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仪感叹,再过几十年,大概这个民族就被同化消失了。我说当然免不了,这样的事情总在发生,百年来单被汉族同化的少数民族,就不知多少。即使是现在还剩下的被官方承认的少数民族,有许多也是仅留衣冠散了魂魄,骨子里已经是汉族了。而越是原汁原味的,就越是和汉族尿不到一块儿,越是有激烈的民族矛盾,同时也越有生命力,把罗布人同化的维族就是其中之一。
范思聪说既然那村子就在库尔勒,别过门不入,得去看看。要再过些年,彻底同化,就啥也瞧不着了。
我瞧他一嘴的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劲头,憋着要在钟仪面前显示自己的文化厚度,心里好笑,说你现在去也瞧不见啥了,基本上就是个维族村子,树屋什么的根本没有。转念一想,我正需和陈爱玲说话的环境,就改口说,反正顺路,去也无妨。
车早已经修好,他们看我睡得熟,就没叫我。那村子在和什力克乡和托布力奇乡之间,也有些人家以淘玉为生计,我在那些年里去过一次,不过十几年过去,和当年样貌气质差别很大了,也不虞被认出来。
村名其实我已经记不清,只知大概的位置,到附近问路,提及“那些罗布人住的地方”,就有一个眉角生痣的风情维族少妇说知道。车顺着一条土路颠进去,沿着座山转到背阴面,看见一棵树从旁边的溪水里横着长出来,便依稀记起,快到地头了。附近坡上一个个小麻扎,土灰色的圆圆的顶,像一个个蘑菇。维族管坟叫麻扎,这片“蘑菇”下面,就是村里历年死掉的人了。
当然不能把车直接开进村里,这里本就不是旅游点,维族聚居区多少还是排外的,一辆越野车开进去侵略性太强,自找麻烦。于是就把车停在路边,袁野呆在车里看着。下车的时候我冲他一笑,说你忍着啊,别功亏一篑,还是先前修车的时候,你已经回过短信了。他说老师你放心,照你的意思办,我忍到晚上。
范思聪和钟仪拖在后面,到了村口我回头冲他笑笑,说你一会儿瞧吧,麻扎、过街楼、清真寺、馕坑,这里和其它维族村子没什么两样。他说没事啊,就当维族村子看,也是很好的异族风情。我说你这是醉翁之意在乎山水之间嘛。他的面皮又胀红起来,估计是意识到他在乎的山水是被我饱览过了的。
这村子坐落在山脚和半山腰间,村口是地势较高处,往村里的路是渐向下去的土路,若是一下雨,准泥泞不堪,不过这里显然也不常下雨。之前看见的小溪并不伴着路,现在已经瞧不见,不知弯折到哪里去了。
路的一边是二层为主的维族建筑,一律的土砖彻垒而成,一幢一幢地紧挨着。一路走去,家中贫富一目了然,有的人家有种了无花果树的院子,有的是畅开式的前廊,也有的只是顶平常的沿路的木门。路的另一边是崖,不是陡峭的悬崖,落差也就几米,崖下……哈,那溪就在那儿,我听见声音了。
村里的地势起伏,入村的主路先低后高是个U字型,主路上又斜出几条上坡小径,通向村里深处。
这村子就是个寻常的维族村落,看上去也像世代居住,总有百年以上的历史,但于我没有任何出奇之处,见得太多了。对钟仪范思聪他们,却又不同,就如北方人来到寻常江南水乡小镇会格外着迷一样,原生态的维族村落当然与汉人村落有很大不同,漫步其中,也别有许多风情。范思聪拿着像机四处拍,越拖越后,真是奇怪,他此行的任务,难道不是拍我么,典型的把个人情绪带到工作中。倒也好,给我和陈爱玲多点空间。
村里并不热闹,实际走了这一小段,我们还没见着壮年人。家家户户的门多半是开着,看进去见不到人,只有一户里坐着个戴小帽的老头,定定看着我们走过,也不说话。旁边小涧中有两个孩子在开阔处玩水,除此之外,没有瞧见其它人了。
或许村子里的罗布人还保留一些传统,或许已经完全同化,反正我们这样走马观花是绝计看不出什么门道来的。
