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当他说完“消失吧”三个字,那些人竟然真的消失了,一个个化为无行的空气,就连影子都没有留下。在不到半秒钟的时间内,整条步行街上已空无一人,周围的店铺也不再有音乐,天上的广告气球也无影无踪了。
南明城再度沉睡。
叶萧醒来了。
空旷的街道上只剩下他一个人,世界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步行街尽头是沉默的远方。路边的商店积着灰尘,橱窗里的模特冷眼相观,就连门口挂着路易威登广告的“新光一越广场”,也像座巨型坟墓一般冷清。
没有人…没有人…全都是幻觉?全都是臆想?
还是一场豪华的派对,对他的一场捉弄?
梦,碎了。
“喂!喂!”叶萧扯开嗓子大喊了,“有人听到我的话了吗?你们都躲到哪里去了?你们快点给我出来啊!我命令你们出来!”
他的声音飘散到空气中,传出去很远又弹回来,就像刚才围观人群的嘲讽。
而那些人是那么陌生,又是那么冷漠,尽管就在自己的身边,尽管是那么多的人,却没有一个人能说上话。
他们的存在与否,对自己来说又有什么区别呢?叶萧悲伤地望着天空,其实不单单是沉睡之城,即便是在北京在上海在香港在纽约在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都会遇到这样的瞬间——汹涌的人潮与你无关,身边所有人都是陌生的,他们不会关心你的悲伤你的欢乐。他们是冷漠与无情的,每个人看到的只是自己的脚下,关心的只是自己的食欲与性欲,每个人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自私自利贪得无厌,仿佛其他人从来不曾存在过!
所以,他人的存在对你来说没有意义,你无法与他人交流和沟通,在伟大的二十一世纪,你永远是个陌生人。
生活在空无一人的沙漠里,与生活在繁华拥挤的都市里,其实并无二致。
你身边的人们随时都会消失,或者早已经消失了!在别人的眼睛里,你自己也随时会消失,或者本已不存在了。
想到这叶萧哑然失笑了,原来南明城并没什么可怕的,我们生活的每一座城市,本来就是空无一人的。
今天这个世界,无论走到哪里都是沉睡之城。
※※※
下午,三点半。
沉睡的别墅。
阁楼,角落里堆着许多杂物的阁楼,狭窄的天窗射入白色的光,洒在萨顶顶的后背上。她正弯腰清理着那些物品,有废弃的床单毛斤,破旧的家电摆设,淘汰了的餐具橱具,有些看起来已经用了十几年,上面发了一层厚厚的霉菌,真不知道昨晚是怎么在这睡着的。
中午与叶萧吵过一架后,顶顶的情绪就越发低沉,见到任何人都觉得烦。钱莫争在底楼守着客厅,孙子楚回二楼睡觉了,秋秋也乖乖地躲在二楼,她便跑上阁楼整理杂物。其实也算是没事找事,就当在破烂堆中自我虐待,把郁闷的心情转移掉。
墙角躺着一堆旧书,打头的封面是《楚留香传奇》,接下去是《大旗英雄传》和《绝代双娇》…竟是80年代台湾出的古龙武侠小说全集,几乎囊括了古龙的全部作品,每本书里都有精美的插图,可算是非常稀有和宝贵的版本。古龙的下面就是梁羽生的《萍踪侠影》、卧龙生的《飞燕惊龙》、温瑞安的《四大名捕》,最底下那本居然是还珠楼主的永恒经典《蜀山剑侠传》!
看来这房子的主人是个武侠小说迷,可为什么要将这些书藏在阁楼里呢?可能是怕让孩子看到而影响学业吧。没想到旁边又是一大堆琼瑶书,从《窗外》到《我是一片云》再到《几度夕阳红》,除了《还珠格格》之外又是全套!这肯定是女主人的藏书,想当年必是琼瑶阿姨的忠实读者。
书里散发的气味让顶顶捂起鼻子,在这堆武侠书与言情书里,却还有一本更特别的,封面就是一张黑色的牛皮纸,什么图案和设计都没有,只印着四个白色的隶书大字——
马潜龙传
“马潜龙?”
