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今晚,楚怀山一定设计将楚欢诱出家门,比如一个米治文病危的消息。而楚欢因为有了预感,将计就计,跟踪到此。这么说来,楚欢一直跟着楚怀山。楚怀山多半自己驾车,楚欢打的跟踪到通江旅社废墟。楚怀山在通江旅社附近逗留了多久?至少一个小时?半个小时?这段时间,相信很少会有出租车司机陪着楚欢耐心守候,那么楚欢一定下车躲在暗处,看到了楚怀山将自己和韩茜装入车中。然后呢?再次乘出租跟了过来。
如果楚欢早点报警,或许一切会有很大不同。
楚欢视楚怀山如亲子己出,当时立刻报警的可能性又有多大?
楚怀山继续叫着:“四姨!你们,都停下!”
楚欢叫道:“大山,你快放了那兰他们!”
“不,我不能!”楚怀山的声音在崩溃。
楚欢怒道:“什么你不能?好和坏你都分不清吗?”
周长路已经挣脱了楚欢,叫道:“大山,你回想过去的这些年,什么是好,什么是坏,说得清吗?错杀你父亲的陈玉栋是好吗?利用你、引诱你改变的那兰是好的吗?你不要忘了你的使命,要通过我们的牺牲,让所有软弱的人坚强起来!”
“你们,都住嘴!”楚怀山忽然操起了铁锨。
周长路伸出双臂:“对,拉我上来!”
“不,你也是,软弱的代表!当年你,不敢反抗,你父亲的虐待,现在,用杀女孩子,表达你,继承的,邪恶!”
一锨土落下,落在周长路头上。
“你们,都不要,在这世上,受苦了!”
更多的土落下。
那兰在急切中叫道:“我突然明白了,你的拖鞋上,为什么是只小鸟!”
果然,楚怀山顿了顿,愣了愣:“说来听听。”
“罗,是你父亲的姓!罗网,罗网!罗的本意就是网,兜小鸟的网。你觉得你的一生从出世开始就像只被网罗住的小鸟,你认为只有做惊天动地的大案时,才是真正掌握命运的时刻,才能解脱所有的罗网;依我看,你现在才有个真正能解脱的机会!你骨子里是好人,真的想一想,救出我们,把周长路交给公安,你就没事了,完全解脱了!”
“我不是,法盲!不要再,骗我了!”
更多的土。
一个人在疯狂的时候,会产生出巨大的潜力。用数月一点点挖就的三十方土,连铲带推,很快就下去了相当一部分,至少,埋住了坑中所有人的大半身。
那兰一直在想,一直在劝说,但她试图保持理性的声音被周围的惊叫、哭泣、咒骂淹没,她也开始惊叫、哭泣、咒骂,呼吸早就开始不畅,不久土到了嘴边、鼻边。
她唯一能做的是窒息。
36.深山寻墓
巴渝生听指挥部一位负责调度的刑警说,刚才看见那兰倚在房车边翻着一堆厚厚的资料。他立刻想到可能就是早些时候金硕收集来给那兰的米治文病历复印件。巴渝生让现场的干警仔细寻找一摞文件,不久果然在往华山路方向的废墟上找到了米治文的病历。
那兰显然是匆匆地并在一定的要挟下离开了搜查现场,否则不会将病历就这么弃掷路边。
巴渝生心头一寒。
尽管他知道可能为时已晚,巴渝生还是将搜查现场内外的警力都动员起来,封锁了整个通江旅社旧址和周边道路。临时指挥部的打印机接连印出了三十几张那兰的照片,一些干警拿着照片开始去附近的居民区和商业区询问是否有人见过照片上的女子。
手机接通监视米治文的警员,米治文安然地躺在病床上,睡得正酣。
巴渝生稍稍放心,吩咐警员密切监视,然后上车赶往陈玉栋所住的小区。
陈玉栋的单元里,虽然谈不上整洁,但并没有凌乱的搏斗迹象。巴渝生在屋里转了一圈,发现书桌上的电脑显示屏处在屏保模式,他走上前,点醒了电脑。
显示屏上是特意放大了的一张照片,光标箭头点着周长路办公室墙上的那幅水墨兰花,点着那个繁体的“蘭”字。
难道周长路就是血巾断指案的真正凶手?
难道那兰就是血巾断指案真正的目标?
巴渝生打电话联系上仍在通江旅社旧址负责清理现场的金硕,金硕闻讯后立刻安排人手兵分两路,一支赶往普仁医院的院长办公室,一支赶往周长路的住处。虽然两人都知道,如果周长路的确是凶手,如果是他劫走了那兰,他不可能在家里坐以待毙。
再次细观现场,巴渝生坚信陈玉栋出事不会发生在自家。陈玉栋既然和那兰商讨并核实了周长路是凶手的可能,那么下一步会怎么走?巴渝生和陈玉栋合作过,知道他是个风格爽利的行动派,很可能自作主张去找周长路。
巴渝生对同来的刑警说:“走,去看小区监控录像。”
小区监控录像里,巴渝生看见了那辆出租车,就在和陈玉栋的手机通话骤断前后驶入和驶出小区大门。
警员抄下车牌号,立刻联系出租车公司。
不出巴渝生所料,出租车公司根本没有那辆车。
那是一个假的车牌号,手巧点的人自己会做,手懒点的黑市上千把块钱也能买到。
这车去了哪里?
如果开车的是周长路,劫走那兰的又是谁?巴渝生百思不得其解,陈玉栋和那兰被劫的时间几乎在同一时段,莫说周长路只是开着一辆普通小车,即便做飞机来回,只怕也不能那么利索。
周长路的帮凶是谁?
