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尽头 那多
引子 福岛
关于这场大灾难,你们到底知道多少?强度九级,大海啸,毁灭的樱花树,开始活跃的富士火山,几万人的死亡,一个接一个爆炸的福岛核电站机组,福岛五十死士……
时间:北京时间3月11日13时46分地点:日本东北部宫城县以东太平洋海域震级:里氏9.0级震源深度:10公里余震:11—13日共发生168次5级以上余震伤亡:已确认14704人遇难10969人失踪核电站事故:福岛核电站1、2、4号机组接连发生事故后,日本各地均监测出超出当地标准值的辐射量。
火山:新燃岳火山4月18日再次喷发据新浪网
关于这场大灾难,你们到底知道多少?强度九级,大海啸,毁灭的樱花树,开始活跃的富士火山,几万人的死亡,一个接一个爆炸的福岛核电站机组,福岛五十死士……
你以为已经知道了很多,铺天盖地的报道、图片、录像,让你来不及看来不及听甚至来不及想。其实,你只知道一点点。就像我家老宅每年春夏季间会飞出的百十只白蚁,努力迎着光飞,最后脱落翅膀变成肉虫在地上扭动并死去,其实在墙后在地下,还有数万数十万的同类在爬动着,它们啃出的密道遍及周围数幢房子,形成复杂的网络,网络的中心,是只管吃、交配和产卵的肥硕蚁后。
所以呈现在你眼前的永远是微不足道的毫末枝节,哪怕对你来说已足够震世骇俗。
比如,你知不知道,这就是世界尽头。
第一章 沉没
我想自己是白担心了,哪有人专程从中国坐飞机来日本自杀的。这时他回身了,向我走来。他并没有看着我,脸上的表情,是掩不住的忧愁。我心里不禁又嘀咕起来,难不成他还真是想不通要在异域寻死吗?
我叫那多,是个记者。不是娱记,是最传统的那种,跑社会新闻的记者。
我所在的报社叫《晨星报》,一家始终要争做一流的上海二流日报社。
我一直撞鬼。
这只是个形容,并非真的撞上“鬼”。自打我成为一名记者,遭遇过的离奇事件,足有几十宗了。所谓的离奇,不是指一个人从十楼跳下去侥幸生还的那种离奇,而是一个人从十楼跳下去,打了个滚爬起来拍拍灰打个哈欠坐电梯回去睡觉的那种离奇。
总之,我接触了这个世界的另一面。有人开玩笑说,我拥有吸引灵异事件的特殊体质。其实,只不过是我年轻时好奇心旺盛,该追究的不该追究的新闻一概查到底,就翻出了世界的另一面来。而现在,我已经不是当年的好奇少年,很少会主动掺和到神秘事件中,说好听些叫知其雄守其雌,其实是明白了其中的危险,况且这世间的秘密何其多,我永无法穷尽的。但由于之前那么多年的经历,使我在一些特定的圈子里有了薄名,于是,即便我安然家中坐,一些事情还是会找到我的头上来。
就比如这一次。
我一向睡眠很好,所以不怕长途飞行,几个迷糊也就过去但这次却始终睡不着,还有一个多小时就到日本了,这是二○一一年三月十七日,震后第七天。睡不着的原因不是很快将进入核辐射区,而是尽管闭着眼睛,却还是在眼前不断闪回的那几幅照片。
我睁开眼睛,拿起脚边的手提电脑打开,在C盘的下载文档里找到一个名为“勿备份即删除”的文件夹。我坐在靠窗的位置,斜眼往身边一瞥,邻座还在打瞌睡。保险起见,我还是调整了一下屏幕的角度,才点开了文件夹。
文件夹里就是在我眼前萦绕不去的那组照片。文件夹的名字不是我起的,是我把邮件中附件的压缩包解开后自动生成的。而邮件则是梁应物发来的。