这个名字是那么陌生,印在黑皮书上显得格外扎眼,这闻所未闻的人怎么会有传记?
顶顶将这本书捡了出来,看品相是这堆旧书里最新的,奇怪的是封面上只有书名,却没有作者署名,书脊下方印着“南明出版公司”,是南明本地出版的图书?
心底泛起一些奇异的感觉,轻轻地捧着这本《马潜龙传》。回到天窗下的白光里,黑色的封面隐隐有些反光。翻开书本第一页的背面,版权页上印着2000年10月出版,首印数为10000册——在这小小的南明城里,可算家家户户都有一本了。
全书的第一章叫做“人生的起点”,顶顶屏着呼吸读出了第一段——
每个人的人生都是不同的,每个人的人生的起点,也是各不相同的。
不同起点的人生,却可以走到相同的地方,走到相同的归宿,这就是所谓的“命运”。
马潜龙(1920~2000)曲折而伟大的一生,虽然最终也埋葬在这片土地上,但他从没有被命运束缚,甚至改变并创造了命运。
然而,他临终前说过一句话:“命运就像一条大河,永远川流不息。我们每一个人,终生都浸在这条大河中,只有不断地向前游去,不断地接受沉浮——如果失败就证明不是你的命运,如果成功才证明是你的命运。人能做的不是改变命运,而是发现自己的命运,就这么简单!”
这段竖排的繁体字,已深深刺激了顶顶。原来命运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神秘,更像是我们曾经走过的路,回头看看才知道自己的命运是什么,我们并不能改变走过的路,但又必须勇敢地往前走去,只有抵达未知的前方——不管是你想要的目的地,还是你不情愿的那条岔路,只要你曾经走过曾经哭过曾经笑过,那你就会发现自己的命运。
翻到《马潜龙传》的下一页:
这就是马潜龙的人生,充满传奇、悲壮和创造,无法用任何人的命运套到他身上,因为他本身就是一个奇迹。
这样传奇的人生起点,自然是我们民族最悲惨的岁月——1920年,军阀混战的大地硝烟弥漫,贫穷到极点的苏北农村,某个雷电交加的夜晚,诞生了一个普通的男孩。
男孩出生不久,父亲就被军阀部队拉上壮丁,战死在中原的战场上了。年轻守寡的母亲受尽了辛苦,在儿子五岁那年遭遇饥荒,竟活活饿死在了自家的茅草房。孤苦伶仃的男孩,被一户远方亲戚收养,一同渡江逃荒到了上海。
穷人家的孩子没有机会读书,只能寄居在苏州河边的棚户,过着饥寒交迫的童年。他十岁就出去做童工,在上海中国公学的食堂打杂。但这男孩与众不同的是,会每每藏身在窗台下,偷听中学生们上课,居然自己认识了许多字。有一次被老师意外地发现,并被这男孩的悲惨身世和求知欲望而感动,老师便资助他在中国公学中学部读书。
这位老师同样也来自贫苦的农村,他的名字叫沈从文——当时已是著名的作家,正好在中国公学担任教师。沈从文还给男孩取了一个名字:马潜龙。
从此,穷苦男孩的命运就此改变,历史上多了一个叫马潜龙的人物。
沈从文离开上海去北方后,仍然资助马潜龙读书。作为中国公学最穷苦的学生,少年马潜龙经常受他人欺负,但他从来都不反击,总是默默地承受。为了买作业簿和铅笔,他依旧经常出去打零工,黑夜借着别人家的灯光读书,竟成为全校成绩最好的学生…
接下去的几页,全是马潜龙的少年时光,顶顶很快读到了第二章“投笔从戎”——
1937年,马潜龙顺利地中学毕业,正当他准备攻读东吴大学预科的时候,八一三淞沪抗战爆发了。
这是他生命中的第二个转折点。
