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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明就里的裴岚小心翼翼地看着方木的脸色,“那件事之后,你见过小美么?不知道她被判了几年,关在哪里,我想去看看她。”
方木摇摇头,“你看不到她了。”
梁四海敢这么做,说明肖望在侦办此案的时候,压根就没有履行任何立案程序,更不用说批捕、起诉和审判了。从时间上来看,汤小美被抓当晚就被送往C市了,同行的也许还有她的男友孙伟。然后——正如肖望所说——就成为永远的失踪人口。
裴岚有些莫名其妙,想了想,开口问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小美不是在监狱里么?”
“她没那么幸运。”方木决定告诉裴岚实情,“汤小美被梁泽昊的人杀了,死后被浇铸在钢锭里,沉入大海。”
裴岚“啊”了一声,随即抬手捂住了嘴,双眼中尽是惊惧和难以置信,身体也颤抖起来。足有半分钟后,她才喃喃说道:“我…我没让他这么干…他怎么可以…”
“他杀汤小美不是为了你。”方木咬咬牙,“而是为了陷害别人。”
他转向裴岚,语气更加冷酷无情:“你现在知道,你是和什么样的人在一起了吧?”
这句话击垮了裴岚,她瘫倒在地毯上,双手捂脸,无声地痛哭起来。
方木静静地看着裴岚不住抽动的肩膀,不知道该为自己感到愤怒,还是该为她感到悲伤。
整整一夜,方木和裴岚就待在房间里,彼此没有交谈。一个默默地吸烟,一个哭泣着睡着,又哭泣着醒来。天快亮的时候,裴岚终于暂时恢复平静,摇晃着走进浴室,不一会儿,就传来了哗哗的水声。
方木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前,凝望着即将从睡梦中醒来的城市。这其实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月亮西落,星光暗淡。应该升起的太阳,却迟迟不来。
方木向东方望去,那里是更加密集的一片楼群,冷漠地耸立着。它们遮挡住地平线,即使太阳升起,也要挣扎一番,才能从那些棱角后面露出温暖灿烂的本相。它们如此高大沉默,若无零星的灯光点缀,几乎会让人以为是又一座龙尾山。
只是不知道,在那下面是不是也有一条暗流汹涌的河。
方木突然意识到,自己始终没有走出那条暗河。
时时被它包裹,时时被它吞没。
浴室里的水声渐渐稀落下来,最后完全停止了。过了一会儿,裴岚围着浴巾走出卫生问。她看看站在窗边的方木,缓步走过去。
“给我一支烟。”因为哭了一整夜的缘故,裴岚的声音低沉嘶哑。方木抽出一支烟递给她,又帮她点燃。
裴岚站在方木身边,凝望着脚下的城市,默默地吸着烟。烟头的明暗之间,被湿漉漉的长发遮挡的脸庞若隐若现。
一根烟吸完,裴岚低声问道:“你说,人死了之后,会不会有灵魂?”
“我不知道。”方木也点燃一支烟,深吸一口,然后看着淡蓝色的烟雾在眼前袅袅上升,“但是我希望有。”
裴岚咧嘴笑了一下,“我也是。”
她伸出手,动作轻柔地抚摸着玻璃窗上自己的身影。
“小美死的时候…是什么样?”