他又打了个电话到普仁医院的重症病房,监视米治文的警员汇报,他亲自到病房里查看过,米治文仍在床上睡觉。
一名干警拿来一块平板电脑,上面是联通发来的那兰的手机通话记录、周长路的手机通话记录和移动发来的陈玉栋的手机通话记录。
巴渝生很快扫了一眼那兰的通话记录,惊讶地发现她最后一次通话并非是和陈玉栋,而是一连串发来的短信。巴渝生让那警察迅速去查那个号码,明知道不会有什么结果。
那兰在搜查现场和陈玉栋通过两次电话,再往前是给楚怀山的电话,再往前是给巴渝生的电话,告诉他对通江旅社的初判断;再之前是和楚怀山很长时间的通话。
楚怀山!怎么把高人忘了,把情况和他说明,说不定他有奇招。
这段时间来,巴渝生听了不少关于楚怀山的反馈,不但那兰对高人佩服得五体投地,陈玉栋也赞不绝口。若在平日,他绝不会在凌晨打扰楚怀山,但此刻绝非平日,只有抱歉。于是他拨通了楚怀山的手机。
无人接听。
他又拨通了楚家的座机,还是无人接听。
莫非,楚怀山也出事了!
巴渝生知道楚家四姨一直陪伴有广场恐惧症的楚怀山,绝不可能在深夜凌晨一起外出。他立刻通知文园分局的干警,请他们上门查看。
十分钟后,文园区分局的同事说出了巴渝生最怕听见的消息:楚家空无一人!又过了十分钟,那位分局干警再次打电话来说,小区没有摄像监控,但门房的保安看见楚怀山在晚上九点钟左右离开了小区。巴渝生一惊:“他一个人?”
“是一个人。奇怪的是,他的小姨不久后赶出来,叫上了一辆出租车走了。”
一条断开的线,两个失踪的人。
不可能是巧合!
巴渝生额头继续渗着冷汗。他又拿起了周长路的电话记录:目标很明确,和周长路通话最多的人很可能就是他的帮凶。
他很快发现了一个周长路经常交流的手机号码,立刻交给了身边的技术人员。那个手机号码的主人很快露了真容,是董珮纶。
巴渝生知道这又是一个没有太大意义的线索——董珮纶和周长路一起发起、组织那个叫“心声”的反家庭暴力的社团,自然少不了在手机上交谈。
他还是拨通了董珮纶的电话,希望能一箭双雕,一方面再次提醒她注意安全,一方面问问她是否对周长路有深刻的了解。他再次产生了打扰他人的内疚感,但知道别无选择。
铃响了三声,传来董珮纶的声音:“你好。”
巴渝生微微一惊,董珮纶的声音里并无被初唤醒时的慵懒和倦意,她更像是早已等候多时,在期待着一个凌晨的电话。
“我是市公安局的巴渝生,抱歉,一定把你吵醒了。”
董珮纶说:“没事儿,我已经起床了,我是早睡早起型的,美容的需要。”
“这么早打电话给你,一是希望你继续注意安全,二是想和你了解一下周长路的情况。”
“哦?”董珮纶的声音里可以听出有些提防保守。
巴渝生说:“我们在找周院长,但他好像失踪了一样,哪儿都找不着。你和周院长一起办社团,应该有不少接触,我想请你回忆一下,他除了自己的住处和医院,还有什么经常去的地方?”
“为什么叫‘好像失踪’?”董珮纶的疑心更重。
“我们有理由认为他并非真的失踪,只是没有回家,没有在医院,有可能去了什么比较鲜为人知的地方。”
董珮纶想了想说:“很少听他提起他去过什么地方。他到底怎么了?”
巴渝生暗暗佩服她的敏感,只好含糊地说:“我们需要找到他,问一些和案情有关的问题……对了,正好也要问你,你促成米治文保外就医,到底有什么特殊的想法,还是周长路劝你做的?”
董珮纶沉默了一阵,显然这对她是个不容易的问题。她说:“难道,你们怀疑周长路和米治文……”她又顿了顿,努力找措词,“你们怀疑他们之间有特殊的关系?”
巴渝生暗暗有些着急,正想再追问,董珮纶自己先说:“我可以告诉你,我的真实意图,但希望你不要‘见笑’。我帮助米治文取保就医,是希望他丑陋不幸的一生快走到终点的时候,多少能为社会做些贡献,至少是医学上的贡献。再回答你的另一个问题,的确是周长路先向我提出了米治文这一病例的特殊性,对医学研究的重要性。我当时理解他的意思,他其实也可以直接提出保释出米治文做研究用,但他毕竟是副院长,怕别人误会他帮强奸犯开脱,所以暗示由我出面——纯粹一个面子问题……现在看来没那么简单?”
远没有那么简单!
巴渝生说:“多谢你了,如果你想到别的什么情况,请和我们联系。”挂断电话前又加了一句,“注意安全!”
几乎同时,金硕的电话打进来,不出所料,周长路不在医院,也不在家中。
他在哪儿?那兰和陈玉栋在哪儿?
楚怀山和他小姨,为什么也偏偏在这样的夜晚离开他们安全的港湾?
巴渝生难得恐慌,这是他作为一名成功刑警的最好品质,但此时,他感觉心里越来越没底,一种近乎绝望的感觉。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被绑架的受害者,他们生存的可能正以几何级数飞快减少。他知道,今晚发掘出多具血巾断指案受害者尸骨、文若菲的不在其中,这一切都让他心绪起伏不宁。他最需要的是镇定下来,仔细想想。
仔细想想。
他最难理解的是,那兰居然能在公安环伺的指挥部附近被绑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这只能说明一点,她是主动离开的。
进一步说明,促使她离开的,或者是她信赖的人,或者是有人遥控逼迫她离开。
那几条不知来路的短信!
