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真能进去探一探倒不虚此行,此地的旅游业还在初级阶段,要是以后发展了,这八个洞一定会被开发利用。想想还是来早了。
接着又看了几处怪石,就回到了车上,下山开到一半又停住。唐僧领我们从一条小路走进去,是处很漂亮的水潭。
唐僧介绍说这水是从八仙洞口的水帘一路流上,极为清澈,并且“受了大圣爷爷的法力祝福,喝一口有意想不到的好运临头”。
于是除了我从不喝山野泉水之外,人人都捧了水来喝,都说清洌可口,六耳甚至把喝了大半的可乐倒空,装了一瓶“天然矿泉水”慢慢享用。
顺昌之行就此结束,下午车发宜洋鸳鸯溪自然保护区,晚上睡在白水洋小木屋的时候,我问六耳。
“你要听水笙的故事,还是要听大美女路云的故事。”
“美女美女。”六耳立刻从床上挺起腰来,眼珠溜溜盯着我。我微微一笑,就把人洞的故事对六耳历历说来。这故事再说一遍,连我自己都免不了发寒,更不用说六耳。讲到百年前的白骨留字时,他的脸都青了。
这天晚上六耳翻来覆去又没睡着,第二天我醒来他眼中的红丝更厉害。
“怕的又没睡着?”我笑问。
“哪有,昨晚蚊子多,身上被咬的痒才没睡好。”六耳强撑着,还伸手往腰里抓了抓。
“蚊子?那怎么不咬我?”我笑得更欢:“我说的这些,可不合适让别人知道,要是你露了口风,我只好拜托美女路云给你洗洗脑了。”
“不会,绝对不会。”六耳连声道。
听了人洞故事的人,绝不会对路云有什么良好印象,但要是真见了一面,就是另一回事了。
正文 返 祖
六月十五日我回到上海,十六日就收到了张明的远方传讯,神的密码终告破解。十七日石库门旧居的小型聚会过后,这件事总算告一段落。
从原先的百思不得其解到突然真相大白,我固然有如释重负的感觉,但心情也相当复杂,那几天里不论眼前看到什么东西,都会和那件事联系起来。
前几个月里心力交瘁,我盼望着接下来能有一段轻松的时光。
没轻松几天,牙痛又犯了,之前很长一段时间里那颗牙就不能碰酸不能碰甜,现在索性翻江倒海折腾起来。一咬牙,去看牙医吧。
像我这种想到牙诊所里钻头“滋滋”声就牙酸的人,不到走投无路是不会下决心的。
这天下午早早把活干完,跑到华山医院牙科。和认识的牙医大力张已经约好了。大力张向来吹嘘自己猛男本色,拔大牙只需一下就搞定,听说我牙痛又改为吹嘘自己技术高超,动作温柔婉约,补起来不痛不痒。大力张的形象改变让我一点都不信任,但好歹在大医院认识这么个牙医,总比随便找个不相识的好吧。
大力张拿着钻头在我眼前晃来晃去,看我脸色渐渐变了,笑得灿烂无比:“那多,你也有今天啊。”
“你你你什么意思?”我脸更白了。
钻头“滋”地响起来,慢慢向我靠近:“乖,张嘴……”
都补完了,我抽到一边去的筋肉还没归位,狠狠地漱口把嘴里的碎渣吐掉。
“你看,再苦不都过去了吗,这回以后又可以放胆吃了。”大力张打着哈哈。
“好好好,山水有相逢,我们牌桌上见。”我撂下狠话,捧着腮帮子出去。
走到门诊大厅,就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
“那多。”
一个黑炭头正向我走来。黑炭头叫袁列,曾经做过我的实习生,皮肤特别不经晒,眼看着他做一个采访黑一层。后来进了晨星报,到社会部做了卫生条线的记者。
“我刚补完牙,你过来采访?”我努力上自己看上去不像刚才那么呲牙咧嘴。
“是啊,刚采访了一半,现在去病房,怎么样和我去看看,等会儿一起回报社?可是少件中病例啊,保管你开眼。”
看我不以为然地挑了挑眉毛,袁列把黑脸凑过来稍稍放低声音:“返祖现象,毛人。”
我其实并没有多感兴趣,但袁列这么热情,就和他一起去见识见识。心里还在想,电视里也不是没见过,有什么好多看的,也不是赏心悦目的事情。
