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絮知道自己没有时间去把这一切理清楚,现在最首要的,是确认这条示警是否如实。
“文叔叔,有些东西我今天没带过来,要不我去取一下,您就会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查清楚这个案子了。”
文红军一愣,说:“你来都来了,先说给我听听看。”
柳絮站起来,说:“我还是去拿一下吧。”
“你等等,你说你已经知道了谁是凶手,真的是你们委培班的同学吗?到底是谁?”文红军郑重地问。
“我会告诉你的,文叔叔,在我下次来的时候。”柳絮强作镇定地说。试探的结果已经再明显不过了,此时她再顾不得礼貌,拿起包径直走向门口。
“等一下。”文红军腾地站起来,两步跨到柳絮面前。
柳絮怕得双股战栗,要弯腰去穿鞋子,手臂却被一把抓住了。
“你不能走,”文红军恶狠狠地说,“你得留在这儿!”
所有刚才的那些悲伤痛苦无力此时全都不见,他横下一条心,必须把柳絮留给马德。
柳絮觉得手臂像被铁箍箍住,忍不住尖叫起来,怕得几乎要崩溃。情急间她俯身一口狠狠咬在文红军手臂上,文红军痛呼一声松开了手,但另一只手一把就揪住了柳絮的头发。柳絮涕泪横流,心里却知道一定要拼命。她飞起一脚要踢裆,却只踢在文红军左腿外侧,再屈起膝盖要顶,总算不轻不重地撞中一记。文红军闷哼一声,终究是太多年没有和人打架,一时也朝柳絮下不去死手,冷不防脸上又被胡乱拍了两记。这回柳絮总算挣脱出来,顾不得去穿鞋了,穿着拖鞋拉开门就跑了出去。
柳絮冲到电梯口,拖鞋也跑掉了一只,拼命用手去按向下按钮。电梯不知还要多久才上来。柳絮意识到等电梯是个特别特别蠢的主意,胆颤心惊地回头去看,发现文红军并没有追出来。这时“叮”的一声,电梯到了,门打开,里面空无一人,柳絮松了口气,冲进电梯,按一楼,门慢慢合起。
柳紧长出一口气,用袖管擦去脸上的涕泪。
电梯门合拢的最后一刻,一只手插进来,门重新打开了。
并不是文红军,而是另一个年轻男人。他走进电梯,对着柳絮笑笑,那笑容说不出的诡秘得意。
柳絮一脚踹在他裆部,这回踢准了,男人的脸皱成了一团,哀叫着倒在地上。柳絮冲出,推开楼梯间的门,直奔下去。
她跌跌撞撞,恍恍惚惚。因为接连受惊,一系列的动作都是下意识的反应,脑袋里一片空白,天地都是旋转的,眼前的楼梯转着圈绽放,仿佛无穷无尽。
她猛地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
柳絮跌倒在地上,抬头看去,一张似陌生又熟悉的男人的脸孔,正低头朝她看来。然后,一块湿润的带着浓烈麻醉药味道的毛巾盖在了她的脸上。
失去意识之前,柳絮终于想起了他的名字。
马德。
4
仿佛有巨象长鸣,那深沉厚重的嗡嗡声自无名之处而起,震颤着柳絮的骨肉和血液,最后连魂魄都酥麻起来,柳絮的意识随之回流。
她睁开眼睛的时候,那声长鸣犹自横亘着。久久不散。她记起了这小时候常常听见的声音,是黄浦江上轮船的汽笛声。
她躺在一处柔软的地方,睁眼看到的是有着大摊锈迹的铁皮屋顶,她想自己是躺在一张沙发上,挣扎着要坐起来,却发现全身依旧酸软无力,没能成功。
“很多年没见了吧,老同学。”
一个声音从很近的地方传来。
事到如今,已经是图穷匕见之时,这出在幽幽暗暗的舞台上绵延了许多年的生死剧,就要拉下帷幕。
柳絮心思出奇的镇定。她正面对着杀害郭慨和文秀娟的凶手,一种特殊的力量此刻牵引着她,使她远离愤怒或者恐惧这样平凡的情感,她似乎预感到了终结,仿佛一切都早已经安排好,接下来命运就将展示结局。
柳絮攒了一会儿气力,把双腿先从沙发挪到地上,然后手、脚和腰一起使力,让自己勉强正坐在沙发上。马德就坐在她对面看着,没有干涉,让她保持了体面。
柳絮没有去瞧马德,而是打量四周。
放眼看去,柳絮心里骤然一紧。刚才死生无惧的平静,立刻就被打破了。一重又一重的目光自四面八方而来,让她有深陷重围之感。
柳絮定了定神,意识到这种压迫感只是来自无生命的雕像而已。在她的周围,在这间一眼望去三四十平方米的铁皮屋子里,摆放着数十尊形形色色的雕像。这些雕像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还有象、牛、马等动物,都不知在风雨中矗立了多少年,不仅斑驳,而且多有缺损。然而这历经了时光的斑驳和缺损,每一片每一段,都像为它们点燃了灵魂之火,令它们不言不动,却凛凛然蕴了股神气。而今它们汇集在这间小屋子里,高低错落地摆放着,仰面俯首向各方,似在无形无影间切切密密地交流着什么。
屋里的其他陈设极简单,一张方桌几把椅子加上柳絮躺着的沙发而已,侧身于这些雕像之间,变得毫无存在感。靠柳絮右侧有一排大窗,窗外空茫花一片,便是黄浦江了,现下天色未晚,可以看见对岸浦东的幢幢高楼。