我在土路上缓步而行,现在还是新疆穿短袖的时节,但我竟然觉得有些许冷。这纯粹是一种心理感觉,这村子……空落落的像座鬼村。当然其实它并不空,不说刚才见到的老头和孩童,那些土砖砌起来的二层房子里,也一定有妇女在做手工。然而我说的是感觉,一种阴冷的、空空荡荡魂魄无所依的感觉。作为一个惯写杀人故事,呆在杀人现场会有别样兴奋感的变态悬疑小说家,有这样的感觉,是很不正常的。我想,这和我的不舒服有关系。
这不舒服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回想起来,似乎刚才那戴瓜皮小帽老人定定看着我的时候,不适感就产生了。
那仿佛是一种声音,一种非但无形,甚至无声的声音,曲曲折折徘徊在这路上,从敞开着门的院子里来,从身后老人定定的目光里来,从土墙上的裂隙里来,一层一层把我缠起来。那是嗡嗡嗡嗡窸窸窣窣又叽叽喳喳的,从左耳进从右耳出,却留了身体在我的脑子里,而我同时又非常清楚,并不真的有什么声音。
这真不是个让人喜欢的村子,我有些后悔来这里了。
我试着让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到陈爱玲身上。
我们在聊犯罪,说杀人。
和她谈论美剧的时候,就感觉她对这些东西有一种别样的热情,每每说到现场、尸检、杀人动机剖析,就像打了鸡血,眼睛倍儿亮。我观察到她的瞳孔在这时都有放大现象,这是无法作伪的由情绪而引起的生理反应,联想到她那两次抽烟的时机,我确信这是突破口。
我不信她生来就喜欢杀人的事儿,那一定有旧日阴影。把它挖出来,对陈爱玲的扰动就能轻易达成。
“所以说侧写这种事情,实际上有很大的局限和不确定性,就像微表情一样,电视剧为了效果把它放大了。人心理的复杂性,远远不是侧写师能够掌握的,他们顶多能梳理几条大的脉络,就这还常出错。”
“那你呢,你判断人头挂在城墙上,还有女儿的死因,这感觉很像经过了侧写。要照你这么说……”
“我不一样。”我打断她:“我那更多靠的是嗅觉。”
我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对变态杀人的嗅觉,这不是来自一板一眼的侧写,而更多来自直觉。”
“难道直觉更可靠吗?”
“那就像是灵光一闪,就像是你进入了另一个人的躯体,附了身。这是一种天赋,如果说犯罪现场还留存着犯罪者的思维频率,那么直觉就像是正好切入频率后的所得。在我看来,直觉是更高一层次的把握,对所有显性的隐性的细节和线索电光石火间的综合考虑,比侧写高级。”
陈爱玲皱着眉头想我的话。这种似真似假的胡扯,最能把人带进沟里了。
我也皱着眉头,忍受着新一波的不适。
“你有听见什么声音吗?”我终于忍不住问陈爱玲。
“刚才?没有啊。什么声音?”
“没什么。”我摇摇头。
兜里的手机振动起来,我拿出来看,眼睛就忍不住眯了起来。
那是个彩信,发自陌生的号码。内容除了一个音频外,只有四个字。
是时候了。
我选择播放音频,然后把手机贴在耳旁。不管那里面是什么,我不想开着扬声器让陈爱玲听见。
是笑声。
女人的笑声。
一串两三秒钟长的女人的笑声,有些清脆,有些尖锐,有些飘忽,揉杂在一起,调混成怪异的腔调。
除了笑声,别的什么都没有。
我重播了一遍,又重播了一遍,很仔细地听。没有什么背景杂音,只是笑,而那笑,听得多了,竟有些熟悉起来。
是错觉,我想。因为我往那个方向想了,才有的错觉,自己给自己的心理误导。分明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不同的,那声音是不同的,绝不会是同一个人!
