默默地忍受外籍上司的咒骂,耳中再度灌入一连串肮脏的英文单词——至少他对此还没有麻木。

一分钟前,他悄悄回到更衣室,还没来得及脱下超市工作服,就看到史泰格先生气势汹汹地闯进来,指着他鼻子大骂——无非又是说他偷懒要早下班之类。

史泰格先生平日的最大爱好,就是强迫陶冶半夜加班。至于他管辖的其他员工,要么是给他送礼的男员工,要么是半夜敲他公寓房门的女员工。陶冶既不会请客送礼,也不可能做变性手术,便免不了受这洋鬼子欺负。

此刻,更衣室里只有他们两人,史泰格先生来到陶冶面前,命令他今晚再加班两个钟头。这回陶冶没有再屈服,他早已忍受到了极限,不愿留到子夜零点以后,更不愿忍受那些僵尸和幽灵在暗地里活动的可能。他紧紧握起拳头,肾上腺素大量分泌,血液燃烧着涌上头顶,额头青筋几乎爆裂。

“No!”当陶冶第一次仰起头在史泰格先生面前说话时,地面开始了晃动…4月1日。星期日。夜,22点19分。

六十秒后。

狂风暴雨惊涛骇浪下的海底,寂静到让人发疯的夜晚。

陶冶渐渐浮出了水面。睁开眼睛,眼前的卡尔福超市更衣室依旧是黑暗的海洋,耳边不断响起巨大轰鸣——难道整座城市已沉没到了海底?

不,海里怎会有呛鼻的灰尘?虽然什么都看不到,但能感觉到四周满是尘埃,背后有沉重的压力,肋骨几乎要被压断,连喘气都极困难——要不是这种几近窒息的痛苦,说不定就会永远昏睡下去,直到变成一具僵尸。

更衣室脆弱的墙壁倒塌了,天崩地裂的刹那间,陶冶正位于一排柜子边,倒塌的墙壁被柜子挡住,没有直接砸到身上,但柜子也倒下来,正好把他压在底下。

五脏六腑要被压出来了!

求生的本能促使他拼死挣扎。幸好双手没被压住,茫然地往前挥舞,抓到几个破碎的水泥块,还有更衣箱里掉出来的衣服和鞋子、打碎了的瓶瓶罐罐…好不容易摸到个固定物,像是另一面倒塌的更衣柜。陶冶费尽全身力量,想从柜子底下抽身出来。好在这些年做超市理货员,每天不停搬运货品,把肌肉锻炼得超乎常人,一下子挣脱了沉重的柜子。

背后的皮都擦破了,胸口和脊椎关节发出声响。满是灰尘的黑暗中,他大口呼吸几下,接着咳嗽起来,但总比被压住而憋死强。更衣室的墙壁早已倒塌,史泰格先生要么逃了出去,要么被压死在墙下——陶冶丝毫不会同情他。

手脚并用地翻过一堆废墟,地下散布着各种金属物件,他弯腰摸到一个炒锅,是卖场的厨具货架倒了。摸瞎般走了几步,无法想象超市被破坏成什么样子。遭到核武器攻击?还是毁灭性的地震加海啸?抑或外星人入侵?

远远看到几处有微弱亮光,但愿是军方救援的士兵,却又响起尖叫声与呼救声,才明白那是手机的屏幕光。他摸了摸口袋——估计手机还被埋在更衣室里。

几秒钟的沮丧后,陶冶振作精神,暂且忘却背上的疼痛,向右摸去。在卡尔福超市地下二层卖场,他没日没夜地干了三年,无数个恐怖的子夜,独自游荡在迷宫般的货架间,与地底幽灵们玩捉迷藏——没人比他更了解这个超市,就算闭着眼睛,也能从卖场一端走到另一端,凭记忆精确地拿起货架上的商品。

他小心地越过那些锅碗瓢盆,跨过横倒在地上的清洁工具货架,从满地的插座和电线上爬过去,最后绕过几十张折叠椅与小板凳,摸到了一堆手电筒!

电池货架也在附近,他收集了上百只干电池,装进所有的照明设备,正负极几乎一次都没搞错。

陶冶打开几支手电筒,照亮周围的世界——比想象中稍好一些,至少没有残缺的死人尸体,也没有烧焦的爆炸痕迹。不知道何时再来余震,天花板什么时候砸下来,但在顾客和同事们安全撤离之前,自己不能像胆小鬼那样逃跑。他用足力气大声呼喊,看附近有没有求救的幸存者。

收银台旁有手机的光亮,他绕过一具尸体和乱七八糟的商品,照出一对母子的脸。

地震前遇到的那对日本母子。

是她?

虽然,长发早已经零乱,脸色也显得苍白,眼神在手电光束中很是惊恐,这张脸依然令人印象深刻。

陶冶羞涩地问:“你…你还好吗?”

“谢谢!我们都没事!”这个年轻母亲的中文很好,但带着日本人的腔调,这种时刻还很有礼貌地鞠躬。同时她借助手电光,仔细检查儿子有没有受伤。

“请等一等!”他将一支手电交到日本女人手中。她再次向陶冶深深鞠躬,打开手电照亮他的脸。她的目光里闪烁着感激,显然还记得他的脸。

陶冶不敢再看她的眼睛。他转身回到废墟中,打开所有的手电,依次放到超市各个角落。他又把干电池装入其他电器,四处亮起微弱的光。那些拿着手机乱转的幸存者,还有几分钟前准备下班的同事们,都借着陶冶带来的光,纷纷逃出墓穴般的地底。

他决定守到最后一个活人逃出去为止。

几分钟后,整个超市地下二层寂静无声,陶冶将几支手电筒绑在一起,照着那对日本母子消失在收银台外。

当他确认这里除自己外再无活人,已变成一个巨大的地下棺材后,又特意从箱包货架上挑了一个背包,塞了些矿泉水和袋装食品,还有不同型号的手电与干电池,又拿了几副口罩和手套。

他背着沉重的旅行包,刚到收银台出口,便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凄惨的“救命”。

那是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来自不远处的图书柜台。陶冶转身奔过去。所有的书架都被震倒了,地上铺满各种养生书和生活书,手电所照最醒目处却是吴寒雷教授的《黑暗日——世界末日即将来临》。

就在这堆散落在地上的畅销书上,却突兀地多了一只手!

陶冶以为是只断手,这在地震中倒不罕见。不过这只手又动了起来,几根手指剧烈敲打着图书封面,指着封面上气场强大的作者的照片。

他才发现倒塌的书架底下压着一个人,只有后脑勺和一只手露在外面。他急忙去搬书架,卸下残留的书本,减轻重量后勉强移动几厘米。正是这么一点点缝隙,让压在底下的人爬了出来。

那人颤抖着爬上书堆。陶冶的手电照亮他的脸,却发现在哪里见过。

是个中年男人,纷乱的黑发间有一绺白发,刚才的墨镜不见了,已换上原来的眼镜,不过一个镜片已经碎了。陶冶掏出矿泉水递给他,他一气喝了大半瓶,猛烈地咳嗽了几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