那慌忙落地的病历!
那兰的自投罗网,是不是有些熟悉?
巴渝生渐渐想到了倪培忠夫妇莫名其妙的双亡。在出事前,有人给他们打了一个电话。
任何人,同意亲自走向危险境地的,除了真心要轻生,只有另一个可能:他们受到了胁迫。那兰收到的短信内容一时间还难确定,但可以猜出个大概,是在胁迫她走向险境。
那兰为何不将险情通知在场干警,或者把私信转给我?她一定有她的理由,也表明所受胁迫的强度。但是凭着巴渝生对那兰的了解,她不会轻易地涉险,她总是会尽量留下痕迹。
她留下了什么。
巴渝生转向身边的同事:“刚才在现场捡到的那本病历呢?”
那兰失落的米治文的病历复印件很快到了巴渝生手中,巴渝生开始仔细翻找。他很快发现了红色圆珠笔在一个医生签章外画的圈。那名字是“周长路”。
巴渝生继续向后翻,多处的红框,都圈着周长路的名字。
终于,在其中的一个红框外,他看见了潦草的“慧山”二字。
那兰的笔迹。
他们要被劫去慧山?
可是慧山茫茫,从江京进山的公路就有两条,又到哪里去找?
周长路。慧山。
“尽快去查一下,周长路的籍贯和出生地,查一下他和慧山的关系。”巴渝生又想到了什么,“还有,和江京各大出租车公司的调度联系,查一下江京今晚发出的出租车最终目的地,有谁是去慧山的!又有谁在音乐学院附中家属院载过人!”
他随后又拨通了驻守重症病房的干警,那干警走到米治文床前查看后说,米治文仍在昏睡中。
刚断了这个电话,手机忽然又震动起来,巴渝生低头看去,是一个熟悉不过的号码。接听后,董珮纶说:“我又想到了一条,和周长路有关的……他可能去的地方。我们在一起办社团的时候,他常提起办社团的初衷,是为了避免更多的女性遭到暴力侵害,因为他姐姐被丈夫殴打致死,还说当年他们家穷,而且父母早就不在了,姐姐死后,他没钱墓葬,只好按慧山山村穷人的规矩,把姐姐埋在一个山洞里,立一个无字的碑。”
37.起死回生后绝望
黎明前最黑暗,但黑暗终将过去。
这是楚怀山此刻的感觉。
推进第一锨土的时候,心里是最深的恐惧,然后,那些求恳、劝说、哭泣,令他心烦不已,于是动作加快,锨土改为推土,手脚并用,希望这一切早早结束。
随着落入坑中的土越积越厚,土中人的挣扎也越来越局限,噪音越来越轻,绝望的感觉强烈得似乎能透过厚厚的土传上来,这时他反而觉得轻松了许多,甚至开始享受一种从小到大从未有过的感觉:掌控命运!
在此之前,世界对他的不公允可谓令人发指,偏偏他不能控制或者改变那些不公:父亲是个聪明绝顶的地痞,在他出生前就被枪决;母亲在他孩提时就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他天生的口吃;他天生的害羞孤僻。
而现在,他是上帝,他主宰一切。
那兰没猜错,这是他第一次亲手杀人,这是他作为血巾断指案继承人的投名状。当然,这并非他第一次杀人,但以前那次是间接的,玩的只是一个心理的游戏,一个电话打到倪培忠家。倪培忠看到自己妹妹的尸骨,心情已经受到了极大震荡,一定想到了自己以前对妹妹做的那些事,甚至会认为倪凤英之死至少有一半应该归咎于自己。这时,楚怀山的匿名电话就很有效,尤其他告诉倪培忠,如果倪培忠不照他说的做,老两口收到的下一截断指将属于他们的小孙女。
当你报出他们小孙女上的小学名和班级名,描述出她今天穿的衣服和书包的颜色,等于是给小姑娘判了死刑。
倪培忠,你是要继续保住你和你老婆这两条可悲的老命,还是给第三代小美女一条活路?真不是一个很难的选择。他没有亲耳听到铁头敲碎胡青颅骨的声音,也没有亲眼看到倪培忠坠楼时在空中挣扎的身影,这是两个不甚光明的人走到尽头的最黑暗时刻,如果他恰好在场,会有此刻一样的感受吗?
此刻,土已经没过坑里所有人的头顶,楚怀山觉得自己随着坑里人声的熄灭而灵魂出窍,一时间,他忽然觉得好生寂寞,连最爱他的四姨也被埋入地狱了,连最理解他、和他能畅通无阻沟通的周长路也被埋入地狱了,连唯一令他倾心过的女子那兰也被埋入地狱了,他还有谁呢?
他仰头发出半哭半笑的嚎叫,仿佛正经历着一场由人向野兽的蜕变。
突然,他的叫声被头顶传来的马达声覆盖。
他的全身凝固了,如冰雕石柱般呆立在黑暗的洞穴中。
所幸在医院的人事资料里和一些周长路为反家暴的演讲中,市局的工作人员挖出了周长路的出生地,慧山山脉里一个叫龙崮的小村。同时,“捷运”出租车公司的调度汇报出一辆开进慧山深山的出租车,司机也联系上了,说是一位半老太太,在城南滨江区通江旅社旧址附近上的车,跟踪尾随着另一辆私家车,就在警方封锁该地区前开上了江慧高速,跨过清安江,进入慧山,一直开过一个叫龙崮的小村镇。前面的私家车转上一条几乎再难行车的山路后,司机拒绝再往前开,那半老太太似乎也乐得在此下车,付了车费,让他等着,说去去就回,然后就上山去了。这位司机则做了自认为所有司机都会做的事儿,掉头下了山。
这些话说完的时候,这司机坐在直升机里。不久,他就指着下面在晨光下逐渐清晰的小路说:“就是那里。”同机的巴渝生在耳机里听见了,对着话筒说:“准备行动,不要放过任何可疑人进入的山洞,犯人可能携带凶器,保证人质安全!”