陈爱玲看着我,相信她看出了些问题,但选择闭口不问。
我把手机放回兜里,心里兀自翻腾。
是时候了,是时候了。我默默念了几遍。然后醒转,意识到陈爱玲还在旁边。人在这种时候,第一反应总是掩饰,我也不能免俗,就想和她把刚才的话题继续下去。张开嘴,却忘了先前聊到什么地方。
我右手搭抚在额头上,隐蔽的拇指用力掐着太阳穴,指甲深陷进去。
然后我冲陈爱玲抱歉地笑笑,走开两步,掏出手机,拨了回去。
不要逃避,我从不逃避。不管那是什么,正面回击吧。
我做足了一拳击出的准备,却打在空处。
那是个空号。
那个号码并不存在。
可它分明刚给我发了一段笑声。
是某种软件吧,可以虚拟出一个不存在的号码,用以隐蔽自己,我想。
我把手机揣回去,若无其事地慢悠悠向前走,仿佛忽然失了谈兴,想看看这小村风景似的。反正我这人本就随兴,或者说难听点反复无常,陈爱玲这一路也见识得多了,并不觉得奇怪,也收了谈意,踱着步子四下打量。
但等等,她的眼神扫过我的……我随着她好似不经意的眼神低头一瞧,是我的双手,我正双手环抱胸前,我竟全没注意到自己这个姿势。这是再典型不过的抗拒姿势,潜意识里的危机感让我做出了这个防卫姿态。
这老女人的眼睛挺毒啊。
现在把手放下显得太刻意,但注意到这个问题后,再一直抱手而行,让我从里到外都不自在。我这才意识到,原来自己也会有这样局促不安的时候。
是压力,刚才那条短信的压力,而所处的这个村庄,也像在不停地给我压力,尤其越往里走,隐约的不安感就越明显。
是要发动了吗?要收网了?但照我的推断,分明该到喀什才发动,再不然也是和田,怎么会在这个地方?
谁能知道我会来这个地方?
我听到身后有动静,回头看了一眼,是钟仪和范思聪。
他们先前不是落在很后面么,像是还去走了另一条岔路,什么时候回来的,我竟一点没发觉。
是我走神了。从刚才到现在,我一直在走神。心里的烦躁,无处不在的压力,空气里恍恍惚惚的危险的腥味,不知不觉把我困在牢笼中。
这太危险了。
而且太异常,我怎么会变得这样,这种自己无法完全掌控意识的感觉,太糟糕了。
一声笑,从后脖颈绕过来,钻进我耳朵。
我猛然回头。
谁在笑?不是钟仪也不是范思聪,他们在讨论一户人家门前挂着的铁牌子,上面有十颗星,用汉维两种文字写着守法星道德星义务星团结星等等。对,没错,刚才的半分钟里他们一直在说这个话题,那声笑出来的时候,钟仪一句话说到一半。就像五好家庭那种牌子一样,她说的是这句话。笑声出来时,这句话没有停,所以当然不是钟仪在笑,也不是范思聪,他丝毫没有笑的理由,况且那是女人的笑声。
有些清脆,有些尖锐,有些飘忽的女人笑声。
就是短信里的那个女人。
“其它都容易懂,但那个科技星是什么,难道那户人家还有什么小发明?”范思聪问。
“也许是学习科技,或者科技务农之类。”钟仪想了想回答。
他们都没听见那声笑!
那笑声很清晰,清晰到现在尤在我耳畔回荡。但除了我之外,那三个人都没听见。
真是见鬼了。
这世界是不是有鬼,我不知道,我的小说也从不涉及这方面。在我的故事里,或有装神弄鬼,但说穿了背后都是人。
可现在的情况,用装神弄鬼来解释的话,难道说是眼前这三人合起来骗我,她们听到了故意说没听到,这种可能性实在不太高。又或者是某种定向的音波发射装置,所以其它人都没听到?
