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一只手!”
手铐的两个环,一个扣在那兰左手,一个扣在郭子放右手。
“上楼!”蒙面人摆动着手中的自动步枪。短短几个字,那兰一时听不出那人的口音,仔细看他手中步枪,也一时记不起是哪个款式,只恨当初跟巴渝生去靶场练射击时学习不够认真。
两人知道和真枪实弹难以理喻,只好顺着枪管头所指的方向走去,钻进一扇双开的大门,门里锅碗瓢盆一片狼藉,抽油烟机还开着,显然是个厨房。烹炒到一半的厨师们也是匆匆离开,也许和他们一样,在枪管下别无选择地走向未卜的生死境地,至少没忘了关火。
那兰知道,今日借潇湘会所的开业大吉,遇到了正在进行中的抢劫案。
“都不要动”的声音似乎传自二楼,二楼的主客厅包间有一桌宴席,席上人数不详,但至少需要一个人、更保险点两个人,至少一把枪,才能控制住局面;前台的迎宾小姐、服务生和厨师也需要至少一个人、更可能是两个人来打理,说明劫匪至少有三到四人。
通过厨房后是一段短小走廊,几步就到了门厅尽头的楼梯口。不远处迎宾台孤零零地站着,青花瓷少女已经不在,纤纤玉腕多半已锁在一个铁环之中。主楼大门紧闭。
两人都记得“上楼”的命令,先后走上楼梯。主客厅包间的门大开着,屋里已经有好几个人,都面对着墙蹲坐着,双手平举,一动不动。仔细看,相邻的两个人都一手一环被手铐铐在一起。青花瓷少女和一个穿着保安制服身材壮硕的年轻人铐在一起,那保安蜷缩在屋角,右腿膝盖上方一片血肉模糊,多半是那一声枪响的受害者。另一个同样黑衣黑裤的蒙面人,同样的自动步枪,控制着整个主客厅的局面。
那兰听到身后的劫匪说:“差点让他们跑了。”哪里的口音?挺标准的普通话,“差点”,而不是“差点儿”,南方口音。
一只手伸过来,卸下那兰斜挎的包包,又从郭子放口袋里掏出手机和钥匙,一起扔到饭菜未尽的大圆桌上。那兰这才发现桌上已经有一大堆的手机、钥匙和钱包。
主客厅的劫匪说:“像他们一样蹲下来。听话就安全。别打什么主意,看看那个傻大个儿就知道下场了。”同样标准的普通话,略带北方口音。那兰和郭子放同样蹲下。身后南方口音问北方口音:“老大开始淘宝了?”
北方口音说:“他叫你来了以后去帮忙。”
“你能应付吗?”南方口音问。
“我吗?当然不能。”北方口音冷笑,“但这枪能,刚试过,好使。”
脚步声渐渐远去,南方口音去帮“老大”淘宝了。
那兰想起当年自己也曾组织过一个“淘宝组”,到昭阳湖水下寻找元朝宰相伯颜留下的一笔巨宝,虽然寻宝成功,却被不知名的“黄雀”趁火打劫……
今日有幸,又遇上了明火打劫,劫的是会所里的“宝”。与时俱进,至少应该改名叫“天猫”吧。
5月18日中午12时许,潇湘会所劫案现场还有一分钟,那兰不来,杀一人。
巴渝生终于说:“回复他们,那兰就在人质当中,为了方便谈判,请那兰立刻和我们通话。”田俐敏正在手机上键入这句话,对方短信却先到了:“不用了!”众人互视,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那兰的确在人质之中,她已经挺身而出。
巴渝生说:“还是把短信发出去,争取和那兰通话的机会。”同时想,那兰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新开张的半私人性的会所?为什么恰好就有劫案发生?多年的办案经验告诉他,随机偶然事件无处不在,但纯属巧合的现象远不如影视、小说里那么普遍。他不由想起,早在那兰初入大学的年代,就有传闻她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高级坐台”。认识那兰多年后,这谣言在他心目中已不攻自破,但那兰身遭似乎永远挥之不去的那一缕未知感和神秘感仍时不时让他陷入深思:她父亲的离奇遇害,那消失的伯颜宝藏,那若有若无的精神分裂,那卓尔不群的敏锐直觉,那些似乎永远附身的恶性案件,都是偶然吗?
