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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早料到夏秋宜会问起这件事。
“他妻子前些年去世了,没有子嗣。”
“你好像还有一个弟弟,是不是?”夏秋宜道。
弟弟。她禁不住深吸了一口气。
“四年前,他溺水身亡。”她轻声道,她很想再补充一句,这只是那些警察的说法,实际情况根本不是这样。
“溺水身亡?他几岁啊?”
“当时他十岁。”
“真可怜哪……”
夏太太唏嘘道。
哥哥在朝他们这个方向望。
“我记得,二爷爷是五年前去世的。”夏秋宜道。
“是。”
“那二爷爷去世后,一直是你哥哥在经营当铺吗……”
“不,不是他。”夏英奇觉得有点难以启齿,她该怎么告诉别人,她哥哥这辈子从未正式工作过?她该怎么告诉别人,她哥哥从小到大就只是个书呆子,在外人看来,甚至是个寄生虫?父亲在世时,他靠父亲,现在他靠她。“他是学医的。”
她道。
“是医生?”夏秋宜有些不相信。
“是学过医,但他没开过诊所,也没去过医院,他只是在家里看书,有熟人得病,他就帮忙治一下。”
“他会给人看病吗?”夏秋宜又问。
夏英奇点了点头。
“他学过中医,也学过西医……”
“他这么能干,那为什么你们的父亲这么早就病故了?”夏春荣假装糊涂地仰头道,“他去世的时候应该是……”
“七十五。如果他不吃我哥哥的药,大概早五年就不在了。”夏英奇道。
“那他妻子呢?”
“她是难产死的。我哥哥想给她剖腹,但丈人不同意,硬是请来一个说是有经验的接生婆,结果……”
夏英奇轻轻摇头。
她记得嫂子落葬后,哥哥半夜挖坟,把尸体偷出来,之后的两年,他每天都跟尸体睡在一起。虽然他给尸体涂抹了他所说的“南国香油”,但还是有一股奇怪的气味在家里飘散。她记得那天,她趁哥哥不在,偷偷摸进他房间。当她来到床边,拉开被子,看见那具黑褐色的干尸时,顿时脚一软,栽倒在床边。当时父亲还在,这事自然瞒不过去,在父亲的干预下,哥哥最终很不情愿地把尸体运回了叛道”
“坟地,但自那以后,父亲就对他另眼相看。‘怪胎’、‘鬼附身’、‘不正常’、离经,父亲提起哥哥时,言语中总少不了类似的字眼。她明白,对于这个长子,除了希望他快点传宗接代外,父亲早就没了别的奢望。可现在,连这也不可能了。”
“我认识一些在医药局工作的人,也许可以替他找份工作。”夏秋宜道。
夏英奇心想,除非工作的地方只有哥哥一个医生。否则,干不了三天他就得被赶回家。这种事过去已经发生过无数次了。
“过几天,我可以先带他去拜访我在医药局的两个朋友。”夏秋宜道。
她正想说几句客套话谢谢他,却见哥哥夏漠突然站起身,径直朝他们走来。
“哥……?”她用眼神问他是怎么回事,夏英奇知道哥哥能看明白她的意思。
夏漠没理她,蹲下身子,从地上捡起一个信封。
“这是什么?”夏太太问。
“从她包里掉出来的。”夏漠的眼神扫过夏春荣。
“从我包里?”夏春荣一脸怀疑,随即一把抢过那封信。
扯去封口,拿出信只看了一眼,夏春荣就随手将信纸丢在了桌上,“什么玩意儿!”
夏英奇低头一看,不由得地吃了一惊。那居然是一封恐吓信。
“你丈夫周子安骗我钱财,害我破产,今日落在我手里,是他活该。三天内交齐10万元来赎人。若不然,你跟你丈夫永诀吧!”
署名是“一个可怜人”。
恐吓信用钢笔写成,字歪歪扭扭的。
夏秋宜脸色凝重,抬头问夏漠:“你说这封信是从她包里掉出来的?”
