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心准备的引蛇出洞计划看起来没有奏效,柳絮却不愿意放弃,她让文秀娟去吃饭,自己坚持回到那棵树下守候。说不定那个人能找到理由脱开身呢。
这顿晚餐文秀娟吃得格外缓慢,她终于回来的时候,柳絮从树后慢慢走出来,冲她摇了摇头。
柳絮在寝室里吃着文秀娟给她带的饭。也好,她对文秀娟说,这样也不浪费这盒汤。文秀娟拿着瓷勺打开食盒,舀了一小勺。
“得热一下吧。”柳絮低着头吃饭,顺嘴提醒了一句。她没听到文秀娟的回答,抬头正瞧见瓷勺从文秀娟的手中滑下。时间仿佛停顿了一瞬,柳絮清晰地看见瓷勺在空中的样子,一串汤汁正从勺里分离出来。下一个瞬间,勺子就已经破碎在地上,汤溅落四周。
柳絮扔下筷子冲过去。
“眼睛。”文秀娟艰涩地说,她的声音都变调了,“眼睛。”
柳絮却什么都没瞧见。
食盒,汤,碎勺。哪里来的眼睛?
“在哪里?”她蹲下身子仔细打量。
于是她就看见了那只眼。它被盖在了一片银耳下。
这是很漂亮的一只眼睛,睫毛细密,瞳孔热亮,现在上面却污了滑腻的汤汁。柳絮本喜欢把羹炖得浓稠一些,现在却觉得无比恶心。
她用指尖拈着眼睛的一角,拿起来,捋去上面的液体。
“那里面还有很多。”文秀娟胸口的起伏渐渐平复,但喉间的肌肉还在痉挛,声音怪异。
这是一张被剪碎的两寸报名照。除了这只眼睛,碎脸的其他部分仍在汤里。
柳絮的惊恐蔓延到神经末梢,皮肤发麻。她盯着那只眼睛,恍然间竟然有剪子剪进脸颊的疼痛感,清晰,锋利。作为一个旁人犹有如此强烈的冲击,文秀娟……柳絮往旁边瞥了一眼,文秀娟的十指纠结缠绕在一起,几近扭曲,全然变成了青白色。那双手一定冷得像冰。
骇然之后,柳絮的第一反应,是疑惑这些碎片是怎么被放进食盒里的。
熬汤的时候不可能,她一直在炉边守着。
“你中间上过厕所吗?”文秀娟问。
柳絮愣了一下,自己的确去过一次厕所,但那一分钟两分钟顶多了。厕所离二一七房没几步路,那个人必须在柳絮进入厕所后的第一秒钟从某处冲出来,飞奔入寝室打开锅扔入碎照片,并赶在柳絮从厕所出来前消失在走廊里。况且柳絮留了个心眼,上厕所时,把寝室门带上了,这里面还得加掏钥匙开门的时间。
几乎不可能。即便那个人真能特工般完成这一系列高难度动作,也得付出一整个下午在旁窥视的代价。回头只要问问还有谁缺了课,她就会立刻暴露。冒这么大的风险只为了扔碎照片吓人,傻子才干。
“而且我把汤倒进食盒里的时候,也没发现汤里有这些东西。”柳絮说。
那么就是在之后的时间里下的手了。
然而在之后的时间里,柳絮的视线从没有离开食盒超过十秒钟——哪怕是在和师兄说话时。
最后司灵她们熄灯出门的时候,有那么一小会儿没看清楚,顶多十五秒钟,等她冲出去跑近了,即便还是看不清楚,但至少能确定并没有人靠近食盒。
最重要的是,那段时间寝室里其他五个人都在,那个人没办法在其他人的眼皮底下做这样的事情,除非五个人都是同谋。
但现在碎片就在那里,眼睛、鼻子、额头……它们粘浮在汤的表面,沾染着和下毒人同样黑暗神秘的气味,来无所踪,让人心里生出绝望。
柳絮心里又是恐惧又是愤怒,文秀娟却拿起食盒的盖子端详。
“你看。”她说。
盖子反面粘了四五块碎片。柳絮一一揭下来,是缺了一小半的嘴唇、耳朵、面颊等等。
食盒里的汤并不很满,大概三分之二的样子,这些碎片是怎么粘到盖子上去的?
