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宗泽对吕叶寒的“夜宵”不屑一顾,堂堂一州一府的总捕头,深更半夜躲在一个妇人家楼下,好像随时准备闯入小楼捉奸,这哪儿是办大案的样子?但他奈何不了吕叶寒,毕竟自己只是个副捕头,对总捕头还是要绝对服从。
吕叶寒有预感,今晚可能会是自己苦苦等来的那一刻:先是早间,朝夕伴着戚夫人的老嬷嬷心口突然剧痛,郎中匆匆来去,嬷嬷是本地人,儿子接到消息后将老母接回家中养病去了;然后不知为什么,戚夫人对小丫鬟大声斥骂,小丫鬟掩面哭泣着奔出了小楼,不知道负气去了哪里。戚夫人落得小楼独居。
被执意“请”来共同盯梢的莫宗泽被吕叶寒安排守在小楼的另一侧,可以看见二楼西窗和后门的动静。吕叶寒吩咐莫宗泽,不要轻举妄动,只有看见红色火镖,才可冲入小楼。这样,两人可以前后夹击,邪魔插翅难逃。莫宗泽强忍住冷笑说:好,我会目不转睛,倘若凶人进入,一定恭候号令。
“倘若”二字充满了质疑:你又怎知邪魔今日会出现?
吕叶寒不是蠢夫,对属下的话外之音怎会听不出来,但他没有发作,今晚如果能擒获邪魔,才是给莫宗泽这个心高气傲的后生最好的教训。
已过午夜,楼里还是没有任何动静——吕叶寒的计划里,“动静”是关键。他不认为邪魔会大剌剌地闯入小楼,要靠他一个人两只疲劳的眼睛整夜“盯”着,疏失是必然的。所以在冒牌戚夫人搬入小楼之前,他就亲自动手给小楼做了小小的改建:一根铁管,从绣房里接出,传入地下,一直接到吕叶寒每晚藏身的地穴中。绣房里一旦有异常响动,吕叶寒即可反应。如果来得及救下那位可怜女子,可谓功德圆满,如果迟了一步,只要能生擒或手刃那屠戮残害了多条生灵的邪魔,即便牺牲一名歌妓的性命,也算值得。
江风骤至,寒气入心,吕叶寒又吞了一口酒。
一声被抑制的惊叫透过铁管传来。
果不出所料!
吕叶寒一跃而起,草泥做的地穴封顶被撞成了千百碎片——今夜之后,地穴也好,封顶也好,将完成使命——他跃在半空时,按照约定,发出了一枚火镖,镖头上是硫磺硝粉,在火石上一擦即着,划破夜空,经久不息。
此刻,即便楼内邪魔觉察出中伏,在两名一等一的捕头围堵下,要想逃脱已不易。
三五下纵身,吕叶寒已经到了二楼半开的窗前,一跃而入。
这就是假戚夫人的卧室,风卷纱帐,帐环叮叮,除此之外,再无响动。
夜色入窗,也映不见一个人影!
但吕叶寒感觉,有人正无声地向他欺近。那凶手,也只有这等高明的武功,才能作恶十年而至今逍遥法外。
杀气从门口珠帘的另一侧传来,吕叶寒如箭在弦上般机警,他的手心有冷汗,但握剑的手没有颤抖。
珠帘挑,剑影纵横。
他不记得,一生中,还遇见过哪个对手,会有如此卓绝的剑法,连掌控东厂的大内公公们都知道,整个东厂如云高手里,吕叶寒的剑法第一,所以能和他在十招内僵持不下的,当之无愧的“卓绝”。
甚至,更胜一筹。
高手对决中,“更胜一筹”意味着你死我活。
吕叶寒的额头,凝着豆大汗珠。我还活着吗?
即便在这样的时刻,握剑的手还是没有颤抖。
因为对方的剑也没有颤抖,剑尖对准了他的咽喉。
所幸,他的剑,也对准了对方的咽喉。
“吕捕头!”对方叫起来,立刻收了剑。是莫宗泽。
吕叶寒也收剑,舒了一口气,但立刻又悬起了心:两个捕头,一个从南窗闯入,一个从西窗飘进,面对的却是一间空闺,伪装的戚夫人失踪了。
没有言语甚至眼神的交流,两位捕头已经明白下一步该怎么走。吕叶寒再次跳出窗外,踢开小楼正门,从底层开始搜索;莫宗泽留在二楼,完成对卧室和阁楼的搜查。
戚夫人踪影全无!
