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车库,夜风吹在额头上,让她微微有点眩晕。
本不该开车去的,结果喝了酒,一路开回来的时候胆战心惊,好在没出事。不过,玩得很开心,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这么放松过了,连假面舞会时也没有,不知不觉就喝过了量。
夏绮文轻轻叹了口气,要是有个男人在身边该有多好,这种时候就会把自己平安送回来,:再扶着她上楼。
她花了一点时间,摸出磁卡刷开大门。
电梯门关上,向上升去。狭小的空间里响起“哒哒哒”的声音。
这是夏绮文的高跟鞋不停地踩在电梯地板上发出的声响,她双脚小幅度地来回跺着地,仿佛很冷。
这是老毛病了,她的肾功能不太好,总是尿频尿急,这已经让她在许多场合尴尬过许多次了。今天喝了酒,尿意上来更难忍。好在这是私密场所,没人看见她现在的难堪模样。
越要到家的时候,小腹的酸胀感越是让她咬紧牙。电梯从上升到停止一瞬间的失重感,让她窘迫得下腹、臀部和两腿的肌肉一下子收紧,闭上眼睛,从鼻腔里哼出一声口义息。
再次睁开眼的时候,电梯门已经打开了。夏绮文走出电梯,两步之后变成了小跑,钥匙已经拿在手里,她飞快地打开门,胡乱踩了双拖鞋,拎包甩在客厅的沙发上,冲进了厕所。
她似乎听见包里有什么东西“嘀”的响了一声,不是手机。显然她已经顾不上去弄清楚究竟,随着急促的水流打在陶瓷上,她整个人都松弛下来,微微张开嘴长长出了口气,脸上泛起一层薄薄的红。
阿古把这些声音都听在耳里。
他本来正在吃夜宵。一碗滚烫的方便面,放了许多辣料,吃得他“咝咝"抽着气,脸上的伤疤泛起红光,额头渗出细汗。
监听设备里一传来夏绮文开门的声音,他就停下了筷子。然后是重重关门的声音,急促的脚步声。因为夏绮文没来得及关厕所门,所以,他装在客厅里的灵敏度颇高的窃听器,还收到了一点从厕所里传出的轻微声响。
如果装在夏绮文家里的微型摄像头,能像窃听器一样,即时地把图像传过来该有多棒。阿古的眉角跳了跳,无声地笑起来。他决定明天一有机会,就潜进去,把拍到的东西搞过来。
抽水的声音传来,阿古端起方便面,重新吃起来。
只是,还有一个小问题,他一边“咝咝"把面吸进嘴里,一边想。
那个在夏绮文的客厅里,隔一会儿就“嘀”的响一声的,是什么?明显是从夏绮文回到家才有的,是手机短信吗?不像啊……
夏绮文从厕所走出来,又听见了自己包里传出的声音。
鸣叫声以固定的频率,隔五六秒钟就响一次。
到底是什么东西,夏绮文想。她往斜躺在沙发上的包走去,忽然记起什么,脸色立刻变得古怪起来。
鸣叫声是从一个打火机大小的匣子里发出的,上面有个小红灯闪动着。夏绮文用手捂着嘴,满脸的不敢相信。
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事情?
夏绮文急匆匆地跑进书房,找出这个小东西的包装盒,细细地阅读说明书。
当她再次返回客厅的时候,脸色已经变得很难看了。
她拿起还在叫着的小匣子,在客厅转了一圈j靠近装饰橱的时候,上面小红灯闪烁的频率明显加快了。她慢慢移动着匣子——实际上,这是一个防止被偷窥的电子探测器,最近几年,网络上的偷窥视频越来越多,有段时间演艺界的女明星们人人自危,生怕在更衣室换衣服或在厕所方便的时候被针孔摄像头拍到。这个探测器能在一定距离内侦测到摄像头发出的电子讯号,其实原理她也不很清楚,只听说台湾的许多艺人都用,就托人买来。这小玩意儿一直扔在包里,从来没有过动静,没想到第一次发挥作用,竟然是在自己家里。
夏绮文搬了张椅子,脱了鞋踩上去,很快,她就从那张嘴里发现了摄像头。
阿古觉得夏绮文今晚有些异常。现在时间已经很晚了,照理她应该忙着卸妆,洗澡,做皮肤保养,准备睡觉。可是从窃听器里,他听见的却是她在各个房间里不停的脚步声,还有搬动桌椅的声音,以及其他一些他判断不出来源的声音。
她在干什么事情呢?阿古摸着下巴,想不出答案。
还有,“嘀嘀"声尾随着夏绮文的脚步,她到哪里,就响到哪里,这到底是什么?