梁应物是我的老友。这几年,他越来越少履行其作为一个大学教授的职责,这一重掩饰身份似乎对他来说越来越不重要了。我想,这大约和他在X机构中职位的升迁有关吧。我一直没弄明白这个庞大的官方地下科研机构的组织结构,但梁应物现在至少是中层了,再不是当年纯粹的科研人员。对神秘现象的研究往往需要横跨诸多学科,整合大量的社会资源。自打我知道X机构起到现在,这个机构的膨胀连我这个外人都能感受到。作为这个庞然大物里的中层,手上握有的权力,可不是一般的富豪或者厅局级官员所能比的呢。
在收到他的那封邮件之前,我和他失去联系一阵子了。三月十一日日本大地震,我从网上得知消息后,一直处于不安中。二○一二年世界末日的说法已经很不新鲜了,在我看来,这说法本没有任何的根据。可是近几年自然灾难发生的频率,已经密集到令人瞠目的地步,从中国的汶川地震开始,海地、智利、印尼、萨摩亚……七级甚至八级以上的地震接踵而至,还有影响整个欧洲的冰岛火山喷发。这些事件连成一条线,我看不见它指向何方,前方似乎是深渊。及至此次日本大地震,我的不安终于累积到顶点。
于是在地震的第二天,三月十二日,我忍不住打电话给梁应物,想问问他,在他的渠道里,有没有任何证据表明,这一连串的自然灾难之中,存在着内在联系。可他的手机始终处于关机状态,在那之后也一直如此。发邮件不回,MSN上也始终没有出现。十三日晚间,我直接去他的住所拜访,没有人在。我想他一定又在X机构的某一个秘密项目中了,那时我就有一个预感:也许和这次的日本地震有关。
三月十五日清晨六点三十分左右,我的手机响起来。手机接通后,里面传来的是标准的普通话女声。
“您有一封邮件,请注意查收。”我“喂喂喂”了半天,那头也没有任何互动,仿佛是自动答录机,把这句话重复了几遍后,电话就断了。我爬起来开电脑上网进邮箱,果然有一封邮件静静躺着。邮件的主题让我看了心一跳,“日本”。
内文如下——
那多,我已在日本数日,你有无兴趣来仙台采访?附件里的照片,是近日从福岛附近海域捞上来的东西,你看了想到什么?也许有要借助你的地方。如决定赴日,请于中午十二点前回复邮件确认,以便我安排相关事宜。
梁应物
说实话,现在去日本采访,已经慢了国内几份大报一拍。但作为《晨星报》这样的地域性媒体,能有这样的机会,还是难得,更何况梁应物既然发这样一份邀请,肯定会把采访安排得妥妥帖帖,去了不会像没头苍蝇般瞎撞。
更何况还有附件里的那些照片。一共五张照片。照片里的东西,是某种我不认识的生物。其中一张的背景是某船只的甲板,我想大概是渔船。这生物横躺在船尾甲板上,照片边缘露出几只渔民的光脚丫子,按比例可以推算该生物体宽一米多,长度则不清楚,因为那东西还有一截是挂在甲板外的,仅甲板上的部分就有六七米长。
更何况还有附件里的那些照片。一共五张照片。照片里的东西,是某种我不认识的生物。其中一张的背景是某船只的甲板,我想大概是渔船。这生物横躺在船尾甲板上,照片边缘露出几只渔民的光脚丫子,按比例可以推算该生物体宽一米多,长度则不清楚,因为那东西还有一截是挂在甲板外的,仅甲板上的部分就有六七米长。
这不是鱼,而像是某种海洋里的软体生物,色泽奶白,我怀疑它活着的时候是半透明的。这显然不是乌贼或章鱼,也不像水母,在我可怜的海洋生物学知识里,一时之间能想出的软体生物也就这几种了。这东西的身体扭曲着,或者它天生就是这样的螺旋状。其实,用逻辑判断也能推想出,这必然是一种从前未被发现过的生物,否则梁应物怎么会如此郑重地把照片发给我。
在另三张照片里,这生物被放到一个玻璃房里,应该是个生物实验室吧,肯定是低温抑菌的环境。这次没有参照系,我估不出它的全长。其实我并不确定玻璃房里的这个生物和甲板上的是否为同一只,这只的颜色深了,呈淡黄色,身体的长宽比例也变了,显得更瘦。和甲板上时最大的区别是扭曲得更加厉害,怎么形容呢,活像块拧紧的抹布。