“在一家酒店里。”方木顿了一下,“一丝不挂。”
裴岚“哦”了一声,抬起头,在漆黑一片的夜空中四处张望着,似乎在寻找什么。
“希望小美的灵魂还在。”裴岚的声音低沉轻柔,宛若梦呓,“希望她现在正看着我。”
裴岚伸手在胸前拉了一下,浴巾无声地滑落在脚边。
她闭上眼睛,双臂展开。
“小美,把我的身体偿还给你吧,连同那朵欧洲浦菊。一切,都偿还给你…”
她的表情安详虔诚,似乎一心想让那个游荡在阴阳之间的孤魂把自己的身体占据。
昏暗的灯光下,裴岚赤裸的身体宛若雕塑,她一动不动地等待着那个时刻的降临,希望从此摆脱烦恼,消解仇恨。
窗外的城市,正一点点亮起来。
良久,裴岚轻轻地呼出一口气,睁开眼睛。看着玻璃窗上依旧属于自己的躯体,眼泪又掉下来。
“方木,我想为小美做点什么。”
没有回应。裴岚转过头去,那个警察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方木睡到下午,在极度口干和头疼中醒来。他发了一会儿呆,起身查看手机。有十几个来自边平的未接电话。方木关掉手机,拔掉手机卡,然后开始收拾东西。
一个小小的背囊,却收拾了足有几个小时。很多东西拿出来又放进去,再拿出来,周而复始。最后方木彻底没了耐心,除了必需品,统统从背囊里扔了出去。
他想离开这个城市,去一个无人相识的地方,重新生活。
没有回忆,没有罪恶,没有牺牲,没有背叛。
没有遮天蔽日的猖狂,没有无能为力的绝望。
我认输。以最耻辱的方式认输。
只为了逃离那条暗河。
东西收拾完毕,方木开始写辞职报告。连开了几遍头,却无论如何也写不下去,最后索性几把扯碎了稿纸。反正连续旷工超过十五天,就应该被辞退。
辞职和辞退,又有什么分别?做完这一切,巨大的空虚感席卷而来。方木忽然觉得饿得厉害。他看看手表,街角那家馄饨店应该还没有打烊。
也许是意识到这将是自己在C市所吃的最后一顿饭,方木吃得专心致志。似乎咀嚼的是悲伤,咽下去的是回忆。
他没有注意到那个刚刚坐在桌前的女人。
女人点了一碗虾肉馄饨,等餐的间隙,无聊地四下张望,目光就此难以从方木身上移开。犹豫了一下之后,女人鼓足勇气叫道:“方木。”
方木下意识地回过头去,立刻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是邓琳玥。
邓琳玥是迄今为止唯一一个与方木正式相处过的女友。在J大的时候,方木曾从一个杀人狂的铁锤下救出了邓琳玥,也由此展开了一段莫名其妙的恋情。然而,当那个杀人狂如鬼魅般再次出现的时候,邓琳玥在恐惧中离开了方木。从J大毕业以后,二人再没有见过面。
方木没有想到,自己在离开c市之前,遇到的最后一个熟人居然是她。
看到方木虽然惊讶,却没有敌意,邓琳玥稍稍放松了一点。
“好久不见了。”
“是啊。”方木讷讷地说,“你…你还好么?”
“挺好的。我在旅游局工作。”邓琳玥歪歪头,“听说你还是做警察了,神探?”
眉眼之间,又是当年那个开朗、活泼的女孩。
“嗯。”方木点点头,目光扫过她的手指,无名指那里有淡淡的戒痕,“怎么?”
“哦?”邓琳玥有些莫名其妙,她循着方木的目光看看自己的手指,很快明白了,咯咯地笑起来。
“眼睛还是那么毒啊,呵呵。”邓琳玥揉揉手指,“别误会,不是婚变。这几天手指有些肿,就把戒指拿下来了。”
她侧过身子,微微隆起的腹部从桌子后面展示出来。
“我快要当妈妈了。”邓琳玥半是羞涩半是幸福地说道。
“哦,恭喜你了。”方木的眉头舒展开来,旋即又蹙紧,“这么晚了,怎么还一个人出来?”
“也不知怎么了,怀孕后,我的嘴特别刁。”邓琳玥不好意思地笑笑,“今晚非常馋虾肉馄饨,就偷着跑出来了。”
方木看看窗外空无一人的街道,起身说道:“我送你回去。”
走在夜晚清冷的空气中,重逢时的兴奋似乎在慢慢降温。两个人各怀心事,却不约而同地保持沉默。
在岁月的磨砺下,有些东西已经像那碗馄饨散发出的热气一般,慢慢消散了。
走到一个小区门口,邓琳玥停下脚步,转过身,“我到了,谢谢你。”
方木笑笑,“下次别这么晚出来了,外面不安全。”
“没事。有你这样的神探保护我们,还有什么可怕的?”她低下头,轻抚自己的腹部,“你说对不对呀,宝宝?”