夏绮文还从来没有让他这么摸不着头脑的时候,看来,只有等他拿到监视录像,才能知道答案了。想到这里,阿古庆幸自己先前装了那些监控摄像头。
当夏绮文掀起抽水马桶的盖子,弯下腰,终于发现了用强力胶粘在陶瓷后沿底部的最后一个针孔摄像头时,羞辱和惊恐交织在一起,让她忍不住大声骂了句脏话。
幸好不久之后,她就在书房的那本《简明不列颠百科全书》里找到了蓝牙视频信号接收器。这意味着没有什么让她难堪的东西流出去,现在她只要报警就可以了。
想到报警之后的麻烦,夏绮文就觉得头脑发胀,这肯定会是接下来一整个月娱乐记者最津津乐道的话题。但这事一定是要报警的,太可怕了,居然有人偷偷潜进家里,装了这样的东西,他到底想干什么?
夏绮文回想着最近是否得罪过什么人,那些狗仔虽然可恶,但还不至于做出这样的犯罪行为吧。
还有,在报警之前,先清点一下有没有少掉贵重物品,虽然她隐约觉得,侵入者并不是为钱财来的。
贵重的珠宝首饰和名表都没动过,有些甚至放在相当显眼的位置。夏绮文皱起了眉,这可不是一个好现象。
她走到写字台前,准备拿起电话拨打110报警。这个时候,她瞥见了放在写字台一侧的手提电脑包。
她是个做事情很求完美的人,这种习惯在许多生活的细节里都有体现。比如她用完手提电脑,放回包里的时候,一定会把电源线、鼠标等等固定放在最合适它们的地方,而不是胡乱塞进去。同时,电脑包的拉链也会注意拉严实。
可现在,电脑包的拉链没有完全密合,留了一小段没有拉起来。就只是一小段而已,对别人来说这很正常,可夏绮文却觉得,似乎有人动过手提电脑。
她拉开电脑包,看了看里面各个配件的摆放,好像挺正常。是自己多心了吗?或许只是偶然一次没有拉紧而已。
夏绮文把手提电脑从包里取出,打开并按下了启动键。
开机画面闪过,进入WINDOWSXP操作界面,她看了一眼右下角的电池残留电量,心立刻沉了下去。
还有86%的电,可前一次,她是充满了电再关机的。
那个可怖的侵入者,没有拿走她任何财物,但是却打开过她的手提电脑!
他还干过些什么?
虽然在厕所的马桶里发现了一个针孔摄像头,可其他每个房间也都发现了,如果仅仅为了偷窥,不需要这样。
不是为了偷窥,那是为了什么?
一个词从脑海里跳了出来:监视。
自己正在被监视!