往病房去的路上袁列给我说了下那位病人的病情,这才知道为什么不单袁列象捡到宝一样冲过来采访,本市其它报纸的卫生记者也都来了。据主治医生说,这种是突发性的返祖,病人住院以来从皮肤科转到内分泌科,周身每寸皮肤都长出细毛来,大约比正常人的汗毛更细三倍,生长速度越来越快,现在已经到了难以下针抽血的程度了。
“那个医生说,一天剃下来的毛有几两重呢,太不可思异了,就像每个毛孔都吃了激素一样。”
说话间,已经到了病房外。
这病房里就那病人一人住,并不是特殊待遇,而是那病人的模样太过可怖,没人愿意和他住一间房。
病房里已经有几个记者,正在采访。说是采访,不如说是单方面的发问,因为那们躺在床上的病人一言不发。
我跟在袁列后面走进房间,其它几人见袁列来了,和他打了个招呼,原本把病床团团围住的身形错开来,让我看见那人的样子。
已经有了心理准备,看到的时候还是像吞了只老鼠一样,一阵不舒服。那人露在外面的部分——脸、脖子、手臂和手掌都被长着浓密的棕黑色毛发,约有两厘米。一张脸连鼻子上都长出了毛,只有眼皮上少些,露出黑洞洞的眼睛。
两家电视台的记者也进了房间,正在摆弄摄像器材,一个记者把话筒递到毛人的嘴边,说:“就几个问题,画面我们会经过处理,不会出现你的脸,你放心。”出现脸有什么问题,还有什么处理能比他现在的情况更彻底?当然这只是我心里想想,可不能说出来。
这会儿袁列也加入采访者的行列:“听医生说早晨已经帮你剃过一次毛,现在长得这么快你身体上有什么感觉?如果暂时没有抑制的方法,你对今后的生活有什么打算?”
“你祖上有返祖病史吗?”另一个记者问。
我从几个人的缝隙间看着他,心里突然觉得有些悲哀。
“你朋友来看过你吗,你觉得还能和他们正常相处吗?”
那人还是不发一言,眼睛从我们这些人身上扫过。我被他看得心里一跳,那是无声的愤怒。
他突然从床上直起身子,大吼了一声。
人人都往后一挫,两只原本在他嘴边的话筒更是飞快地缩了回去。
一个才进来的小护士急了:“你们怎么能这样打扰病人,快出去出去。”
灰溜溜地被赶到外面,一个人低声抱怨:“怎么和野兽似的。”
和袁列同车回去的路上,我还在想刚才那位返祖病人。传媒的力量已经无孔不入,有些时候叫人无可奈何。
身上长出毛来任何人都无法接受,心理上已经承受了巨大的压力,到医院去疗伤,却被记者在伤口上狠狠洒把盐。这样的情况,不是爆发,就是崩溃。
当事人虽然拒绝配合,新闻却还是照样做了出来,还登了照片,只是隐去了头部。第二天评报的时候,这篇稿子还受到了表扬,我们的副总编蓝头笑眯眯地说:“好,这样的突发新闻就要盯得快盯得紧,不能落到其它媒体后面,如果有新情况,后续报道注意跟上。”
晚上大力张打电话来说有牌局,听见他的声音我的牙又酸起来,放出话去让他准备出血。大力王嘿嘿阴笑着,打牌的时候镇定自若,手风极顺。十二点多结束的时候,我虽然小赢,却没赢到这个可恶家伙的钱,大力王在夜深人静的路上哈哈仰天笑两声,拦下辆的士扬长而去。
“那个家伙真是好运。”在电梯里我还想着牌局。我住在七楼,很多时候我会选择走楼梯锻炼,不过现在半夜三更的,我当然不想摸黑爬楼。
楼道里的灯是声控的,我站在自家门口,“咚”地跺了下脚,闷闷的声响顺着地震荡开,可亮起的却是闪烁不定的光。
“见鬼,又坏了。”我抬头看了看忽明忽暗的灯泡,就像风中的烛火。
我的包很大,东西又多,现在光线不好,我伸手摸了一会儿却还没碰到钥匙。
楼道里太安静了,灯光闪了一会儿又黑了,我却没有再跺脚让它亮起来,有没有都一样。
只有我的手在包里摸索发出的“梭梭”声。
脚步声。
极轻微的脚步声,如果不是那么安静的环境,是听不见的。
我一跺脚让灯再闪起来,四周却没有人。
声音是从一扇虚掩的门里发出来的,那后面是大楼的楼梯。现在声音又没有了。
我有点发寒,但还是走过去,推开门,说:“谁在那?”