“对。就在你们坐下的时候。”
“那已经有半小时了。”夏太太讶异地看着夏漠。
夏漠耸耸肩。“我以为你们自己会发现。”他又转头问他妹妹,“我们真的要搬过去住吗?那好像是一个很可能会发生绑架事件的地方。”
她瞪了哥哥一眼。心道:如果我们有钱,我们当然不用寄人篱下!
“好吧,随便你。”哥哥看懂了她的眼神,马上让步了。
“我还是先打个电话给子安吧。马上回来。”
夏秋宜站起来抱歉地笑笑,起身离去。
“希望是一场虚惊。”夏太太道。
夏春荣冷哼一声:“我才不怕!不瞒你说,子安这工作,三天两头有人上门来找麻烦。这些穷鬼!赚了钱也不见他们说一个好字,亏了一点点就好像天塌下来似的,做生意哪有永远赚钱的?哼!”她发现夏漠在朝她笑,便冲着夏英奇嚷道,“你最好让他别笑了,要不然我可不客气了!”
夏英奇不想跟这蛮横的侄女发生正面冲突,连忙将哥哥拉到一边。
“得罪她没好处!”她小声道。
等哥哥坐回原来的座位,重新拿起之前看了一半的书,夏英奇才折返回来。
“对不起,他脾气有点怪。”她道。
夏太太回头看看夏漠,又看看她:“你哥哥平时都是你在照顾?”
“是啊。”
“那你父亲去世后,是谁在经营当铺?是你母亲?”
“我妈也照看过一阵子,大部分时候是我在管着。”
夏太太怜惜地看着她,“你真不容易,小小年纪,既要管家里的生意,又要照顾哥哥。”
“呵呵,辛苦是辛苦,管是没管好,要不然也不用跑到上海来投奔亲戚了。”
夏春荣拿出一把小扇子来轻轻扇着,“不是我说,当初要是你爹肯听我们子安的话,把钱拿去投资子安的项目,绝不会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哼,可是你爹啊!哼!”夏春荣阴毒的目光在夏英奇脸上扫来扫去,“听说你妈过去是金陵第一美人,男人想跟你妈喝杯酒,得花大把的银子,我看你也不太像她……”
“大姐!”夏太太道。
“我就是这脾气,想说就说。”
母亲过去是南京名妓,当年父亲为了迎娶比自己小四十岁的母亲,花了一半家产为她赎身。这件事曾遭整个夏氏宗亲的反对,但父亲却坚持这么做。这大概也是夏家的亲戚后来大多不与父亲往来的原因。
夏太太轻声道:“姑姑,大姐脾气直,你别往心里去。以后大家都是一家人,你慢慢就会习惯了。”
夏英奇瞥了一眼夏春荣,后者正得意洋洋朝着她笑。她父亲从小就教过她,在口舌上占上风是最没意思的事。“做人就是做生意,看见你讨厌的人,不妨想想怎么从他身上赚钱。”
谁知道这位势利的大侄女会给她带来什么“利益”?至少现在看来,这女人是个空架子,虽然乍一看穿金戴银,珠光宝气,但有一半首饰都是假货。相比之下,衣着素雅的夏太太完全不同,光她手腕上那个通透的翠玉镯子就价值不菲,那两个翡翠耳坠,虽然有些年头了,也绝对是真货。
“你在南京念什么学校?南京也有女校吧?”夏太太岔开了话题。
“有是有,不过我没去过。”
说起这件事,夏英奇心里很不是滋味。她一直很渴望自己能像别人家女孩一样去上学。唱赞美诗、学英语、跳舞、打网球、弹钢琴,她听说过的所有关于女校的传闻都充满了梦幻色彩,她羡慕那种生活。可是,她从小就只进过私塾,后来父亲虽然也请了一打先生教她各种技能,但她觉得跟那些上学的女学生比,自己还是矮了一截,就是个土包子。
“我女儿叫梅琳,虚岁十九了,现在在圣玛丽亚女校念书,今年夏天就要毕业了。”谈起自己的女儿,夏太太来了精神。这时,夏春荣却在旁边咳嗽起来。夏太太微微皱眉继续道:“我外甥女,也就是大姐的女儿,她比梅琳大二岁,跟你同岁,已经毕业了……”
夏太太不想多谈外甥女,话锋一转,又说起了自己的女儿,“梅琳已经订婚了,婚礼在明年五月举行。接下去的几个月,家里会非常忙,有很多事要做……”
“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做的,请尽管说。”夏英奇立刻接过了话茬,她也不愿意白吃白住,如果有机会做些事来补偿,她非常愿意。
夏太太微笑地拍拍她的手。“有你这句话就行了。”
说话间,夏秋宜快步走了回来。看他脸色,夏英奇就知道是虚惊一场。
“子安不在公司,但朱小姐说,他们刚刚通过电话。子安说晚点会去公司。”
夏太太松了口气。
夏春荣则冷笑:“我早就说了,肯定是哪个穷鬼在虚张声势!”