夏绮文手足冰凉,她记起了那天晚上,门外走道上突然亮起的灯光,她还欺骗自己那只是过度敏感的感应灯的小故障。愣了一会儿,她开始查看自己的一些物品。
拉开一个抽屉,那儿有一小包东西。
夏绮文清点了三遍。
“天哪。"她喃喃地说。
“天哪。”沉默了一会儿,她又说了一遍。
那包东西,少了一根。
夏绮文的呼吸急促起来,本该早已经不起作用的酒精好像又开始让她眩晕。扶着桌子镇定了片刻,她倒了点温水,从卧室的药瓶里取了两颗药吞下去。
“该还的总是要还。’’她低语着,然后找出一根USB数据线,把蓝牙视频信号接收器连上了电脑。
微型硬盘上存下来的视频文件可以用暴风影音直接播放,她快进着这些无声的影像,终于看到,客厅里草人嘴里的那个摄像头,在最开始的时候,录到的那个人。他正面朝着自己,露出白森森的牙齿笑着,嘴角长长的疤痕蜈蚣一样扭动着。
这张脸,只要见过一次,就不会忘记。
夏绮文当然记得,就在昨天,她从费城家里出来的时候,曾经见过这样一张脸。夏绮文还记得,他坐在一辆停在路边的黑色轿车里。
她曾经以为,这只是个长相可怖的路人。

 

38

 

太阳很好,并且没有风,暖洋洋的。这大概是今年正式入冬前,所剩无几的适合出游的好天气了。
韩裳走在上海东北角一片老城区的街道上,早晨上班的高峰已经过了,这儿依旧车水马龙,行人不断。阳光在地上撒出一片片的树影,弄堂口有老人站着坐着扯家常,一股让人浑身闲适松散下来的气息扑面而来。
可是这些韩裳全都感觉不到,在她的眼中,黑云压城。前方空气里的每个分子都拚命挤在一起,让她每迈出一步,都要花许多力气。她咬着牙,按捺着狂乱的心跳,不回头。
这是她的一个心结,直到今天她下定决心来到这里,才知道自己的心理障碍竟然已经严重到这样的程度。
前方,汇山公园里常青树的郁郁树冠已经可以望见。哦,现在这里叫作霍山公园了,这里曾经是上海犹太人的墓地,韩裳知道,她的外曾祖父威尔顿就葬在公园里的某个角落,但她从来没有去扫过墓。
霍山公园就像一个标志,它提醒着韩裳,六十年前上海的犹太人聚居区,就快到了。
韩裳的母亲极少提起这位外曾祖父,有更多的原因,不是他死得早。
韩裳的犹太血统,完全是通过母系这一脉传承下来的。外祖母十六岁生下了她的母亲,一九四六年,外曾祖母独自一人生下了外祖母。而外曾祖父到底长什么样子,连韩裳的外祖母都没有亲眼见过。
实际上,这是一个不名誉的故事,一个让后代羞于提及的出身。
一九四五年的秋天,二次大战的胜利和日本人的投降让整个上海都在狂欢,四马路上,一个喝得醉醺醺的犹太人拉了个流莺过了一夜,他出手阔绰,让这个本已有意改变生活状态的流莺下决心就此从良。
可是两个月后,女人发现自己怀孕了,十个月后她生下了一个女孩。明显的外貌特征解决了困扰她很久的难题,她知道这女孩的父亲是谁了。她跑到犹太人聚居区,根据记忆中的模样一家家问,很快就得知,女儿的父亲是摩西会堂的拉比——劳德·威尔顿。但这是从前的事了,这位拉比的精神从一二年前开始出问题,幻听并伴随阵阵难忍的头痛。很快他无法再担任拉比,而且大量饮酒来对付头痛,不久前喝得烂醉翻进黄浦江,捞上来时早已经没气了。
一个有精神问题的男人和一个*女诞下的后代,当然不会乐意提起这样的祖先。
韩裳的心结并不仅仅是如此而已。这么多年以来,她一直在和自己的梦境对抗。对这些梦的排斥,慢慢延伸到了她的外曾祖父,和有关他的一切。在她拚命地要用心理学理论来证明这些梦境并非神秘现象的同时,更下意识地拒绝来到和外曾祖父有关的场所。这种拒绝变成了恐惧,并且越来越严重。
走在这里,韩裳才知道自己苦心经营的心理防线有多么脆弱。每走一步,都能听见心中堤坝崩裂的声音。她知道自己现在的情况,在精神科上叫作惊恐发作,就像有人恐高,有人恐速度,有人恐幽闭一样,治疗的方法不外乎两种:一是药物,二就是让病人做她最怕的事,超出惊恐的极限。但是.第二个方法有危险性,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在超出极限后恢复正常,有人会精神崩溃。