“我这是在哪儿?”柳絮问。
这就是柳絮的第一句话。她没有问你为什么抓我,你抓了我要干什么,也没有怒斥马德是个冷血的凶手。就像马德说的第一句话一样,平凡而普通。
“一座孤岛,”马德说,“这里大概是市区最后一片废旧堆场了。其实已经废弃不用,地还荒着没清理。可惜我们开车进来的时候你没能看见,这景色是有点壮观的,几层楼高的钢铁垃圾,还有废弃的车壳子,一座立体的坟慕,迷宫似的,车小虫子一样弯弯绕绕地开。开到最里面就豁然开朗,临着江边一大片的空地,空地里一个二层高的天台,我们就在天台上的铁皮屋里,有那么点世外桃源的意思。”
马德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另一边墙上的窗前,窗台上放着一个小小的孩童头像,原本应该是个全身像,脖子往下已经不见了,只留个小脑袋对着窗外,颇有些诡异。马德手搭在孩童脑袋上,向外张望。
“这里看出去的景色,你在其他地方见识不到。往你这一边看,黄浦江上轮船如过江之鲫,对岸高楼鳞次栉比,如果到了晚上,一片灯火辉煌间还闪着各种霓虹广告,终夜不息。黄浦江是上海的生命河,你可以见到这座城市的生长和活力。”马德说着他背后的景色,仿佛正目睹。
“但是站在我这里看出去,是一片又一片巨大的废弃物堆成的废城,是科幻片里世界末日后的城市模样,好似这座城市已经死去多时了。而我们所处的这间屋子,就在生与死之间。这是看堆场的老头子一手弄起来的,他在这里一住几十年,也是个奇人。”
马德轻拍着孩童的头,说:“这些都是他从下面的废旧破烂里淘出来的,一个人住孤单吧。外面的平台上也有,下面靠平台的空地上也有,像个石人阵似的,是不是感觉有点可怕?他几个月前得病死了,现在知道这座城市里有这么一处隐秘的废城桃源的,也没几个人了,有一天这里开发了,一切全都被清理掉,也就再也不存在了。最近这两三个月,我常常会来这里,一待就到深夜。我发现和这些雕像在一起,反而是会格外孤独的,你觉得和他们在交流,其实却又没有。这种反差。再看看两边截然不同的景象,你会有种遗世独立的清醒,更能看清楚自己,看清楚自己和这个世界的关系。”
马德的声音最初有些颤抖,这对他来说是个巨大的时刻,一切已经发酵了太长的时间,整整九年,今天,他要亲手把裹尸袋的拉链拉上,把棺材板的钉子钉上,让尘归尘土归土。很快他就恢复了平静,变得自如起来,他的声线变得松弛,语气变得舒缓,就像真的只是在和一个老同学聊天。
“最近这两三个月?你是说,从知道我重新调查文秀娟开始吗?”柳絮问。
马德绕着房间走了半圈,站到对着黄浦江的大窗前。
“是的,从那时候开始。”他回答。
“还记得那天王唯给我打了电话,我才知道你根本没有放弃,还有一个警察在帮你。我特别害怕。我站在这里,看着太阳慢慢落下去,整个世界安静下来,黑夜流淌在灯火与星光之间。一直到凌晨,我感觉到背后的废墟、沉默的雕像把我和面前的世界连接在一起。一下子,我就想通了。我在怕什么呢,在文秀娟已经死去九年的今天?”
马德踱回到柳絮的面前,在椅子上坐下,翘起一只脚。
“既然九年前就已经开始,只有一路走下去,直到终点。今天,我和你都站到了终点,我想问你,后悔吗?”
马德却没有等柳絮的回答,而是略略侧过头,对着另一个方向说:“老费,怎么你就想一直躲着了,有意义吗?”
费志刚从一扇门后走出来,远远地站着,一句话都没有说,看着柳絮,脸上神情复杂。
柳絮有十天没有见到自己的丈夫。她还记得费志刚对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那是十一月二十五日的清晨,他说“我去上班了”,几小时后,她在精神病院门诊大厅见了他最后一面。
此时此地,两人重逢。
“你在尸池里把我捞上来,为的就是今天么?”柳絮说,“我真希望我们从来不曾认得。费志刚,你很恶心。”
费志刚怔怔地看着她,竟淌下眼泪。
柳絮却把视线从他脸上挪开,瞧着马德,问:“所以,文秀娟是你们两个害死的,再加上战雯雯?那么郭慨呢?”
“不是我们两个,也不是我们三个,柳絮,你还不明白吗?不过没关系,我们是老同学了,走到今天这一步,我也不愿意,所以至少我会让你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不用说得这么好听,马德。你只是需要我来做听众,对吗?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我,会减轻一点你的负疚感,还是会增加一点你的满足感?”
“你真是让我有点儿吃惊了,老同学。”马德看了费志刚一眼,说:“老费,你见过你老婆这么犀利的样子吗?”