两人再次汇合后,莫宗泽见吕叶寒苍老的脸上写满颓丧,安慰道:“吕捕头,不要太过伤感,咱们即刻发火箭通知周边埋伏的捕快,说不定还来得及截住凶犯。”
吕叶寒一愣:什么周边埋伏的捕快?
莫宗泽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卑职知道吕捕头这次胸有成竹,就自作主张,吩咐当值和不当值的捕快都在方圆一里内设伏……”
“胡闹!胡闹!”吕叶寒叫起来,“就算动用所有捕快,兵力也远不够;而且捕快动用越多,越容易暴露今晚计划;更不用说如果哪位兄弟和那恶魔遭遇,单打独斗,必然不是对手,反是白白送了性命!”
莫宗泽吃了一噎,脸色也挂下,冷冷地说:“难道这位假冒的戚夫人,不是白白送了性命?!吕捕头在筹划这等妙计的时候,是否想过她?”
吕叶寒怒目圆睁,戟指莫宗泽:“大胆!我这是……我这是……”他忽然觉得胸口一阵剧痛,遭受失败的重创让他一时间无法消受,烈酒和失眠更是在这一刻对他群起而攻,他一阵晕眩,眼前似乎是邪魔得意的狞笑,他在剧痛中闭上双眼。
吕叶寒醒来的时候,发现躺在自家的木板床上,虽然谈不上温软舒适,至少亲切。
发生了什么?
“吕捕头,您感觉好点儿了?”说话的是常和捕快们打交道的郎中。他为什么在我这儿?
灯下又现出莫宗泽的面容:“吕捕头,你刚才晕倒在现场,卑职扶你上马返家,郎中先生说你是长年少眠,气血不调所致的虚症……吕捕头,莫怪卑职多嘴,你是本府捕快中的擎天柱,千万倒下不得,还望自重。”
吕叶寒心头一暖,看来自己对莫宗泽有些苛刻了。
郎中收拾离开,说回去抓药,不久就会有伙计送来。
“莫捕头,你也回去休息吧,天都快亮了。”吕叶寒关切地说。
莫宗泽却在他床头坐下:“现在回去也睡不着,陪吕捕头坐坐。”
“我习惯独处,不打紧的。你……你是有家室的人,还是不要让尊夫人苦等一宿吧。”
莫宗泽笑笑说:“她也习惯了,下嫁给我这个做捕快的,注定要有这样整夜守空闺的日子。”
不知为什么,一种不安的感觉在吕叶寒心头升起:“莫捕头,既然你在这儿,咱们不如谈谈下一步……”
“你需要的是休息!贵体复原后,咱们再议案情。”
“不,这个事关重要!戚夫人这一案,离总兵三夫人被害案,时隔不过一月,说明凶手作案日趋频繁,下一个大案,可能就在近期呢。而且,我估计,目标会是比戚夫人和总兵小妾更显眼的女子、更难得手的女子……我们要早做打算。”吕叶寒不知道该不该说出自己最大的顾虑。
莫宗泽不愧是人中翘楚,立刻猜出了吕叶寒所指:“吕大人所指,莫非是拙荆……”
“恕我……”
莫宗泽腾身而起,已经到了门口,吕叶寒心里一叹,莫宗泽对娇妻爱之深切,可见一斑。但莫宗泽又犹豫了一下,摇头说:“拙荆的武功和机警,不在我之下,更何况家中有防护机关,凶手要得逞,势比登天。就算真有大难临头,她还有一件绝密暗器,可以在关键时刻救急。”
“哦?”
