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纸搁在垫板上,垫板搁在床单上,灯光幽暗。文秀琳停下来,咬着笔杆。她面朝里在床上侧着,墙上灯影晃动,扭回头,见文秀娟站在妈妈的床前。
她心里一动。倒并不是担心什么,这么些年过去了,妹妹也早觉昨日之非,不可能再有念头。可这心头上的悸动,却又是为了什么?当年的事情,给秀娟留下了伤痕,可谁又知道,自己心里的烙痕,也时时刻刻会痛起来,不得安宁。
那一年,她们还太小。小到不懂感激母亲生育之恩,只是一腔的怨气,觉得一切都比不上班里其他同学,比不上老街上同龄伙伴,只因为有一个瘫在床上,不会说话没有知觉的妈妈;小到总是幻想,如果妈妈死了,爸爸的注意力就会回到两姐妹的身上;小到从贴在墙上的一篇报纸文章里看到国外给植物人拔管子安乐死,就天真地以为,把妈妈的鼻饲管拔了,妈妈就会死掉。她和妹妹约好拔妈妈的管子,是谁先提起的呢,好像是妹妹,好像是。然后,她幡然悔悟,打电话给强生公司调度,把爸爸叫了回来。
为什么要叫爸爸呢,为什么不自己去阻止妹妹呢?也许,是不敢直面那拉过钩的约定吧。一个退缩的懦夫,一只鸵鸟。
文秀琳想起了那些旧时光,脑海中浮起的光影片断里,她和妹妹一起跳格子,过家家,跳橡皮筋。自从那件事后,再没有过了。打闹都没有,妹妹变得对自己非常尊敬,尊敬得让她不安,让她心寒。
回忆翻涌,难以止歇。等文秀琳回过神来,妈妈的床前已经空无一人。时间很晚了,妹妹没上床睡觉,却像是去了屋外。她不知道妹妹是干什么去了,也不想管,翻身朝里,琢磨着怎么继续写这封信。
事情发生得让她毫无防备。听见急促的脚步声和门被砰然推开是同时的,她压根儿来不及转过身,眼前就暗了。
文红军站在床前,挡住了光线。他盯着大女儿,文秀琳背对着她,没入他的阴影中。他伸手抓住女儿的肩膀,用力把她的身体翻过来。文秀琳一脸惊恐,木然望着父亲,嘴巴努力咀嚼,然后咽下去。
文红军甩了女儿一个巴掌。“你在干嘛?给我吐出来!”
他看着女儿把信咽下去,便又给了一个巴掌。文秀娟不知什么时候跟了进来,幽幽立在一边,看着泪流满面的姐姐。
“姐姐,你还有一年就高考了,爸爸一直想你考个好大学,谈朋友要耽误学习,是不对的。你别生我的气。”
文红军问那男的是谁,是不是同学,好了多久,到什么程度。文秀琳只是哭,咬死了不说。文秀娟凑在旁边说,应该是同班的一个男同学,下课放学总凑在一起,看见几次了。文红军又扇了几巴掌,让文秀琳滚到屋外去,今天晚上都不用进来了。
过了半小时光景,文秀娟看爸爸怒火稍歇,就劝他把姐姐放进来。
“姐姐身体一向弱,天气那么冷,她穿着单衣呢,回头冻病了也影响学习。我看她肯定知道错了,要让她进来吗?”
文红军不说话,文秀娟就出去,把姐姐领了进来。
文秀琳一声不吭。文红军坐在妻子床头,帮她按摩手和腿部的肌肉,不瞧女儿一眼。过一会,他关灯上了床。
文秀琳躺在床上,睁着眼睛,她的视线在黑暗里仿佛可以穿透床板,看见上铺的妹妹。
然后她听见上铺轻轻飘下来一句话。“姐姐,要做对的事。你教我的。”
文秀琳一股无名火涌起,她想你为什么要直接告诉爸爸,为什么不能私下里劝诫我……
她忽地冷下来。
妹妹做的,正是那个夏天她自己做的。
她没资格说什么。
妹妹在做对的事,但她觉得比先前站在屋外更冷。也许要生病了。
文秀娟慢慢把眼睛闭上。说了那句话,没听见下面有什么动静。姐姐也不能有什么动静,爸爸还没打呼噜呢。
她也在想着那个夏天。她在想,如果像文秀琳前头说的,不去告发,而是和她一起拔管子,会怎么样?