费志刚没有回答。
“看来今天我们不会很快结束,老费,要不你去弄点咖啡吧,我有一袋蓝山扔在厨房的,还有咖啡机也在那儿。”
费志刚叹息一声,扭头离开了房间。
“那么,真的是所有人,对吗?委培班的所有人!”柳絮并不理会丈夫,盯着马德的眼睛问。
“也对,也不对。其实最开始的时候,除了战雯雯,没人真的想杀文秀娟。”
马德的眼皮微微垂落,像是在回忆九年前的往事,原本洒进房间的一缕斜阳忽然不见,整间屋子阴冷黯淡起来。柳絮双手使力调整了一下坐姿,发现身体软麻无力的情况没有得到一点改善,也许马德还对她用了点其他药物,来确保安全。
“你知道那个时候,我在毒理实验室做过一段时间的实习生。”马德开口说道。
柳絮的心脏不禁怦怦地跳起来,她甚至觉得文秀娟的魂魄就飘荡在旁边,和自己一起倾听着。
“作为实习生,通常我都会留到最后,把实验室收拾干净。因为那儿特别的安静,所以很多时候,我会一个人待在毒理实验室看书。我总是把灯都关了,只在一个角落里留一盏小灯,那个地方比较隐蔽,谁要是经过的话一眼是看不见我的。三年级刚开学,有一天晚上,我正在毒理实验室看书,就听见有动静,悄悄走出去,发现是战雯雯。她偷偷摸摸地东翻西找,我站在她后面看了一会儿,忽然明白过来,她应该是在找药物。我直接就问,你是在找毒药吗?她吓了一跳,非常非常的紧张,可她完全没有否认,说对的,我在找能把文秀娟毒死的东西。这反倒把我惊到了,我没想到她这么坦白,一副豁出去了的样子。而且,在看到我,并且被我猜出要干什么之后,战雯雯又回去继续找了,像是我不存在。我傻子一样站在那看她找药,然后问她,我说我知道你喜欢项伟,可你为了给他报仇要做到这一步吗?她说对的,文秀娟不配活在这个世界上,你要么现在就报警,要么就只当没看见过我。我当时看她的模样,就知道她已经下定决心,是劝不住的。陷入爱情里的女人,往往把对方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重要,虽然其实战雯雯只是单相思。她说那些话很平静的,平静到让我觉得,如果她找不到合适的药物,会直接拿一把水果刀去捅了文秀娟。”
“那阵子其实我对战雯雯有点好感,当然离爱情还远。我和她说,我不会报警的,如果你相信我,我和你一起想办法,我也特别讨厌文秀娟,但说真的没必要把自己搭进去。我很熟悉毒理实验室,能找到哪些东西,我心里清清楚楚。那天晚上,在毒理实验室,我和战雯雯选定了铊来做毒物,我也劝她,用不着真的害死文秀娟,但必须给她一个教训,项伟所遭受的,要还报到她的身上。接下来就是怎么下毒这个问题,想要不把自己搭进去,除了选择合适的毒药,方式更重要。这个事情,首先就得有一个过程,如果一次投大量的铊毒,短时间里产生非常剧烈的人体反应,立刻就会被发现。稳妥起见,要分成小剂量多次下毒,可次数一多,凭战雯雯和我两个人,未必可以做到天衣无缝。我问战雯雯愿不愿意赌一把,当时的情况是整个委培班人人都恨文秀娟,程度不同而已,如果能争取到更多的支持,这事情就好办了。然后,就在开学第二个星期的一个晚上,我们通知到了所有人,找了个空的教室开会。哦,当然你和文秀娟不在其中。”
那个酷热的夏夜,是马德永远都无法忘记的,不单单是他,也包括战雯雯、费志刚,以及委培班的所有人。因为他们的人生,他们的命运,他们在这个世界上和在自己心中的位置,被永远地改变了。当然,也包括那些没有到场的人,包括文秀娟,柳絮,郭慨。
大多数人在当时还无法清楚地认识到这一点。大概八点半的时候,所有人都到齐,战雯雯把门锁了,马德去把每一扇窗户都关上,气氛随之凝重起来。两个人邀约大家来开会的时候,并没有明说是什么事情,但每个人都答应了,而且没有人追根问底。
教室里只开了一半的灯,没有空调,没开电扇,只是坐下来关门关窗的工夫,许多人的汗水就让头发紧紧贴在了头皮和面颊上。燥热从外而来,自内倒逼,让人无处可去。
战雯雯先发声,她说项伟的苦难,说文秀娟的卑劣,说自己要干什么,也说了在毒理实验室如何被马德撞见。她说得词不达意逻辑混乱,但却足以让所有人感受到她的心情和决心。
“那天晚上,一进到教室里,我就有种感觉,那就是大家都知道是为什么来的。”不知不觉间,马德已经把翘起的二郎腿放下,他双手手指交叉搁放在膝上,整个人的状态变得紧张起来,像是回到了那间封闭的教室里。
“战雯雯说到她要杀了文秀娟的时候,我以为会哗然,至少也有骚动,可是没有,所有人都没有表情没有动作没有声音。那个时候,我的心就定了,我知道,这就是人同此心。我对大家说,我之所以劝住战雯雯,不仅仅因为不能让她真的变成杀人凶手,更因为这并不是她一个人的事,而是我们整个委培班的事。原本应该属于委培班的项伟走了,而文秀娟还留着。我们来这里学习是为了救人而不是杀人,但是文秀娟却没有资格成为一个救人的医生,她必须付出代价,否则这个世界就太没有公理了,我希望我们可以达成一个共识,那就是文秀娟必须被甄别掉,哪怕我们为此使用一些见不得人的手段,哪怕文秀娟会受到一些伤害,就像她给项伟造成的伤害一样。我说完这些,把锁上的门打开,说如果你们有谁不同意,想离开或者报告学校甚至报警,没有关系,现在就可以出去。但是我和战雯雯会待在这里。”
马德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看着柳絮,笑了笑。
“你能猜到结果,对吗?两分钟以后,我重新把门锁上了。我们就此达成了一个同盟,一个对文秀娟集体投毒的同盟。”
“太可怕了。”柳絮低声说。当所有人都有可能下毒,所有人都会为别人打掩护的时候,要提防就太困难了。她还记得自己当初和文秀娟一起分析下毒场景,首先排除掉的,就是“众目联睽之下”。
“难以理解吗?其实并不。”马德摇了摇手,说到这里,他已经从回忆的情境里抽离出来,重新变得放松。
“你要知道,那个时候没人真想杀了文秀娟。我负责提供铊给大家,每个人都拿一点。可其实,并不是每个人都会去下毒的,有的人从来没有动过手,他们做的,只是保持沉默而已。”
“不动手同样也是帮凶!”柳絮说。
马德耸耸肩,“我同意,但是,大家这样做,你真的会特别奇怪吗?到底是什么,让医学院最优秀的一个班,让一群道德感高于水准线的年轻人做出了这样的选择?扪心自问,如果你早就是委培班的一员,如果你和文秀娟不是好朋友的关系,如果你当时在那间教室里,你会离开吗?”