竺芳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从包里掏出菜单,她打算趁二太太去作身体检查的时候,再温习一遍晚上的菜单。今天是大小姐夏梅琳订婚后,她未婚夫第一次上门的日子,太太关照她,一定要把晚餐安排得像样些。
菜单是太太和她一起定下来的,一共十二道冷菜,二十道热菜,外加一个汤和三道点心。幸亏今晚请了三个帮佣,要不然厨房的刘妈和喜燕就算有三头六臂也忙不过来。
熏鲳鱼、红枣莲心、酱鸭、白切鸡、四喜烤麸、凉拌海蜇……
竺芳一边梳理菜单,一边回想着大小姐的这桩婚事。
半年前,那位章少爷第一次来家里玩,梅琳小姐见过他后,就变得神经兮兮的。后来还病倒了。一开始,没人知道她是怎么回事。后来有一天,章少爷再次光临,大小姐不顾自己发着烧,马上梳妆打扮下来见客,还穿上了她最喜欢的红旗袍。这下子,谁都明白了。
长着一张娃娃脸的章少爷,一看就知道不是那种能为自己终身大事拿主意的人。况且,他好像更注意表小姐希云。说实话,无论是身材、气质、学识还是为人处世的方式,希云小姐都远远胜过梅琳小姐。站在端庄秀丽,温柔大方,又会说一口流利英语的周希云旁边,夏家大小姐无论怎么打扮都像个傻大姐。
可那天章少爷根本没注意到梅琳的精心打扮。这让她非常失望。章少爷回家后,她开始乱发脾气,摔摔打打,还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拒绝出门,无论谁路过她的房门口,都能听见她在里面低声哭泣。谁都知道,她在为什么事烦恼。最后,还是太太敲开了女儿的房门。母女俩在屋里谈了一个多小时,后来老爷和大少爷也加入进去。他们一家四口在梅琳的房间商量了一上午。
第二天,少爷带着一封信去了章家。三天后,章家老爷携儿子登门拜访。两个当家人在书房密谈了两个多小时。当天晚上,老爷在饭桌上向所有人宣布了梅琳跟章少爷定亲的喜讯。这桩婚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蟹粉狮子头、火腿鱼翅羹、蜜制火方、野鸭炖芋艿扁尖……
蓦然,竺芳发现菜单的背后好像有字。她把菜单翻了过来,迅速扫了一眼,立即从座位上跳了起来。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知道你的秘密。明早10点新新戏院门口详谈。”
她的心狂蓦然跳起来。
我的秘密?我的秘密?这是指什么?难道是那件事?
除了他,还有谁知道这件事?
二太太王银娣正从内室出来。
“哎哟,芳姑,你是怎么啦?一个人傻站在这里。”银娣讶异地看着她。
她这时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站在了医院的走廊上。
“孩子怎么样……”
她缓过一口气来,低声问。
“没事!医生说宝宝一切都好。”
这是谁写的?他要干什么?我一个下人,他能从我这儿得到什么好处?