也有另一个解释,就是我听错,没有这笑声,是我神经太紧张。我立刻把这种可能性否定了,我相信自己,这是支撑我走到今天的信仰。
太阳穴一跳一跳,要再往深处想些,脑袋就痛。
这时,我听见了另一个声音。
这声音要难形容得多。有些像是一个人叹气的时候被卡着脖子,又像是一扇几乎锈死的铁门被强行拉开,总之频率高而尖。
那是人发出来的吗?我吃惊之余,急忙去看其它人的表情,都有反应,这回总算是全听见了。
“那是什么声音,太难受了。”范思聪问。
“像是那个方向传过来的。”钟仪指着前面的一条岔路说。
“去看看。”范思聪说着,快步上前,越过我,拐上那条小径。
我紧跟在他后面,刚才那声音很尖,传得远,所以也许发声地点还在百步之外。
转过去,就见一个胖胖的维族女人背对我们站在自家门口。听见身后的动静,她回头,脸色很不好看。
她也是被怪声引出来的。有心问一声,她却缩回屋里,把门啪地关了起来。
再往前走几步,经过一户廊洞,里面立着一只黑山羊,正往外边看,那气氛有几分诡异。正狐疑声音是否从这儿出来,就听见身后有人喊了一句。回过头,见是刚才缩回屋的妇人,这时开了门,探了大半个身子出来。她操着一句口音浓重的疆普,喊的话范思聪他们都没听懂。
她让我们别再往前了,我说。
她肯和我们说话,当然就转回去问个究竟。
“别过去了,那个地方不好。”她说。
我自然问到底什么地方,又是为什么不好,刚才那声响是怎么回事。她看起来不愿对我们这些外乡人详说,只是讲,前面有个空屋子,人都死绝了。
我又问,这次换了维语,她才说了个大概。那户人家里原本有父子两个男人,都是做玉石买卖的,有一年全死在了外面,留下孤女寡母。新疆这儿地广人稀,民风彪悍,各种怪事儿恶事儿也多,和玉石比起来人命真不算什么,那些年里我没少听说这类事儿。死两个人不稀奇,奇在忽然有一天妈不见了,留下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儿自己过活,村里邻居接济着,没过多少日子,小女孩儿也不见了,这就成了个空屋子。
娘不见的时候,就有人说是和野男人跑了,扔下女儿不要了。后来女儿不见的时候,有人说是娘舍不得女儿,回来把女儿接走了。这自是最符合逻辑的推测,但毕竟娘和女儿失踪的时候,都没其它村人见过,日久天长,不免就有别种涉及鬼神的传言出来。原本还有揣着私心的撺掇说屋子空着不是个事儿,渐渐就没人提这茬了,屋子破败积灰。女儿失踪好久以后,还有人从偶尔被风吹开的门里瞅见过孩童身影,雨夜和大风天,也有邻居听见些奇怪动静。就有人说,女孩儿其实没走,还一个人住在那屋子里呢。去年村里出钱,在那屋后的山坡上修了个麻扎,算是几人的衣冠冢,之后像是安份些了,但今天又传出这种声音。
维族妇人或许觉得她说了这些,我们该打退堂鼓,没想到我听完就问具体是前头哪间屋子。她拿眼睛翻翻我,说门口有画的那家就是,然后便手脚麻利地关了门。
我们两个说了一大段维语,其他几个都听不懂,要我转述,我却没这个心情,带着他们往前走去。
我注意留心门前有画的屋子,往前走了二三十步,见到有挂对联的,有砖雕缕花门饰的,却并未有什么画的屋子,连贴年画的都无。拐过弯后,前面疏荒起来,就只两三间屋子,再往后,路旁除了树和山石,就是麻扎。远远的斜坡上错落着几处圆顶小土包,更远处的半山腰上,则有一处用土砖围起来的庭院式的大麻扎,圆顶是天蓝色的。从前只在这样规模的才能叫麻扎,是专为贤者造的,现在则成了泛称。我想那一家四口的麻扎一定在那几顶小土包中,却不知是哪一顶。
一眼望去,几间屋子门前都没有画,回想着刚才那妇人的话,会不会是自己听错了。
不过又走了几步,那画就出现了。并不是我原先想的贴在门上的画,而是壁画。这实在是罕见,至少在这个村子里,只此一家。在这户人家门和窗之间的墙面上,有一方规整的凹陷,是房子的模样,有梯型的房顶和下方正方型的主体,画就在正方型里,曾经色彩斑斓,现在已经褪色,在太阳的照射下,远看过去白花花一片,走到近前,才依稀分辨出画的是什么。
画的内容毫不稀奇,正中是个蓝色花瓶,茂盛的植物从瓶口伸展出来,花瓶顶上是渐变的蓝色,像是代表天空,底下是藤蔓状的装饰性曲线。左右两个下角并不完全对称,但看上去比较类似——我猜是这样,因为右下角被树叶挡住一小块。
“是这里吗?”范思聪问。
我没回答,我在看那片叶子。
那是一片单独的粘在墙上的树叶,它如此不自然地出现在画上,突兀而生硬。那么干的土墙,怎会有树叶贴在上面不掉下来呢?