也许是缩水。当我在飞机上重新看照片时,这样想道。如果是同一个生物,看起来实验室里的它要比甲板上干枯了许多。但也完全可能是不同的另一只,因为这组照片里的最后一幅,是在某个大冷库里拍的。第一次看时我花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那些挂着白色冰霜的长条物体,就是前几幅照片的生物。照片里这东西被挤得满满当当,上下摞起三层,我数出了三十二条,实际那个冷库里的数字肯定远大于此。
深海里有太多人类未发现的物种,渔民一网捞起条从未见过的鱼类或甲壳类并不是什么稀罕事情,何况这样的大海啸,把原本人类接触不到的深海物种卷到近海是再正常不过的了。但一次发现那么多同类的大型生物,这就不寻常了。这也许就是梁应物郑重其事地把照片发来的缘故吧。
我这样想着,心里却对此仍怀着不解。不,这样的理由还不够。
以我过往的经历,梁应物绝不会认为,这点点稀奇事就足够吊住我的胃口。我死盯着电脑屏幕,想看穿那里面的奥秘。必然是更要紧的事情,从他要求我看过这些照片后,“勿备份即删除”就能看出。
在这封信里梁应物没有进一步的解释,甚至在我征求报社的意见后,回信同意赴日,他也没有再和我联系,手机邮箱都是如当天夜里我接到使馆一名工作人员的电话,让我次日一早去办特别签证,签证完三小时,我收到了关于机票信息的短信。再一天,我就在这架飞机上了。我当然明白这是他的安排,更确切地说是X机构的安排。他无法私下和我联络,只能这样生硬地公事公办。包括这封电邮内容,恐怕也会在他的工作记录中备案。所以要得到更多的内情,恐怕只有等我到了日本,见到他本人以后了。
当我研究不明生物照片的时候,听见后排有两个人开始说话聊天。这是一架直航包机,根据我上机以来的观察,乘客全都是和灾后事宜相关的,有医疗队、外交人员等,还有几个中年人,根据听到的零星对话,让我猜测他们的专业应该与核电有关。
后面这两个人只是闲聊,却让我一时猜不出他们的身份。没多久,他们把话题转到了核辐射上,坐在我正后方的那个人说了一句紧要话。
“你还别说,我们在这儿担心辐射,却有人为了辐射巴巴地往福岛跑呢。”“为什么?疯啦?”另一个人奇怪地问。“怎么你不知道吗?现在全世界那些个研究核辐射对生物变异影响的课题小组,都去福岛了。多少年没有实弹试验了,他们本来都围着切尔诺贝利周围的那片死区做研究,现在福岛核电站这一泄漏,看架势就要赶上切尔诺贝利的影响了。听说这辐射量,可要比普通的氢弹爆炸大得多呢。”
“是吗,那可真是为了搞研究连命都不要了。虽说都会穿防护服,但如果一直待在中心区,多少总会受影响的吧。万一再爆炸几次,这……”“人家可不像我们这样惜命,哈哈。那些消息灵通点儿的,一号机爆炸后就过去了。反应慢点的,现在也都在往那儿赶。都说福岛那儿……”他压低了声音说,“原本就有日本的核试验基地,知道的人,都明白要出大事。”
我对他后面说的这些没谱的事情不关心,仅前面的那条信息,就让我突然之间明白过来,难道照片里的东西不是什么新物种,而是变异生物?
可是哪有这么快就变异的呢,这才几天啊。但只有变异生物才说得通呀,X机构那么早就派出团队去福岛,是否就是去观察核泄漏后的生物变异的呢?如果照片上的生物,是因为受了核辐射而在短时间内变异的,那就有足够的理由来解释梁应物的郑重其事了。不对不对,不可能是变异。基因突变是发生在单个个体上的,而那张冷库照片里,有那么多的长条状生物,不管其原形是什么物种,难道会突变成一个模样吗?