“你怎么啦?芳姑?”银娣关切地看着她。
她只觉得头晕目眩,眼冒金星。她过去曾是身材强壮的粗使女佣,可现在,她只要稍有些事,就会觉得心慌气短,浑身乏力。
“没什么,年纪大了……”
她掏出手绢擦拭着额头的冷汗,同时摸索着回到她之前坐过的长椅上重新坐下。
这是恶作剧吗?到底是谁?还有谁知道这些事?她心惊胆颤地问自己。
中午十二点,红磨坊西餐厅,阿泰正焦急地等着他的妹妹。
梅琳虽然常常迟到,但关于吃的邀请,她从来没有爽过约。两个小时前,他打电话到家政老师家,请那里的娘姨转告梅琳,他中午会在红磨坊西餐厅等她。
他相信他已经说得够清楚了。而且,他也不是第一次请这个苏州娘姨带话,过去,她每次都能把他的话带到,这次应该也会不例外。但现在,他已经在这里等了快希云!半小时了,梅琳却仍未现身。他又等了五分钟,西餐厅的门突然开了,两个女孩一前一后走了进来。他一看,是梅琳和希云。进门之后,梅琳径直朝他冲了过来。
“饿死我了!”她一屁股在他对面坐了下来,又回头向表姐招手,“快点,”周希云提着蓝布包,不情不愿地走了过来。希云是大姑夏春荣的女儿,说实话,母女两人无论在哪方面都没有丝毫相像之处。大姑长了一张长长的马脸,听说她二十岁就长皱纹了,不知道是真是假。不过,她眼角、额头的皱纹的确深得像刀刻上去一般,她又总在脸上扑满白粉,试图遮掩。外加她的个子比父亲还高,肩宽膀阔,从背后看,有时候会让人误会她是个男人,所以佣人们在背后给她取了个绰号——“粉墙”。
而女儿希云呢?典型的美人。气质优雅、温柔大方,据说还是圣玛丽亚女校的校花。无论希云到哪里,都会引起一阵小小的骚动。就像现在,西餐馆的男人们都忍不住回头看她。他相信,如果她再刻意打扮一下,容貌风姿绝不会输给任何一个女明星。
“你们怎么会一起来?”他问道。
“先来杯咖啡吧,哥哥。”梅琳嚷道。
“我已经点好了,只不过没想到希云也会来。”他招手叫来了侍应,“再来一份罗宋大餐。”
“不,我只要咖啡和面包就行了。”希云道,“一会儿我还得回去。”
“回去?你不跟我们一起回家吗?”梅琳问道。
“我,我还有事……”
希云回答得吞吞吐吐。
“啊,看来有男朋友了。”他打趣道。
希云胀红了脸。
“你胡说什么呀。我只是答应张嬷嬷要把事情做完!”
“你们还没回答我,你们怎么会一起来的?”他又引出了之前的话题。
“你问她吧。”希云朝梅琳努努嘴。
梅琳从包里取出一张纸递给哥哥。
“我上完课,在包里发现了这个。所以,我马上让他们开车送我去修道院,我好像听希云说,她今天会去那里。——对了,你今天去那儿干吗?”她问希云。
“有个病人,我每天要念书给她听。她已经八十岁了。”
希云是虔诚的基督徒。上学之余,她的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修道院的救济会里。有时候跟她说话,你会不由自主地自惭形秽,你会觉得自己就像个罪人。阿泰想,如果她知道我今天偷了父亲的烟土,不知道会有什么反应。
“八十岁!你可真有耐心!”梅琳大声道,又催促道,“哥,快点看那个!”
阿泰展开那张纸,禁不住噗嗤一下笑了出来。今天是什么日子?纸上居然写着:“周子安你作恶多端,今天就拿你的女儿开刀!”
“我看到它之后,什么都没想,马上就赶到了修道院,结果你知道怎么着,她好好的在那里,正在给人擦屁股呢!”梅琳道。
“我以为你去给人家念书了呢!”