回到老问题:她为什么会出现在潇湘?
巴渝生对姜明说:“麻烦你去请一下那位前台经理。”
潇湘的前台经理瞿涛顶多三十出头,二八分的短发油亮,一张瘦脸细皮嫩肤赛过少女,满面看不见一丝皱纹,也看不见髭须的阴影。他显然还没有从劫案的突来惊吓中还原,站在巴渝生面前仍时不时会颤抖一阵。巴渝生问:“你们的系统里有没有所有客人的名单?”这个问题姜明已经问过,巴渝生只是为了自己问询的自然,再问一遍。
“没有,只有订座记录,但都在会所的局域网里。”瞿涛细长苍白的十根手指不安地交错摩挲着。
“可以远程登陆吗?”
瞿涛点头说:“可以。只不过订座记录只有订座人的信息……很粗略的。”
巴渝生指着身边冲锋车上的一台笔记本电脑说:“请你登陆一下,看一下主楼的订位记录。”
瞿涛取出钥匙链,看了一眼套在上面的电子登录密码牌,很快连入了潇湘的局域网,调出了主楼的订座记录。他指着订座软件上的一片红格子说:“您看,这是主楼二楼主宴厅,移动门拉起来,也算一个包间,一般需要会所两位老板之一亲自订,今天是开张日,全天都订满的,至于具体来哪些客人,只有老板们自己掌握。”
“所以你连餐桌上具体有几个人都不知道。”
瞿涛说:“我这个前台经理基本上只是负责东西二楼的接待,主餐厅包间里的人数,只有主楼门口的前台小姐和服务员知道……”
巴渝生点头:“可惜他们也都做了人质。”他盯着订座记录看了一阵,又问:“主楼的其他房间呢?”
瞿涛说:“这个我向姜科长汇报过,本来整个主楼今天中午只开放主客厅套间……”他指着屏幕上的另一个红格子,“但三楼的这个小包间突然被订掉了。”
“为什么说‘突然’?”
“临时订的,您看,订座时间是今天早上六点二十一分,大清早……”
巴渝生问道:“谁订的?”
“看不出来,没有订座人姓名和电话。”瞿涛看一眼巴渝生,薄薄的嘴唇抿了抿,欲言又止,但看出巴渝生已观察到自己微妙的情绪波动,终于还是说:“可能是接电话订座的服务员出了差错,更大的可能是……一般来说只有我们会所内部的人有可能直接打开电脑,在订座系统里订下这个房间。”“包括你?”巴渝生似乎只是随口一问,但瞿涛像是被蝎子蜇了一下,猛地一机灵。“是,可以是我,可以是我们老板,甚至可以是哪个熟悉电脑操作的服务员和厨师。”
巴渝生谢过瞿涛,转向田俐敏:“怎么样?”
田俐敏说:“楼里还没有回复。”
“打个电话进去,看他们愿不愿意对话,哪怕用那兰做中介也好。”巴渝生知道,解决任何人质危机,开通对话渠道至关重要。
田俐敏拨去电话,听了一阵后说:“没人接。”
巴渝生想象着主楼里正在发生的一切:那兰从十几名人质中站起身,我就是那兰。然后呢?劫匪开始提条件,那兰我们找到你……为什么呢?你是研究犯罪心理学的,你接触过的案子诡异血腥,你接触过的罪犯凶恶疯狂,所以你可能会理解我们,可以在理解的基础上帮我们谈判,得到我们想要的东西。
他们想得到什么?为什么需要通过那兰谈判?
那兰会怎么样?她会静静地听。巴渝生知道那兰已经有过几年的心理咨询经验,根据他对心理师训练的了解和对那兰性格的了解,他想象着在那特殊的环境下,在面对持枪的劫匪时,她会静静地听,没有打断,没有干预,静静地听,但大脑在飞转。
他抬腕看表,自上条短信后,已经过去了二十四分钟。二十四分钟那兰的介入,二十四分钟毫无音信,二十四分钟的事态变化,好转?还是恶化?