韩裳沿着霍山路向前走,已经走过了霍山公园,很快就要到舟山路了。漫无边际的恐惧潮水从堤坝里渗出来,似乎随时都会“轰”地咆哮奔腾起来,将她淹没。可是,恐惧之外,有一丝别样的情绪在心底里滋长起来,有点熟悉,有点怀念,有点恍惚。
走到舟山路和霍山路的丁字路口,韩裳拐到了舟山路上,眼前的这条小路一边开满了卖服装的小店,另一边则是长排连在一起的有尖顶的老房子。
韩裳的目光被那些老房子吸引了。这些由青红砖建成的高大建筑,有着太多犹太人的痕迹。每一处楼道入口,都是由红砖砌就的漂亮拱门,拱门的穹顶上还有个小尖角,就像阿拉伯的宫殿。窗户也都有半圆型的顶,两边有柱子拱卫着,柱子的上端还有漂亮的花纹,像虎爪,却还要复杂优美些。总之,在这些建筑的每一个角落,都能找到让人赞叹的细节。
韩裳的视线向上移,头慢慢仰起,终于看见,在一个个尖顶上,那些虽经岁月流逝,却仍非常醒目的白色十字架。在看到十字架的瞬间,内心的堤坝崩塌了,洪流宣泻,冲刷着她全身每一寸肌肤,连最细微的神经末梢都通了电似的颤栗不止。
可是,把她淹没的并不是恐惧。刚才还厚厚实实蒙在心头的恐惧不见了,而那一星点儿的熟悉、怀念却放大了一百倍、一万倍。突然爆发的情感将她击倒,许多影像的片断流光一样在她眼前掠过,她什么都抓不住,就像夜晚的流星,能看清楚的只有尾迹,一条又一条。
一九三七年至一九四一年,大批从欧洲各国逃出的犹太难民从西伯利亚辗转逃到日本神户,因为日本政府拒绝他们,其中不少难民来到上海。上海先后接纳了三万多名来自欧洲的犹太难民。一九四三年二月,日本当局命令所有一九三七年后抵沪的犹太难民迁入“无国籍难民隔离区”。这个隔离区包含有十五个街区,其中心位置,就是以这条舟山路为中轴,从霍山路到唐山路的区域。
而摩西会堂,就在和舟山路十字相交,位于霍山路和唐山路之间的长阳路上,从这里走过去,只是三分钟的光景。实际上,这些外墙上有十字架的尖顶建筑围起了一个居住区,那里面很有上海风格的弄堂,和摩西会堂仅仅只有一墙之隔。
“哎,你怎么啦,不舒服吗?”
韩裳闻声抬起头,一个老人正微微俯下身望着她。
“哦,没什么,我没事,谢谢您啦。”韩裳连忙从地上站起来。
她见老人仍满脸担心地看着她的脸,这才觉得面孔上湿漉漉的。她不好意思地笑笑,取出纸巾擦干脸上的泪痕,又向老人道谢,迈步往前走去。
满溢的情感宣泻干净了,现在韩裳浑身轻松自如。她知道,这一次的惊恐发作已经过去,从自己现在的状态看,甚至可能完全康复了。她眼前所看到的一切变得无比亲切,这建筑这街道,和她的血脉连在了一起。
就这么慢慢走过去,在街角左转,仿佛只是几个呼吸间,摩西会堂就到了。
这儿是长阳路62号,大门左边的铜牌上写着“摩西会堂旧址——俄罗斯犹太人建于1927年(犹历5688年)”,右边的铜牌上则写着“犹太难民在上海纪念馆”。
摩西会堂是幢三层建筑,以青砖为主,每层的分隔和沿窗有一条条的红砖带,简洁美观。白色的拱门有巴罗克的风格,在拱门的上方,有个硕大的六芒星。
韩裳花五十元买了张参观券,走人摩西会堂。
礼拜堂里有许多西方人在参观,韩裳猜测他们可能是犹太人。她不想混在一起,从旁边的另一扇窄门往楼上走去。
韩裳记得一些事情,虽然她不知道这些记忆是怎么来的,不过现在它们就像常识,在她的脑子里扎了根。或许它们本就在那儿,只是才显露出来罢了。
二楼有几间屋子,韩裳知道,这些屋子是后来隔出来的。在当年,二楼只是一个宽敞的回廊。礼拜日,威尔顿拉比站在一楼的礼拜堂,面朝耶路撒冷所在的西面诵经,男人们坐在礼拜堂里,而女人们就站在二楼的回廊上。
如今,隔出来的屋子成了陈列馆,四面的墙上挂满了照片。
这些全都是黑白的老照片,照片上的那些人,就是当年住在这片隔离区内,在这座摩西会堂里做过礼拜的犹太人们。
韩裳看着这些照片,她觉得每一张照片都是这么熟悉,仿佛照片里的那些人,她全都认识一样。