声音不是很大,在这上下直通的楼梯间里却有阵阵回音。
没有人回答。
我往下走去,没几步,外面的声控灯就灭了,楼梯间里连窗都没有,这下变得一片漆黑。
黑暗里什么都看不见,我试探着又往下走了会儿,到半层的地方停住,又问:“有人吗?”
依然没有人回答,但是在回声的余音里,我又听见了脚步声。
就在我的头顶。
我心里一紧,摸着铁扶手,一步步往上走,我把另一只手虚虚提起,挡在脸的前方,提防着。
夜晚高楼的楼梯间本就是最让人发碜的地方,我心里也打起鼓来。
我走回七楼,又往上走。我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但这并不代表能看见什么,到处都黑影重重的。
“谁?”我又问了一句,声音已经有点发虚。我觉得自己这么莽撞地走到这一片黑暗里来真是个糟糕的主意,不管怎么,还是回到能看见的地方再说。
我快速地往下走,回到七楼,推开门。
“咚”,我重重地跺脚,哪怕是闪烁不定的灯,先让这里亮一点再说。
声控灯应声响起,一闪闪的黄色光。就在我的房门前,站着一个人。
我的心猛地跳了一下,停住脚步:“你是谁?”
他穿着一声风衣,背对着我。在黄光下极为诡异。
听见我问,他转过身来。我却又吓了一跳。
他带着一顶遮到眼睛的帽子,还戴着口罩,只露出一双眼睛。现在可是夏天!
“我是游宏。”他的嗓音沙哑沉重。
“谁?”我一时间想不起这个名字。
“六耳,我是六耳。”他低低地说。
六耳?我一时愣住,他怎么穿成这样,还有他的声音,这是那个无厘头活蹦乱跳的六耳?
他朝旁边让了让:“怎么,不请我进去?”
这次我倒是很快摸到了钥匙,打开门把他请进去。
把灯打开,我顿时觉得舒坦许多,还是光明好啊。
“怎么那么晚来,之前也不来个电话,刚才搞得神神秘秘,故意吓我吗?”我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来,问六耳,却见他站在玄关,帽子口罩和风衣一件没脱。
“穿成这样不热吗,还不脱掉。”我嘴里这样说,心里隐隐有些不安。六耳的样子很不对劲。
六耳把手抬起来,犹豫了一下,慢慢摘去口罩。
“我以为你已经知道了。昨天你见过我的。”说话的时候,他的帽子也拿了下来。
我坐在沙发上的身子不由自主向后缩了缩,倒吸了口冷气,缓缓站起来。
“一个多小时前我剃过一次,现在又成这样了。”
白炽灯的明亮光线下,六耳的脸上蒙了层细而密的棕黑绒毛,从脖子直蔓延到额头发际,让他整张脸都模糊不清。而头发更是变成了长发,披散下来。
他脱去风衣,露出里面的短袖T恤,所有暴露在外面的皮肤上都是层黑毛。出了很多汗,这些毛发都紧贴在皮肤上。
昨天并没听袁列说出游宏的名字,今天的报道里也只是以“游先生”代之,我真的没有想到,昨天躺在华山医院里的毛人,竟就是不久之前和我一同游山玩水,嬉笑玩闹的六耳。
我怔怔地望着六耳,咋见时的微微惊吓与排斥,已经转为难以言喻的复杂心情,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好。