田俐敏说:“我有一种特不好的感觉。”
可不是,劫匪指明谈判的对象既然已经现身,这十余分钟的谈判居然没有产生任何同警方的沟通,怎么也不能算是个好兆头。这也说明一点,这批犯罪分子有备而来,掌握了劫持事件中犯罪方应保持的优势:让警方知道的越少越好,警方知道得越少,手脚越被束缚得紧,越无法采取行动。王致勋说:“我们特警的各方面部署基本成熟,应该能应付绝大多数的情况。”姜明说:“就怕今天是特殊情况。”巴渝生望向潇湘会所那承载了大半个世纪历史的巴克楼,知道此刻只能耐心等待,或早或晚,劫匪总会联系,除非遇到丧心病狂的恐怖分子。他想到不久前在外地发生的那数起恐怖血案,暗暗捏汗。不会,如果是恐怖分子无情的杀戮,不会僵持到现在,更不会有谈判的要求。只有等待。这是一种复杂的心情,度秒如年,却怕时间走得太快,因为解决人质危机,时间拖得越久,说明情况越复杂,成功解救人质的难度越大。又是五分钟过去。忽然,二楼朝西的一扇窗玻璃碎了,破碎声中一个物体掠过紧闭的窗帘飞出,王致勋的对讲机里传来前线特警用高倍望远镜探查后的汇报:“窗里出来的像是一把椅子。呼叫声,有慌乱的呼叫声!”无需汇报,巴渝生和另几位警官都能听见远处传来的呼叫声。王致勋对着对讲机说:“立刻扔侦察球进窗!”这时,爆炸发生了。
所有在现场的警员都听见了,爆炸声并不是雷霆万钧,除了贴在楼面外的砖块粉落,潇湘主楼也没有因此坍塌,但振动波是种看似平常实则奥妙无穷的物理现象,爾众人还是能感觉到大地的震颤,立刻联想到楼内的十几条人命,同样震颤的是早就高悬的心。
随即是惊叫、惨叫。王致勋叫道:“立刻进入,立刻进入抢救!”巴渝生拿起对讲机呼叫市局应急中心的总调度:“急救车和消防车立即到位!”
调度说:“消防车会从江兴中路口进入余贞里,考虑到路面狭窄,先进入的是东风145型,还有十五吨的双桥车待命;急救车会从长沙路口进入!”
救火车和急救车的笛声大作。
浓烟已从那扇破碎的窗中冒出,火光也清晰可见。
窗口处,一个人影跳下,落在潇湘主楼院中,一声惨叫,生死不知。
十余名特警已冲到潇湘主楼的正院门,巴渝生心头一动,跑向瞿涛问道:“主楼厨房在哪儿?”他刚才虽然仔细看过主楼的内部结构图,还是想核实一下。
瞿涛说:“底楼。”
巴渝生略略放心,瞿涛又想起了什么,说:“不过,二楼主宴厅里的餐桌同时可以做火锅和烧烤,掀开桌面,有十二个单独的小煤气灶。”
“你是说有煤气管道通上二楼?”
瞿涛点头。
浓烟中,又有一个人跳下来。
巴渝生来不及去看结构图确证,向王致勋叫道:“二楼也有煤气管道,当心二次爆炸!”王致勋同样向特警队员喊话。
呼叫声中,又一声巨响,再次爆炸。煤气引起的可能性不大。巴渝生大概了解煤气爆炸的成因,煤气在室内必须达到一定浓度、和空气比例合适了,才会爆炸。从第一次爆炸到现在不过二三十秒,煤气可能正好达到那个浓度吗?