柳絮没有回答,她不知道答案。或许她是知道的,以自己的懦弱,恐怕没有勇气一个人站出来,走出去。想到这里,她就明白了,马德其实并没给大家离开的机会。委培班里是有沉默者的,并不是人人都动手下了毒,沉默意味着犹豫,意味着挣扎,一方面,他们无法放任自己成为一个加害者,另一方面,他们也无法为了文秀娟这样一个深深憎恶的人,而去出卖同学。如果马德给大家一天的考虑时间,甚至把当时的说法换成愿意的离开,不愿意的留下,情况或许会不一样。
“那么,到底哪些人下了毒,哪些人没有,你现在可以告诉我吗?”柳絮问。
马德摇摇头。
“以我现在的处境,我以为你已经不准备再保留什么秘密了呢!”
“当然,事到如今,我没必要对你再隐瞒什么。”马德冲柳絮笑笑,柳絮心里一沉,刚才她多少有点试探的意思,现在看来是毫无侥幸了。
“我的意思是连我也不知道都有谁下了毒,谁又没有下毒。我们有一个地方,今天谁成功下了毒,就在那儿做个记号。我们约定了每次下毒的剂量,非常微小,如果最近一天或几天的标记比较多,其他人就不会再投毒,以免剂量过大,危及性命。至于谁用什么样的记号,我们没有约定过,爱刻什么刻什么,一个人每次刻不一样的记号也有可能。所以,你只能知道今天文秀娟被投过几次毒,却不会知道是谁下的手。”
“刻记号?在什么上面刻记号?”
“你见过的,那张课桌。”马德微微一笑。
“桌面上刻满了记号的那张课桌?上面有金木水火土月日标记的课桌?”
马德点头,“你能破解出这个规律来,也真挺不容易。”
柳絮总算知道,为什么除了七个时间符号,其他都一直找不到规律,原来它们根本就没有规律!
可是这张记录着文秀娟每天被投毒次数的课桌,后来是被当作信箱在使用的啊!想到文秀娟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一边小心翼翼地把寄予了全部活命希望的信件放进信箱,一边又对信箱上那些密密麻麻的符号视若无睹,柳絮就一阵心悸。
这样的玩弄太残酷了。
柳絮尽可能地克制着自己的愤怒,不想给马德炫耀和得意的机会。她也知道马德不会给她太长的时间,在她完全恢复体能之前,马德一定会下手。
“既然你们一开始没想下杀手,那么文秀娟到底是怎么死的?”
“自作孽不可活。”马德说这句话的口气,仿佛他在正义的一方。
“这要从那封信开始说起,你知道那些信的,对吧。不得不说,文秀娟真的是一个聪明人,如果下毒的人只有一个,我相信她会成功的。可惜她不知道所有人都有份,所以她的身份一开始就暴露了。我们开了一个会,最后决定由我来给她回信,目的是为了更好地控制事态,知己知彼。可是,自从你介入进来,事情就慢慢变得紧张了,主要还是警察,你报了警,文秀娟又居然否认了,这种情况不在我们任何预案里。虽然警方最终没有介入,但是搞不清楚文秀娟在想什么,大家都有点慌。人都是胆怯的,下了这么久的毒,其实是越来越害怕。很多人都想收手了,毕竟以文秀娟当时的身体状况,已经严重影响学习,被甄别掉的可能性很大,目的算达到了。不过在收手之前,还是要搞清楚文秀娟的想法才保险——到底为什么她不报警,反倒想和下毒者私下见面。”
说到这里,马德抿起嘴微微摇头,然后又咧开嘴巴无声地笑了起来。
“真是没有想到啊,但也不愧是文秀娟。”他感叹。
“是在那年的圣诞夜吗,你们约在了松树林对不对?所以你把文秀娟的真实意图套出来了?”
“不是我。”马德指指后面厨房方向,费志刚躲在里头做了好久咖啡了。
“文秀娟想要的远不止是不再被下毒,她想要掌控下毒者的人生。对她来说这就是一场赌博,要么输掉自己的命,要么赢到别人的命。以她的性格,就算我们停手,她也绝不会放弃,她太狠了,对自己都能这么狠,把自己的命都当作筹码了。明白了这一点后,我们就被她逼到了死角。如果我们停手,她却继续追查,所有人都会活在阴影里,这是颗定时炸弹,而如果她真的被甄别,下毒这件事一定会被她用作自救手段的。”
“所以你们就决定杀死她了。”柳絮说。
“其实并没有一个集体决定,不是所有人都像我这样了解文秀娟。但是,总要有人做出决定的。文秀娟能猜到这个结果,其实她最后写过一封求饶信,她愿意奉献一切。一切,你懂那是什么意思吗,那就是从精神到肉体的全部。这可不是空口说说的,她把自己最大的把柄交到了我的手上,她说自己杀了姐姐文秀琳,还说自己谋杀她妈妈包惜娣未遂!”
“啊。”柳絮这才知道,文秀娟竟然还尝试杀过自己的妈妈!
“她把这样大的秘密交了出来,来换我们停止下毒,来换自己活下去。不得不说,对一个年轻男人,可以完全掌控一个女人,甚至她竟然心甘情愿地做一个奴隶,这还是很有诱惑力的。”
柳絮感到由内而外的恶心,对马德,也对文秀娟。她强忍着不适,问:“那你为什么没有接受呢?”
马德苦笑,“因为我不敢啊。文秀娟就是一条毒蛇,如果我接受了,有一天必定会被她咬死的。想想看她为了给自己挣出一条路对姐姐和妈妈做的事情,当事后我把这些一一查证的时候,真心庆幸当时我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柳絮默然半响,说:“所以你的选择就是把铊毒抹在解剖尸体的胸腔里,让文秀娟大剂量直接接触是吗?”
“是的,可惜后来处理尸体的时候出了点岔子。要不是那样,这件事情就做得天衣无缝了。说实话,如果郭慨没有查到王唯那里,我就不会下决心对他下手,而你今天也不会在这里了。”
“你的意思,让你天衣无缝地把文秀娟杀死,反倒对所有人都有好处了?”
“难道不是吗,这件事本来已经过去了,本来可以永远地过去。你看看,我们班在医疗岗位上的所有同学,这些年简直是拼了命地在给人治病,取得了多少成绩?上海医疗圈子里都有和生委培系的说法了。愧疚也好补偿也罢,我觉得用文秀娟这样一个人,换来这些,是值得的。再说,老费这些年这样对你,把你养在家里对你百依百顺,你以为又是为了什么?”