说罢,她冲方木摆摆手,转身走进了小区。
方木目送她进了楼才转身离开。走了几步,他又站住,回头看看这片住宅。那些尚未入睡的人家还亮着灯,错落有致地点缀着那些黑煳煳的楼房,模煳却温暖。
不知道那些窗户里究竟在发生些什么。但是亮着灯,就意味着生活,意味着希望。
老邢也好,丁树成也好,郑霖也好,小海和阿展也好…
所有的牺牲,不都是为了能在黑暗中点亮这一盏灯么?
而我,却要放弃么?
时至午夜,方木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做出最后一个决定。
这个决定,是为了所有的母亲。
为了所有的孩子。
为了所有点亮的灯。
为了所有宁静祥和的夜晚。
第二十四章 设局
鉴于近期局势比较紧张,梁四海决定暂时停止一切活动,等风声不那么紧了再说。梁泽昊有点郁闷,干掉那个老警察之后,原以为可以大展拳脚,没想到父亲交代下来的第一件事,是给陆天长送钱。
五十万,对梁四海来讲只是九牛一毛,但梁泽昊还是觉得太多。他觉得陆天长已经惹出那么多麻烦,不找他算账已经不错了,何必还对他那么客气。梁四海则想得比较长远。现在最重要的是稳定事态,虽然已经绝无可能和陆天长继续合作,但是一旦翻脸,恐怕陆天长会破釜沉舟。先给他一点钱,一来安抚,二来也算是对陆大春那只废掉的手有所补偿。
梁泽昊还是有点不服气,拿着那张写着账号的纸翻来覆去地看,最后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给那老头子,还不如给我。”梁四海不说话,而是一直盯着他。梁泽昊不敢再多嘴,乖乖地出了门,拉着一直等在外面的裴岚,驱车离去。
邢至森已经死了,调查组也就没有必要继续存在。市政法委主持召开了一个总结会。会上气氛沉闷,相关领导说了一些不痛不痒的话,发言者寥寥。有的外地调查组成员甚至把收拾好的个人物品都带到了会场,似乎每个人都急于逃离这里。方木也是与会者之一,始终吸烟,发呆,不和任何人说话,连目光交集都没有。肖望一直在默默地看着他,心情复杂。
会后,从各地抽调的干警陆续返回各自单位。肖望调至c市市局的手续已经基本落实,直接留了下来。不过,还没等他和同事们完全熟悉,就接到了任务。
任务内容不明,只是要求全体待命。晚上十点多的时候,肖望和同事们按照命令领取了枪支和防弹衣。肖望觉得不对劲儿,悄悄打探了一下,却没有得到任何消息。凌晨一点十五分,全体上缴手机,上车。在车上透露了行动的集合地点:市郊万宝街。
肖望彻底明白了行动的目标:抓捕金永裕和彭忠才。
不能再耽搁了。他假装闭目养神,右手在衣服的暗兜里按动另一部手机。无声无息间,三个字的短信已经发了出去。
金彭逃
老邢的案子结束了,聚源钢厂的案子不能结束。局长和边平心里都憋着一股火。所以当方木把金永裕和彭忠才的藏身处告知他们的时候,局长当即就做出决定:实施抓捕。
让边平略感惊奇的是,方木并没有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甚至都没有主动要求参加行动。他看着方木明显凹陷下去的双颊,低声问道:“从哪里得到的情报?”
“自己找的。”方木淡淡地说,“我跟了捷发货运的人四天,他们隔一天就给金永裕和彭忠才送生活用品。”
万宝街地处市郊,属于城乡结合部。三层以上的建筑很少,大多是待拆的棚户区,地形复杂。金永裕和彭忠才藏身的万宝街117号更是处在那蛛网般的街道最细密的地方。根据方木提供的情报,对方大概有三到四个人,可能持有武器。因此,抓捕人员分成几组,分别在指定地点集结,然后同时从四个方向向万宝街117号合围,务求将对方一网打尽。
可是,还没等抓捕人员赶到集结地点,监视组就传来消息:万宝街117号的人已经开始有所异动,似乎有脱控的趋势。经请示指挥中心后,亲自布置抓捕行动的局长下令不再集结,直接展开抓捕,同时抽调出三个组对万宝街117号周边进行封锁。
命令刚刚传达下去,万宝街上就传来了枪声。
金永裕沿着黑暗曲折的街道没命地跑着,身后还跟着一个手下。两个人早已辨不清方向,只知道向前猛跑,不时朝身后放几枪。在他们后面,几个警察紧追不舍。
就在刚才,拖着一条伤腿的彭忠才再也跑不动了,狂呼乱喊着朝警察连开数枪,结果被打成了筛子。金永裕不想当筛子,可是,四周都是警笛的呼啸和手电的光芒,该往哪里逃?