八月,中日军队在上海地区展开激战,整个宝山闸北杨浦均成为惨烈的战场。适逢国军88师驻扎闸北地区,十七岁的马潜龙放弃了报考大学的计划,投笔从戎投军参战。每名参军的青年,都要写下自己的姓名,惟独马潜龙写得一手好字,正巧被88师的孙元良师长看到,便要收他入师部,但马潜龙说既然到了前线,不如先上阵杀敌,若不死再回师部。
(按:88师孙元良师长,黄埔军校毕业的国军虎将,1944年独山战役立下大功。后辗转去台湾定居,著名影星秦汉即是孙元良的公子)
马潜龙被编入88师262旅524团,当晚参加了虹口公园附近的战斗。作为前线的普通士兵,十九岁的马潜龙第一次面对战争,近得可以看清日本士兵的脸,子弹呼啸着从耳边掠过,敌机在空中投下炸弹,每时每刻都有战友死在身边。这地狱般的战场,使一个少年迅速成长为男人。
十月,大场阵地在惨烈的拉锯战后失守,国军被迫全线撤出上海,88师被命留守断后。孙元良师长决定留下一个团,由262旅524团副团长谢晋元率领,死守闸北苏州河畔的“四行仓库”——这就是著名的“八百壮士”。
所谓“八百壮士”,实数不过四百余人,马潜龙有幸成为其中的一员。他经历了四个昼夜的战斗,几乎从未合眼休息过,亲手击毙了数十名日寇,并迎接童子军杨惠敏送来的青天白日旗。
10月30日,孤军接受统帅部命令退入租界,被困于胶州公园的集中营。不久,马潜龙被孙元良调去师部,开始了转战大江南北的艰难岁月…
后面的文字简直就是一部中国抗战史,马潜龙随军参加了南京保卫战,在混乱的大撤退过程中掉队,几乎落到日军的手中。他躲藏在人间地狱的南京城中,目睹了惨无人道的南京大屠杀,并奋力救出了许多条人命。后来独自逃出了南京,参加了另一支国军部队。不久,他在万家岭战役中立下军功,成为团部的一名中级军官。接下来的武汉会战等数次战役,都有马潜龙的身影,才二十出头已经身经百战,并在身上留下了累累弹痕。
第三章 “远征缅甸”——1942年,中国远征军组成,进入缅甸协助同盟国军队抵抗日军。
二十二岁的马潜龙,作为团级军官随军入缅,成为他人生的第三次转折点。在遥远的缅甸丛林中,他与全体将士忍受了各种苦难,在英美军队溃退之后,中国远征军遭受了重大损失。我军被迫向荒凉的野人山等地撤退,戴安澜将军即在撤退过程中殉国。
马潜龙又一次担任了断后的任务,他率领一支数百人的国军残部,在缅北掸邦地区与日军激战,拼死掩护大部队的撤退。在三天三夜的血腥战斗之后,将士们几乎全部阵亡,马潜龙本人也被日本飞机炸伤,倒在山谷中不省人事。
五十多年后,马潜龙曾经回忆过那段经历:“死亡是什么?在那个时刻我仿佛进入一条隧道,由黑色的森林组成的隧道。我飘浮在隧道的上方,可以看到战死的将士们,他们一个个从地上爬起来,扛着枪无声地走向远方,去另一个世界继续战斗。当他们全部走完之时,我仍然飘浮在空中不动,无法喊叫也无法流泪。刹那间我感到如此孤独,为什么不和他们一起走?为什么要把我一个人留下?当我再一次醒来时,战场已是腐尸遍野,许多战友的尸体被野兽吃掉了,而我却奇迹般地活了下来,就连伤口都已自动愈合,我这才明白命运并不让我死去,因为我还有其他的使命。”
马潜龙死里逃生之后,只想快点回到国军部队。但茫茫的丛林无路可走,沿途的部落又语言不通,更不能落到日本人的手里。他只能独自穿越缅北大地,渡过几条大江大河,翻过数座崇山峻岭,一路上以打猎果腹,与虎狼熊豹搏斗,风餐露宿形同野人。但在人迹罕至的丛林中,无法找到回国的道路,茫然地走了三个月,来到一片险要的山谷中。