“她的无名指上,有一颗黑玉戒指,貌似寻常,其中藏有毒汁,即便她双手被绑缚,只要中指和小指一夹,毒汁即可喷出……说来惭愧,只有她和我独处闺房的时候,她才会放心摘下……”
吕叶寒说:“这么看来,除非尊夫人放松了防备……”他忽然觉得,和莫宗泽的这番商讨,似乎已经发生过。他努力回忆,是不是那天在府衙……他记不得了。
莫宗泽感激吕叶寒一片关切之心,匆匆告辞。
屋里只剩下吕叶寒一人,和昨天一样,和前天一样,和过往无数个晨昏一样。他微微合上双眼,但眼前远非应有的一片宁静空白,而是一簇簇无常变幻的影子。跟着这些影子,他仿佛走进另一个世界,可悲的是,另一个世界和这个世界没有什么不同,一样是孤寂,一样是江风中瑟瑟战栗的小楼,一样是剑影舞动,一样是如同零落花瓣坠地的女子,一样是苍白的手指。
他一身冷汗地爬下床,天光未明,灯烛已熄,但十年的独居,吕叶寒对这间小屋了如指掌。
黑暗中,他的手,撩起墙上岳飞的画像,然后抽出一块砖。
砖后的墙内,是一只五寸见方的竹盒。
竹盒里,是一股恶臭!
吕叶寒的目光较平日呆滞了许多,也许是大病未愈,也许是缺眠少觉,他的手甚至在颤抖。
呆滞的目光停留在竹盒里的一堆枯骨上。这些枯骨,形状细小,每截长不过三寸,有些甚至一寸不到,但如果小心将其中成套的三截接起来,恰好是一根手指的长度。
最终,目光停在竹盒里唯一不是枯骨的一件物事上。
一截尚未腐烂的手指!
甚至,可以说这截手指“余温尚存”,因为它刚被截下还不到两个时辰。
手指上,戴着一颗黑玉戒指。
这……这是怎么回事?
吕叶寒颤抖的手拾起那根断指,凝神注视着黑玉戒指,这是怎么回事?
狂笑。
谁在狂笑?
笑的是所谓的“绝密暗器”。
少年习剑的时候,经常做的游戏,就是一剑刺出,斩下空中横飞的蝇头。如今上了年纪,眼神不如当初,但黑玉戒指也远不如蝇头那样难辨。纤白手指上戴那么乌黑的一个戒指,明摆了是在帮助老剑客认准出剑的方向,一剑中的。
可怜的她,空负一身家传绝学,却没来得及施展,就倒在了他的剑下。那黑玉戒指里不见血就能封喉的剧毒,没来得及释放,就随着那截被斩断的手指,落入盒中。
吕叶寒颤抖得更厉害了,这可恶疯魔,要是落在自己剑下,定要拿出在东厂的看家本领,处以极刑。
狂笑。凶犯还在狂笑。
就响在吕叶寒的耳边。
吕叶寒伸手去摸剑。我的剑呢?
剑一定被莫宗泽放在了床边,我已经走出太远。
我已经走出太远。
他回身,正对着锋利的剑尖。
那剑尖,只经过那么一丝不易察觉的犹豫后,刺入了他的心脏。
吕叶寒倒地后,再无任何挣扎,莫宗泽抽出了长剑。
他的目光,没有在滴血的剑上,而是在从吕叶寒手中摔落的那截手指上。他爱妻的手指。黑玉戒指。
他的手,伸向那枚戒指,只要手指稍稍用力,就会有一道黑线射出,剧毒沾皮即死。
他已经没有活下去的兴致。
莫宗泽悔得想死。他悔自己自恃才高,结果落得纸上谈兵:他对邪魔的分析条条精准,孤独、没落、事业不遂,吕叶寒样样符合!莫宗泽在青楼查访时,甚至听到小声的嘀咕:总捕头阳物不举,不愧是大内出来的人。
而他在京城就听说过,吕叶寒离开东厂,不是因为武功不够高明、手段不够狠辣,而是因为有“怒郁”、“癫狂”的表现,明为退职,实为革职。到了江京做捕头,怒郁或癫狂,当然不会无故消失。莫宗泽后悔没有早一步得出一个看似不可能的假设:吕叶寒本身就是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邪魔。回头想想,不止一个迹象表明如此。
有哪个杀人案犯会有如此高明的武功,让数名六扇门内的高手非死即伤?又有哪个杀人案犯能够识破、甚至利用吕叶寒编织的高明圈套?