我思前想后,翻来覆去,一时间脑子里乱作一团。用脑过度,我终于困了,竟不知不觉地靠在椅背上睡过去。之后空姐把我叫醒,提醒我关闭电脑,快降落了。我吓了一跳,小桌板上的电脑上闪着屏保,希望没被人看去那些照片。不过话又说回来,就算扫过一眼,也看不明白那是什么吧。
我这样安慰着自己,收好电脑,一边等待降落,一边脑子又转到了照片上。
梁应物以X机构的身份请我去日本,除非他很确定我能帮到他,否则以他公事公办的性格,是不会发这封邮件的。X机构一向都很注重保密。
我能帮到他吗?我怎么现在都一头雾水呢。他反倒对我这么有信心?还是有一些照片上没有透露出的事情,在等着我?
仙台机场早已经被海啸冲得一片疮痍,复开之日遥遥无期。飞机是降落在福岛机场的,出关有专用通道,速度很快。不像其他人,我是独自一个,谁都不认识。也不能完全这样说,整架飞机上,有一个我似曾相识的人。那是个相貌英挺的男子,三十许的年纪,上飞机时他盯着我瞧。我认识他吗,记忆里找不到。那面容陌生中带着一点点熟悉。我的记性不错,像这种情况,顶多从前在什么场合与他有过一面之缘,并且肯定没说过话。
出关时又看见了他,和他一起的其他几个人,听口气像是某个援助机构的。但他并没有加入同伴的对话,目光游离,扫过我的时候,冲我笑了笑。
这是个没有多少诚意的笑容,像是从惨淡愁云里硬挤出来的,是下意识的打招呼性质的笑容。虽然整架飞机的人都是因为这场大灾难才来的,但那毕竟不是切肤之痛,只有他一个人满怀心事,忧虑之色形诸于外。
我走上去问他:“我们见过吗?”他愣了一下,停了一小会儿,像是心里转过了些念头,这才回答说:“哦不,你认错了吧。”随后他意识到自己之前的那个笑容,改口说:“哦,不好意思,是我认错了。”
他显而易见在隐瞒什么,但既然他这么讲,我耸耸肩,回到了原先的位置上。
福岛机场简直就是个奥特曼的展览馆,到处都能见到大大小小的奥特曼模型和装饰画,因为这是奥特曼之父圆谷英二的故乡。我瞧着这些惯打怪兽的“超级英雄”,心里却想到了照片里的那些不明生物。那该算是怪兽吧?
我原以为梁应物会在机场接我,但却没有。有人举着写了“那多”的牌子,在出口等我。那是个年轻的女孩子,穿了一身深色的职业装,硬生生老气了三五岁,一张脸是僵着的,活像木偶剧里的演员。
我走过去和她打招呼,她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给我,说:“那多先生吗?”