“你把汤倒进去的时候,注意过盖子吗?”文秀娟问。
柳絮愣了一下,犹疑着回答:“我不确定,不记得了,可能没怎么注意。”
“但只有这一个可能了。”文秀娟说。
食盒是偏白色的半透明塑料,碎照片底朝外粘在盒盖背面,并不会显得特别突兀,没留心的话,的确很可能忽略过去。食盒盖紧之后,汤的热气把粘着照片的胶水熏化掉,一部分碎片就会掉进汤里。也许那个人会希望所有碎片都掉下来,可最终大部分还是留在盒盖上。
“是昨天晚上。”文秀娟说然后她又补充了一句,“半夜里,我们都睡着了的时候。”
“可是……她能想到在食盒上粘照片,为什么她不直接……”柳絮没说下去,但她的意思表达得很明显了。为什么不直接下毒呢,比如一丁点粉末或者抹在盒底的液体,柳絮觉得自己多半会忽略过去的,除非这种毒有明显的颜色或冲鼻的气味。
文秀娟却盯着碎照片看,然后,她把汤里的碎片也尽量挑出来,开始拼图。
她拼到一半的时候,柳絮就捂着嘴巴惊呼出来。
那不是文秀娟的照片。是她自己的!
那个人针对的并不是文秀娟,她看穿了柳絮和文秀娟的把戏,这张碎脸,是警告。
照片最终被发现是柳絮借书证上的,如果柳絮今天下午真的去了图书馆的话,就能发现借书证上那触目惊心的一块空白。
柳絮坐在床上,借书证紧紧在手里攥着。她心里还想着自己被剪碎了的脸,恐惧一股一股往外涌。她忍不住哭起来。
文秀娟推门而入,把洗干净的食盒放在一边,挨着柳絮坐下。她轻抚柳絮的头发,掰开柳絮的手,把借书证抽出来。她用笔在那空白处勾勒出一张俏丽的脸蛋,点上眉眼,以及向上翘的嘴,然后还给柳絮。
柳絮被逗笑了。
“是那个人怕了,只有怕极了的才会做这种事情。”文秀娟故意压低了声音说。
大约十一点半,走道里轰隆隆响起来。声音在二楼楼梯口分流,女孩们卷裹着酒气窃笑和碎语,脚步凌乱。叮当的钥匙声响了好一阵,然后门猛地被推开,随之涌进来的那股子味道,让睡在床上的柳絮忍不住想跳下床去打开窗。
她没有动,上铺的文秀娟也没有。她们就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仿佛早已熟睡。司灵大声地问她们睡着了没有、夏琉璃呕吐、刘小悠大哭,这一切都未能惊扰她们,直到一小时后,这种种的此起彼伏缓了下来,渐渐停歇。
三点二十分,柳絮起夜归来,在长桌边久立。隐秘的气息一重一重把她包裹,她在黑暗的中心想着,会是谁呢。
白色床帐在眼前飘动,窗半开着,她不记得是谁开的了。
平日里熟悉的那些脸,在这夜里,在这床帐中,是什么模样?窥视的欲念慢慢浮起来,这是邪恶的诱惑,柳絮想。
她沿着长桌往里走,刘小悠正打着轻呼,平日里她不这样,大概是酒精的原因。
呼声停了。一只手从帐子里探出来,搭在柳絮胳膊上。
床帐被风吹开,露出刘小悠的半张脸,她坐了起来,一只眼睛瞪得很大,布幔飘回来,把她的脸挡住。
“我去关窗户。”柳絮轻声说。
那只手慢慢松开。柳絮关上窗回到自己的床铺躺好,过了一会儿,她总算能听见自己心跳之外的声音时,刘小悠的呼声正有节奏地响着。
2
“昨天我们犯错了。”文秀娟说。这是周五的早晨,通常像这样的上课路上,都是柳絮说,文秀娟听,今天反了过来。
“我们犯错了,不应该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她们回来的时候,你该发作的。如果你发一通脾气,问谁把你的照片剪碎了放在食盒里,大闹甚至大哭一场,就可以观察她们是什么反应。”
柳絮嗯了一声。
“你觉得不对吗?”文秀娟放慢了脚步。
“啊,哦,不好意思。”柳絮一抖,怯怯看了文秀娟一眼。