每看一张照片,韩裳心里的惊讶就多一分。越来越多异乎寻常的记忆,让她一时间茫然失措,不知道到底有什么样的事情发生在自己的头上。
她走到另一面墙前,映入眼帘的是一幅家庭合影,居中的小女孩秀美可爱,她叫什么名字来着?韩裳正要去看下方的照片解说,却突然闭上了眼睛。
薄薄的眼皮隔绝了光源,她静下心,让回忆慢慢浮上来。
她叫……格尔达,是的,小格尔达,她一点都不怕生,很容易就和附近的中国孩子玩在一起。还有她的父亲,有一手不错的按摩手法,那些有余钱的人常常请他做上一个小时的按摩。
韩裳睁开眼睛,照片上的小格尔达欢快地笑着,和回忆中的身影慢慢重合。她的视线向下移去,心里默念着照片下方的解说。
……小格尔达一家,1939年由于纳粹德国对犹太人的迫害,经维也纳辗转来沪。住在公平路唐山路交界处的一幢二层老式民房,格尔达的父亲为有钱人做按摩师攒了点钱,五年后在自家楼下开了一家鞋店,l949年新中国成立前夕,一家人离开上海,定居澳大利亚悉尼。
格尔达家开鞋店的事,并不存在于韩裳的神秘记忆里。算起来,那是一九四四年的事,威尔顿的精神,在这时已经出了问题。
事实已经证明,她的梦境,和她的外曾祖父有着神秘的联系。其中固然有扭曲和虚假的成分,比如梦见纳粹毒气室和日本军人大屠杀,一位摩西会堂的拉比不可能经历过这些事情。然而更多的,则是在六十多年前曾经发生过的事,曾经存在过的人。
她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难道说基因的传承会带着人的记忆,在某一个后代身上突然觉醒吗?以现今的基因科学来说,这是荒唐的假想,但事实是它真的发生了。
或者说,这是一个神秘现象?
导师说对了。她现在已经越来越不知道,那篇关于神秘主义的论文,该怎么写。
从某种意义上说,她的生命和三代之前的祖先在一些地方重叠了。她还不知道,这对今后的自己,会意味着什么。
不知呆呆站了多久,那些原本在一楼礼拜堂参观的外国人陆续都到了二楼。韩裳从照片陈列室里出来,走到楼梯口,往上看了看,发现三楼也已经有许多游客,决定回到一楼。
从六芒星下走进礼拜堂,长长的座椅静卧着,空空荡荡,只有她一个人。
她四下环顾,这些座椅都是新添的.墙和廊柱也被粉刷过。一些老照片挂在墙上,分别是老上海时的几座犹太会堂和犹太人沙逊在上海造的各式房子的留影。她抬起头,天顶上有漂亮的吊灯,上海的许多老建筑里,都留下了类似的吊灯,可韩裳知道,这灯也不是原来的了。
只有房子的格局没有变,还有……这脚下的地砖。
犹太教反对偶像崇拜,所以在摩西会堂里是见不到任何偶像的,整个礼拜堂里只摆着圣柜。圣柜里曾经供放记录犹太教经典《摩西五经》的羊皮卷,当然,现在圣柜只留了个空壳,羊皮卷肯定不在了。
圣柜放在礼拜堂前方特意隔出的一个小间里,初次看见的人可能会对这样大房间里套一个小房间的布局感到有趣。
韩裳向圣柜的方向看了很久,她很仔细地打量着这个没有门的浅浅隔问,然后慢慢地走上去。在许多次的梦境里,化身为外曾祖父的她就是站在这里讲经的。
关于这里的梦并不仅仅只是这样,曾经有一次,她梦到过一件非常特别的事情。
一九四三年,日本人宣布在上海的虹口区建立犹太人隔离区,所有在一九三七年之后进入上海的犹太难民,都必须集中到隔离区内,不得随意外出。这种近似于集中营的设置,引起了犹太难民的普遍恐慌,特别是当时,耸人听闻的梅辛格密杀令刚刚被曝光,谁都不知道日本人会干出些什么事来。
摩西会堂就在日本人划定的隔离区内,即便是犹太教的神职人员,一位拉比,也会对未来感到忧心忡忡。在一天晚上,威尔顿把一些值钱的东西偷偷藏在了一个隐蔽的地方,留待日后觉得安全了再行取出。这个藏东西的地点,就在眼前的礼拜堂内,确切地说,就在圣柜前,他经常站立的地方。
韩裳不知道到底藏了些什么东西,她的记忆来自二十多年来所做的数百个梦境,在某个梦里,化身为威尔顿的她亲手把装着贵重物品的木箱藏了进去。
这个梦是真实的吗?