我说:“对,是我。”她说:“我是你在日期间的翻译。我会少许日语,但和我的英语水平一样糟糕。”原本梁应物能给我安排一个翻译,算是周到了,可到灾区采访心情已经够沉重,这样一个翻译这样一张脸,就算是好心情都能被破坏掉,更别说……希望我回中国以后不用抑郁到去看心理医生。
“你的中文说得真好,怎么称呼?”我夸了她一句,希望她能真心地笑一笑。
“我是中国人。我叫陈果。”我被噎着了,这个陈果从打扮到神情到动作,完全是日本人的感觉嘛。我尴尬地哈哈笑着,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仿佛完全没被冒犯到的样子,表情一如之前,带我去停车场取车。“我们这是去见梁应物吗?”走去的路上我问。陈果愣了一下,反问我:“梁应物?”我吃了一惊,问:“怎么,不是梁应物请你来接我的吗?”她摇摇头:“我是东北大学的学生,是中日交流协会请我来做你的翻译的。
我不知道谁是梁应物。”这答案全然在我的意料之外。我本心想着,到了日本,和梁应物接上头,许多疑问自然就有了解答。可是这陈果竟根本不知道梁应物是谁。要知道以现在的状况,除非梁应物主动与我联系,否则我是找不到他的。
我放慢脚步,试探性地在嘴里低声咕哝了句“X机构”。“啊,什么?”陈果问。“哦,我是说,那我住在哪里?还有我是来作震后采访的,关于采访……
中日交流协会有什么安排吗?”看起来陈果对X机构一无所知。但不管怎样,这事和中日交流协会肯定没关系,我是梁应物安排来的,这么说,是X机构通过中日交流协会雇了这个翻译。但为什么要隔这么一层呢,似乎没必要啊。不管怎样,我就安之若素,先作采访,相信很快就有人会找上门来的。
“采访……还要安排吗?”陈果问我,我感觉到她的语气里隐藏了一丝不屑。
我耸耸肩,说:“我是说,有没有具体的一些限制。”“我只是来为您当翻译兼司机的,关于采访的事情协会没怎么和我说,我想应该是没限制的吧。重灾区的一些道路还有辐射区里,自卫队设了卡哨,协会给办了张临时通行证,凭这个大多数地方都能去了。至于住的地方……”
说到这里她犹豫了一下,严肃的脸松动了,似笑非笑,有些怪异。“在相马市,那儿离核电站有五六十公里,是安全区,但同时是海啸的重灾区。就采访来说,不管是往南进入南相马市甚至核电站所在的大熊町,还是往北去宫城灾区采访,都不算远。但现在住的地方很紧张,宾馆都已经满了。”
“是要住灾民安置点吗,这样对我的采访来说反倒有利。”我说。“安置点也都满了。你住的地方,到了就知道了。”陈果卖了个关子。以她给我的第一印象,她并不是个爱开玩笑的人,难不成我住的地方,这么说不出口吗?她开了一辆挺新的丰田车来,不知是协会提供的还是她租或买来的。能读东北大学的人,通常都家底殷实,而且她是在东北大学读医,那是出了名的高学费。
核电站周围二十公里划了禁区,我们更特意避开,绕了个圈往相马市开,别说二十公里,三十公里范围都没踏入,留点儿余量总没坏处。这次赴日采访,我当然不可能不进辐射区的,但在那之前,得先搞到防护服。
在公路上开,几乎觉察不出这是个刚经历了大地震的地区。我就没看见一幢被震塌的房子,只有一些路面的裂缝提醒我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这是下午,路上的车不多,有些冷清。我想这是地震和核泄漏造成的原因,不过陈果说,正常时候,也未见得有多拥挤的车流。
开了半个多小时,她停下来排队加油。前面十几辆车,一辆接一辆排得整整齐齐。我看油表,明明还有大半箱的油,不明白为什么要耽误这个时间。陈果告诉我,现在限油,每车每天只能加十升油。我开始嗅到灾难的气味了。
加完油开了不久,我们就上了条可以看见海的公路。视野里开始出现一大片一大片泥灰色的断垣残壁,那是大海啸的痕迹。在二○○四年的那场印度洋大海啸之前,我还觉得海啸远没有大地震来得可怕,想想不过是水嘛,会游泳就行了。嗬,看看这些九级地震都不会倒的房子,现在几乎被海水推平,都成了露天的垃圾场。
路上我和陈果闲聊,问地震和海啸的时候,她在干什么。“我可不想被采访。”她说。我觉得她的语气带着七分认真,把我卡着了,几乎难以继续对话。我心里有些恼火,她这态度换个脾气差的会觉得被冒犯,只是今后几天如果没了这个翻译,靠自己那半吊子日语水平,采访可有点儿悬。这是她的说话风格,得习惯,我在心里这么对自己说。