这是一片荒无人烟的世界,让人绝望到想要自杀!但马潜龙决心忍受一切苦难,珍惜并保全自己的生命,只为那个冥冥中的使命。当他饥寒交迫地穿过丛林,见到辉煌的古代遗址时,不禁泪流满面地跪倒在地。
这就是今天南明城外的罗刹之国遗址。
在丛林中流浪了三个月的马潜龙,衣衫褴褛长发披肩,目瞪口呆地注视这片沉睡的废墟,宛如顷刻间从原始社会步入了文明世界。
这是不为人知的另一个世界,已经在山谷中隐藏了数百年,据说还保存着古代的某种秘密,或是惊人的巨大财富——罗刹鬼王的宝藏,就像西方传说中所罗门王的宝藏一样神秘。
马潜龙很快又发现了遗址外的盆地,四面都被群山紧紧地环抱着,除非开凿隧道才能出入,几百年来都没有人类踏入过。盆地底部却是平坦开阔,有一片繁茂的树林和草地,土地肥沃适合种植各种作物,简直就是一个世外桃源。
他就独自生活在这里,从1942年到1945年,整整三年的时间,就像海岛上的鲁宾孙,却没有任何人陪伴他(鲁宾孙还有他的星期五)。关于马潜龙在深山中的三年,他自己并没有详细叙述过,更没有第二个人会清楚,我们所知道的也仅限于此。
这三年的神秘经历,被许多人牵强附会到了神话般的程度——有人说马潜龙在罗刹之国的地下沉睡了三年,一觉醒来已是第二次世界大战胜利了;也有人说马潜龙在废墟中发现一个地洞,那是古人穿梭时空的机器,由此去了四千年前的埃及,遇到了犹太人的首领摩西,并和摩西一同带领犹太人出埃及渡红海抵达迦南地。更有人说马潜龙遇到了外星人,被带到太空船上去“天顶星”生活了三天,却相当于地球时间的三年,回来时窃取了外星球的科技与秘密。
但这些传说都没有被证实过,谁都不知道马潜龙的三年究竟是怎么度过的?
2000年5月,在马潜龙去世前一个月,南明电视台的记者采访过他这个问题,他的回答居然是——
天机,不可泄漏!
我们所能确知的是,1945年的春天,马潜龙终于走出了山谷,途中发现了日军的一个秘密基地。他找到了由孙立人将军率领的远征军,并指引我军消灭了潜伏的日军,立下了重大战功,因此被升为团长…
接下去还有十几页,叙述了马潜龙与孙立人将军的交往,以及与盟国英美军官的来往,甚至有一次向蒙巴顿元帅汇报工作。
最让顶顶惊奇的,自然还是那鲁宾孙式的三年——马潜龙隐居的地方,竟然就是南明城的前身,这片群山环抱的盆地,还有八百年前罗刹之国的废墟。
原来,第一个发现此地的现代人,正是这个有着传奇经历的马潜龙,他究竟还发现了什么?今后他的命运还会与这里相关吗?
顶顶聚精会神地读下去,第四章 的名字叫“泪别家国”…
第六章 旋转木马
2006年9月29日,下午16点06分。
南明城的另一端,孤独的男人走在无人的街上。穿过那条曾经繁华的大路,是寂静无声的林荫道,两边的树冠遮盖天空,加上阴冷沉郁的天色,暗得就像通往罗刹之国的丛林小道。
叶萧依然没有找到同伴们,他拖着沉重的步伐,数着路边一棵棵大树,脑中回忆着几天来的一切——旅行团是2006年9月24日下午,几乎也就是这个时刻进入沉睡之城,现在是9月29日,总共只经过了五个昼夜,却已牺牲了七条生命!
第一个是导游小方,接着旅行团的司机,然后就是多嘴的屠男,还有死在鳄鱼潭里的成立,第五个是可怜的唐小甜,第六个却是最不该死的黄宛然,昨晚是即将说出秘密的厉书。
但厉书绝不会是最后一个!
下一个又是谁?叶萧抓着头发靠在树干上,仰头只看到茂密的树叶,而自己的记忆也仅限于这几天。
他仍然无法回忆起从9月10日开始,直到9月24日中午11点之前的一切。
这半个月的记忆空白,也许隐藏着一些最致命的信息?