文秀娟把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可是昨晚她们都喝醉了呀。”柳絮说。
“醉了更好,酒后吐真言。而且她们也未必都醉了,如果你是那个人,你敢喝醉吗,你就不怕喝醉了乱说话露出马脚?所以很可能有人在装醉。如果昨晚大闹一场,谁真谁假,就能看出来了。”
“夏琉璃都吐了,她是真喝多了吧。”
“也许。”文秀娟的语气听起来并不确定。她怀疑所有人,也许柳絮除外,这种怀疑深切到无法用一次醉酒的呕吐打消。想必哭泣也不行。
“可是我昨天根本想不到那么多,我……”
“当然。”文秀娟握住柳絮的手。两只冰凉的手。
“当然,我可不是在怪你。别担心,是那个人怕了,才这么干的。记住,是她怕了,不是我们!”说完,她的手紧了紧,像是要把自己的信心传递给柳絮。
“你知道我看到碎照片时,在想什么吗?”柳絮低着头说,这一路她都没有让脖子真正挺直过。
“直到那时候,我才真的感觉到那个人就在身边。我能嗅到我能触碰到,离我只有一寸远。她在看着我们,就像一条蛇,又软、又冷、又滑的蛇。她就在那儿,真的就在那儿。”
文秀娟沉默不语,过了一阵,她松开手,插回口袋里,轻声说:“是真的,没错,是真的。
这时她们走到教学楼下。
“你先进去。”柳絮忽然说,“我有些事。”
说完,她返身沿原路跑了回去。
这是她第一次上课迟到。足足迟到了二十分钟。而前一天药理学的逃课也是第一次。这一个星期,柳絮觉得自己突破了许多次界限,各个方面的界限,有好的,有糟糕的。她想自己正慢慢从父亲的巨大阴影里走出来,开始看见自己影子的模样,初次见面,不免陌生。
病理课的罗教授不太讨人喜欢。她是个长相刻薄的中年女人,看五官,年轻时大约是个美人,现在眉眼轮廓却被岁月雕刻过度,显出凶相。相由心生,大家都说她一定生活不幸福。并且她课上讲太多理论,甚至在讲病例的时候也像在讲理论,令人昏昏欲睡。
在她讲到脑动脉粥样硬化的时候,辅导员金浩良出现在门口。他向罗教授打了个招呼,罗教授往他身后看了眼,就停下了讲课。
“柳絮。”金浩良喊了一声。
柳絮深呼吸,慢慢站起来。
半个身子从金浩良身后斜出来,是寝室楼的管理员。她盯了柳絮一眼,然后向身旁的警察确认:“刚才就是她打的电话。”
文秀娟吃惊地看着柳絮,柳絮冲她笑了笑,然后走了出去。
柳絮被领到一间没人的办公室里,一路上金浩良不停地问,说柳絮你报的什么警,怎么会有人要害文秀娟,怎么她自己不报警,你搞错了吧,你说话呀……
柳絮不说话。她的四肢都是僵硬的,走路的姿式像牵线木偶。她既紧张又兴奋,还有挥之不去的恐惧和茫然。但她知道,自己正在做一件对的事。
她早该这么做了。
金浩良对柳絮的态度极不满意,这和他印象里的柳絮大不一样。他没比学生们大几岁,碰上这样的事情,一时也乱了方寸。见柳絮不答,他又去问楼管。楼管是个话痨,绘声绘色形容起柳絮先前怎样打电话报警。警察说这事情就交给我们警方解决,等我先和这位同学聊过再说。
金浩良离开办公室前,叮嘱柳絮让她有一说一。柳絮知道他的潜台词是别惹事。我也不想惹事,柳絮想,可事情临头,只能面对。
办公室的门关上了,房间里只剩下柳絮和警察。
“你报的案,按照程序,我在这里给你做个笔录。”警察说。他年纪不大,戴了一副眼镜,脸孔圆圆,有些和气又有些斯文。柳絮想起了郭慨,其实两个人长得一点都不像,只是郭慨在读警校,以后也会是个警察。
问过姓名年龄家庭住址,便进入正题。警察说你电话里讲有人下毒害你的同学?柳絮说对的。下一个问题就把她问住了。
“你那个同学自己不报警啊,要你来报?”