楚怀山怔怔地立了片刻,又放声大笑起来,笑得涕泪横流。
你们来晚了!
他忽然想起自己是血巾断指案的继承者,他还有三十年、四十年,甚至五十年的大案要做,半个世纪让警方摸不着头脑、让媒体疯狂、让百姓夜不能寐的掌控,不能毁于此刻的犹豫不决。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已经毫无生气的墓穴,就在准备离开的刹那,忽然全身僵硬。
只见那已盖得严严实实的土面上,倏地伸出一只手。
被琴弦割断的残指仍带着暗红的血块。
我做了什么?
楚怀山骤然觉得空荡荡的山洞在飞快地缩小,狰狞的洞壁向自己压逼过来,他似乎第一次意识到,从今后,他真的落单了。他要一个人走入人潮汹涌的世界,走入处处危险的世界,领略充满寒凉的世态。
我做了什么?
我将一直视为己出的四姨埋了,我将一心要帮我走出困境的那兰埋了,我是不是疯了?
楚怀山纵身一跳,扑进那填了过半的坑中,双手狂乱地挥舞着,扒着那些刚推入的土石。
几道手电跟随着楚怀山照进坑中,有人高叫:“把他拉出来,快挖!”
又有人对着无线电说:“空降急救员和急救仪器!做好所有复苏准备,包括强心针!”
山洞里很快挖出了五具尸体。
定义为尸体,是因为五个人都停止了呼吸,心脏都停止了跳动。
抢救没有耽搁一分钟,但被埋者挖出有先后,先挖的先抢救。
离楚怀山翻挖最近的地方挖出的是一位年过半百的妇人,她也是第一个被心脏除颤器救活的受害者。
几乎同时,警员们在楚怀山挖过的另一个区域挖出了那兰。
被封在土下不久,加上多年游泳训练出的强大肺活量,那兰是五个被埋者中离死亡最远的一个,在人工呼吸后不久就苏醒了过来。
陈玉栋和韩茜没有那么幸运,虽然在急救后脱离生命危险,但仍在昏迷状态,较长时间的缺氧多半已经对他们的大脑造成损伤。
周长路是唯一没能从地狱里爬出来的被埋者,不能怪上天不公。
那兰醒来后,眼前仍是一片迷离,意识也模糊不清,一时不知身处何地,不知面前关切的目光来自何人。她张开嘴,试图说什么,缺氧后的大脑似乎无法支配发声的神经。巴渝生柔声道:“那兰,你先休息一下,恢复一下,有什么话等会儿再说。”
挣扎、努力,大口地呼吸,那兰终于说出话来:“韩茜!”这是她遇险的原因,她没忘了对韩茜的承诺。
我是来救你的。听上去可笑,但发自内心的承诺。
巴渝生说:“韩茜仍在昏迷中。”
“我还有个问题……要问她。”那兰努力说出了一句完整的话,又闭上了眼,抵抗骤至的头痛。
“你先休息吧,放心……周长路没有活过来,他不会再作恶了。”巴渝生说。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十分钟,也许是半个小时,也许只是十秒钟,有人叫:“韩茜醒了!”
那兰立刻睁开了眼,挣扎起身。巴渝生见状,招呼救护人员将韩茜的担架抬了过来。那兰欠身看着韩茜,仍在意识迷糊中:“韩茜,是我,我们已经得救了。”
韩茜睁开眼,似乎明白了处境,泪水滚落。
那兰说:“我还要问你个很重要的问题,你现在能回答吗?”
韩茜点了点头。
“前天晚上绑架你的,是不是那个周长路?”
韩茜摇头。那兰暗惊。
“是不是后来填土的那个戴眼镜的年轻人?叫大山的那个?”
韩茜又摇了摇头。那兰暗暗叫糟。她伸手向牛仔裤的臀兜,全身一阵剧痛。她摸出一张折了四折的纸,侧身到韩茜面前展开:“这个人……”
答案已经写在韩茜惊惧的脸上:“是他!”
那兰的心一颤:“你……你是说……”
“前天晚上……我一开始就是遇见他,还说了两句话,”韩茜喘息仍有些艰难,“忽然被他用毛巾一样的东西往脸上一蒙,就什么都不记得了。被痛醒过来的时候,第一眼看见的还是他,是他把我绑得紧紧的,用根铁丝一样的东西,割断我的手指……”韩茜一时间失去了回访那一幕噩梦的勇气,泣不成声。
照片上的人是米治文!
巴渝生也暗叫不好。他想说,不用担心,我们一直在监视他,一直在通过病房内的警员了解他的情况。但他随即想起来,从安排到慧山紧急搜救以来,已足有半个钟头没有和病房负责监控的干警联系。他正准备再次联系医院,耳机里传来金硕焦急的声音:“普仁医院的一个护士刚才打电话来,米治文逃走了!”
那兰觉得听力恢复了不少,可以听见洞外远处直升机的马达声,视力也恢复了些,可以看见巴渝生脸上的凝重和不安,她说:“快,董珮纶!”