只有吕叶寒自己。
吕叶寒就是邪魔,也是费尽心力要捉拿邪魔的人。
一个是正义的江京总捕头吕叶寒,一个是断指案的罪魁祸首吕叶寒,前者如果能抓住后者,可以证明吕叶寒的价值,可以让东厂的人看看,他流放后仍能将天下第一大案查个水落石出;后者如果能继续将前者牵制得团团转,同样可以证明他的价值,即便沦落为妖邪之辈,他仍可以让东厂的顶尖探案高手束手无策。
他逐渐苍老的一生,有两个截然不同的吕叶寒。这是莫宗泽万万没想到的。
伪装的戚夫人,可谓妙计,莫宗泽更是没想到,吕叶寒趁着自己守在小楼另一侧时,抽身到了莫府。可怜的莫夫人,见是丈夫的同僚、江京的总捕头来到,还以为是丈夫因公殉职,不料刚打开大门,就中了吕叶寒一剑,机关、暗器、高明的剑法,再无用处。当莫宗泽赶回家,目睹爱妻尸身,这才恍然大悟,知道吕叶寒为什么会说,亡妻是下一个受害者。
因为这一直是邪魔吕叶寒的打算!是他的精心策划。只不过正直的吕叶寒和邪魔毕竟是同拥一个脑子一颗心,迷惑中吕叶寒道出天机。
莫宗泽看着黑玉戒指,泪水肆流,但他终于还是没有点破戒指,了结自己的性命,他知道,吕叶寒已死,断指案告破,自己年纪轻轻,事业算到达了一个顶峰。不用问,自己将成为大明建国以来最年轻的一方总捕头。虽然,自己付出了何等沉重的代价。
至于假冒的戚夫人,不用问,一定也已经死于吕叶寒的凶手之下。她的尸体,不久应该会被发现,而且,一定会少一根手指。
一个月后,莫宗泽正式就任江京府总捕头,总兵大人亲自设宴,江京府所有的捕快都来把酒相庆,告别的是抑郁酗酒的老捕头,迎来的是血气方刚的新捕头,同僚们竟也感觉轻松了许多。“断指案”的元凶是吕叶寒,却已经成为了一个秘密。从知府总兵,到莫宗泽,都不愿让真相为世人所知,因为这样会显得江京府的一众官僚无能,会让百姓对“十万雪花银”的父母官心寒,也会让莫宗泽对远在京城的岳丈一家不好交待。于是老捕头吕叶寒被说成是和邪魔斗剑时战死,莫夫人和郎君并肩作战,也不幸被刺杀,是莫宗泽最后杀了邪魔,沉尸江底。那一场斗剑是何等惨烈,很快在坊间传成了演义。
真相,只有莫宗泽、知府、总兵三人知晓。
至少莫宗泽以为如此。
直至今夜。
今夜的庆宴上,莫宗泽又多喝了几杯——爱妻被杀后,他开始和酒结缘,开始体会吕叶寒当年酒葫芦不离身的感觉——席间有妖冶妩媚的陪酒歌妓眉目传情、言语撩拨、肌肤相亲,但莫宗泽毫无情致,只希望能一醉方休。
酒至酣处,一位总兵府里打杂的小厮捧着一个礼盒匆匆走到莫宗泽近前,说:“莫捕头,适才有人送来这个礼盒,说一定要您立刻亲拆。”
莫宗泽冷笑说:“是谁如此殷勤?可惜,除非是知府大人或是总兵大人吩咐,我遵命而行,陌生人的一句话,我还真难领命。放到一边去吧,和其他礼盒一起拿回去后,我有空再拆。”
那小厮说:“送礼的人说,您要是不立刻拆开,恐有杀身大祸。”
这下,连总兵大人的目光,也关注在了礼盒之上。
“岂有此理!”莫宗泽怒道,“收了你的胡言乱语……总兵大人,恕卑职对尊府家人出言不逊,但您听见了,他实在是……”
总兵说:“是家奴太冒失了……不过,既然那样说,看看也无妨,倒不是被那送礼盒的人恐吓,至少一解好奇之心。”
莫宗泽再难推搪,说了声“好”,取过礼盒,见上面没有拜帖,也没写送礼者姓名,更觉蹊跷。他将礼盒放在桌上,请众人退后一步,然后一掌击出!