六耳见我站在那里没有反应,瞳孔中原本就黯淡的光彩又弱了三分。他弯腰捡起刚脱在茶几上的口罩,就要重新戴起来。
我这才醒悟,一把抓住他的手。刚碰到他毛发的时候,异样的触感让我的动作慢了0.1秒,但立刻就坚定地握住了他的手腕。
“这是干什么,你先坐,我去给你倒杯饮料。”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从厨房冰箱里取了罐冰可乐,倒在杯子里拿给他。
“热了吧,看你一身汗。”我话一出口,便觉得不太妥当。
“我这一身,能不热吗。”六耳勉强笑了笑,把杯子举到嘴边,手却不停地颤动。他张开嘴,大口地把可乐灌下去,带着泡沫的液体从他嘴角边溢出来,把唇下的毛浸湿一大片。还剩小半杯的时候,他终于被呛到,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把杯子放在茶几上,咳地弯下腰去,头垂到腹部。他的双手把脸捂住,整个人弓着,仿佛想要把原本高大的身子蜷成很小的一团。
他拼命不让自己发出声音,宽阔而嶙峋的肩膀抽动着。
我用手轻轻按着他的肩,想不出什么宽慰的言语,只能以这种方式,希望他能感到些许支撑。
六耳这些天受到的打击实在太大,一发泄出来难以抑制,双手也终于捂不住从心里发出的悲声。他猛地抬起头来,双手抓着沙发,刚才无声的嚎哭,已经使他的声音嘶哑无比。“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我还想出国啊,我想离开这个地方啊……”他脸上涕泪横流,毛发乱成一团,眼睛对着我,眼神茫然,空洞洞的不知望向哪里。
我与许多人一起经历过险境,以往看见别人困顿不堪的时候,总能说些鼓励的话,让他振作起来,但此刻……
我找了条干净毛巾,浸了冷水拧干,递给六耳。
六耳把脸抹尽,将毛巾叠好放在茶几上,低声说:“谢谢。”
这时他已经安静了下来。
“还有可乐吗?”
我连忙又给他取了一罐。
六耳喝了口可乐,双眼微闭,胸膛起伏。
“你还记得在福建的时候,我总是说有蚊子,身上痒,点了蚊香也没有用吗?可你却一点感觉都没有。”
“难道从那时候起就……”
六耳惨然一笑:“那时我还奇怪,虽然痒却不见肿块,回到上海之后,身上越来越痒,熬不住就去华山医院的皮肤科看,却查不出毛病,医生开了两支过敏性皮炎的药膏让我擦着试试。我全身上下都痒,那两支药膏没几天就用得差不多了,那时候麻痒渐消,我还以为真治好了。”
我听他这样说,当然猜到发生什么,心里叹了口气。
“那天晚上睡觉前我又周身擦了遍药膏,希望以后再也不要复发。当时我觉得这痒起来,简直就是受大刑。”他张开手掌,掌心有一簇毛格外茂盛。
“便是天天痒得死去活来,把自己抓出道道血痕,也好过现在一百倍。”六耳轻轻道。
他看了一会儿自己的手掌,抬头问我:“有剃刀吗?”