董珮纶的手机无人接听。
38.疯了
虽然早已习惯了轮椅的制约,董珮纶从未放弃过重新起身行走的希望。她知道,自己还算年轻,细胞、组织、肌肉都还容易重生。所以她每天都会认真接受康复治疗,风雨不辍。
不久前和巴渝生的通话还在她脑中盘桓:莫非周长路真的有问题?什么问题呢?血巾断指案的始作俑者?这想法荒唐到可笑。当年她被米治文残害,普仁医院负责总治疗的就是周长路,他对自己的救治,用无微不至来形容都太谦虚。还有他对心声社团的贡献,他的那份热情,绝不是能假装出来的。要说他是猖獗了三十年的杀人恶魔,只有三个字:
不可能!
但她还是从内心里感激巴渝生对她安全的关心。她和周长路相处久了,不相信他会对自己作出任何伤害,如果他真有那样的险恶用心,在过去三年里,他有千百次稳妥的机会。她也不担心米治文,即便他逃出病房,又能走多远?前晚他耍了小聪明,装死人逃出了病房,又怎么样了呢?还不是望着自由兴叹。
车子停下,她让司机先回公司,毕竟整个治疗要一个半小时,她自己摇着轮椅,驶入康复室。“小白康复中心”是著名康复师白萌在“永康疗养院”里租的一套间办公室,同时和疗养院共享一些运动器械设施,包括游泳池和迷你高尔夫球场。董珮纶是常客,自行进入。她特意将康复治疗时间安排在大清早,一方面可以不打断一天的工作,一方面喜欢清晨的那份安静。
白萌不在办公室,有可能在后面的治疗间。门在身后关上,反锁,董珮纶的心陡然揪起。
长长的一把刀,对准了她的眼睛,“乖,不要叫,不要动,否则,对你对我,都不好。”那刀、那声音、那话语,都和三年前一模一样。
董珮纶没有叫,她轻声说:“三年前,你没有得逞,三年后,你不过离坟墓更近了些,不知道你哪里来的信心?”
“是你给我的信心。”米治文微笑,“是你不想让我早死,想让我多受些病痛的折磨,所以保我出来就医。不过,你以为我真的会感恩戴德?”
董珮纶的手机在轮椅边挂着的小包里震动起来。米治文说:“董总治疗时间,无论是谁打来,只好让他们等等。”
“我为什么保你出来就医,你怎么猜得透?你的理解太肤浅,看来一点儿也不了解我。你是怎么逃出来的?”董珮纶发现米治文穿着一身警服,能猜到一二。米治文露在袖子外的手腕细得可以忽略,但董珮纶体验过,他手臂的力量。
“你应该问,我是怎么第二次逃出来的?”米治文并没有直接回答,他没有必要把周长路的丰功伟绩一一列出,包括不久前塞在他毯子下的三管麻醉针。
迄今为止,他只用上了两管麻醉针。监视他的那个警察每隔二十分钟左右就会到病房里他的床前看他一下,看他是死是活,看他是否还是米治文——警方吃过上次的亏后,学乖了,知道表面现象可以具备多么强的欺骗性。于是当那警察再一次凑到床前来时,米治文暴起,将麻醉针插入他的后颈。他难免会有些得意,自己的手法还不错,没辜负在监狱时的苦练。
选择黎明时分动手绝非心血来潮。他很小就知道,要想做成功任何事,都不能心血来潮,而要周全的计划。黎明时出逃除了可以赶上董珮纶做康复的时间,还有不止一个利好条件,一方面值夜警察的注意力恰好在灯枯油尽的边缘,会疏于防备、反应迟钝;另一方面上了一宿夜班的护士也在挣扎着驱走挥之不去的睡意,不会频繁到病房里来打扰;即便来打扰,就像那个不巧走进病房、中了第二管麻醉针的护士,出了什么事儿也不会被其他在打瞌睡的护士很快注意到。
所以他有足够时间穿上那警察的衣服,从容经过护士办公室、离开病房、离开医院、离开禁锢的生活、走进疗养院、走进康复室、再次走进董珮纶的生活。当然,警察制服也帮助他很轻松地击昏毫无防备的白萌。
现在,他忽然想,是不是可以把另一管麻醉针送给眼前这位让他念兹在兹的女孩。如果那样,一切会很自然,很简单,从此打破“不遂”的神话,他了却夙愿。她生不如死。
但那样会太乏味,乏味得简直是辜负了三年的期待。他不知多少次回顾着、展望着董珮纶的挣扎、她的咒骂,就像在地穴里的那些小猫、小老鼠。这场游戏,要的就是那个过程,否则,这个年代,只要甩出一叠粉红色的花纸,就能拥有一夜春宵,完全是低级趣味。
他的手,托起了董珮纶的脸。还是那么完美无瑕,除了有些苍白,让他心生怜惜。
不知为什么,他突然想起了那兰,那女孩,好像董珮纶的翻版,让他真的动心。可惜,她现在大概已经在那个深坑里了,甚至,土已没过胸口。没办法,那兰是周长路的游戏,是周长路的猎物,分工明确,是社会进步的标志。想想三十年成功的“血巾案”,自己参与经手的,不过六件。
米治文说:“我们开始吧。相信没有人会打扰我们。”刀尖一挑,董珮纶浅紫色的棉衫滑下肩头,露出雪白肌肤。米治文凑近了,啧啧叹了两声说:“三年了,你一定想我想得紧,没有更多爱的滋润,过去凝脂般的皮肤,现在失去了点水分。别怕,今天我一起给你补上。”
董珮纶摇摇头说:“其实你不必这样,你已经说服我了,我看错了人,如果我当初不慎把心系在你身上,三年了,我有足够的时间解下来吗?”