姐姐,你真是单纯,会觉得不把爸爸找回来,而是和我一起干,妈妈会和现在一样。呵,我们把妈妈的管子拔了,过了一个小时两个小时,发现妈妈还在呼吸,而爸爸就要回来了,你猜我们会怎么办?你真的觉得,等到爸爸回家的时候,会看到一个没事的妈妈吗?
姐姐,你逃过了一劫,而我还身在其中。
2
那夜之后,文秀琳果然发了烧,绵延一个多星期才退尽。文秀娟照顾的她,不管依哪个标准,都算得上照料得很好。烧刚退就是数学和英语的摸底考,当然考得很糟糕。文秀琳不像年级前三的妹妹,成绩总在中上游徘徊。这学期本来有起色,一病又打回了原形。
这一天文红军傍晚回来的时候,文秀琳在上补习班,还没到家。文秀娟一边守着炉子上的汤,一边捧着本刚淘回来的《传染病学》读。书架上有半层是文秀娟的书,都是旧书店里三钱不值两钱买回来的,用的是修车打工攒的钱。其中有十几本是医学及护理方面的,每本文秀娟都来回看了好几遍。
见文红军回来,文秀娟搁下书,帮爸爸打下手。其实也没什么可干的了,粥熬好了焐着,青菜也洗干净了等着下锅,前一天还剩百叶结包肉,热下就行。
“爸爸,我以后想考医学院,我想当个医生,把妈妈治好。”说这句话的时候,文秀娟感觉自己的心脏跳动起来,越跳越快,越跳越快。
嗞啦一声,青菜下锅。翻炒,然后盛起在女儿递过来的盘子里。
“家里的情况你也知道,供不起两个人念大学。你读个护校就行,早点毕业工作,好帮衬帮衬。”
文红军看了女儿一眼,文秀娟低着眉,脸上一层异样的白。
“要是你姐考不上大学,就再说。”
这句话从文秀娟心里的惊涛骇浪间穿过,轻轻抵上心头,旋即被吹走。
那么多年的努力,却还是抵不过。
要去赌姐姐考不上吗?
即使姐姐考不上,爸爸会供自己吗?
自己,有原罪。
读不上大学,这一辈子就没有出路。一辈子。这些年,做了这么多,不是为了没有出路。
不要没有出路。
想要好好地活着,太想太想。
她把青菜端到饭桌上,轻轻看了一眼里屋的包惜娣。
过了会儿,文秀琳回来了。她带了张政治考卷回来给爸爸签字,九十二分,全班第四。
3
最近好吗、我有种感觉,你是我很亲密的人了。这样的亲密和同学不一样,和爸爸妈妈也不一样,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杜鹃,你也有这样的感觉吗?这两天心情不好,发生了些让人不愉快的事情。被误会的感觉非常不好,但我又无从辩白……
在写回信之前,文秀娟又重新读了一遍这封信。信是前些天收到的,字写得很硬朗,甚至过于用力,有些笔画都把薄薄的信纸刻破了。铃铛的字一贯如此,简直像个男生。不过话说回来,自己也从来没见过她,没准真是个男生呢?这念头在文秀娟的心里一闪而过,她自嘲地笑起来,这可不太可能,通了那么久的信,能感觉到铃铛是个好女孩,这世上哪来那么多人,和自己一样有那么多的秘密,需要那么多的伪装呢。
自十岁以后,如果说这世上还有谁能与她交心的话,就只有这个永远不会相识,永远不会遇见的铃铛了。
笔友真是件神奇的事,文秀娟刚听说这个词的时候,是在小学升初中的暑假里。几个星期之后,就仿佛全世界都在讨论这种新趣的交友方式了。她本觉得这与自己毫无关系,事实上,那几年她觉得整个世界都和自己毫无关系。
直到初一上半学期,她收到了铃铛的信。
信是寄到学校里的,收信人写的不是文秀娟,而是初一三班二十三号。那是文秀娟的学号。信封上没有寄件人和寄件地址,只有一张八分钱的马年生肖邮票,表明了寄件人也在上海。文秀娟想不出有谁会寄这样一封信,但还是拆开了。她迄今还把那封信的第一句话记得很清楚:
这是一枚漂流瓶,收到的人一定和我有缘分,你愿意和我做一对或许不会见面,却可以说说心里话的朋友吗?