记忆!该死的记忆!他曾经引以为豪的记忆力,如今却可怕地断裂了,就像脑子被挖掉了一大块。
叶萧缓缓追溯着记忆,从一个月前想到三个月前,又想到整整一年以前,接着是三年、五年、十年…
就像一个倒退着行走的人,重复曾经路过的风景,只是心情已截然不同了。
十年前,叶萧考入公安大学读书。去北京读书让他感到摆脱了束缚,并获得了一条明确的道路,那就是穿上警服成为一个强者。他的专业是计算机信息安全,但同时学了侦察学和犯罪心理学,甚至学过一部分法医学,参与过几次尸体解剖。公安大学里几乎是男人的世界,少数的女生成为了稀有的资源,他却有幸得到了其中一个垂青——她的名字叫雪儿。
雪儿,也是第一个让他知道什么是彻骨疼痛的人。
再上推到二十年前,叶萧的父母都在新疆生产建设兵团,他独自在上海的祖父祖母家长大的。他从小就没有多少朋友,除了后来成为作家的表弟。与表弟在一起谈论想象中的战争,是那时候唯一的乐趣。
谁都想不到多年以后,因为表弟的那些小说,叶萧一不小心成了著名警官。常有小说读者慕名而来,让他非常尴尬地回避。别人总以为他无所不能,任何案件或神秘事件都难不倒他。但人们越是这样期待,他心头的压力就越大。许多个夜晚感到气喘心悸,但依然强迫自己一定要完成。他觉得自己就像一根钢丝,正被越拽越长越拽越紧,随时都可能被拉成两段。
就是那种感觉——在《天机》故事的起点,叶萧从旅游大巴上醒来,回复了记忆之后,随大家来到那个村口,看到古老诡异的“傩神舞”。当有人在铜鼓声中举起利剑,他感觉自己被砍成了两半…
仿佛身体的左右两半已经分离,各自向不同的方向走去,痴痴地迈了几步之后,耳边忽然响起了什么声音。
先是一段纾缓的旋律,接着是一个男人沧桑的歌声——
是否这次我将真的离开你
是否这次我将不再哭
是否这次我将一去不回头
走向那条漫无止境的路
是否这次我已真的离开你
是否泪水已干不再流
是否应验了我曾说的那句话
情到深处人孤独
多少次的寂寞挣扎在心头
只为挽回我那远去的脚步
多少次我忍住胸口的泪水
只是为了告诉我自己我不在乎
是否这次我已真的离开你
是否春水不再向东流
是否应验了我曾说的那句话
情到深处人孤独
居然是罗大佑的《是否》!
这声音带着几分无奈和悲怆,在毅然决然地离别时,又是那样孤独和寂寞,然而这样的痛楚,却只能默默地埋在心间,永远都无法言说。
离去的那个人是孤独的,留下的那个人又何尝不是?
叶萧已分成两半的身体,瞬间又重新合二为一了。他晃了晃脑袋注视四周,昏暗的林荫道两边,并没有其他的人影,只有罗大佑低沉的嗓音在颤抖。
最后一句“情到深处人孤独”——没有比这句更贴切的了!当我们以为自己拥有别人的时候,以为爱情就在眼前紧紧握住的时候,其实内心会更加地孤独。
也许是百万年前祖先们的本能,我们渴望拥抱异性的身体,耳鬓嘶磨情意缱绻,倾听彼此的心跳,共同入梦度过漫长的黑夜。
渴望拥抱的原因,在于我们极端地害怕孤独,因为人的心灵生来就是孤独的。该死的孤独!是我们注定无法逃避的,像影子一样纠缠着每一个人,摧残着每一个人。
当我们越来越陷入感情,越来越彼此拥抱占有,孤独的恐惧就越是强烈。
所以,情到深处人孤独。
《是否》放完后又重复了一遍,叶萧竟也跟着罗大佑哼唱起来,整条林荫道似乎就是个大卡拉OK。
终于,他找到了声音的来源,隐藏在行道树后,一家寂静的音像店。灰尘积满了店铺,玻璃门上贴着五月天专辑的海报,不知什么原因音响自动播放起来,便是这首罗大佑的《是否》。
歌声仍然在继续,叶萧不忍心关掉音响,打断这些永无答案的“是否”,他只能选择默默地离去,回到寂寞的大街中心,如歌词中“走向那条漫无止境的路”。
随着他越走越远,罗大佑的歌声也越唱越轻,直到变成想象中的回声。然而,孤独的感觉丝毫未曾减少,反而难以遏止地扑上心头,如潮汐将他整个吞没了。
谁都无法满足他的孤独,谁都无法让孤独满足他,叶萧却低头想起一个人。
小枝…
※※※
蝴蝶。
一只蝴蝶,两只蝴蝶,三只蝴蝶,十只蝴蝶…
难以想象,城市中会有这么荒凉的地方——野草丛中的蝴蝶越来越多,围绕着不知名的野花们,伊莲娜伸手去抓蝴蝶,在几乎摸到翅膀的刹那,却又让它轻巧得逃过了。都是些常见的蝴蝶,以白色黑色粉色的为多,有一大群隐藏在草丛中,简直有上百只翩翩起舞。
在南明城西北角的一片街区,两边全是被拆除的建筑废墟,当中夹着一条荒芜的小径,几乎见不到一颗树木,全是半米多高的野草,正好埋住人的膝盖。往四周望去全是这种景象,很远很远才能看到楼房,有的地方只剩下了围墙,门口挂着“南明中华机器厂”或“南明忠孝印刷厂”的牌子。
“这里是南明城过去的工业区?”