这么多年过去了,木箱还在吗?
韩裳的心跳加快了,她看了看四周,暂时还没有第二个人进入礼拜堂。
她走到浅得只有一米多深的圣柜室前,低下头。顶上有几盏小射灯照着圣柜,但仍然比礼拜堂的其他地方暗得多,韩裳弯下腰,仔细地往地上看。
是的,箱子藏在地下,威尔顿在地上挖了个洞,放人木箱后,重新盖上和其他地面一样材质的盖子。这儿就剩下地砖还是从前的,所以如果梦是真实的,箱子很可能还在。
然而,在刚挖好这个秘洞的时候,还可能从盖子上的地砖新旧程度,看出和其他地方的不同,可现在过去六十多年,时间早已经把一切痕迹都洗去了。一块六十多年前的地砖和一块七十多年前的地砖。有谁能分辨出来?
韩裳努力回忆梦中放置箱子的具体位置,看了看四周,蹲下身子,用左手拇指的指甲沿着面前几块地砖的接缝划动。
突然,指甲划下去感觉和先前的硬邦邦有所不同,稍稍向下陷了几毫米。韩裳兴奋起来,沿着这块地砖的周围用指甲划了一圈,划痕相当明显,多年积下的灰土被指甲剔了出来,翻开在划痕两边。韩裳捏紧拳头,忍着痛用力敲了敲这块地砖,又敲了旁边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找到了!
她站起身,低头看着那块地砖,笑容又慢慢不见了。找是找到了,可怎么才能在不惊动别人的情况下,把盖子打开呢?
从刚才敲打的回声看,区别不太明显,说明盖子有一定的厚度,这又没个拉的把手……
韩裳去厕所洗了手,然后走出了摩西会堂。

 

39

 

趁夏绮文离开时,把监听监视器材全部回收。
三分钟后,阿古轻轻地打开了夏绮文家的房门,像主人一样神态自如。套上鞋套,他从玄关绕出来,脚掌像猫一样,轻起轻落,走向放着草茎人头的装饰柜。
他踮起脚,把人头拿下来,右手中指伸进草人嘴里一勾。
什么都没勾到。
“嗯?”阿古略有些错愕,把人头拎起来,朝它张大的嘴里看去。
原来是在另一侧,刚才勾错了方位。他把针孔摄像头取出来,塞进口袋,又取出了客厅里的窃听器,向下一间屋子走去。
几间屋子转下来,只剩下书房和厕所里的东西还没收拾。
阿古推开厕所的门,他的心情在这一刻变得忐忑不安,居然会这样连他自己都觉得奇怪,性冲动让人变得不正常了。
装在抽水马桶里的摄像头,位置是最容易发现的一个,但这也只是相对而言,如果不是把腰弯到很低,冲着那儿看的话,是不可能发现的。而且要是夏绮文发现了这个摄像头,怎么可能刚才还这么正常地出去参加她预定的社交活动?阿古为自己刚才竟然有些紧张感到好笑。
阿古弯下腰,一眼就看见了摄像头,它好端端地在那儿。他笑起来,伸手把它扯下,至于残留的胶水痕迹,就不去管它了。就算被发现,夏绮文也不会想到,这里曾经粘过这样一个玩意儿。阿古并不打算把录像传到网上去,这会给自己带来不必要的危险,这样的东西,自己看着意*一把就够了。
书房里的摄像头和窃听器也都取了出来,最后阿古抽出那本《简明不列颠大百科全书》,把里面夹着的接收器拿出。
他几乎想要立刻就把接收器连上眼前的电脑,看看拍下来的东西,不过还是克制住了。不急在这一刻,干这一行,缺乏自制力和耐心往往会造成严重的后果。
客厅里,阿古站在油画前,对画中的女人微笑。
“再见。”他说。
说完,他走到玄关,弯腰取下鞋套。这个时候,他忽然听见了外面有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