很快,两个人的枪都打空了。身后的警察立刻意识到了这一点,追赶的速度加快。金永裕用力把空仓挂机的枪朝他们扔过去,却只能稍稍拖住他们的脚步。又狂奔出几百米,金永裕感到双腿越来越沉,嗓子眼发甜,眼前直冒金星。
投降,还是索性拼了?
还没等他考虑清楚,前方几米处忽然闪出一个人影,昏暗的月光下,那人头戴兜帽,两腿跨立,双手平端…
金永裕看清了他手里的枪,却来不及停下脚步,只觉得心底一片冰凉——这下完了。
“砰”、“砰”两声枪响过后,金永裕惊讶地发现,并没有子弹贯穿自己的身体。相反,身后的警察则紧张地各自寻找隐蔽处。
“怎么才来?这边。”黑暗中,那个人指向一条小巷,被白纱布包裹严实的右手分外刺眼。
老板派人来了。金永裕的心一宽,扭身跑进巷子里。
那个手下也要跟着逃命,却被白纱布手里的枪顶住了脑门。他正在大感疑惑,对方已经一脚把他踹倒在地上。身后那些警察立刻如狼似虎地扑上来,他爬起来,踉踉跄跄地刚跑出几步,就被几双手按倒在地上。挣扎间,他扭头望向那条小巷,白纱布和金永裕已经彻底消失在了黑暗中。
天降救兵,金永裕仿佛又增添了几分力气。然而沿着小巷一路狂奔到底,金永裕脸上的表情却由狂喜变为愕然。
眼前是一面光秃秃的墙壁。死路。
正在疑惑间,白纱布从身后不声不响地跑过来,拉开旁边的一扇木门,摆头示意他进去。金永裕来不及多想,急忙闪身躲了进去。
这是一间废弃的平房,到处是杂乱的破旧家具。白纱布挪开墙角的一个破衣柜,地面赫然出现了一个大洞。
白纱布指指那个大洞。金永裕咬咬牙,跳了进去。
一跳进洞里,金永裕立刻明白了,这是建国初期分布于城市地下的防空洞。虽然狭窄,一个人通过还是绰绰有余。跟着跳下来的白纱布打开一把手电筒,推推他的背,示意他向前走。金永裕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只能依此行事。
向前走了十几分钟,白纱布忽然拽住金永裕的衣角,同时把手电筒向上方照了照。金永裕抬起头,看见一架铁梯通往头顶上方的地面,隐约还有月光倾泻下来。
金永裕想看看对方的长相,转头的瞬间,却立刻感到眼前一片漆黑。白纱布关掉了电筒。
他只得说声谢谢,抬脚上了铁梯,刚爬到顶端,头顶的铸铁井盖就咣当一声打开了。
几束光柱同时投射到他脸上,金永裕立刻感到头晕目眩。
随即,几只手把他拽出洞口,他还没醒过神来,眼前的强光就消失了。
金永裕被从头到脚罩进一条麻袋里。
陆大江西装笔挺,皮鞋铮亮,却依旧掩饰不住满脸的粗俗与无知。他抬头看看c市商业银行一尘不染的玻璃门,清清嗓子,捋捋头发,动作僵硬地走了进去。
营业厅里人头攒动。今天是发退休金的日子,每个窗口前都排满了一脸安详的老头和老太太。陆大江捏着银行卡,挤在人群里无所适从。
银行的保安员疑惑地打量着他,上前问道:“先生,请问你要办什么业务?”
