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女人,何必呢?我转身冲出大楼,在她大声叫喊保安之前,拦下一辆出租车离去。
不再是前天半夜的逃窜,而是毅然决然的离去,不是与白昼的分离,而是与黑夜的决绝。
躺在出租车上闭着眼睛,耳边仍是田露心里的那段话——公狗,我是一条公狗吗?
而唯一的收获是,我知道自己拥有了一种特殊的能力:通过别人的眼睛,看到对方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这是一种古老而神秘的能力,也许和某种魔法有关,也许是人体的未解之谜,也许是当年可怕的车祸?因为头部遭到猛烈撞击,我成为植物人,丧失了全部的自我记忆。难道那次撞击对大脑产生了副作用,让我拥有了看透他人内心的能力?虽然听起来有些不可思议,但人类的大脑实在太神奇太复杂了,不排除发生这种情况的可能性。
读心术…读心术…读心术…
不,我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我的这种能力,包括我的父母。因为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什么能够让我信任,即便我的身上一无是处,但只要被别人发现这一点,我也会立刻成为他们的目标。我得到的将是谎言和陷阱,即便我能看出是谎言又有什么用?反正本来就听不到真话,何必再去计较他们的假话?
是的,我决心隐藏读心术能力,因为只有躲在阴暗的角落里,才能发现更多的秘密。
今夜不再有眼泪。
水。
阴冷的黑夜,我还是十四五岁的少年,穿着单薄的衣衫和白色的球鞋。走过没有月光的林间小径,来到森林中的湖水边。风吹在我瘦弱不堪的身上,几乎要把我整个人吹倒。我在黑暗中睁大眼睛,却看不清湖岸对面的森林,那里隐藏着微弱的光芒。
脚下,暗绿色的水变成黑色,下意识地往前走几步,鞋子被湿透了,冰凉的水渗入裤脚,浸泡到我的小腿,通过毛孔渗入血管。
水的滋味。
牵引我向水的更深处走去,水从膝盖渐渐蔓延到大腿,然后是我的腰和肚子,接着是并不宽阔的胸膛。水底遍布光滑的鹅卵石,却没有想象中的小鱼小虾。继续往前走去,湖水已淹到了我的脖子,最后是我的嘴唇,滋润少年柔软的胡须。
终于,水没过了我的头顶。
当黑暗冰凉的水涌入气管,让我无法呼吸万分痛苦却不能叫喊时,我从噩梦中醒来了。
又是那个梦。
睁开恐惧的眼睛,才发现自己躺在小房间里,对面是迈克。杰克逊的海报,浑身上下都是汗水,就连内衣与内裤都湿透了,就好像刚从水里被捞起来。
该死——我真的在梦中跳水自杀了?
这个噩梦已纠缠了我半年,现在却向最可怕的方向发展。急忙翻身起床,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脸,汗珠正不停地往下滴。
去卫生间冲了个澡,又倒头躺回到床上——今天不必去上班,向公司请过假了,我要去医院检查,上次给华院长打电话定下的。
一觉睡到太阳高升,吃过午饭才匆匆出门,坐上一班开往市郊的公共汽车,辗转一个多钟头赶到太平洋中美医院。
华院长早就在等我了,那里的护士也都认识我,一路走进去都和我打招呼,感觉就像回到了家。这滋味要比上班舒服多了——但我希望这是最后一次来这里。
先做例行检查:体温、血压、脑电图、心电图、CT扫描,结果一切正常。
在一个宽敞明亮的房间,华院长和女助手亲自为我治疗。我躺在一张床上,耳边放着轻柔的钢琴曲,灯光温暖柔和,让我彻底放松下来。午后最犯困的时候,这样躺着几乎要睡着了。
“高能。”华院长站在我身边,将手伸到我眼前,“你现在感觉如何?”
“非常…非常好…这是半年来最放松的时候。”
“嗯,你说你突然晕倒,是无缘无故,还是有什么特别的事情?”