“我以为?”柳絮的嘴唇哆嗦起来,她凄凄惨惨地一笑,说,“所以费志刚救我娶我,全都是安排好的是吗?”
“救你是的,但是娶你……”马德回头看了一眼,费志刚迟迟没有把咖啡拿出来。他叹了口气,说:“他是多多少少心有愧疚,但也不会为了这个去娶一个不喜欢的人。反而因为这件事,对你是挺纵容的了。”
“可是你呢?”马德身体微微前倾,似笑非笑地盯着柳絮。
“你把他逼到今天这样,把我逼到这一步,把整个委培系逼得惶惶不安,把你自己逼到了这间铁皮屋子里,为的可不是文秀娟吧?我没说错吧老同学,你为的是另一个男人啊。”
“一个被你杀害的男人。”柳絮憋在心里的复杂情绪终于开了个口子,她的心湖开始翻腾,整个人微微颤栗起来。
“是你杀了郭慨,对吗?你伪造了一封信把郭慨骗到了蓝色酒吧,你扮成了个女人把他引到出租屋,是你亲手杀的他,你这个刽子手!”柳絮开始哭。
“并不全对。比如那封信真的是九年前就贴在信箱里的,当时为了防备警方,如果查到这一步,可以分散注意力争取更多时间。我也没想到九年以后还贴在原处,结果准备好的做旧信倒没用上。还有呢,那晚在酒吧里是他主动搭上来的,他肯定是认出来我是谁了,我猜他一定是以为自己抓到了条有价值的线索吧。我这就是姜太公钓鱼,用直钩,鱼啊自己咬上来,能怎么办?”
马德语气轻松神色轻佻,说到最后,甚至摊摊手以示无辜。
柳絮却完全失去了先前的平静坚毅,她泪如雨下,问:“他在最后的时候,有留下什么话吗?”
“也许他说了些什么,但我可不知道。我把他扔浴缸里了,没时间看着他死。整个房子要清扫痕迹还得留下点假线索,一堆事情要做呢。最后离开前我进浴室看了一眼,确认他已经死了,就这样。”
柳絮开始大喘气,不停地摇着头,一时间竟难过得无法自抑。
看到面前的人近乎崩溃,马德的满足感油然而生,他感受到了一种异样的滋养,养分来自于柳絮的愤怒痛苦绝望和无助。他感觉自己站在生与死的中心,对生或者死,都有着完全的掌控,那是一种超越了凡人与俗世的强大。
“老费。”他喊道,“出来看看你老婆吧,趁现在,你要不要再说几句话啥的。”
费志刚从厨房里慢慢走出来,沉着脸并无什么表情,把两杯咖啡放在马德和柳絮之间的小矮桌上。
“就弄了两杯?”
“我不喝。”费志刚说。
“我看你老婆也没心思喝了。你有点慢啊。”
费志刚默然不语。
“你坐这儿吧,怎么样,和柳絮说几句话吧?”马德站起来,按着费志刚的肩膀,让他坐到了椅子上。
费志刚浑身不自在,想要站起来,马德却按着他,说:“坐着吧,怕什么呢,是你不认得她了,还是她不认得你了?只是把彼此看得更清楚些罢了。”
费志刚看了柳絮几眼,视线就垂落下去。柳絮的情绪开始平复,她拭去眼泪,打量眼前的人。没有目光的交汇,也没有言语,一时之间两人陷入沉默。
马德绕到柳絮这一侧,他抱着手站在柳絮的侧后方,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忽然低下头对柳絮说:“我已经解答了你想知道的问题,但其实我这里倒还有一个疑问。今天如果不是我赶得快,差点你就逃走了。文红军说你收到个短信,谁发给你的?”
柳絮抿唇不答,马德也并不等她的答案,她的包就扔在沙发上,马德倒提起来,包里的东西散落在沙发上。
马德从里而捡出手机,便看到了那条短信。
“有意思,这会是谁呢?”马德拿着手机,走到柳絮的侧前方,看着她的眼睛。
发来短信的是个正常的手机号,不是乱码。马德笑了一笑,回拨。
铃声在费志刚的身上响了起来。
柳絮瞪大了眼睛,吃惊地望向对面的丈夫,而费志刚的表情却瞬间变得紧张起来。马德悄无声息间已经把窗台上那枚铜头抓在手里,手机铃声响起的下一秒,铜头就狠狠挥在费志刚的脑袋上,费志刚摇晃了一下,身体向前软倒,椅子和矮桌一起被带翻,咖啡泼溅在他身上。
马德举着铜头,微微向费志刚俯下身,观察了一下他的状态,终究没有补第二下,站直身,推了推眼镜,对柳絮笑笑。
“挺好的蓝山,可惜了。不过就算不洒,这一杯我也是不敢喝的。看来,你老公的底线就是把你送进精神病院养着,要再进一步,就不忍心了。人真是感情的动物啊,冲动起来完全不顾忌后果,只好让他休息一下了。”
柳絮的身体向着与马德相反的方向尽力挪动着,然而也只是在沙发上躲远了几尺而已。她看着费志刚蜷缩着倒在地上,血从头上涌出来,惊恐地说:“你把他杀死了?”
“与其到现在来关心别人,你不该更多考虑一下自己的死活吗?”马德托着铜头的手一颠一颠,仿佛随时要朝柳絮砸过来。
“你这个魔鬼,魔鬼!”柳絮发着抖对他喊。
“不不不。”马德笑着对柳絮摇头,尽管他的笑容此刻已经走样变形。
“我杀死文秀娟完全是被她逼的,我杀死郭慨是被你们两个人逼的,而现在这样,是你逼我的,原本这一切都不会发生。要说魔鬼,文秀娟才是真正的魔鬼,好在这个魔鬼已经死了。”
“你和文秀娟是一样的,你们根本没有区别!”