包裹礼盒的绸布散开,薄木板制的礼盒开启,盒中套盒,里面是一只小小竹盒。没有暗器,没有火药,众人都松了口气。
莫宗泽却皱紧了眉头。
他见过那只竹盒,至少,他见过类似的竹盒,曾经装着亡妻的手指。眼前的竹盒里,也有一根手指。
席间,一片惊呼。
莫宗泽注视着那根手指,少顷,一语不发地大踏步走出厅堂。几名有经验的捕快会意,也快步跟上。
江边小楼里,“戚夫人”的尸体,横陈绣床之上,已被蹂躏得不忍睹。仵作的推测,被杀不过两个时辰。
食指被断。
莫宗泽只觉一阵天旋地转,之前的推论又错了!
真正的邪魔并非吕叶寒!
莫宗泽忽然明白,吕叶寒对邪魔的多年追逐中,沉溺太深,揣摩太过透彻,熟谙邪魔的一举一动,不料他因为有癫狂之症在先,对邪魔的一切了如指掌后,自己也在不知不觉中模仿邪魔,开始了自己演绎的断指案。那天晚上,吕叶寒抽身去杀莫夫人,而真正的邪魔趁吕叶寒不在,劫走了戚夫人,挟持至今,专等莫宗泽上任之际,送上了这份“厚礼”。
仿佛是在宣布,吕叶寒已经惨败,从今后,是邪魔和莫宗泽之间的对决。
莫宗泽的狂怒平息之后,嘴角浮上一丝冷笑:好吧,这一战,就从今天开始,我奉陪到底。
那兰读完整个故事,倒吸一口冷气。
离市局不远的一间小屋里,那人也刚读完这个故事,叹口气,合上那本《空牖随谈》。那是本明清笔记小说的合集,其中记述的都是发生在江京一带的散闻轶事。那人奇怪之前并不知道这本笔记小说的存在,是听说了那兰在少年米治文挖的地穴里找到这本书后,才让人去古籍市场里淘了来,花了八千多块钱,清光绪三年的印本。他酷爱读古文,对文言文的阅读丝毫不慢于白话文,所以很快就翻到了这篇题为《吕公失节》的小文,一波三折,饶有趣味。他连续读了数遍,每次重览,似乎都有更多心得。
可惜,那毕竟是小说……也许是真实事件改编的,谁知道呢?或许真有其事。残杀女性,然后斩断手指,不是的确发生了吗?就在现代江京市。
这个,自己最清楚。

23.考古惹的祸

那兰赶到普仁医院的时候已是夜半,她在出租车里犹豫了片刻,想上楼去问米治文为什么着重圈起这篇小说。是不是血巾断指案的原型?你和谁分享过这篇埋在故纸堆里的小故事。他当然不会回答。
快去解那个字谜!
只有我能解开。
她对司机说:“还是麻烦您送我去江大吧。”拿出手机点开微信。
“明朝有过一起断指案,也在江京。”
楚怀山果然在网上,他问:哪一篇?我这就去拜读。
那兰:居然有你没读过的东西?
楚怀山:我贪玩,老师批评得是。
那兰:那本书好像绝版,《空牖随谈》,里面一篇《吕公失节》,其实读不读关系不大,断指案多半是受这篇诡异小说启发。
楚怀山:那怎么说关系不大?
那兰:小说和解那个字谜关系不大。仓颉老师批评我见异思迁,我也觉得离解那个字越来越远。
楚怀山:我正看着那个字。
那兰又将几个小时来一直萦绕心头的想法梳理一遍,她键入:既然只有我能解,那还是和我的经历有关。
楚怀山:你的经历复杂。
当之无愧的熟女。那兰笑不出声,继续点击:米治文想不想让我猜出那个字?
楚怀山:当然想。
那兰:所以他的提醒,就是小猴子丢玉米捡西瓜的那个寓言,似乎在告诫我,我要的东西,能解那个字谜的条件,说不定已经有了。如果我这时候去追别的线索,反而会一事无成。
楚怀山:有这个可能。
那兰:他说这些,是在我栽进他的坑后。
楚怀山:那个字和你掉坑里有关?
那兰:要不他怎么那么着急?即便不是那个坑,也和我那场经历有关,比如找到米砻村。
出租已经到了江大门口。司机问:“往哪儿走?”