米治文笑起来:“猜猜那兰叫我什么?文艺老青年。你是文艺女青年,我们命中注定,应该在一起的。”
“但为什么你只是想证明你是恶魔再世,你成功了,你有能力办下血巾断指案那样的连环大案,还有什么做不到的?”
“问题就在于此!”米治文突然发出了一阵如蛇吐信般的嘶嘶声响,“血巾断指案不是我一手操办的,但我完全有这个能力!”
董珮纶冷笑说:“原来恶魔也有竞争,也都想百尺竿头。”
米治文从衣兜里抽出一根琴弦,说:“伸出你的手。”
董珮纶恍然大悟:“原来断指是琴弦的杰作?”腹中一阵翻搅,几乎要呕吐出来。
“你当初离我太近,就是自作孽,我要成全你,但上回我那个软弱的阴暗面不知为什么跳出来坏了大事,今天不会再犯同样错误了。”
“我看你还是快些走吧,公安发现你逃出医院,随时都会找到这里。”
米治文桀桀一阵怪笑:“又心疼我了不是?其实我逃出来不为别的,就是为了能见上你一面,公安来了我又怕什么呢?我在这世界上还有多少路可走呢?也好,先不忙手指了,先来更有趣的。”说话间,刀尖又向下移了两寸,挑断了董珮纶胸罩的吊带。
这时,康复室里的电话铃声响了起来。
电话是新式的无绳座机,乳白色的机身和听筒,铃声被专门设成那种老式的“嘀铃铃”的铃声,响在清晨的康复室里,格外刺耳。
“总有人来扫兴!”米治文不悦地看一眼那座机,仿佛一眼就能喝止打扰的铃声。
铃声又响了一阵,然后,自动电子留言机开启了。
电话那头一个女子的声音:“小文……”那声音带着点犹豫,带着点伤感。
米治文手中的刀尖停住了,目光停留在那座机机身上,一枚红键在闪,表示录音在进行中。
一阵兹兹拉拉的背景噪音响起,仿佛一个老掉牙的收音机开始调频,那女子又说:“三少爷,您以后会记得我么?”
米治文枯瘦的身体微微颤抖。
电话留言里,紧接着那女子的声音是一个略带惊讶的男声:“怎么,为什么不记得?你为什么这样问?”这是被鸣凤爱上、对鸣凤同样有好感的三少爷。
米治文可以背出鸣凤的所有台词。
鸣凤说:“我真怕您忘记了。”
三少爷说:“我不会忘记你,永远不会!你相信么?”
鸣凤说:“相信。”语调迷离。
三少爷问:“你呢?”
鸣凤说:“我会想着,想着,一直到我死。就是死后,我还是会想着您的。”
米治文忽然大叫一声:“妈!妈!”手中的刀落地,扑到了那电话座机上,怔怔地抱起来,抱在怀里,电话线和电线兀自垂挂着。
电话里,三少爷说:“不,我要活着想念你,死了就不能想了。”
鸣凤说:“爱一个人是要为他平平坦坦铺路的,不是要成他的累赘的。”
“这句话你讲的?”
“不,是少奶奶说的。想着吧,三少爷,想着有一个人真从心里爱。她不愿意给您添一点麻烦,添一丝烦恼。她真是从心里盼望您一生一世地快活,一生一世像您说过的话,勇敢,奋斗,成功啊。”
三少爷说:“你今天话真多啊。”
鸣凤说:“您不是说有一种鸟一唱就一夜晚。唱得血都呕出来了么?”
“是啊,那是给人快乐的鸟。”
一片嘈杂的声响,似乎有隐隐的雷声轰鸣。
鸣凤又说:“三少爷,我就想这样说一夜晚给您听呀!”然后是她啜泣的声音,“我真,真觉得没活够呀!小文!”
米治文抱着座机的双手一震,电话几乎要落地。但他不会让座机落地,这是他的宝,这是他的命根子,自从那个收音机在四十多年前被几个武斗后意气风发的工人抢去砸烂后,这是他第一次又抱起了他童年的追忆和思念,抱起了妈妈的声音。
那是妈妈在曹禺话剧《家》里的声音,她演的是鸣凤,悲剧的角色,一个丫环,爱上了不该爱的三少爷。最后的结局,只有一死。
妈妈是个演员,爱上了不该爱的米涌恒,去出了不该出的风头,让貌似老实巴交的米涌恒整日吃醋,最后的结局,也只有一死。
但是她刚才说什么?她还没有活够!
他开始疯狂地在座机上揿键,终于打开了免提。
“妈!”
“小文,我好冷!好痛!你送我去医院!”妈妈恳求着。
米治文浑身颤抖,仿佛好冷好痛的是他自己:“可是,我……爸不让……他知道……会打死我。”他也开始啜泣。
“那你……你不要管我了,你快走,离开家……要不然,你迟早也会被他打死。”
“妈!”这是米治文唯一发出的声音,夹在哭泣中,听上去更像一个受伤野兽的嚎叫。他的手,继续颤抖着。
“小文,你在干什么?!”电话中的黄慧珍发出无力的惊叫。
“妈……别怪我!”米治文放下电话,双手在空中挥舞。
黄慧珍的声音有些喑哑,似乎很难发声,说了几句含混不清的话以后,又开始猛烈地咳嗽:“小文……你不要……你要埋了我?”