希云意识到他们在揶揄她,脸上飞起两朵红云。
“是,是张修女,她七十八岁了……”
她结结巴巴地为自己辩解,“她去年摔了一跤,骨头断了,一直没好,她是上帝最忠实的仆人,她教了我很多东西……”
她看看表哥,又看看表妹,发现她面前两个人正在朝她笑,便马上转变了话题,“你们觉得这需要报巡捕房吗?”
“你现在不是好好的在这里吗?”梅琳道。
“可这毕竟是威胁……”
“我看这可能是个玩笑——安娜。”安娜是希云的英文名,但他每次念出这个名字时,都觉得很好笑,“上面说拿你开刀,其他的什么都没说。我看写这张字条的人,就是为了吓唬你或者她。”他指指梅琳。
“为什么要吓唬我们?”梅琳道。
“我怎么会知道?”他朝希云看,“如果你想报巡捕房的话,也可以,不过,如果他们看见你好好地站在他们面前,恐怕不会把这当一回事。”
“你说的对。”希云有些泄气。
“你可以告诉你父亲和我父亲。”
“可是,就像你说的,如果看见我好好的,我父亲和舅舅也不会当真。”
他笑笑,表示赞同。
“要不找个人来偷偷调查怎么样?”梅琳道。
“偷偷调查?找谁?”
梅琳拍拍她的大胸脯:“Me.”
“你?”
“你就装着什么事都没有,什么都不知道。然后呢,我会暗中观察。倒要看看谁会对你下毒手。”梅琳摩拳擦掌,很是兴奋。
希云明显不太相信她的表姐能完成这个任务。
“但是你不可能时时刻刻在我身边,怎么观察啊?”
“这肯定是家里人干的,当然能观察到!”
希云茫然地看着她。
“家里的人?谁会做这种事?”
“当然。你别忘了,我跟你住在一栋楼里。这东西是放在我包里的,而昨天这个时候,我记得清清楚楚,那里面还没有这东西呢。昨天是周末,不上学,所以说,一定是家里的某个人放了这张条子在里面……”
阿泰马上声明,“这事跟我没关系。”
“那会是谁?”
“一定是有机会把纸条放进我书包的人。我回头好好查一查。”梅琳说。
2.不速之客
阿泰发现章焱一直在偷看希云。这也难怪,今天的希云穿着白色西洋裙,看起来端庄又时髦,相比之下,梅琳的红旗袍就显得土气了。不过,幸运的是,今晚当选最土气奖的不是她,而是从南京来的姑婆。
阿泰看见姑婆时,不由地大吃一惊。他绝没有想到,父亲的姑姑竟然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女郎。而且还非常漂亮,跟希云那种清纯无邪的女学生气质不同,姑婆自有一种令人遐想的风韵,就好像是那种小小年纪就嫁作人妇的女孩,虽然也年轻,虽然也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但她经历过的事还是在她的脸上和身上留下了痕迹。
不过,这姑婆的穿着真是不敢恭维。一对绣花布鞋上居然有两只鸳鸯,而那件大袖子短襟旗袍上,竟然还绣了两只松鹤。阿泰记得他祖母过去也有这么一件类似的短襟旗袍,那是祖母七十大寿时专门请人定做的,她说以后要穿着它进棺材,后来,那件衣服真的跟她一起入了土。可现在,年轻姑婆的身上居然穿着一件几乎一模一样的“寿衣”,真叫人啼笑皆非。她是不懂打扮还是没别的衣服穿?
姑婆发现他在打量她,朝他礼貌地笑了笑。不知道她是否看出来,他正在评判她的穿着,不过看她如此泰然自若,他忽然想到,她会不会是在故意扮老?