于是,文秀娟就有了一个笔友。这些年来,铃铛也提起过,聊得这么合缘,要不要见面呢。文秀娟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不见面,不相识,无来往,过各自的陌路人生,只有这样,她才能放心地在信纸上说说话谈谈天。这样的交流,自然是有节制的。文秀娟不可能告诉铃铛,小时候自已差点杀了妈妈,即便是和父亲姐姐的微妙关系,也无法明说。讲讲学校里的事情,抱怨孤单寂寞,涉及和家人的沟通障碍,就已经是极限了。文秀娟想,自己这辈子大概是不可能有真正的朋友了,与铃铛一两周一次的通信,已是难得的奢侈。如果没有这个朋友可以说说话,怕是忍不到现在的。但是忍到现在又有什么分别呢。
终究还是要往那条路上去。
最近不好。不过,听到你说你也不好,我竟然有一些宽慰。抱歉这样说,只是要找个抱团取暖的人,也真不容易呢。在我能触及的世界里,也就只有你了,连爸爸和姐姐都是不行的。最近几门科目的考试,语文数学英语,我都拿到班级第一,算是发挥稳定。但是看来也没有太大的意义了,改变不了我在爸爸眼中的形象,我在家里的地位也就这样了,没什么办法可想了。但我总还是希望能有些办法,我想要读大学,我一定要读大学的。如果我这样的成绩都读不了大学,你说,是不是个笑话……
文秀娟把信写完的时候,自习课正好结束。放学路上,她把信投进了邮箱里。她把半个手伸进邮箱口子里,在那个黑暗的小空间里冲那封信最后招招手。这样做的时候,她仿佛觉得铃铛也有半只手在邮箱里,和她指尖轻触。或者,那不是铃铛,只是未知的自己。
回到家里,文秀琳坐在外屋复习。这阵子,她觉得姐姐看书的时间明显比以前更多了。是开始有高考的压力了吗。他们学校连区重点都算不上,历年考上一本的比例在百分之二十出头,以文秀琳原本的程度,是有困难的。听见声响,文秀琳抬起头,见是她回来了,打了个招呼,就又开始看书。她们姐妹俩的关系,是不如从前那样热络了,尽管文秀娟前阵子照料文秀琳很是周到,但要文秀琳忘记那一晚上爸爸突然而至的阴影,终究没有那么容易。胸口里横了一股怨气,既怒且哀。当然,这所有的一切,都是以文秀琳的角度说的,至于文秀娟,则并无什么改变。
文秀娟拿出作业,在方桌的另一边坐下。她把练本簿摊开,打着算式草稿,最后在解上画了个圈,并不抬头,开口问:“姐姐啊,你恨我吗?”
“没有。”文秀琳飞快地答。
“你在意的。”文秀娟抬起头,只看见文秀琳头顶的那两个旋。
文秀琳抬了抬头,把自己脸上的笑展示给妹妹看。
“姐啊,上大学,有把握不?”
“会有的。”
“考不上怎么办?”
文秀琳坐直身子,她的脸板了起来,一字一句地讲:“我一定要考上的。”
“嗯。”文秀娟点点头。
文秀琳忽然笑了,这笑和刚才的僵硬有些不同。
“我们一起考上大学,上同一所大学,好不好?”
“好啊,姐姐。”
文秀娟轻轻叹了口气,说:“姐姐,想想,我是对不起你的。”
“说这个干什么,其实,你做的也没有错。我们是姐妹,我们要做好姐妹,好吗?”说完这一句,文秀琳把右手握成拳头伸到桌子中间,翻了个面,勾出小指头。
文秀娟看着这根小指,却把眉头舒展开,看着姐姐说:“我总是要向你道歉的,我想我得道个款,我先道款了,好吗?”