马德慢慢向柳絮靠近,说:“这就是你最后的挣扎了吗?在言语上把我和文秀娟等同起来,这是你的精神胜利法吗?可笑。”
他俯瞰缩在沙发上的柳絮,像在看一只垂死的小动物。太阳此刻从云后移出,已是夕阳斜照时分,刺目的光从马德背后涌来,让马德的身躯看起来黑沉沉一团,分不清眉目。他像个黑洞,把周围的光都吞没了。
柳絮用手撑着身体,艰难地站立起来。她摇摇摆摆,仿佛有巨大的压力要将她压倒在地上,但终于还是站稳了。
她平视马德,说:“那么,你能告诉我,你到底恨文秀娟哪一点吗?从一开始,你就是操控一切的那个人,而不是战雯雯。战雯雯还有充分的理由,那么你呢?仅仅出于对文秀娟人品的厌恶,是不可能让你做到这一步的。”
柳絮依然恐惧着,她的声音依然发着颤,但还是把这一段话完整地说完了。
马德愣了一下,停下脚步。
“我这样一个女人,现在站在这里,我有直面死亡的勇气。你呢,你手上沾了那么多的血,你连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都看不清,还是你根本没有直面自己的勇气?”柳絮对他不屑地笑了笑。
马德忽然也笑了,“没什么不能说的。我的确恨文秀娟,那是因为她打骨子里看不起我。她是那样一个八面玲珑的人,但是我一眼就看穿了她的虚伪。第二学年,除了项伟之外,委培班所有人都极力地疏远她,有一天她找到我,想和我一起复习,结个学习对子。这是想从我身上再找一个突破口呢。我没同意,我现在还记得她的表情,特别特别特别的惊讶呢。”
马德用重音连说了三个“特别”,显然文秀娟当时的反应,让他记忆非常深刻。
“是啊,我是班里唯一的一个从农村考上来的,其他同学不是上海人,就是来自其他城市。在委培班,除了文秀娟,属我最不合群,和大家像是两个世界的人。既然同病相怜,我有什么理由不接她伸过来的橄榄枝呢?而且我的成绩又垫底,说起来最可能被甄别的是我呀。呵呵,当然,我最后也的确没有逃过甄别的命运。”
“可是,我花了多么大的努力,考到了上海医学院,进了委培班,我站到上海这片土地上,不是为了让人看不起的。这份来自文秀娟的别有用心的施舍,我绝对不会接受。”
“仅仅因为这样,你就这么恨她吗?和战雯要比起来,还真是微小的理由。”
“一个人的尊严,有时一文不值,有时万金不易。”
“不是的,马德。这不是你真正的理由。”柳絮摇头,“你还记得你被甄别后,班里开的那个告别会吗?至今我还记得你当时说的一句话,‘被甄别不是末日,我对自己有信心,来日方长,我们会再见’。那时我钦佩你受了这么大的挫折还不气馁,相比一时的考试成绩,这是能让人走得更远的东西。如今我才明白不是这样的。”
马德的微笑渐渐隐去,表情变得认真起来。眼神里却多出了些许疯狂的味道。
“你倒说说看,不是这样,那是怎样?”
“就像你刚才说的,你的家境不好。实际上你是班里家境最差的那一个,而不是项伟。项伟会跳楼,不仅因为文秀娟,更多的是无法面对父母。而你背负着父母的期望,背负着村子里乡亲们的期望,你被甄别后,承担的压力要比项伟更大。回想起来,这么大的压力,当年却完全没有在你身上表现出来,这太不正常了。”
“韩信都受了胯下之辱,相比之下小小的甄别又算得了什么;诸葛二十七岁才作《隆中对》,我离开医学院二十一岁,还有大把的时间。”
柳絮能感觉自己的麻软无力在一点点消退,不论自己要如何反抗,都得有力气才行,哪怕这力气与马德相比毫无胜算。她极力为自己争取着时间,所以挑选着能够打动马德的话题,揣测着他内心的想法,寻找着自己一闪而逝的疑惑和灵感,努力地把对话继续下去。然而此刻,当马德的这句话一说出来,就像有一道光,把马德这个人从里到外照了个透亮。
“马德,你不是韩信也不是诸葛亮,但是你有一点和他们是一样的,就是渴望出人头地!你要证明自己,曾经你是你们家乡最好的一个,但在上海,在医学院的委培班,你所骄傲的一切荡然无存,你被踩在了泥地里,拼命地要挣一口气来呼吸。你痛恨文秀娟看不起自己,但你也很清楚,你的确有很大的可能被甄别掉。为了不被甄别,你会做什么?”
“先把文秀娟甄别掉,给自己多一年的时间。”马德用既不肯定,也不否定的语气淡淡地说。
“不仅仅是这样,你发现了一个凌驾于委培班所有人之上的机会,你把一根绳子套到了每个人的脖子上,而绳子的另一头则攥在你自己的手里。文秀娟之后,你变成了班长,你是怎么从一个被大家忽视,凡事跟在别人身后的透明人,变成委培班领导者的?就在战雯雯进毒理实验室的时候,你看见了这个机会。这个机会不仅能让你从泥地里挣扎出来,还能让你变成人上人!于是,你成为了委培班所有人终极秘密的发起者。组织者和自然而然的掌控者,是的,第四年你被甄别了,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你一定早就想好了退路,甚至你是主动考砸被甄别的,与其让一个知道秘密的人游离在集体之外,不如你自己退一步。现在委培班所有人都是年轻有为的医生,前程远大,而你在做医药销售,听说已经是你自己的公司了,你现在卖药给医院,以后可能卖更多的大型医疗设备,只要是你提出的要求,他们都不能拒绝,永远都不可能!你把原罪给了他们!文秀娟赌上了自己的性命想要赢得下毒者的人生,而你要赢得的是委培班所有人的人生,马德,你和文秀娟都是一样的,你们都是魔鬼!文秀娟最后写求饶信,把最致命的把柄送到了你的手上,但这封信你给其他人看过吗?你给过其他人另一种选择吗?你一定没有,只有文秀娟死了,你才能永远地控制住别人!”