林君如像跋涉在麦田里,走过一片片丛生的野草。
“怎么衰败至此呢?”杨谋有些不祥的预感,“不要再往前走了,叶萧不可能在这里的。”
他们从曾经的金矿出来,依然在到处寻找叶萧,也包括亨利和小枝,但始终都没有他们的踪影,一直走到这片荒凉的地方,此刻已近黄昏五点钟了。
“可是这些蝴蝶真的很奇怪,为什么那么多聚在一起呢?”
玉灵伸手指向前方,还有更多的蝴蝶在小径中,并向同一个方向飞去,仿佛要赶在日落前回家。
童建国在最前面又走了几步,发现前头有座斑驳的房子,完全不像是年轻的南明城,更像从三十年代的上海搬来的。
房子底楼有个门洞,长满野草的小径正好穿过,里面黑乎乎的一片模糊。五个人小心翼翼地走到门口,仰望高大坚固的建筑,好像面对沉睡之城的古老城门。
成群结队的蝴蝶飞入门洞,前后相连绵延不断,如一支蜿蜒飞行的大军,是要奋不顾身自投坟墓,还是要获得第二次生命?
童建国、杨谋、林君如、伊莲娜和玉灵,他们全被这场面震慑住了。蝴蝶从他们的头顶飞过,铺成一条彩色的桥梁,延伸入黑暗的门洞深处。
“GOD!”伊莲娜屏住了呼吸,几只蝴蝶从她发梢上掠过,“这是什么地方?”
“蝴蝶公墓!”
他们的身后响起一个声音,五个人惊讶地转过头来,看到了一个白衣飘飘的女郎。
荒村的欧阳小枝。
她似幽灵飘浮到小径中,野草覆盖着她的裙摆,许多蝴蝶正从她身后飞来,肩头甚至停着几只粉色的凤蝶,这身扮相加上特殊的环境,在黄昏的沉睡之城的角落,宛如传说中的蝴蝶公主。
“你?你怎么在这里?”
林君如睁大了眼睛,他们下午出来探索的目的,不正是为了寻找失踪的小枝吗,此刻却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小枝的嘴角带着神秘的微笑,蝴蝶伴着她走过野草,来到童建国等人的身边,共同面对黑暗未知的门洞。
“你说这是蝴蝶公墓?”
杨谋盯着小枝的眼睛问道,一只蝴蝶就停在她的眉毛上。
小枝轻轻挥手赶跑了蝴蝶,柔声说:“传说每个城市都有一座蝴蝶公墓,隐藏在城市边缘的角落,顾名思义就是蝴蝶埋葬之处。”
童建国摇摇头说:“太荒唐了!”
但小枝丝毫不为所动,沉着地说道:“我们平时极少目睹蝴蝶之死,因为它们会在寿命将近之时,飞入蝴蝶公墓等待死亡降临。蝴蝶公墓是城市的另一个中心,是幽灵们聚会的地方,是地狱与天堂的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