“嗯!”文秀琳重重点头。
文秀娟笑起来,终于伸出手,拉了这个钩。文秀琳很郑重地顿了顿,才松开。两人没再说话,文秀琳低头重新看书,脸上仍带着笑。文秀娟心思起伏,手下只写了一道题,就搁下了笔,走到门口。
文秀琳转头看她,见她坐在门槛上,也不知在望什么风景。过了会儿,听她哼起曲来。曲子婉约轻柔,十分熟悉,文秀琳半闭上眼睛,那歌词就在心田一句一句地映出来。
多少的往事,已难追忆。
多少的恩怨,已随风而逝。
两个世界,几许痴述。
几载的离散,欲诉相思。
这天上人间,可能再聚。
听那杜鹏,在林中轻啼。
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三、破茧
1
我们开始爬山的时侯,是凌晨,有月亮有星星,照得山路很敞亮。我从来没有在晚上爬过山,一开始有点紧张,但想到这是泰山,以前皇帝封禅的地方,有仙气的,就不怕了。这一路上有山风的声音,有树叶的声音,偶尔还有拍动翅膀的声音,不知是猫头鹰还是蝙蝠。爬到玉皇顶还不到五点,歇了一会儿,就日出了。太美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给你听,第一次觉得太阳是毛茸茸的,眼睛都不含得眨,看着她从云里起来,朝霞也伴着她在我眼前延伸开。我忽然觉得,生活里那些不开心的事情,全都没有了,都算不上什么了。古人说登泰山而小天下,没有到过泰山,就不会知道那一瞬间心灵被洗涤的感动。一切不顺心的都会过去,那些让你觉得天大的事情,又或者是各种蝇营狗苟,过十年再看完全不算什么了,甚至只需要换个角度,摆脱眼前的局限,天地就不同。这是我登泰山最大的感悟。当然,我回到了城市,回到了原本的生活,这一层感悟想必也会消磨,那个时候,希望你能提醒我,让我再次记起在泰山顶的心情,不至于跌进俗事的旋涡里。此外,杜鹃,有机会一定要去次泰山,如果你尚未去过的话。
那声音像蛇嘶。
烛火摇动,课本上的影子也跟着颤,火苗将将要熄灭,又直起身明艳起来,仿佛冥冥中被注入了一小股子生气。
文秀琳抬起头,瞧着妹妹再次长长地吸气,不徐不急,胸腔慢慢逼到了极限,然后掘起嘴,像在念“夫”字音似的,把那股气吐出来,蛇嘶声再起。烛火摇摆,如此周而往复。
近些日子文秀娟的兴致忽地广泛起来,原本只是刻苦念书,有闲暇时间,不是打工挣零钱,就是看医学读物。而今她居然报了校内兴趣班学起了乐器,吹箫。文秀琳试过妹妹的训练箫,不管怎么鼓气就是不出声,文秀娟说这是口型和气息不对,吹蜡烛就是为了训练口型和气息。按说这变化不是坏事,但文秀琳心里就是不踏实。下半年就高二了,妹妹是想上大学更想上名牌大学的人,从前读书一向用功,现在忽地分了心,却是为什么呢。
当然,妹妹比自已聪明得多,会读书,功课这么好,分点心也无所谓吧,文秀琳这么想。可是她又想,这变化定是有个契机的,她琢磨不透。
眼前暗了下来,烛火这一回被吹灭了。文秀娟并没有再点起它,停了训练,起身进里屋。文秀琳侧着脑袋往里屋的方向看了会儿,又低下头继续温书。
文秀娟进屋开了灯,便瞧见了母亲。依旧是那似醒非醒的脸庞,似睁非睁的双眼。即便是被文红军如此善待着,但夜里房间没人,哦,是只有包惜娣一个人的时候,也会很自然地把灯关了,省电。文秀娟有时会想,幸好妈妈是没有意识的,否则,夜里一会儿闷在黑暗里,一会儿又是一片艳白,全不受自己控制,怪难受的。
她停了一会儿,回头看看,姐姐没跟进来,想必在继续温书,准备高考。她拉开自己的抽屉,床边小柜子的第二个,取出个铝饭盒。她又从书包里翻出个小号盐水瓶,和饭盒一起放上自已的床铺,然后脱了鞋爬上去。
这是属于她的一方天地,虽然一点儿都不封闭,却也能给她一点点安全感。文秀娟面朝墙侧着身,把饭盒打开。