“我…我…”使劲眨了眨眼睛,却不想把读心术的秘密说出来,包括华院长也不该知道,“我和人发生了争吵,情绪非常激动,突然昏迷了过去,但很快又醒来了。”
华院长用手托着下巴,俯视着我问:“就一次吗?”
“我不知道,也许还有其他的。”
“高能,你有间歇性的昏迷症,但无法确定是否与一年半前的车祸有关。我现在要对你做更深入的心理治疗,你愿意接受吗?”
我根本无从选择,只有躺在床上点头:“愿意。”
“好。”他向女助手做了手势,又低头对我说,“请再放松一些。”
虽然,音响里放的还是钢琴曲,但旋律和音调都有了变化。尤其调子更加低沉,旋律越发曲折多变,明显有上世纪初欧洲的风格。仿佛来到1910年的奥匈帝国,穿过波希米亚崎岖的山林,是多瑙河畔庞大而混乱的都市,蒸汽文明的烟囱吐出黑色玫瑰。在潮湿阴冷的咖啡馆里,犹太青年卡夫卡孤独地坐着,他那黑色的眼睛如此忧郁,刚写完一封沉重的情书,等待他的是莫名其妙的漫长诉讼…
“你想要什么?”
一个声音像从遥远的天上传来,眼前依旧是维也纳的咖啡馆,对面坐着的却是个土耳其人,紧紧盯着我的眼睛,再也无法隐藏自己了——我想要什么?
“女人…年轻的女人…漂亮的女人…纯真的女人…聪明的女人…”
“高能,你回答得很好,但我猜你想要的不止这些。告诉我,你还想要什么?”
无法拒绝,我无法拒绝他的提问,咖啡馆里烟雾缭绕,必须说出来,“房子,很大很大的房子。我不要老鼠窝,也不要和父母住在一起。我需要只属于我的大房子。它还要非常漂亮,功能齐全,至少有三层楼,一千平方米,不算外面宽敞的院子。每天回家都有菲佣给我拿拖鞋,看门的大狗来迎接我,三十平方米的浴室供我洗澡,私家放映厅供我看电影,如果有游泳池就更好了。”
“不错,我也想要这样的房子,你还想要什么?”
土耳其人载着红色的毡帽,我看着他的眼睛只能继续说下去:“车,我必须有一辆,不,是三辆车。一部是宝马760的房车,可以去参加福布斯的晚宴。一辆是奥迪Q7的suv,可以去长途旅游探险。最后一辆是保时捷——不,是法拉利敞篷跑车,凌晨一点可以带着我的女人,开到时速二百公里兜风!”
“说得真棒,你可以做我的好朋友了,你想要得到财富和女人,你还想要权力和荣誉。所有人都会尊敬你,每个人都会给你让路,甚至对你感到畏惧。只要你高兴,就可以让许多人飞黄腾达;只要你不高兴,也可以让更多人倾家荡产。”
“是的,但我还想要…我还想要…杀…”
“杀什么?”
“杀人!”
虽然坐在维也纳的咖啡馆里,我却看到了一片黄土覆盖的沙场,成千上万的战马嘶鸣,铁甲与皮铠包裹北国的骑士们,阳光穿破层层乌云,照亮铁矛锋利的刃口…
“你看到了什么?”
“恶魔——”我突然换上一身铁甲,置身于千军万马之中,“我看到一张恶魔的脸,骑着一匹雪白的战马,挥舞长矛向敌军冲杀而去。他的面貌太过于恐怖,无疑来自最古老的地狱,所有人都被吓得屁滚尿流,接着便是血流成河的杀戮。”
“你杀了谁?”
刹那间,眼前掠过许多人的脸,有两次跟踪我的那个男人的脸,有那个被我打得头破血流的“人”的脸,还有候总皮笑肉不笑的脸,田露那张冷若冰霜的脸,还有其他无数我认识或不认识的脸…所有的脸都有对我做着奇怪的表情,最后却是哄堂大笑,他们笑得那样肆无忌惮,仿佛在看一个小丑的表演。
而我就是这个小丑,脸上涂着白色的油漆,鼻子上还顶着一个红球。
“你们全都去死吧!”