柳絮捂着心口,声嘶力竭地吼出来最后几句话。她吼得眼泪鼻涕全都流下来,却不低头,狠狠地盯着马德那张总是带着伪笑的面孔,盯着他那一双藏在镜片后面的疯狂得肆无忌惮的眼睛。
“真是让人吃惊,老同学,你让我刮目相看了。”马德用没有一丝高低起伏的语调赞扬柳絮。
“但这个世道,不是每个聪明人都能活下来。我知道,药劲快过了。”
“我和老费商量过抓到你以后怎么办,要么用药物让你疯得更厉害,要么让你彻底消失。那你呢,你盯在我屁股后面追了这么久,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
马德抓着铜头的手慢慢举起来,太阳穴上的青筋鼓出,“你想过当你真正站在一个杀过两个人,并且打算把你也杀掉的人面前时,要怎么办吗?”
话说了半句的时候,马德就恶狠狠砸下了铜首。
要怎么办?马德并没来得说出这几个字。
柳絮捂着胸口的右手从外套内袋里抽出一个短小的物体。这段时间以来,她照着记忆,也照着郭慨的幻影,把这个动作练习了千百次。屈膝,左手护在面前,右手刺拳冲出!她紧紧地握着拳头,然后弹簧刀的刀锋弹了出来。她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向前刺出这一刀。只是她毕竟还没有恢复,药劲仍然在,动作不免有些慢了。
马德向后一躲。
可是他后撤的那只脚忽然被一只手握住。那只属于费志刚的手没有多少力气,但足以让马德的身体失去平衡。刹那间,刀锋入胸。
铜首掉落,擦着柳絮的左臂砸在地上,马德仰天倒下。
他瞪大着眼睛,伸手摸着胸前的刀,鲜血从指缝里涌出来。
柳絮知道,自己刺中了心脏。
马德张着嘴,发出低低的哀嚎。他抽搐着,眼镜斜搭在额头上。他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瞳孔努力散发着生命最后的光,那里面写满了不相信。片刻之后,他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命运,意识到自己的一切连同生命就将终结。
他哭了起来,绝望地嚎啕大哭,只是已发不出太响的声音。
柳絮看了看自己的手,这双颤抖着的手竟没有染上一滴血迹。她从沙发上拿起一个药瓶,是刚才马德翻找手机时一并从包里掉落出来的。她拧开瓶盖,倒了一把在掌心,吞下去。
此时,她听见马德收了哀声,正低低地,沙哑地,拼了命地开始叫她的名字。
像是在最后时刻记起了什么,一定要告诉她。
柳絮走到他的身前,就这么看着他那么努力地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叫着自己。片刻之后,柳絮终于弯下腰。
“她没那么快的。”马德断断续续地说。
然后柳絮才意识到马德说的是“铊”。
“铊没那么快的,文秀娟接触了尸体,皮肤接触,中毒,并发症,但不会那么快,她不可能那么快就死。一定有别人也下了手,不止我一个要杀她,有别人和我一起动了手。”
“那个人是谁?”柳絮问。
一声悠长的轮笛于此时响起。它自江上而来,乘着西落的斜阳,在这片废墟间萦绕。它徘徊于围绕着江边平台的重重残雕之间,激荡在铁皮屋里那一道道无声的目光之中,嗡嗡作响,久久不去。
轮笛熄灭的时候,马德还残存着一丝挣扎。
柳絮把耳朵伏低到他的嘴边。
“那个人是谁?”她再次发问。
“我也不知道。”马德说出了最后的话语。
5
二〇〇七年的清明是个晴日,与两周前柳絮离开精神病院的那个阴冷上午,已经完全是两个季节了。
去年十二月的江边凶案,当日警方从柳絮体内检出了过量的文拉法辛,这种抗抑郁的药物如果服用过多,将可能使病人在短时间内走向与抑郁相反的另一个极端——躁狂。根据开出此药的精神卫生中心赵医生的证词,长期在他处看病的柳絮不仅患有抑郁症,更可能患有精神分裂。费志刚和郭父郭母亦提供了相应的佐证。据此,检方不再纠结于柳絮算不算防卫过当,直接认定她在作案期间无行为能力,无须承担刑事责任。
在看守所的时候,柳絮又见过几次负责郭慨案的老烟枪刘警官,他没给过好脸色,在这宗案子里,他居然被一个精神病人抢了先,并导致了案犯死亡。至于由郭慨牵扯出的文秀娟死亡疑点,警方找文红军谈了一次后,尊重死者家属意见,并未重启调查。
应直系家属费志刚的要求,柳絮在经过不长时间的治疗后,就被接出了精神病院。
走出精神病院大门的时候,柳絮对费志刚说,现在还差一件事,我们就两清了。费志刚说你现在是精神病人,不能协议离婚的,你别让我起诉你离婚吧,这事情能不能先缓缓?柳絮沉默良久,说那就分开住段时间。费志刚同意了。
费志刚告诉了柳絮另一件事,今年是文秀娟离世十周年,项伟提议同学们在清明节的时候给她祭一祭。所有人都已经答应了。在此之前,马德被确认为毒死文秀娟凶手的消息,也已经被委培班所有人知道。
柳絮有些诧异,问:“所有人都去吗,文秀娟姐姐和妈妈的事情,他们都知道吗?”
“除了项伟和我,其他同学都不清楚文秀娟有这样的……过去。”费志刚答。
“那么,你会去吗?”费志刚又问柳絮。
“为什么不呢?”