陆大江咽了口唾沫,结结巴巴地说:“取…取钱。”
“取多少?”
“五十万。”这个数字让陆大江有了些许自信,腰板也挺直了。
“请问您预约了么?”
“嗯?”陆大江想了想,“哦,约了。”
保安员把陆大江径直带到VIP窗口。陆大江把银行卡递进去,脑子里已经开始盘算:办完这件事,先去吃一顿呢,还是找个妞来玩玩?
VIP窗口的出纳员却打断了他的幻想:“对不起先生,您这张卡里只有十元钱。”
“你说什么?”陆大江脸上的痴笑仍在,眼睛却瞪大了,“不可能——你再看看!”
出纳员又试了一次,答复的声音礼貌却冷漠,结果也一样,卡里只有十元钱。
陆大江彻底蒙了,晕头转向地走出银行。他站在街头愣了半天。直到被一个行人撞了一下,才醒悟过来,急忙钻进一个电话亭给陆天长打电话。
陆天长同样吃惊不小,气急败坏地挂断陆大江的电话后,转头就想找梁四海兴师问罪。按下几个数字后,手却停下来。
梁四海这么做,摆明了是翻脸加羞辱。他敢这么猖狂,想必是有猖狂的理由。
在搞清楚这个理由之前,还不能轻举妄动。
被弄煳涂的,不止他一个。
c市公安局在当晚的行动之后,立刻封锁消息,开始内部彻查。虽然行动有所斩获,抓捕两人,击毙一人,但金永裕成功脱逃。警方怀疑有人事先将行动部署泄露给对方,导致彭忠才等人闻风出逃,金永裕还被半路截走。
也就是说,警方内部出了内鬼。
正在高层绞尽脑汁想查出内鬼的身份时,真正的内鬼却更加疑惑。
肖望最初也以为是梁四海的人截走了金永裕。他和梁四海秘密接触后,才知道对方只通知金永裕等人出逃,根本没来得及派人去接应。梁四海大为吃惊之余,感到极度紧张。这个半路杀出的人显然不是出于什么善意。他一边要求肖望尽快查清那个人的身份,一边静观其变。
肖望亲自参与了对那两个喽哕的讯问。根据其中一人的口供,半路截走金永裕的人是个男性,中等身材,头戴兜帽,看不清脸,最明显的特征是用左手开枪,右手完全被白纱布包裹住。
而且,他似乎和金永裕事先有约——因为他只带走了金永裕。
肖望把上述信息反馈给梁四海。梁四海不动声色地“唔”了一声,让肖望继续留意事态的发展。
他的心里已经翻江倒海。
因为把金永裕截走的人,是陆大春。
毫无疑问,是陆天长策划了这件事。无论他是出于什么目的,肯定都对自己不利。
五十万都不能满足他们,还在警察眼皮底下截走了金永裕,看来,当初真小瞧了这些乡下人。
知道金永裕藏身处的不过寥寥几人,陆天长能找到他,答案只有一个:金永裕已经和陆天长结成了联盟。那么,金永裕对陆天长而言,有什么价值呢?
梁四海忽然发现,所有尚存的手下中,金永裕跟自己最久,也对自己的情况掌握最多。
他感到了极大的恐慌。
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恐慌。
门又响了。
陆天长已经懒得动弹,挥手示意一直在喂陆大春喝粥的陆海燕去开门。陆海燕一言不发地放下碗,走到院子里。
随即就昕到一阵心不在焉的寒喧,无外乎是“在家呢?”“海燕好点没有”“脸上的伤一点儿也看不出来”之类的话。
来者是村西头的陆聚宝家媳妇,按照辈分,陆天长还得叫她一声二嫂。所以当这个二嫂满脸堆笑地走进来时,陆天长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招呼她坐下。
二嫂先是感慨一下“今年冬天咋这么冷”,然后又说“屋里挺暖和啊”,最后说“来看看大春大侄子”。
陆天长垂着眼皮,随口敷衍几句。二嫂的目的和前几个探视者一样,他唯一的儿子那只完全残废的手,只是个幌子而已。
果真,东拉西扯一阵之后,二嫂把话头引向正题。
“村长,昨天是发东西的日子,咋还没动静呢?”二嫂尽量说得轻描淡写,“你也知道,你二哥每天都得喝点,现在还非好酒不喝了,这一断,天天在家闹人呢。”
陆天长已经有点不耐烦,板着脸说道:“这段日子生意不好,让二哥忍几天吧,没准以后又得靠种地过日子呢,别养那么多富贵毛病。”
“那可不行!”二嫂一下子急了,“都自在这么多年了,哪个还拿得起锄头啊?再说,你当初让咱们待在山里过好日子,咱们也听你话了。不能说断就断啊——谁也不能答应!”