我挣扎着大叫起来,又无能为力地躺下。
“你还想起了什么?比如——你的过去?”
“过去?”
一想起这两个字,脑子就隐隐作痛,仿佛被一根针深深扎入,身体触电般跳起。我重重地摔在地上,眼前却是白色的世界,温暖的灯光照射着我。
“你没事吧?”
妇助手将我扶起,我摇摇头,“还好!做了许多个梦,梦见自己到了一百年前的维也纳?”
“这是我们的心理治疗,希望能找到你晕倒的根源,这也可能与你的过去有关。”
“谢谢!”我擦了擦额头的汗,“但是,史现在想回家了。”
几分钟后,当我走出医院大门,才发现治疗持续到了深夜。
拖着疲惫的脚步,坐上回市区的夜班公交车。妈妈给我打来电话,我说就快要到家了。午夜的星空下,车子晃晃悠悠开了很久,朦胧地看着马路两边的灯光,像黑色纱布后的许多双眼睛。
司机一直放着电台广播,子夜十二点,突然响起一个磁石般的声音:“我是秋波,欢迎你打开收音机,走进‘午夜面具’。”
又是这个节目,我已记住了这个声音,像海绵一样源源不断吸收我的听觉。
午夜的公交车里没什么人,只有一些夜班回家的中年人,有的人昏昏欲睡,有的人坐着发呆,只有广播里传出的轻柔声音,飘荡在公车的每一个角落。
“此刻,你在做什么?还戴着那副沉重的面具吗?或是已经卸下面具,独自躺在自己的小窝里,舔着白天留下的伤口?好了,吴小姐请说话…”
这是一个午夜谈话类节目,每个打进电话来的听众,都可以向主持人倾诉心里的苦闷。主持人很少会主动插话,更不做道德上的评判。真正的主角是打进电话的听众,主持人则扮演着倾听者的角色。
主持人秋波接完两个电话说:“现在给大家听一首歌,张雨生的《我是一棵秋天的树》。”
随着一段简单的钢琴弹奏,电波里响起那难以模仿的独特嗓音——
“我是一棵秋天的树/稀少的叶片显得有些孤独/偶尔燕子会飞到我的肩上/用歌声描述这世界的匆促…”
听到第二句,心就被揪起来,眼眶条件反射地湿润了。我拼命想要忍住,却难以抑制泪腺的分泌。这些古老的液体夺眶而出,冲刷脸颊上的尘土,从两腮滑落到手背。无法理解自己的眼泪,但我的心已投入到歌声中。亘古不变的无奈,让人难以释怀。我惊讶世上竟有如此的歌喉,也惊讶天底下还有这样的情怀——


我是一棵秋天的树
稀少的叶片显得有些孤独
偶尔燕子会飞到我的肩上
用歌声描述这世界的匆促
我是一棵秋天的树
枯瘦的枝干少有人来停驻
曾有对恋人在我胸膛刻字
我弯不下腰无法看清楚
我是一棵秋天的树
时时仰望天等待春风吹拂
但是季节不曾为我赶路
我很有耐心不与命运追逐
我是一棵秋天的树
安安静静守着小小疆土
眼前的繁华我从不羡慕
因为最美的在心不在远处


在午夜的公车萦绕,像永远不会离去的幽灵,来到我耳边安静地歌唱。他的声音时而淡定时而激昂,时而苍凉时而温暖,不争不取,不离不弃,像路边一掠而过的树,如此寂寞如此凄凉,却独自享受自己的世界,无论白天与黑夜的变化,无论春夏与秋冬的更替,无论多少个世纪多少个轮回。
一曲终了,我的泪水还没结束,确切地说是失声痛哭——全车乘客都注视着我,大概以为我的钱包刚被偷了。泪水依然挂在脸上,无法解释为何如此激动,就因为这首张雨生的歌?在最近半年的记忆里,第一次听到这首歌,也是第一次听到张雨生,怎么突然有这种强烈反应?永远也割不断的心灵感应,如同一根导火索,炸开了遗忘的秘密之门。
下车后擦干眼泪,仰望神秘的星空,不知明天将会怎样。
明天,我将去杭州。


第七章 龙井与西湖
2009年9月19日,上午九点三十分。
肖申克州立监狱,C区58号监房。
在我的小薄子里,刚刚写到明天准备去杭州——那是在2008年5月,那么2009年9月的明天呢?