我取了自己的刮胡刀给他,这刀我很长一段时间没用,一直嫌麻烦,都用电动的了。
六耳右手握着刮胡刀,缓缓地在左手掌心刮过。他把掌心翻向下,一簇毛发飘落到地下。
他冲我笑了笑:“别担心,待会我会扫掉的。”
六耳慢慢把掌缘和手指上的毛刮干净,又开始刮手背。
“没关系的,你刮。”我见他一下下地在手上刮,毛纷纷掉落,心里却没来由地一寒。
“第二天早上起来,刷牙的时候,觉得自己的胡子长得特别快,洗脸的时候,连擦了四五把,却总是擦不干净,有一层黑色蒙在脸上。”六耳语调平稳,缓慢。仿佛在说一件和他完全没有关系的事。
“你知道,我有点近视,我把脸凑得离镜子很近,很近。我看清楚了,那黑色,是层黑毛。”
六耳把左手上的毛刮干净,翻来覆去看了几遍这只苍白的手掌,向我微微摇了摇:“你看,现在好了。”
“你……”我欲言又止。
“让我刮吧,我还能做什么呢?”六耳低下头去,开始刮左小臂。
“那个早上,毛还没有现在长得快,长得长。我戴好隐型眼镜,脱光衣服,在穿衣镜前面仔细地看。”他说话的时候,头不抬起,只是看着刮刀在臂上来回地刮。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下,把手臂上刮下的毛吹到地上,然后继续向上刮。
“我照完镜子,把剩下的药膏全都擦在身上。傍晚的时候,我跑出去买了脱毛膏。那个卖药给我的女人,看见我想笑,又有点怕。我走出药店的时候,里面的几个女人立刻就聚在了一起。用完脱毛膏不久,毛就都掉了,连我的眉毛一起。脸上火辣辣地痛,我想是烧伤了。那东西是不能用在脸上的,可我顾不了许多。”
六耳把刀交到左手,张开右手掌:“睡了一觉起来,脸上完全不痛了,我跑进厕所照镜子,然后就把脱毛膏扔了。这毛,一天比一天长得快。我把脸上和左手的毛剃了,留下右手,去了华山医院。那个医生看了我的右手,又看了我身上,脸色都变了。我做了一大堆的化验,从皮肤科转到了内分泌科,住院观察。护士每天早上刮一次毛,过了一天,增加到晚上再刮一次。原先病房里的两个病友,也搬了出去。后来,记者就来了。”六耳停住刮刀,抬头看我:“他们问这问那的时候,我真想把他们撕了。他们只是需要一篇报道,他们要让所有的人知道,看,出了个毛人!这样,看报纸的人会多多少?一千个,五千个?”
我向后缩了缩。那篇报道虽然不是我写的,但我未必就没做过这样的事。新闻做得漂亮,但对被采访来说却雪上加霜。
“对不起,我不是针对你。昨天我看到你的时候,我突然想,这些医生帮不了我,他们从来没碰到过这样的病,从来没听说过人的毛孔数量在短期内可以增加一倍、两倍,毛发会以每天五厘米、十厘米的速度生长。或许只有你能帮我。”
“我?”我愣住了。
“你认识很多人,他们的本领,不是现代科技都无法解释吗,那么或许现代医学无法医好的病,他们可以。”六耳看着我,眼中满是希望。
那是他最后的希望。
“我能想到的,只有你了,你曾经和我说过的事,那些人,一定是真的,不是吗?”六耳张开左手伸到我面前,在掌心,刚刮得干干净净的掌心,又生出一群黑点:“你看,它们是那么快,那么快。”
六耳盯着那些黑点,眼中满是恐惧。
“是的,那些是真的。”
六耳笑了,这是我今天第一次看到他发自内心的笑容,哪怕是满脸的黑毛,也遮挡不住。
“我就知道。”他说:“我就知道。那些都是真的。”
是真的又怎样,并不代表就能治好你的病啊。我认识的那些人,没有一个擅长治疗,事实上他们对自己所拥有的能力,都未必能知其所以然。
这些话,我当然只能心里想想,不能对六耳说。
他把刮刀放下,站起身:“扫帚在哪里,我把地上这些扫掉。”
“我来吧。”我拿出扫帚和簸箕,却被六耳一把抢过。
他握着扫帚的右手,手背上的毛已经刮去,指背上却还在,黑白分明。
我把眼神转开。
六耳把地上的毛都扫进簸箕,再倒进垃圾筒里。我把扫帚簸箕放回原处,回到客厅的时候,六耳还站在茶几前。
“我住在你这里,行吗?”
“啊……”
“我是从医院偷跑出来的,我不想回自己那里了,我怕被记者找到。那些邻居……我也不想被他们看见。”
“那你父母?”