视野中,二楼主宴厅的外墙被炸开了一个大缺口,更多的砖石和木头落下。所有玻璃窗都被震碎,也许是第二次爆炸的效果,也有可能是突发大火所致——此刻,熊熊大火远远就能望见,浓烟已经裹紧了整个巴克楼的上半部。
又有两个带火的人影从不同的窗口跳下。
各种声音鼎沸中,消防车的水管已架起,直接从水罐里开始洒水。巴渝生对王致勋说:“你继续负责指挥。”向燃烧的巴克楼冲去。
“大巴,你是不是疯了!”王致勋厉声喝道。“你可是现场总指挥!”巴渝生叫道:“楼里救人和清除歹徒也需要指挥!”继续往楼里奔去。那兰,你是否无恙?王致勋向消防车叫道:“水枪,水枪掩护进楼!”他把湿毛巾扎在脸上,跟着两名带了水枪的消防队员和三名武警跑入楼内,感谢老式洋房的木地板、木楼梯,火已从二楼烧下来。一名消防队员叫道:“首长,你快回吧,这楼随时会塌!”这时,两名早先冲入的特警先后背了两个人下来。不是那兰。巴渝生三阶一步地跑上二楼,几个特警在扶持将要晕厥的三名人质,除此之外,面前是一片火海,燃烧的窗帘,燃烧的桌布,燃烧的家具,燃烧的地板,燃烧的尸体——地上一动不动躺着一个人。
“那兰!”巴渝生叫道。没有应声。即便有湿毛巾捂面,巴渝生还是觉得浓烈的烟火不再给他喘息的机会。
他能感觉到消防水带冲进来的阵阵水沫弥漫,但一时不足以灭掉几乎无处不在的嚣张火焰。他看见了《新江晚报》的记者郭子放,被一名消防队员架着往外走。郭子放和那兰是老相识,莫非出事前,他们在一起吃饭?“那兰呢?”巴渝生大声问。郭子放显然已在半昏迷状态,张了张嘴,还没听清他在说什么,突然听见有人大叫:“快撤!楼下厨房着火了!可能会有新一轮爆炸!”巴渝生觉得有人用力推搡自己,几秒钟后几乎所有人都离开了二楼。除了躺在地上的人。他还没有来得及看清那是不是那兰!刚到楼梯口,一股强劲的火焰从一处短小走廊里如猛兽般咆哮而出,和从楼上下来的火焰会师,共同吞噬着这价值亿万的楼房。有人叫:“快走!”
一行人离开潇湘主楼不过数步,巨响再起。
第三轮爆炸。
那兰,你在哪里?
案发后25分钟,江京市第六人民医院
离余贞里最近、又有强大急救能力的三级医院是江京市第六人民医院。整个医院,从急诊室到手术室,都剑拔弩张。医护人员在平滑灰白的大理石地面上行走匆匆,时不时有低声快速地交谈,又匆匆奔赴下一站;进进出出的警察更都是神色严峻,手机铃声不停响起。病人们和来探视的家属们虽然远非身处世外桃源,但听说这起刚发生不久的余贞里会所抢劫人质案的并不多,大多数人都联想起不久前发生的病人持刀砍伤医生的恶性案件,都在猜,又有谁被砍了?
急诊ICU的主治医师张蕾检查完病人后,边往病房外走,边在病历上写记录,险些和一个急忙忙走来的警官撞在一起,急诊室固有的压力、突然降临的大批病人,使她难免有些焦躁,她摇着头说:“有些常识好不好?ICU的病人这会儿不可能接受你们的‘采访’,等病情稳定、哪怕清醒过来,你们再来好不好?”
那警官看上去三十岁左右,戴了副眼镜,满脸抱歉地说:“我不是来做笔录的,只是想问问那兰的伤情。”张蕾“哦”了一声,继续往值班室走,说:“目前没有生命危险,这是你最关心的吧?”“那当然。能问问具体诊断是什么,预后怎么样?”那警官问。
张蕾说:“轻微烧伤,最麻烦的是,她跳窗前后,很明显头撞在了什么地方,导致昏迷,多半是脑震荡,刚拍过X光片,有轻度颅底骨折,至于脑子里还有什么损伤,得做CT或者核磁共振。这个要主任再看一下,等会儿才能决定。脑震荡导致的昏迷一般不会很久,估计她过一阵子就会醒过来。”
那书生气十足的警官脸上微微露出了欣慰之色,又说了声谢谢,转身离开。
市局的临时办案中心设在六院医务楼的一间会议室里,这选择顺理成章,因为所有幸存者都有或轻或重的伤势,都在六院急诊接受治疗,而医务楼正好毗邻门急诊大楼。