那兰指了研究生宿舍的方向,又看到楚怀山的回复:你这猜测很大胆很盲目,也很有道理,只有你这学心理学的能捕捉到米治文的想法。
那兰:还不一定呢。我得再看看那个字。
车停在宿舍楼下,那兰付了钱,飞跑上楼。写着那个字的纸仍摊在桌上。
那兰发去微信:怎么看还是个象形文字。
楚怀山:的确是象形文字。
那兰:象形文字是最古老的文字之一,人类文明起源时用的文字。
楚怀山:我好像有点知道你的思路了。
那兰:我掉进的那个坑,在米砻坡!
楚怀山:米砻坡是迄今为止发现的最古老文明遗址之一,从三十多年前就成为国家重点考古基地。
那兰:这个字,和米砻坡有关,和米砻坡的考古有关!
周日是法定的睡懒觉日,但那兰早早敲开了音乐学院附中家属区一座小别墅的门。开门的依旧是楚怀山的四姨,依旧不打照面就悄然离开,躲入厨房。
楚怀山有严重的广场恐惧症,从不走出他那座小楼。从第一次见到他,那兰就想,会不会有治好他的可能。可惜自己不是精神病医师,无法真正入手治疗,唯一可以一试的是行为学疗法,那就要有迈出小楼的第一步。昨夜微信上,那兰不知道自己坚持了多久才说服了楚怀山,让他和自己一同前往江大考古所。同时,她又惊讶于楚怀山竟然答应了自己的请求,谁知道呢,也许他昨晚喝高了,今天又后悔不迭。
就算有反悔之心,至少楚怀山没有表示出来,他脸上有那么点惶惑的神情,双脚也有些紧张地在房门前不自主地挪动,但总体还是保持了一贯的镇静。他高高的身架子撑着件浅灰色的西装,显得很挺拔,踩上一双休闲船鞋,跨出门后,一时竟不知该往哪儿走。
那兰轻声问:“你要和四姨说再见吗?”两个人走出门的时候,四姨仍然不露脸。
“说、说过了。”出了门,口吃似乎也回来拜访。
那兰继续说话帮他打岔:“今天要见的那位考古美女说实话我也没见过……”
“杨盼……盼盼?我检索了,只发过,一两篇论文,一定做研究生,还不久。”楚怀山坐上等在小楼外的出租车,逐渐在恢复。
“我的那位师兄……”
“龚晋。”楚怀山说到这个名字,声音里竟带出些热情,“有才华的人。现今,这样聪明的人,都去做生意了,赚钱去了。”
龚晋是江京大学文学系的博士研究生,所谓的江大“四大才子”之一,曾猛烈追求那兰而惨败,两人因此却成为好朋友。
那兰轻笑:“他的确是个有意思的人,的确是才子,那个杨盼盼是他辛苦追来的呢。”她开始和他聊一些大学里的八卦,帮助他放松心情,减少对开放空间的恐慌。
“说实话,我有时,也挺向往,你们大学的生活,一定有很多乐趣。”楚怀山感叹。
那兰说:“其实为时不晚,真的。我可以帮你。”
楚怀山苦笑:“多少人试过,帮过,我是顽石一枚,自小如此,没救了。”
“如果你不介意,可以说说小时候发生了什么事儿吗?”那兰想到初次去见楚怀山,看到的他妈妈的画像,美丽而忧郁,会不会和他的性格有关?
楚怀山脸上本就寥寥的肌肉抽动了几下,不愿回顾,不堪回首,只是说:“大多,精神、心理问题,都源自童年,米治文,最好的例子。”
那兰知道他试图回避,想追问,又止住,知道他今天能同意出来已是不易,不能把他配合“治疗”的热情扑灭。于是说:“是啊,我的问题也差不多。”
“我们,同病,你失父,我丧母。”
“你的父亲呢?”那兰知道这必然是个艰难话题,但说不定比“丧母”的话题更容易承受。
“素未谋面。”果然,楚怀山显得很平静。
那兰想问:他去哪儿了?但答案似乎没有太多悬念,既然不是“丧父”,其人仍在世,多半是抛家弃子的故事,罄竹难书。楚怀山显然也不愿多谈。
“你的口吃,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楚怀山说:“记事就开始,无父无母,无自信。记得你说,米治文在孤儿院,外号小哑巴,猜猜我,小时候,外号是?”
那兰说:“小结巴?”那兰知道,孩子们的想象力,有时候丰富得惊人,有时候贫乏得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