明天,我的明天,将有一个新的计划。
再次仰头跳望铁窗外的天空,肖申克州立监狱占地数十公里,由美国西部的阿尔斯兰州管辖。这是美国最贫穷最偏远的一个州,夹在科罗拉多山脉与落基山脉之间,平均海拔两千米,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是高山与荒漠。这里的夏天最高温度可达50摄氏度,而冬天最冷时只有零下20度,如此恶劣的环境几乎寸草不生。十九世纪西部淘金的时代,涌入大量亡命之徒,才设立了这个阿尔斯兰州——这个词根竟然来自突厥语,意为狮子。
操场一角有块古老的墓地,平时大家放风的时候都不敢靠近。这座监狱建立至今的一百多年中,每个死在这里的囚犯,都会被埋葬在那片墓地。据说在午夜刮起大风的时候,墓地就会传出凄惨的呼号声——神秘死去的冤魂们,想要占有活着的囚犯的身体。
只有一个人,他在许多年以前,永远消失在了监狱里,却没有被埋葬进墓地。
没有人知道他在哪里,除了那个人。
因此,每年都会有人不明不白地死在这里,虽然也有罪大恶极之辈,即便坐上电椅一百次也不足以偿还所犯之罪行。但我对此仍然心怀恐惧,生怕半夜里睡得正熟之时,突然有一只手将我拖入地狱。
我不想死在肖申克州立监狱,更不想终老于此地。
因为,我没有杀人。
对不起,我不需要在你们面前为自己辩护,还是继续写我的故事吧。铅笔在小簿子里写下一年多前的“明天”——
周六。
我坐上前往杭州的长途巴士。
出门前骗父母说,公司让我去苏州出差两天。看着妈妈有些担心,我便说是和销售部同事一起去的,必须把这笔业务谈下来,否则月底有可能要被裁员了。为保住我的饭碗,妈妈只能放我走了——若我告诉她去杭州,她是拼着老命也不会放我走的。
没错,我要重返一年半前发生车祸之地,就像博客中所写:“我已经做出了选择,我相信我自己的勇气,那才是我真正的命运。”
2006年秋天的傍晚,我带着这样的勇气,带着被遗忘的秘密,悄悄前往杭州的某个角落。这个难以抗拒的诱惑——导致了我的意外,还有另一个人的死亡,抹去了我脑中所有记忆。但我仍要走向时间的另一端,回到致命的地方,回到毁灭的时刻。我已不再是以前的那个人,我遇到了种种不可思议的事,拥有了令自己难以置信的能力:读心术。
中午,巴士由沪杭高速抵达杭州。
无暇游玩西湖等名胜,在车站附近吃了点快餐,就坐上出租车前往龙井。我的记忆里没有这座城市,透过车窗望去那么陌生——除了四月份去海岛培训,最近半年都没离开过上海。
远远地可以望见西湖,但很快就开出城市,两边都是山坡和树林——龙井是山区,有许多小村落,现在也算西湖风景区的一部分,最有名的就是“龙井问茶”。我让司机在一条公路隧道出口停下,穿越一座陡峭的山峰,名叫“白鹿山隧道”。
车祸发生在隧道出口,一边是密林,另一边是山坡。隧道出口右侧山体突出一块巨大的岩石,正常行驶不会有危险。但在一年半前的夜晚,我乘坐的套牌出租车,在冲出隧道口的刹那,偏离方向撞上这块岩石。车子弹向公路的另一边,我被甩了出去,头部着地当场昏迷;另一边的乘客被甩下山坡,送到医院抢救无效死亡;黑司机失踪,至今音讯渺茫。
时隔十八个月,回到几乎将我毁灭的地方,浑身泛起鸡皮疙瘩,一股寒意从头贯穿到脚底。冒险穿过车流迅猛的公路,来到那块巨大的岩石之下,早已没有了任何车祸迹象,唯有伸手抚摸石缝里长出的青草——是那辆车撞出的裂缝吗?仿佛看到青草根里渗出鲜血,那是我自己的血,还是更久的前人留下的?