“您在南京开当铺?”梅琳开始跟姑婆搭讪。今天,她对姑婆的好奇远远盖过了她对未婚夫章焱的关注。
“当铺是我父亲开的,现在转手了。”姑婆答道。她的态度不卑不亢,不过看得出来,她很高兴有人跟她说话。
“姑姑,你说话好像没有南京口音。”父亲的小老婆,他的二妈王银娣开腔了。
她跟梅琳一样,自从看见姑婆后,就把什么都忘了,眼睛一刻都没离开过这位年轻的长辈。
“那是因为她父亲一直在跟她说上海话。她母亲也是上海人。——对不对,姑姑?”父亲问道。
姑婆笑着点头,“我母亲十三岁才去的南京。”
“都是上海人,为什么会去南京开当铺?”梅琳又接过了之前的话茬。
姑婆好像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父亲笑道:“梅琳,要说清楚这些,恐怕三天三夜也说不完。你别问那么多了,让姑婆好好吃饭——子安怎么还没回来?”
最后那句父亲问的是他大姑。
大姑夏春荣抬眼瞄了一眼餐厅角落的落地大钟。现在是晚上七点过一点。
“你给他打过电话吗?”父亲又问。
大姑有些烦躁,她站起身:“谁知道啊!可能是公司事情多吧。我再去打个电话问一下,有什么破事!磨蹭到现在!真是的!”
大姑骂骂咧咧地离开了饭厅。
“我们别管她,来……”
父亲举起了酒杯。
饭桌上的其他人都举起了酒杯。
“来,祝大家身体健康!诸事顺利!”父亲高声道。
所有人都大声回应:“身体健康!诸事顺利!”
二妈王银娣放下酒杯后,再问姑婆:“姑姑,你今年几岁?我看你好像跟梅琳希云她们差不多大。”
“虚岁二十一。”
“好年轻。让我们叫你姑姑,我觉得好别扭!”二妈笑道,“可以叫你名字吗?”
“银娣!”母亲喝道。
二妈吐吐舌头。
“姐姐,你叫她姑姑不觉得别扭?”
母亲白了二妈一眼:“没规矩!”
“姑姑,那你有没有定过亲?”二妈笑着地问。
姑婆露出尴尬的神情,摇摇头。
“哎哟,老爷,”二妈嚷开了,“看来除了梅琳和希云,你又有一个人要操心了!”
有时候,他觉得二妈的智商还不如梅琳。这也难怪,王家原来是开烟纸店的,她没上过学。当初母亲偶然路过那家店,替父亲买了包烟。银娣一身小短袄,笑眯眯地坐在柜台里面,母亲一眼就看上了她。随即就跟父亲商量讨她回来做妾。
有个年轻貌美又丰满的小妾谁会不喜欢?父亲当然求之不得。一个月后,王银娣就进了门。那时候,她十八岁,唯一会写的字就是自己的名字。阿泰至今不明白,为什么母亲要亲自把一个小妾迎进门。都说女人爱吃醋,可这一点在母亲身上,他半点也没看见。为此,大姑不知当面讥讽过母亲几次。
“还是银娣细心,”父亲笑道,“如果姑姑不介意,我也帮姑姑留意一下?”每次银娣说了什么傻话,父亲不是听之任之,就是推波助澜。
姑婆只是微笑,“我想还是先等安定下来再说。”
“听说你还有个哥哥?”二妈又问。
姑婆哥哥的房间被安排在楼上。听芳姑说,这位大少爷进屋没多久,就出门溜达去了。眼下也不知道他逛到哪儿去了。
“叔公为什么没来吃饭?”二妈问道。
“他每到一个陌生的地方,都喜欢四处转转,否则他会觉得不舒服。”
“我听说他神经不太正常?”二妈又问。
母亲在旁边咳嗽提醒这没脑筋的二妈。
“是大姐说的。”二妈道。
姑婆倒也不生气。她一定经常听人这么评说她哥哥。
“他只是喜欢一个人待着,如果人多,他会犯头疼病。”姑婆心平气和地说。
“这种病我知道!”二妈瞪圆眼睛嚷道,“我二舅母就是这样的!她老说她头疼干不了活,后来家里找了个大仙来一看,原来有只鸡停在她脑袋上。你应该也找个大仙给他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