柳絮怔了怔。
“如果有人来毒你,你会等着其他人去报警?要么你那个同学不知道自己被下毒,就你知道?”
说到这里,圆脸警察笑笑。他的问话有些调侃,但语气近于陈述。柳絮觉得不舒服起来。
“她当然知道的,可能她太害怕了,所以……”柳絮其实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又或者是文秀娟的勇敢令她没有去向警方报警?
警察对这个回答不置可否,记录下来后,并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继续下去。
“证据有吗?”
柳絮又是一愣,她不太适应这样的问答。
“你报警电话里说的那些,怀疑同班同学里有人下毒,这个怀疑你有没有证据?”
柳絮把矿泉水的事说了。
“这瓶水我还留着呢。”她说。
“一瓶水。”警察说。
“是一瓶有针眼的水。”柳絮强调。
“一瓶有针眼的水。”警察写下来。他受过的训练让他注意到了柳絮的表述:“这么说,你不确认水里是不是真的有毒。”
柳絮想起毒理实验室的化验结果,只好摇头。
然后她又说了碎照片的事情。警察记录着,柳絮注意到他的嘴角牵动了一下。
“太可怕了。”柳絮强调了一句,她想尽量把自己的感受传递给对方,“当时我简直喘不上气。”
“会是恶作剧吗?”
“不是恶作剧,绝不只是恶作剧。”柳絮急了,于是她又说了绳结的事。
警察让她打个绳结看看,一时找不到绳子,警察解下鞋带递给柳絮。
柳絮能感觉出警察的不信任。他没说出来,但也没掩饰。
这很关键,柳絮对自己说。把绳结打给他看,这样他就会相信!
但她竟打不出来了,手指纠结着不听使唤。
她急得要跳脚,心里越急手上越僵。警察抱手看着她,柳絮感觉到了那种目光,于是她更慌乱了,居然打出了个死结。柳絮额上憋出汗来,脸皮通红,在她努力要把死结解开的时候,警察却把鞋带要了回去。
“行了,我看你越解越死。”他说。
柳絮恨得想把自己的手指切掉,她弯腰解了自己的鞋带,这次终于成了,在警察把死结解开的同时,她打出了那种绳结。
她把绳结递给警察,警察看了看又还给她,问:“你平时真的经常打这种结吗?”
柳絮用力点头。
“这结打起来很麻烦啊,你不会每次都打这样的结吧,会不会有时为了方便,就打普通的结?”
“不麻烦的,我……我平时打起来很快的。偶尔我也会打普通的蝴蝶结,但那一次,我肯定打的是这种。”
警察又在笔录上记了一笔,然后问:“还有其他的证据吗?更确切的证据。”
柳絮摇头。她觉得这样的问法不好,虽然没有其他的证据,但现有的这些已经足够确切了。
她摇头只是针对前一个问题。
在她想分辩一下,以免误会的时候,警察又问:“有谁是你特别怀疑的?”
柳絮心里闪过司灵的名字,但这种事情没证据不好乱说,于是她只好再摇头。
警察合上笔录,拿眼一瞧柳絮。柳絮很认真地和他对视。他没说什么,但脸上那种笑已经说明一切。他走到门外,让金浩良去把文秀娟叫来。
“你不相信吗,你觉得这都是我编的,我臆想出来的?”警察一回来柳絮就问。
警察笑笑,“我还需要了解更多情况。”
短暂的沉默后,警察又开始问一些问题。他像只是随口问问,因为这次他没有记在笔录上,内容更多是柳絮的个人情况,比如是不是比较敏感,此前包括中学阶段有没有过类似的怀疑,在班中人缘如何,有没有同学之间的纠纷。柳絮一一回答,心中却越发郁结,终于放大声量说:“这是真的,警察同志,这是真的,有人要害文秀娟!”
“噢。”警察并不为所动。
“你坚持说有人要害文秀娟,她做了些什么事情,很招人恨?”