“妈,别怪我,埋好了就好了,你就脱离苦海了!”米治文的双手挥动得更为疯狂。
“你……再见了……你会……杀了他!”黄慧珍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我当然会!我当然会!妈……你不要怪我!”米治文陷在狂悲和狂怒的情绪中,猛烈地拍打着桌子。
在他身后,董珮纶悄悄地捡起了那把长刀。
39.她再走妖魔
巴渝生和那兰跳下直升机,飞跑入“小白康复中心”,分局的警力已经先到了,正在做现场调查。董珮纶安静地坐着,除了脸色苍白,披着一件大概是白萌的白大衣,并没有太多异样。一个同样穿着白大衣的年轻女子站着接受警方的提问,时不时抹把眼泪,估计就是白萌。
“你没事吧?”那兰扶住董珮纶的手,冰凉。
董珮纶看着那兰真正的“灰头土脸”和脸上几处明显的擦伤,努力笑了笑:“跟你比,可能还好一些。幸亏那个电话来得及时,再晚那么一点,我已经是一具尸体。”
那兰明白董珮纶的意思,她已做好准备,宁死不会让米治文得逞。
巴渝生开始和分局干警协调布置人手追捕搜索。董珮纶说:“我不明白。”那兰知道她在问那个奇怪的米母电话,说:“我们打你的手机没人接,又了解到你在做康复,猜测米治文一定进了康复室——你的生活规律周长路一定了解,并告诉了米治文,我们当时无论是派警员过来或者通知疗养院都会来不及,反而会将你陷入人质的处境,所以我想了这个馊主意。”
“以前调查米治文的时候,我听到了他母亲黄慧珍在世时的一场话剧录音,孤儿院的老奶奶回忆说米治文小时候在孤儿院经常抱着收音机听他母亲的这段话剧,就猜他如果再次听到话剧,一定会心神大乱。”
董珮纶说:“你做得很成功,他当时的确像是个疯子。”
那兰说:“他有临床诊断的间歇性精神分裂症,不是装出来的。”
“所以你诱发他精神分裂发作一回。”
那兰点头。
“录音倒可以解释,那个和他对话的妈妈呢?”
“那是江大表演艺术学院表演系的一位叫聂洋的教授,一个老戏骨,收集话剧录音的发烧友。那话剧录音也是她提供的,她还向我介绍了曹禺的《家》和黄慧珍参加的那次演出。她擅长模仿各种角色的声音,她模仿了黄慧珍演的‘鸣凤’那个角色,惟妙惟肖,我就请她继续练,没想到今天用上了。”
董珮纶盯着那兰的眼睛:“你还挺会谦虚,你让那个表演专家模仿黄慧珍,本来是准备用来审问米治文用的,对不对?”
那兰说:“你好聪明。”
“那些话,不会是当初的原话吧?除了米治文,没有人知道他们实际的对话。”
“全是猜的,从米治文的反应看,应该算比较接近,黄慧珍其实是被嫉妒心强烈、又有虐待倾向的丈夫杀害的,她丈夫一定怀疑她在外面排戏表演期间和县里的领导有染,将她毒打,打到奄奄一息时,挖了一个坑。如果我没猜错,是米治文下手埋了自己的母亲,一方面是被父亲逼的,一方面是让母亲少受些痛苦。但他没有勇气指认父亲的罪过,以后才会成为血巾断指案的凶手之一。米治文的父亲米涌恒是被一辆赶夜路的军车撞死,我猜是米治文稍大后为了自保、也为了给母亲报仇,暗杀了米涌恒,然后把他用自行车推到路上,制造军车撞人的假象。”
董珮纶说:“真不知道你怎么猜出来的。”
那兰想说,靠的是犯罪心理侧写,却换了更直白的话说:“米治文和周长路,两个人的轨迹很接近,他们的经历互为补充,我因此猜出了他们罪恶之源,其实是他们幼年经历的悲剧。”
巴渝生走过来,手里还拿着分局干警的笔录,问董珮纶:“听说米治文听到电话录音后变得疯狂,你趁他不备,捡起了那把刀,”他顿了顿,看着董珮纶,“但你没有攻击他。”
董珮纶苦笑:“我拿刀,是自卫。我不是令狐冲,有坐着打天下第二的功夫。”
她只有眼睁睁看着米治文走进康复室的治疗间,跳窗逃走。自始至终,他一直抱着那台带着留言录音的座机。
巴渝生说:“他来之前,一定对疗养院的环境摸得很熟,多半是周长路或者楚怀山提供的详细资料。有人看见他直接进了疗养院高级疗养区的一座三层的副楼,他脱下来的警服在公共卫生间里,目前最好的猜测是他从高级疗养楼的后花园溜走了,那个花园后面是个人工湖,他可能从水上逃走。”
那兰立刻想起来:“那个人工湖是和金山公园共享的!”记得大一大二的时候她经常和同学一起去划船。如果事先安排好小船接应,米治文的确可以很快渡过湖,混入公园里成百上千早锻炼的老人中。
巴渝生说警方已经封锁了金山公园。听上去,他有些无可奈何,因为那人工湖不但和金山公园共享,还和附近数个“高尚生活”小区共享。米治文可以躲入其中任何一家,如果周长路事先为他租好一个单元,要想找到他,如大海捞针。
这时,董珮纶的司机和公司的几位老总急匆匆赶来问候。确认警方暂时不需要董珮纶的合作后,司机推起轮椅准备往外走,董珮纶淡淡说:“你要推我去哪儿?白医生不是出来了吗?我们开始康复训练吧!”