所有委培班的同学都在和生医院工作,又是科室骨干,平时请假都很困难,更别提在同一天请假。但四月五日这天,他们都办到了。文红军也来了,他在墓前放了束白花,却没摆供品,也没点香。他看委培班的每一个人,都像是在看陌生人。
人们散在周围,不成队列,除了费志刚和柳絮,没有哪两个人是一起挨着的。
项伟先上去,点了三炷香,鞠过躬,把香插在慕前。他对着碑出了会儿神,也许在心里说着什么话,然后他蹲下,取出一摞信件,在火盆里烧掉。
柳絮望着光焰熊熊的火盆,决定第二个上去。她拿起搁在树下的木板,在所有人的目光中走到文秀娟的墓前。她把木板的一头放进火盆,火舌顺着板子蹿上去,把那些神秘的符号照亮。木板发出哔哔啵啵的声音,但把它点着是个漫长而艰难的过程,等到火盆中所有的纸张都燃尽,木板也还是顽固地保持着原本的状态。灰烟自底部袅袅升起,斑驳的木色桌面被熏黑,上面那些写满了罪恶的毒符,还留下大半。柳絮把木板斜靠在墓前,她本想让这东西在世间消失,现在看来,那一头的文秀娟并不想再见到它。她看着相片上的文秀娟,觉得应该说些什么,又实在无话可说。
每个人走到碑前,都会对着文秀娟的相片看一会儿,也许在心里对文秀娟说着话。他们也会对着那块烟雾缭绕的木板多看几眼。
是在分辨自己当年留下的痕迹吗,柳絮心里想。
没有人流泪。
这是委培班第一次对文秀娟进行正式的祭拜。但想必这样的祭拜,文秀娟不会喜欢。柳絮看着那一张张苍白憔悴的面孔,她看得非常非常仔细,想要从微小的表情变幻中得出某个结论。但她什么都看不出来,她只是有一种感觉,每个人从墓前走回来后,都仿佛更轻松了些。
柳絮以为祭拜便这样无声地落下帷幕时,却走来一队僧侣。领头的披着袈裟,双手合十,神情肃穆,宝相庄严。他们环着墓穴站定,开始唱念起大悲咒来。
柳絮看了看文红军,他脸上有惊讶的表情,项伟也是。费志刚同她对视一眼,想了想,低声问她。
“需要我去打听一下,是谁请的法事吗?”
是谁,那么想要安抚文秀娟的魂灵?
梵音如焰,天地间许多无形无质的东西,此时似被扫荡一空,这片白昼阳光下的墓园,变得悠远深阔。
“不用了。”柳絮轻轻摇头,“我……不再关心了。”
她提起树下沉甸甸的背包,返身往墓园外走去。走了几步,她听见身后有小小骚动,转回头看,见那原本烟雾缭绕的木板,正燃起熊熊火焰。
青浦的福寿园,与文秀娟的埋骨处,是在上海两个不同的方向上。柳絮赶到福寿园时,已过了下午四点。墓园里的祭扫者们正在往外走,柳絮逆流而上,行至深处,在郭慨的墓前盘膝坐了下来。
“我来看你了。”她微笑着说。
墓前摆了青团、松糕、橙子、香蕉等供品,还有百合花。郭慨的父亲母亲,已经在早些时候来过了。
柳絮打开背包,取出一支用塑料纸包好的红玫瑰,把包装纸拆开,将这朵还未盛放的玫瑰放在了墓前。
然后,她把包里其他的东西也拿了出来。
《犯罪学》《侦查讯问》《痕迹检验》《侦查心理学》《犯罪动机与人格》《刑事侦查学》……
当她坐在这儿,把这些书一本一本摊在面前的时候,心中涌动着一种感觉,仿佛郭慨就在这里,他正在坚定地凝望着她,正把手按在她的肩上,让她肩头变得沉甸甸的。
她并没能看见郭慨,也许她再也无法看见他了。但她就好像同郭慨在一起似的,虽然他们从未在一起过。
她来到这儿,是想把这些书在墓前烧去。书她都已经看过了。每一本书,连同里面的那些故事,以及构成故事的每一个字,那一笔一画背后的心情,她都已经看了很多遍,很多遍。是时候,让这些故事回到那一头去了,带着她的心情,这是她写给他的回信。
然而现在,她忽然想等一等。趁着夕阳还在,她想再多看看它们。
柳絮随手捡起一本书,翻开。
我走进病房的时候,她常在床上看书。
也许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病情,但苍白的脸上仍写满了骄傲。
哪怕她的生命已到尽头,但只要还驻留在这世间,就是最美丽的。
我和她聊了一会儿,东拉西扯,不着边际。她有些倦了,但并不赶我。即使对我这样一个关系普通的朋友,在这样的时候,她还是能有最大的耐心。
维持着这样的客气,她应该很累吧,我知道。
我给你耍套拳好么?我说。
我倒不知道你还会打拳。她笑笑。
我站好了,摆起功架子。然后,我扎了个马步,右手一拳击出。
黑虎掏心呀!
她咯咯咯笑起来。
我一路笨拙地打下去,她就这么笑了一路。也许她以为,我打这套拳,就是博她一笑的。
也没错的,但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
在能看不见的层面,我释放出积聚了多年的能量,用意志牵引着,通过这一套拳脚动作,去搜寻天地间那丝最隐秘的生机和活力。
我的汗珠一颗颗砸在地上,我的手和脚都开始发抖。她越发地开心,觉得我表演得好用心。
我终于接触到那片最恢宏的光,那是这个世界所有生命最初和最后的归宿,有一刹那我甚至以为,那是我们出生前和死去后的所在。
那片光顺着我铺就的路径漫卷而来,整间病房都温暖起来了。然后,她的身体开始亮起来,那片光聚拢到她的身上,凝成一个光茧。
我终于打出最后一拳,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光茧渐渐隐没到她体内,我傻乎乎地咧开嘴笑起来。
曾经我幻想过,当我能量的果实最终成熟,我会变成这个世界上最帅的大侠,抱着她飞上天,看看她惊讶的模样。
没想到连我自己都没飞过,就这样把能量用掉了。
也好,她可不是一个看到超人就发花痴的蠢女人。
我宁愿像现在这样,坐在地上看她笑得前仰后合。
多好呀,如果能这样一直看着她。
(感谢我的太太赵若虹在本书写作中提供的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