“当然不是,她人好极了,她是我见过最最优秀的。”柳絮无法接受别人对文秀娟为人的怀疑,刚才累积的不安和愤懑爆发出来。可她随即意识到,这样说其实只能让警察对下毒的真实性更加怀疑,正要补救,敲门声响起。
文秀娟到了。
她进来的时候,深深望了柳絮一眼。柳絮和她对视,冲她点点头,握住了她的手。
“你到门外等一下。”警察对柳絮说。
文秀娟轻轻拍了拍柳絮的手,让她松开。出门的时候,柳絮听见身后警察的发问。
“你同学刚报的警,说你被人下毒,是真的吗?”
“没有,没有的事。”文秀娟如此回答。
柳絮惊讶地转回头,她看不见文秀娟的表情,只能看见她背在身后的双手。
“请你先出去。”警察说。
“秀娟,你怎么这样说!”
文秀娟没有回答,也没有回头。她的手指在另一只手的指节间移动着,那种韵律让柳絮堵得难受。
警察站起来,走到门前把门拉开。站在外面的金浩良一把把柳絮拽了出去。
金浩良开始问很多问题,但柳絮都没有听见。间歇里,是隐隐约约的门背后警察的声音。对话很短,很快,虽然听不清文秀娟的话,可只有一种回答能做到这点——否认,否认,否认。
有什么东西从身体里被抽出去了,柳絮突然虚弱下来,全身没有一丝力气,背靠在墙上慢慢滑下去,最后蹲坐在地上。她想笑一笑,又想哭,最后都没能做到。
金浩良弯下腰,拍着柳絮的肩膀,又说了些什么,然后他的声音停止了,鞋子移出了柳絮的视野。
门开了。柳絮听见一声沉重的吐气,白色的圆头短靴停在眼前。这是双优雅漂亮的皮靴,大概今早还被擦过,泛着柔和的光亮。柳絮从未这么近地看它们,以至于鞋头的磨损和皮面上的细小划痕都遮掩不住了。她甚至发现其中一只的拉链头颜色和拉链不同,是重配上去的。柳絮抬头去看文秀娟,一阵微风在鼻前掠过,她竟走了。白色的长裙急促地摆动,最后她跑起来,逃离了柳絮的视线。
而后警察和金浩良又分别对她说了几句话。
这段记忆模糊不清,反正都不是什么重要的话。好像金浩良先说要处分她,后来看她魂不守舍,又自己把话圆了回去,让柳絮以后注意团结。金浩良话还没有讲完的时候,柳絮就跑掉了。她跑回寝室,从自己的箱子里翻出那瓶用塑料薄膜层层包裹的矿泉水,骑着自行车出校门。那个警察正在辖区派出所门口抽着烟和同僚说话,柳絮上去把矿泉水往他怀里一塞,扭头就走了。
3
这个周末柳絮没有回家。她扯了个不高明的谎,说解剖学教授特意开放实验室让她解剖,补上落下的进度。她爹让她好好练,下刀别犹豫,然后又说起郭慨,说见不着可惜了这小子在警校学得不错,但也没关系,估计他会来学校看看你。柳絮第一次冲她爹嚷起来,说别让他来我没那么想见他你能别撮合吗我要读书我不想谈恋爱。她说出这些自己都吓了一跳,听见电话那头“砰”一声响,准备挨骂,不想柳志勇拍完桌子说行,不喜欢就说出来,然后挂了电话。柳絮捏着听筒傻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没再拨回去。
周六是个晴天,上午十点钟,柳絮坐在松树林里的青石条椅子上。这儿是树林边缘,有太阳,落在身上很暖和。
萧声如诉。文秀娟很早就坐在这儿吹箫,柳絮是顺着箫声找来的,现在她吹的,是一曲《胡笳十八拍》。初听时,幽幽之声压进心里,绵绵密密,缠得她透不过气,又通心彻肺,直让她想哭。听了一会儿,慢慢平静下来,好像沉到了底,终于触着了坚实的土地,不再飘飘荡荡的没着没落。
文秀娟的手指在洞箫上挪移着,让柳絮想起昨天她背对着自己,指尖在骨节间跳跃的样子。
昨天,一直到中午吃饭,柳絮才再次见到文秀娟。那顿饭柳絮没有说话,这是她第一次生文秀娟的气。