“这不是我一个人就能说了算的事儿!”陆天长忍住气,“人家不干了,我有什么办法?”
“谁断咱的活路,咱就跟他干啊!”二嫂一拍大腿,“反正,你当村长的,必须得给咱们一个交代。好日子过惯了,让俺再去地里刨食吃,俺可不干。”
“行行行。”陆天长彻底失去了耐心,下了逐客令,“我想想办法。”
“嗯。”二嫂也不客气,“发东西的时候,就别让我大侄子挨家送了,让他好好养伤,我自己来取就行——别忘了你二哥要的酒。”
说罢,二嫂就拍拍屁股走了。陆天长听着院子里的铁门咣当一声关闭,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他扭头看看一直躺着的陆大春,心里的烦躁感再起。
自从陆大春的手废掉以后,他就一直是这副模样。除了要求陆天长不要难为陆海燕之外,几乎不跟父亲说话。偶尔起床活动,也是用左手捏捏筷子,握握菜刀,大多数结果是:砸烂所有他能用左手拿起的东西。
那个健壮、充满活力,甚至有些粗野的儿子,现在成了这副样子。
这一切,都是那个梁老板造成的。
而他,不仅用一张只有十元钱的银行卡羞辱了自己,还要让全村人回到过去的苦日子里。
梁四海,你到底凭什么这么做?
般若寺。
梁四海用了比平时多一倍的时间虔诚跪拜。似乎每多跪伏在地一次,佛祖就会多庇佑他一分。他把自己想象得无限地小,小到可以逃避一切惩罚;他把面前的佛像想象得无限地大,大到可以遮挡一切罪恶。
拜完,梁四海合掌起身,心中的烦恼丝毫没有消除。执钟僧人不识趣地又重重敲了一下,那嗡嗡的钟声听起来不再像是嘉许,反而像无数根细密的钢针一样,嗖嗖地钻入他的脑袋。
后堂传来一阵布鞋底与青砖地面摩擦的沙沙声,静能主持捻着一串佛珠,缓步走了出来。
梁四海急忙躬身合十,“大师。”
静能主持微笑着还礼,“梁施主,好久不见了。”
“是啊,俗务缠身。”梁四海朝站在一旁的手下努努嘴,手下立刻把手里一直拎着的黑色皮箱递给静能主持,“五十万元,算是对佛祖的一点心意。”
静能主持合十施礼,口念阿弥陀佛,随即唤来一名弟子,把皮箱拿进后堂。然后,他转头端详着梁四海,微笑着说:“梁施主面色倦怠,心神不宁,似乎有烦恼?”
“大师明鉴。”梁四海苦笑一下,“最近在生意上遇到点麻烦,和合作伙伴有一些龃龉。不知大师可否为我指点迷津?”
静能主持呵呵地笑起来,“贫僧不会相面解签,但是有几句话,倒想说与梁施主听听。”
梁四海再次躬身合十,急切地说:“大师请讲。”
“《法华经》上说,三界统苦。也就是说,在六道轮回里,并没有真正的快乐。人生在世,就是报恩、报怨、讨债、还债这四种缘分,生生世世,无休无止。此一世,彼一世,缘分会越结越深,而且恩情会变成怨恨,怨恨却不会变成恩情;乐的事会变成苦,苦事永远不会变乐。所以,不要跟人结冤仇,也不必刻意结善缘。因为,善缘好过头,就会变成恶缘。能媚我者必能害我。所以,凡事要顺其自然,随缘不攀缘。佛法中所称‘广结法缘’就是这个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