“不是采访,就是随便聊聊。”我说。“地震和海啸时我在学校里。”我以为她的发言就到此为止,真是毫无营养。不料她停了停,说:“地震来的时候,我恍惚了一下,然后就发觉自己坐在地上了。我还没意识到地震了,但眼前所有的东西都在动,所有的东西。它们好像都要活过来。”
我听得头皮一炸,她没有再多说什么,但这已经足够。我想,我甚至可以把这作为一篇新闻的标题——一切都活过来了。
在那之后,陈果沉默着开车。我想地震对她一定造成了阴影,也就不去追问,反正之前说好了只闲聊不采访的。
但坐在陈果旁边,气氛很容易就会变得尴尬。她仿佛有一种天赋,能让身边的人进入僵直状态。
于是我又找了些无关痛痒的话题,比如她来日本多久啦,哪里人啊之类的。她的回答总是简短到干涩。
“我是福建人。”她把车停下,说,“我们到了。”陈果跳下车和看门的老人说话。而我则盯着门牌发呆。怪不得她先前那一副表情,这门牌上有我能看得懂的汉字,日文里许多汉字的含义和中文不同,比如“手纸”的意思是“信”,但这几个字,就算全不通日语的人,也不会搞错含义。
“友和精神科病院”。在住宿如此紧张的灾区,仍能为我安排房间,原来不是X机构出了国门依然手眼通天,而是要我和精神病人住在一起。可能对大多数人来说这是个难以接受的安排,但我对此倒是真无所谓。一个居所而已,当记者这么多年,再艰苦的条件都经历过。陈果把车开到院内停好,我们刚下车,一个中年人就小跑着过来。他给我们两个递了名片,是这家精神病院的副院长,叫山下雄治。他带我们大概走了一圈,说希望我这个来自中国的记者能住得习惯,有任何事情都可以找他。我说这里看起来很舒服,只希望护士医生都能认得我,把我和住院病人区别对待就行。山下雄治大笑,说一定。当然,这些都是由陈果翻译的。
这里的环境的确不错,分成好几个院落,我猜可能是根据不同的病症和病情,分开居住的。山下把我们领到一个由两幢直角相连的二层楼房组成的院落,我的住处在一楼。我们跟着他走进去,穿过一个有许多人的大厅——我想那都是病人。他们有男有女,穿着便服,或坐着看书,或来回走动,或两三人聊天,见我们穿堂而过,也并不盯着看,和正常人无异。穿着白服的医生则就在旁边看着,神态也都很放松。
“不要担心。”山下说,“这里住着的病人,都是恢复得很好的,差不多快能出院了,应该不会打扰到你。”
房间有十二三平方米大小,放了单人床、床头柜、写字台和衣橱之后,还有不少空间,比国内的类似病房要宽敞许多,还带了个卫生间。原本是有网络的,但现在网都断了,不知什么时候恢复。如果我需要把稿件传回国内,可以去山下的办公室打印出来,然后发传真。打电话则稍方便些,每一幢楼都会保证有一部电话是畅通的,这幢楼的电话在入口处服务台。当然也可以打手机,但信号很糟糕,时时会断,因为附近的基站还处于半瘫痪状态,大多数则还停着电。陈果说宫城那边情况更差。
山下交代过基本情况就离开了,陈果问我接下来的安排,是今天就出去采访,还是等明天。现在还没到五点钟,从记者的角度出发,我当然是该抓紧时间立刻出门采访,但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让陈果先回去,明天一早来接我。
这不是我要偷懒,而是在这种通信不畅的环境下,我该待在一个固定的地方,等待梁应物找上门来。
只要我今天不出门,晚上十点之前,必然会有他的消息。要我猜的话,他会直接登门。
陈果走后,我跑去大厅坐了会儿,包括一个五六十岁大婶在内的几个人试着和我说话,见我用中文回答就悻悻地走开了。快六点的时候,这些人纷纷回房去,一个留着络腮胡子的矮个男人经过我时,向我点点头,用标准的普通话对我说了声“你好”。在我吃惊的时候,他已经自顾自地走掉了。
回了房,六点三十分,有人敲门。我跑去把门打开,却是送饭来的护士小姐。托盘上是份牛肉烩饭,超级香。护士小姐说了好长一段,满脸抱歉,我勉强听懂个大概,说因为核辐射的原因,这些天都不会有鱼,蔬菜也非常紧张。我说没关系,有肉就行了,这是真心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