里面有一套针筒,一包酒精棉球,一盒火柴。
文秀娟把针头拧上,取出块酒精棉球仔细擦过,又划了根火柴烧针头。盐水瓶里面灌了葡萄糖液,她用针筒吸了半管,再慢慢前推排出空气,直到细细的水柱喷出来。
做完这些准备工作,文秀娟把针筒小心地搁在盒盖里,卷起左手袖管。
光线太暗了。
文秀娟往外屋方向张望了一眼,姐姐那儿没动静,也没到爸爸回来的时间。她翻身朝外,把左手臂露在灯光下,轻轻拍打臂弯,仔细查看静脉位置。她的脉络偏细,白天阳光下还好分辨,现在就不那么容易。她拍得重了一些,却又怕声音被听见,直到皮肤微微变红,觉得有把握了,就取过刚用过的那块棉花,往落针点擦拭。
要去弄点碘酒,她想,那样会好些。
取来针,对准。
其实不疼的,她对自己说。但还是禁不住咬紧了牙。
针尖进入皮肤,很慢,她的手很稳。
比想象中痛。
插进血管了吗?她不确定,额上的汗却滚了下来。
大拇指压着推柄,开始用力。痛感一直在,似乎不是很正常。然后,她看见入针处的皮肤一点一点鼓了起来。打到血管外面了。
她拔出针,抹了把汗,湿漉漉的,手心也是。用枕巾擦了擦,端详着臂腕蚊子块大小的包,她决定再来一次。
只能是同一个手臂,用左手操针她做不来。重新开始拍打,没几下,她觉得血管比先前明显了,然后消毒,举针,插入。紧贴着包。
这次,她把一管葡萄糖液都打了进去。她出了口气,顾不得止血,飞快地拆针收进铝盒里,下床把盒子和盐水瓶放回原处,再用那块酒精棉按了一小会儿针眼,然后把酒精棉和火柴余烬收进书包的铅笔盒里。
明天会容易些,她想,因为有今天的针眼做参照。但这并不好,不能看参照物,也许等针眼多了,要试着用左手打右手,交替着来。大不了多几个包,消起来很快的。想到这里,她按了按那个包,有点痛。
把袖管拉下来,又等到汗收了,文秀娟才回到外屋。文秀琳在做习题,瞧了她一眼,没说啥。文秀娟取了个旧塑料袋,把锅里的剩粥倒了进去。
“又去喂猫?”文秀琳问。
“嗯。”
“真想和你一起去,玩玩小猫小狗,它们现在对你特亲吧。”文秀琳有点羡慕。
“不过注意点卫生啊,野猫身上有虫子。跳蚤什么的,别带回家里来。”她补了一句。
“知道啦,我不会乱模的,每次回来我都要洗两遍手的。”文秀娟答。
“都八点半了,你别去太久。”
“好。”
文秀娟提着塑料袋走出家门。无月,也没有路灯,只是这光景老街一条条宽窄巷子家家户户都亮着灯,却都是暗的,幽幽黄黄。
文秀娟出了门,走到前面岔口停下,打量过四下无人,就又走回来,几无声息。家门前有个露天的水龙头,水槽边放了几盆花,这一小方地儿,也算是她们家占下的。文秀娟移开最边上的一盆花,露出垒起的红砖。她又掀开一块砖头,底下是个空洞。她伸手进去,摸了个布袋子出来。
左手布袋,右手塑料袋,文秀娟散步一样在老街上兜兜转转,直到进了条白天也罕见人的死巷子,这才停下来,搁下塑料袋,把布袋打开。
她从布袋里取出的头一样东西是个油纸包,油纸包里藏了副薄薄的医用橡胶手套。她小心地拎起手套一角,仔细地穿戴上,仿佛这白净手套有多脏似的。接着她取出个玻璃瓶,拧开盖子,把里面的混浊黏液倒在剩粥里,隔着塑料袋用手捏了几下,好叫它们混在一起。然后,她把瓶子放回布袋里。那里头还有些器具,现在却暂时不派用处。
文秀娟捣鼓这些的时候,已经有些黑影悄无声息地聚拢来。多是黄白色的猫,也有黑色的,离得远些有条落魄的京巴,后头又有慢慢靠近的,看不清晰。它们三三两两,或结伙或独行,与以往多个夜晚一样,来到这死巷里,打算美餐一顿。
幽幽恍恍间许多双碧绿的眼睛瞅着文秀娟。这光景,让她想起刚看过的一部香港恐怖片。她摇摇头笑起来,蹲下身,把剩粥倒了点出来在跟前。