隧道口没有行人与自行车,汽车飞快地冲出来,耳边灌满车轮呼啸之声,夹带着一股阴冷的风,旋转着从脸上划过,竟像寒冬腊月的风般刺骨。
不,这不仅仅是风,而是——杀气。
一种感觉,不需要眼睛和耳朵,仅仅是第六感觉。
脑中闪过许多碎片,仿佛车流滚滚而来,从胸口隆隆碾压过去。我倚靠那块致命的岩石,保持平衡不要倒下去。
杀气,不是来自这阴冷的空间,不是来自那残酷的斜坡。双脚仿佛不受自己控制,将公路远远抛在身后。走进一条林间小径,下面是一片倾斜的茶园,再往下隐约可见一些屋顶,大概是龙井村民们的茶馆,想必正有不少游客品茶买茶。
但在百米之遥的山上,却是另外一个世界,密林深处不见人影,只有被惊起的飞鸟。独自在林中越走越深,连茶树也见不到了,脚下道路愈发荒芜,宛如步入隐士的庄园,是否藏着《笑傲江湖》里的西湖梅庄?
我不是令狐冲,更不是向问天,但我的背后确实有神秘来客。
是脚步声,幽灵般的脚步声,在茂密的竹林间跟踪我。当我快步疾行,那脚步也在疾行;当我骤然停下,那脚步也戛然而止。但只要我再往前走几步,便又在我身后响起。
突然,我感到了真正的危险,因为已迷失方向,连来时的路也看不清了。那家伙就躲在我看不见的角落,如果他现在突然袭击,那我只能坐以待毙。
我转身对寂静的竹林狂吼起来:“喂!你是谁?你快点出来!你这个胆小鬼!”
树叶最茂密之处一阵摇晃,果然闪出一个人影。
又是他!
短短数天之内,我第三次与他打了个照面。
第一次在兰州拉面馆,第二次在拥挤的地铁车厢,两次都被我看到了他的心里话,而他都是胆怯地回避着我——在地铁里还让我激动得昏倒了过去。
陆海空也是因他而死的吗?还有失踪的严寒与方小案。现在他第三次出现,居然跟踪追击到了杭州龙井,荒无人烟的山林之中。
“你!是谁?”
我握着拳头冲上去,这个男人转身就跑,不再给我直视双眼的机会。在树林茂密地形崎岖的山中,展开一场激烈的追逐。很难在这里跑起来,一不小心就会撞到竹子。
“站住!”
在后面大声叫骂,感觉却越来越远,让我心急火燎。
终于追到一条山间小道,肾上腺素剧烈分泌,贲张的血脉再度冲上头顶,那个人影逐渐模糊,仿佛黑色的天空塌了下来。
我什么都看不到了,沉入无边无尽的黑水底下…
龙井。
我复活了。
重新睁开眼睛,我看到一张混血的面孔。
在做梦吗?下意识地抬起胳膊,揉揉自己的双眼——千真万确,是那张年轻的混血女子的脸,白皙的皮肤上鲜艳的唇,深邃的黑瞳正盯着我。
“孟——歌?”
犹豫着喊出她的名字,却感到嗓子眼火辣辣地疼。她端起一杯凉茶,小心地喂我喝下。茶水滋润着我,才有了一些力气,转头看向窗外,还是满目茶树,如梯田伸展到山上。这里是茶社的雅座,有布帘与外面隔离。我半躺在座位上,对面是穿着裙子的混血儿孟歌,英文名字叫莫妮卡。
“请叫我莫妮卡。感觉好些了吗?”
“对不起,莫妮卡。你怎么会在这里?我?我怎么也会在这里?这是什么地方?”
一连串的问题让我自己都糊涂了,她蹙起眉毛用台湾的普通话说:“杭州龙井。今天是我来中国工作的第一个周末,同事说上海最近的度假胜地是杭州,我就坐火车来玩了。”
“那我怎么会在这里?”