会议室里有十余把椅子,但巴渝生选择站立,静静听着王致勋和姜明的汇报。虽然扑救及时,潇湘主楼因为连续三起爆炸,火势仍未完全得到控制。消防人员多面出击,正在努力确保火势不蔓延到潇湘的东西二楼以及附近的其他巴克楼,这在拥挤密集的巴克楼社区谈何容易。
人员抢救工作也只能算暂时告一段落。令人欣慰的是幸存者是大多数,令人扼腕的是至少发现有两人不知下落,初步认定是未能撤出的两名人质,爆炸烟火三重劫,估计凶多吉少。这两个没有下落的人恰恰是潇湘的老板之一戴向阳,和戴向阳的心腹鄢卫平。这鄢卫平同时也是戴向阳创建的鑫远集团的顶梁柱,更是戴的侄女婿。巴渝生立刻想到在烟火中看见的那具尸体。
“等火势控制住,才有可能找到尸体……也不知道尸体是否保持完整……具体情况我们是不是可以开始问了?”姜明问。
巴渝生看着一名警员递来的一张纸,上面是十几个名字,有些名字边上打着问号,大概是急忙中还没有核实是否用字正确。他斟酌出声:“可以开始问了,问题是,先从哪一个开始?”如此多的目击者,比较合乎情理的是发动一批干警分头开始做笔录。但巴渝生隐隐觉得此次事件远非黑白分明那样简单,劫匪很可能还在幸存者之中。
王致勋说:“我最担心的是劫匪趁乱逃走了……我们的封锁工作做得很好,但现场实在太乱,大量的烟火,巴克楼之间离得又近,逃脱不是没有可能。就算现在要搜索缉捕,因为不知道凶手情况,也无从下手。”
姜明说:“你担心得有道理,因为我们初步掌握的情况看,所有幸存者,或者是顾客,或者是潇湘的工作人员,乍一看都不像劫匪。”根据瞿涛所言,潇湘是半私人的会所,主楼的房间更是需要老板批准或内部人员进入订座软件系统才能包下,顾客的背景乍一看的确不会令人生疑。
比如郭子放,或那兰。
可惜,那兰仍在昏迷中。
巴渝生问:“哪几个幸存者伤势最轻?”
姜明接过巴渝生手中的名单,勾了几个。巴渝生指着一个名字说:“先和他谈。”
案发后30分钟,“潇湘会所抢劫案”临时办案中心梁小彤,三十一岁,如果你相信网上的流言,他是新一代的“江京四少”之一;但问他自己,他会不屑地挥手说:“尽是胡扯。父辈赚了钱,我们凭什么领受这样的江湖绰号?”但如果你问郭子放那样的资深娱记,梁小彤交游的圈子很多是富二代,他的生活也远谈不上简约和低调:他是江京“兰博会”(“兰博基尼车友会”)的元老,他每年必去三亚的海天盛筵,他和至少五、六位二三流的影视明星交往过……
他和不少富二代一样,也并非不学无术。他曾去澳大利亚拿过一个工商管理的硕士学位,回国后一直在投资,一直在或多或少地帮着父亲打理生意。梁小彤的父亲梁军在上世纪九十年代退出在北京部委公职后创办了“风行电力”,利用当年在电力系统的关系做电力系统的生意;到今天“风行集团”不仅仅做电力,生意的触角已伸到各类能源系统。梁小彤目前挂着风行集团副总经理的头衔,主要负责董事会的工作。这是梁军目光长远之处——负责董事会是建立强大人脉的绝招,让儿子和一个个手眼通天的董事们打交道,可以确保梁军退休后风行集团仍能长青不倒。已经做过两次心脏搭桥手术的梁军,退休的光荣日伸手可及。
所以当梁小彤决定合资天价买下三栋巴克楼、天价装修布置、在当今“狠抓”的风头下顶风开会所,梁军险些去做第三次心脏搭桥。好在潇湘的另一个投资合伙人是戴向阳,一个在整个能源行业里叫得响的名字,梁小彤的说服力无形中增强了多倍。梁军点了一生中最艰难的一次头,资金到位,潇湘诞生了。
这些历史虚虚实实,捕风捉影加逻辑、再加想象,真相恐怕永远只有梁家人自己知道。梁小彤走进临时办案中心隔壁的一间小办公室,警方只是把他当做一个普通的目击者。