“吃上一顿饱的,挺不容易吧。这可是热腾腾,有肉汤的粥呢。如果你们能思考,会说话,是要感激我的吧。你们现在应该就挺喜欢我的吧。但是,实际上,谁又知道呢。过上一阵子,如果你们够聪明,就会后悔现在吃得这么欢了。”
有些话,文秀娟是没有人可说的。哪怕是铃铛也不可以。她总要找个地方说说,对猫说,对狗说,总好过憋不住夜里说梦话,被爸爸姐姐听去。
“这个世界,看起来的,和实际上的,就是不一样的。”
“就是不一样的。”她停了会儿,强调似的,又重复了一遍。
“你们也是吧,看起来很可爱,其实只是天生长成这样而已,和蜘蛛蜈蚣又有什么区别,惹到了,还不是一口咬上来,一爪子挠上来。就算看着合眼,看不见的地方,满身的跳蚤细菌还有寄生虫。”
一只黑猫抬起脑袋看了她一眼。
“能听懂吗?你可听不懂,人们总是觉得你们通人性,只是看起来像而已。就像我,这条街除了我姐姐和我爸爸,每个人都喜欢我。又聪明,又刻苦,又懂事,还特别讲礼貌。这些天喂你们吃的,总是会有人说我心地好,喜欢小动物。但是,实际上,谁又知道呢。”
地上的粥被舔得干干净净,文秀娟挥挥手,把恋栈不去的几只猫轰走,转眼新的猫狗又补了上来。她再从塑料袋里倒出三分之一,这拨吃完,后面还有一拨。
“我妈妈如果死了,有爸爸伤心;我姐姐如果死了,爸爸也会伤心;爸爸死了,姐姐和街上好些人会伤心;我如果死了,可没人会伤心,就和你们一样。别看老街上的人都夸我,那不是打从心底的,他们都是些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性子,怎么会从心底里喜欢一个和他们完全不一样的人呢,我死了,他们嘴里说哎呀太可惜啦多好的姑娘呀,说过几句,却有谁会真真正正地难受呢。我不想死,但如果我没法上大学,这辈子没有出路,和死了又有什么区别,比死了更难受!”
她咯咯咯笑起来。
“文秀琳活着,我是永生永世没有出头的日子了。说真的,姐姐,那一年,如果妈妈死了,我们都会好过。这些年我走的路,是你给我选的。现在,轮到我来给自己选一条路。对不起,我也只能帮你选一条路。”
文秀娟一边喂着猫狗,一边说着话。这话既非说给猫狗听,也不是说给自己听,而是说给那冥冥的命运听,说给那不在此处的姐姐爸爸和妈妈听,说给这仿佛与她格格不入却又拼了命要融入进去的世界听。
粥尽,猫狗们陆续隐入黑暗,文秀娟的独白也早停了下来,这条断头巷重归寂静。文秀娟提着袋子往外走,却又停了下来。在巷的一侧,一扇本来关着的门,现在虚掩着。门后无光,却隐隐露出片衣角。
这是聋婆家的后门。文秀娟知道,聋婆并不聋,她只是不爱搭理人。她刚才在这儿站了多久,听见了吗?
吱哑声响,门从虚掩变成半开,露出聋婆的身子。她白发散乱,眼睛直勾勾盯着文秀娟看。
文秀娟说聋婆好。
过了许久,聋婆发出一声不知意义的鼻音,似“哼”似“嗯”,然后她把门关上了。
文秀娟又在门口站了会儿,感觉自己后颈上竖起的寒毛一根根倒伏下去了,才快步走出巷子。
受了这回惊吓,她却还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在老街里转了几个地方。那是她探究出来,那些猫狗惯常拉屎的地点,一小节一小节的干便,被她捡在了原本装粥的塑料袋里,扎紧打了个活结,藏进布袋子里。最后、她把布袋藏回了原处。
就此,今夜必须进行的事务,便告全部完成了。
这样的夜晚,注定还要许多个。
2
泰山我没有去过,想去,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去。真羡慕你。以我家的情况,没有去外地旅游的机会,我到现在,连火车都没坐过呢。恐怕要等以后自己工作了独立了,才有这样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