“下午,我一个人来龙井喝茶,跑到这座山上的茶园,正好看到你躺在林间小道上,我怎么叫你都醒不过来,我以为你又喝醉了,就请山下的村民把你背到茶社里。”
“喝醉?”我苦笑了一声,“就算我真的喝醉了,也绝不可能在龙井这个地方。对了,我刚才睡了多久?”
莫妮卡看了看她的GUCCI手表,“现在是下午三点,我是半个小时前发现的你。”
我晃了晃脑袋,想起竹林里的那个神秘男人,在追逐他的过程中,我昏迷了过去——只要情绪极端和动作剧烈,就会让我间歇性昏迷。
怎么会如此凑巧?又一次遇到了她——公司总裁的新任助理。偌大的龙井山上,那么多茶园那么多林子,山下又是那么多游客,她偏偏就发现了我?发生这种事的概率微乎其微!
但我不敢说出怀疑,也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只能看着窗外的山林,“你发现我的时候,有没有看到其他人?”
“我一个人上山,看到你躺在那里,没有其他人的影子。村民说那条山路没人去的,我也是随便走走才发现了你,算你走运!”
“真是…太巧了。”我喝了口刚泡开的龙井,“我们又见面了。”
“高能,我没记错你的名字吧?”
“是,我当然也记得你,刚从美国总部给派遣过来,除了总裁就属你最大了。我只是小小的销售员,好多同事都叫不出我的名字,感谢你还能记得我。”
总裁助理是许多人抢的肥差,想不到竟被这二十出头的小丫头占了,许多资深总监都愤愤不平,又有人猜测她有什么高层背景。
“现在是休息时间,我们之间是平等的。”
“但愿如此。”
跟莫妮卡说话的时候,我的胆子大了很多,一些平时不敢说的话也说了。她太不像公司高管了,更像刚毕业的大学生。
“高能,我发现你有一个不太好的习惯。”
“什么?”
“我是在美国出生长大的,我们说话都要看着对方的眼睛,否则就是一种不礼貌。”
才意识到自己从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只要她盯着我看,我便慌张地躲避,这也是最近半年来养成的习惯。强迫自己转回头,看着她那双乌黑的眼睛。
莫妮卡笑了笑,“你不要太介意,这是我们美国人的习惯,说话比较直接。”
当她说到“我们美国人”,我心里有些不舒服。不过她长着一张中西混血的面孔,也不再感到别扭了,她本来就是一个美国人。
“对了,你是坐火车来的,今天杭州的火车站怎么样?”
既然她喜欢别人看她的眼睛,索性就直视着她,看看她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中国的火车站,人实在太多人!”
嘴上的回答非常自然,但她的眼睛却在说另一句话——
“他为什么问我火车站?虽然我是坐旅游巴士来的,但说火车站人多总是没错的。”
我的眼睛与大脑,准确地捕捉到了她真实的想法——她果然在撒谎!
莫妮卡混血的眼睛泄露了秘密,她根本不是坐火车来的,而是旅游巴士,也许就是我后面那一班车,这些巴士相隔只有几分钟,她可以很容易在汽车站跟踪我。
我却不动声色地问:“是啊,我怕你不习惯在中国旅行。”
“NO!我才不怕呢。”
“你去过这附近的白鹿山隧道吗?”
“白?鹿?”莫妮卡皱起眉头,耸了耸肩膀,“我从没听说过。”
然而,我看到她的眼睛里却在说——
“他想干什么,我是在隧道出口看到了他,但绝对不能承认。”
果然又是在装傻!
她明明跟踪着我,一直来到白鹿山隧道口,又跟着我走进密林深处,这样才会发现我晕倒在地,根本不是什么巧遇,难道她和那个神秘男人是同伙?
“哦,我是说,我下午去了白鹿山隧道,接着就爬上这片茶山,遇到一个男人在跟踪我。我发现以后又回头去追,就这么晕倒在了小路上,你见到过那个男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