文秀娟说对不起,对着警察她说不出来。自己的身体医院查不出任何被下毒的痕迹,那瓶水又没检出有毒,这一切都没有证据,警察会觉得她在臆想,剪碎的照片会被当成恶作剧,而她会被当成一个笑话。
是的,一个笑话,柳絮当时想。报警的事已经传遍全班,没多久就会有更多的人知道,单只坐在食堂里,就已经有许多怪异的目光看过来。
那顿午饭文秀娟说了很多,包括她的担忧。这是全校最炙手可热的委培班,顶着光环,不知多少双眼睛看着,事情闹出去,不论结果怎么样,都不是一句给班级抹黑可以形容的。而她是班长,她也不想让委培班变成一个笑话。她想自己把那个人找出来,制止她,有什么矛盾,私下里解决就好。大家都还年轻,都会变成大医院的医生,要去治病救人的。
我想她也不会真的想要杀我,甚至可能她也并没有下毒,只是做出下毒的样子,来给我心理压力。你知道,心理压力过大,也会对人造成生理影响。文秀娟对柳絮笑笑。
柳絮注意到她拿着勺子的右手在极轻微地颤动。那不像是紧张或害怕引起的颤抖,不是。有太多可以反驳的地方了,但柳絮却什么都没有说。
直到一起走出食堂的时候,她对文秀娟说:“你变得不像你自己了。”
今天早晨,柳絮对昨天的这句话感到后悔。
她在萧声中走入松树林,坐到文秀娟的身边。从前听见的时候,觉得是哀哀柔柔的美,而今天,却被摧动了魂魄。知道和感觉到是全然不同的,就像她看见碎脸的那刻一样,箫声引领她触及了身边女孩内心的一角。她知道,一个正被谋害着的人,会无比恐惧彷徨,而今,她感觉到了。
感觉到的时候,柳絮就对昨天的一切释然,并且愧疚起来。自己竟然为那种事情埋怨不满。如果自己在文秀娟的位置上,受到她那样大的压力,还不知软弱成什么样子。
日影缓缓移动,柳絮想,自己会永远记得这个画面的吧。随即,这画面就被一枚飞来的篮球击碎了。
篮球擦着鼻尖飞过去的时候,柳絮完全没反应过来。球狠狠撞上旁边的松树,反弹到文秀娟的腿,蹦跳着被另一株树阻了路,才停下来。
《胡笳十八拍》戛然而止。
柳絮的心脏剧烈跳动着,她是被吓到了,站起来往外面的篮球场上看。
球场上没球的那组人恰是同班同学。张文宇、钱穆、费志刚和马德,球不知是谁扔的,张文宇站得最近,正单手叉腰望过来,冲柳絮勾了勾手。
“自己过来拿!”柳絮大声喊。刚才那球势大力沉,平平地飞过来,不像是传球失手。张文宇迈开大步腾腾腾走过来,这期间谁都没有说话,气氛变得很僵。他捡了球要走,柳絮忍耐不住说:“你这样球砸过来很危险哎,也不说声对不起。”
张文宇“哧”了一声,说:“对不起啊,报警小姐。”
他抱着球扭头而去,没两步又转回来,走到文秀娟面前。
“你还记得项伟吗,你是不是已经把他忘记了?”他居高临下盯着文秀娟问。
柳絮知道项伟,他就是上学期委培班被甄别后跳楼的那个学生。在那之前,他和张文宇钱程一起,参加过几次校内的三对三篮球赛,是固定的搭档。
可是张文宇为什么这样问?
“你想听我说什么?”文秀娟反问,“所以刚才你是没扔准对吗?”
费志刚跑过来。
“打球去打球去。”他说着把张文宇推开了。
张文宇拍着球回了篮球场,临走嘴里叨叨:“吹吹吹,吹得让人打球都不安生。”
费志刚道歉:“传球失误,传球失误,没吓到你们吧,真不好意思。”
柳絮被张文宇前头一句“报警小姐”呛红了眼眶,费志刚又特意对她说了对不起,他盯着柳絮像是有其他的话讲,最终还是没说,转身跑了回去。
文秀娟站起来,准备回去。柳絮愤愤不平,说不能就这么走,你吹得这么好听,这帮粗鲁男人不懂欣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