从身份证照片上看,早几年的梁小彤模样应该算得上清俊,如今的他脸圆了不少,大鼻子头闪亮亮的,不知是油还是细小汗滴。他个子只是中等,但举手投足很大气,擠目光炯炯,有一种惯于做决策的首脑气质。身上的卡纳利西装在劫案动乱后、烟熏火燎后依旧刮目,左手腕上的劳力士在日光灯下仍能不时地反光。
显然,梁小彤是那种根本不屑掩盖自己富家子弟身份的人。
他的额头和脸颊有明显的擦伤和烧伤,但看上去都是浅表伤,脖颈处贴了巴掌大一块白纱布。皮鞋有一点被烧损的迹象,走路一拐一拐。令人惊奇的是一条长裤崭新笔挺,像是新换上的。
握手有力。这是梁小彤给巴渝生的另一个印象。巴渝生想,如果那兰在这儿,会怎么分析?即便在经历了生死大劫后,仍能保持犀利目光和有力度的握手,说明梁小彤至少在气质和心理上是属于“将门虎子”型,不管是真的镇静还是假装沉着,总之远非头脑简单的花花公子。
巴渝生向梁小彤介绍,今天做询问的是他和滨江分局刑警队队长姜明,以及分局另一名做笔录的警员,所有问询内容都有录音,提前感谢他的配合。他请梁小彤在三位警官对面的椅子上坐下,说:“事件过去刚半个小时,你们饱受惊吓和伤害后应该多给你们点休息和恢复的时间,但是我们需要你的帮助,尽快揪出罪犯,所以请你带伤来谈谈,在巴克楼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凶手是谁,以及他们可能的下落。一般来说,我们准备询问之前,都会有一系列的问题做提纲,但今天情况特殊,我们请你主讲,有问题我们会问。”
市刑侦总队队长和一个分局的队长同时亲自问讯,的确算得上“情况特殊”,梁小彤摸着略浮肿的脸说:“我一定配合。问题是,从哪儿说起呢?”
“先确证一下吧,你是不是跳窗逃生的?”姜明问。梁小彤点头:“是。”“案发后,现场的幸存者你都见到了吗?”梁小彤想了想说:“在救护车上和急诊室里,见到了一些难友。”“在接受治疗的人里,有没有见到凶手?”
梁小彤摇头说:“这个就很难说了,我自始至终没有见到劫匪的脸,至少我看到的幸存者里没有什么陌生面孔,但我并没有在急诊室和ICU一间间的串门儿,肯定还有没见到的人……比如那兰。”
巴渝生说:“请你从头描述一下。”
梁小彤
梁小彤很少睡懒觉。即便有时候玩到夜深、甚至玩到通宵,他也会早早起床,顶多在中饭后补个一两小时的午觉。这是从小父亲梁军对他的严格训练,不知从哪一年开始,这鸡鸣即起的生物钟彻底扎根,再也无法改变。认识他的人无论对他有什么样的偏见,江京四少也好,纨绔子弟也好,至少不会认为他颓废或者懒惰。
更何况今天是潇湘会所开张之日。谁都看得出来,梁小彤这位“二当家”花在潇湘上的心血多于潇湘的“正牌”戴向阳。这倒不能怪戴向阳不上心,他毕竟是一个大集团的老总,日理万机,而梁小彤可以苦心孤诣地装点潇湘这一新“玩具”。整个潇湘的装修、布局、家具购买、陈列古董的拍卖、餐饮定位定菜单,都是他来操办。每位声誉冠江京的大厨,都是他亲自三顾茅庐;装修时每个包间的色调,都是他和室内装璜设计师切磋定夺。
戴向阳呢?起了个不伦不类的会所名,潇湘。会所本身的基调和湖南毫不相关,戴向阳和梁小彤祖宗八代也都和湖南搭不上边,为什么叫潇湘呢?就是因为听上去文绉绉有点古典小资味儿吗?即便如此,梁小彤仍有种感觉,外面人一提到即将开张的潇湘会所,都自动理解成是戴向阳的新玩具。这大概也怪不了别人:戴向阳在他眼里虽然不过是个穿上了西装的土豪,但毕竟“叱咤”商圈这么多年。鑫远集团的规模不亚于风行集团;戴向阳是老总,自己只是个少爷;仅从会所的资本而言,戴向阳也胜一筹:两人六四合股,戴向阳的那六成不过是鑫远集团挥一挥衣袖拔一根毛,而梁小彤的四成却是他死乞白赖从老爷子那里求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