“我没有父母。”六耳说:“他们死了。”
“对不起。”我没想到六耳竟然父母早亡。
“我也没有什么朋友。”
我心里讶异,这么外向型性格的人,怎么会没什么朋友。在福建的时候,虽然特别缠我,但六耳和团里其它人的关系也都很不错的。
“好,你就在我这里住下,有吃有穿,少不了你。”我故意把话说得油滑一点。在福建的时候,我每时每刻,都是这样和他说话的。但现在,我却要很努力,才能说出来。
六耳的嘴角牵出一丝笑容:“你放心,我不会给你找麻烦的,我就呆在这里,哪儿也不去。”
我心头沉重,十几天前的那个少年,还回得来吗?
“明天,你能不能帮我买把剪刀,这样刮……太慢了。”
就这样,我多了个不见天日的房客。
正文 齐天大圣的棺材
我悄悄推开房门。
窗户被厚厚的丝绒窗帘遮得严严实实,纵使我把门打开,让外厅里的光线可以透进去,这间屋里依然昏暗沉闷。
六耳坐在墙角的椅子上,赤着上身。
“回来啦。”
六耳放下剪刀,拿起理发师专用的折叠刮刀,小心翼翼地开始清理胸膛上的短毛。他的头抬着,眼神越过我,看向某处。
平头剪刀和长刮刀都是我特意买来的,六耳身上毛发生长的速度又快了,每小时就能长出近一厘米。所以必须先剪短,再用刀刮。
旁边是被窗帘遮着的窗沿,偶尔从被风吹起的缝隙间,可以看到窗外。六耳住在这里已经三天,他总是坐在这个位置,这个最容易看到窗外的位置。但当风吹动窗帘的时候,他却很少往外看。就是有,也只是一眼。
从早到晚,他坐在那里,刮着身上的毛。他从左手掌开始,把两只手和胸膛刮得干干净净,脚也是。腿上的毛他只用剪子剪,剪到极短。他的手很灵活,手臂可以弯到背后的任何一个地方,摸索着,把背上的毛也剪去,从不要我帮忙。
最后是脸上,第一天的时候,他还对着镜子刮,可现在,他取张卫生纸在刀锋上擦一擦,就坐在椅子上,把整张脸刮干净。刮的时候,他的眼睛并不闭起,而是直愣愣地看着前方某处,仿佛在那里有面无形的镜子一样。
一圈刮下来,总要个多小时,最初刮干净的手掌又长出毛来。于是他再重新刮过,如此周而复始。一边刮,一边握着刀的掌心却不断地长出毛来,这等滋味,我只想一想就深觉可怖,而现在的六耳,只是在那里,不停地默默刮着,刮着。
每天刮下来的毛,装在大号的黑色垃圾袋里,满满一袋,我把袋口扎紧,晚上十点钟的时候,下楼扔掉。
“我打算叫两碗豚骨拉面外卖,你还想要什么,我这里有他们的外卖菜单。”我扬了扬手里印刷精美的宣传菜单。
“多叫一份吧,我想吃两份,行吗?现在我的胃口比以前大多了,这些东西长得这么快,也是很耗能量的。”六耳嘿的笑了一声。
“别急,总会有办法治的。”我说。
六耳的眼神移动了少许,落在我脸上。
“我去打电话叫外卖了。”我转回身走出去。他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可我却不敢看他的眼睛。
半夜里,我醒来上厕所。听见那扇关着的房门后,传来极轻的呜咽,或许是低低的笑,我分不清楚。
我想敲门,手却在最后一刻停住。
睡在书房的沙发床上,又细细地把认识的所谓“非人”挨个想了一遍,却仍不知该找谁才能帮到六耳。
路云擅长的是迷死人不偿命的幻术;水笙则保留了一定程度的身体变化能力,哦,还有他的水性很好;夏侯婴和路云的能力异曲同工,不知不觉中以暗示控制别人的行为。还有一个不知深浅比夏侯婴更不熟的D爵士。就这些了,想起来我的朋友还是以正常人为主啊,这几个人又有哪个能治这全身长毛的奇症?
前天我去了次华山医院,找到了六耳的主治医生,打着记者的名义,了解了一下他的看法。这位资深的专家其实什么看法都没有,不断地向我倾述他的惊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