那兰望着咋舌的司机,心想,你还不够了解你的老板。她向董珮纶告辞,董珮纶忽然紧紧抓住了她的前臂,将她拉近自己脸侧,轻声耳语:“他走的时候说,从今以后,他会有两个朝思暮想的对象。”
这该死的春寒,何时结束?
40.花色如血
那人下了飞机后直接上车赶往清江高科技园区,路上打了两个电话。跨过滨江大桥后不久,就发现几条道路被封锁了,拉着公安的黄色警戒线。
然后看见了那兰。
憔悴、衣衫不整,仍不失秀色,甚至,更楚楚动人。
又怎么了?
那人示意司机绕道,迂回至今天的目的地,鑫科大厦的地下停车库。司机将车速控制在10公里以下,直到看见那个专属车位和停在车位上的那辆BMW X6,将车停下。那人走下车,拉开X6的后排右门,坐了进去。
X6的乘客位上已经坐了一个人,三十出头的年轻人,头顶却已经有点稀疏。那人说:“李总,你应该知道的,我更希望你到我车上来谈。”
那位李总头顶无发的部分渗出汗珠来,他说:“下回……一定……”
“别担心啦,”那人和蔼地拍拍李总的肩膀,“你的车我已经叫人扫过了,半个小时前刚做的,很干净,你对你的车保护得很好。”这意味着,车里没有凶器,也没有录音设施,今天两人的对话,只存在于彼此之间。
李总尴尬地笑笑说:“当然,一定干净的。您要的东西我拿到了。”他递给那人一叠纸,“这是那兰过去三个月来的所有电话记录……”
“看来监听是绝对不可能了?”那人问。
李总说:“那兰一年多前从长白山度假回来后,就很神经质,隔三岔五地找市局的关系到她宿舍来扫一遍监听和监视装置,一直到最近都没有松懈,所以可能性不大了。我怀疑简自远临死前真的和她说了什么。”
那人心里有些不耐烦,这个问题已经讨论了很多遍,没什么好再反复纠缠了,即便简自远什么都不说,那场风波过去,那兰也不会再相信身边有任何安全可言。
简自远是个类似私家侦探的家伙,只不过他走的多是黑道。一年多前他受人之托,挤进了一个由家庭和朋友组成的小圈子,去长白山麓的一个雪场滑雪度假,目的是接近那兰,打听一批宝藏的下落。那批宝藏传说是元相伯颜搜刮和贪污下来的重宝,那兰和一批潜水爱好者在昭阳湖底的洞穴里无意发现后,去通知警方的那段时间里,有人黄雀在后,将那批宝藏席卷一空。①
当然,这都是那兰自称的。
她完全可以事先安排好真正的“合作伙伴”,在她去通知警方的时候,暗度陈仓,搬走宝藏。
应该属于那人的宝藏!
人生在世,无外乎名、利、情。那人觉得自己并不贪婪,名是浮云,情这个东西,在这个世道已经和“色”混成一团浆糊了,当然也不能太认真。那人对兰妹妹的每一步都熟稔于胸,要说已经算是用情很深了,不能太苛刻吧。
只有利,最实在。
那人翻了翻李总递上的通话记录,乏善可陈。“你这么郑重其事地约我……我一下飞机就屁颠屁颠地来了,一定不会只有这几张通话记录纸吧?”
李总不无得意地说:“当然,当然不会让您空跑,当然有更重要的发现。”
“愿闻其详。”那人明知可能会有爆炸性的消息传来,仍保持淡定。李总等一干人,对那人的景仰佩服也在于此。
“我们得到了一份视频,您有空可以看一下。”李总又将一枚优盘塞到那人手里。“里面有,关于那兰父亲的消息。”
教研室里,那兰写完报告,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定性楚怀山的心理障碍。她已经和江大医学院的精神病学专家游书亮大夫探讨过楚怀山的精神病诊断,目前也还没有定论。这些天巴渝生他们一直在进行轮番审讯,对他的采访,肯定要在多日之后。他会怎么说?
如果周长路还活着,会怎么说?
周长路会说,为什么家庭中那么多丑恶的事件发生了没有人提起?为什么暴力的受害者保持着沉默、甘心做一辈子的受害者?直到我用看似极端的方式“指出”了她是受害者?是不是只有将她们掩埋,她们才会脱离这人世的苦痛、脱离那最亲近的人给她们带来的最深伤害?
动机之后,是犯罪过程的本身,犯罪心理学上不可分割的两部分。
一个人一次、两次、三次犯罪都没有落网,会怎么样?成为惯犯、系列杀人犯。犯罪成为一种追求,一种终生的嗜好。
米治文呢?为他下病危通知书显然太早,他虽然百病缠身,但行动能力远远高出我们的想象。他当然有精神病学上的缺陷,阴暗扭曲到极点的心理,但他一方面是精神分裂。一方面家学渊源,是个天才的演员,奥斯卡奖唾手可得。
那兰将“罪档案”的文件夹合上,激活沉睡中的手机,到自己的微博扫一眼,顺便题了一句:“报告写完了,累死,晚上看碟。”
她去泡了杯奶茶的工夫,回来看,已经有三条评论。先是她死党、同宿舍的陶子,现在就在隔壁办公室:“同累,同看。”
然后是龚晋,不知道是不是受造字大师仓颉的启发,微博笔名是很没营养的“与龙共舞”,拆了自己的姓,同时暴露出典型的自大狂。他的评论曰:“冷战结束,你们看你们的,我们看我们的。”表明他和考古美女杨盼盼已经妥协。
然后是……那兰的手一抖,奶茶洒了一桌。
笔名“仓颉”,没有文字,只是送了一朵玫瑰花。
花色如血。
注:
①参见《锁命湖》、《失魂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