我伸手把树叶揭下。被遮住的画面上有一丁点儿褐色,而树叶上……
“血,是血?”范思聪叫起来。
我把树叶搁在鼻子下嗅了嗅。
“是血,还有点新鲜。”我说。
“是人血吗?”他紧跟着问。
是不是人血谁能就这么闻出来?我现在心潮起伏,像有锅油在脑袋里滚,一个个念头咕嘟嘟窜出来炸裂开,哪里有心思和他罗嗦,就回了一句是人血。
钟仪倒吸了一口气。
这女人怎么和范思聪一个德性,随后我意识到她惊骇的不是血,而是那幅画。遮挡的树叶取下,露出了后面的线条,原来我以为是和左边一样的曲折藤蔓,实际上,那是一张横过来的脸。
一张怪异的孩童的面孔。
整体看起来,那就像是个长在藤蔓上的小头颅。这画的顶部是天,底部自然是大地,这就是个埋在土里的小孩,身体已经化成肥长出植物,还留了个脑袋。
想到刚才听的发生在这屋里的事情,我不禁也生出些许寒意。
“就是这里了。”我说:“刚才那声音,应该就是这房子里传出来的。”
停了停,我又补充了一句:“这是个空屋子,人在几年前都陆续死了。”
“你不会想进去吧。”钟仪问。
门就在壁画左边,普普通通两块木板,关着,但没关死,我伸手一推,门就开了。
我走出太阳光,步入室内的阴影中,同时缓慢地深深地吸了口气。在我的臆想中,有许许多多屋子里的光影声响的肢节碎屑随着这口气被我吸进来,我以这种方式,向等着我的……不管那是什么东西,宣告,我来了。
是时候了,我来了。
那感觉,很不错。
真的不错,纠缠着我的不适感在我进入屋子的时候,竟减轻了许多,这屋中的空气里弥散着一股子说不出的气息,不是花香也不是尸体的腐臭,缥缥缈缈,迷迷荡荡,仿佛在这屋中不可测度的深处,有一颗心脏在鼓荡跳动,阴暗的空间中,更似有细细的黑发,拂在我后脖颈上。然而这感觉,却比之前阳光底下的烦躁不安要好,皮肤上毛毛的过电般的战栗,反倒令我的头脑更清楚,注意力也能专注。
是的,专注,因为在这儿,有某个东西在等候着,吸引着我。
是命运吗?
屋子不大,规整的长方型。脚踩着的是长方型的地砖,顶上是回字型里外四层的顶饰,这是维族人常见的布置,外面看起来都是灰灰的砖土墙,屋里却装饰得很华美。这儿的顶饰原本是一层紫一层黄一层天蓝一层橙红,现在已黯淡,光线穿过近两米高的窗,照出一道尘灰飞舞的光柱。明明干燥极了,却不知怎么,让人生出沾着湿冷破败的寒。
这是个厅堂,两张小圆凳和两条长椅围着长方桌,贴着墙有个大木橱,这些家具竟都扔在这里,没被村人取走自用,可见真的是有忌讳。
左右和正前方各自有门,两扇式的推门。门的式样很漂亮,门头镂空雕花,又有彩色有机玻璃嵌在门里,啊,我是说原本嵌在门里,现在么,都碎得差不多了。
喀吱喀吱喀吱喀吱,这是脚踩着碎玻璃碴子的声音。
是新碎的么,留在门上的玻璃断口上似乎没有积灰。我低下头,碎渣和地上的浅灰混成了奇怪的杂乱无章的图案。如果真是新碎的,和刚才的怪响有关吗?还有地上的纹路,像是……
有股力量在牵引着我的思绪,却被钟仪的声音扰乱了。
“这地方……让人不舒服。”她说。
刚刚有些头绪的思路,被一下子打散了。
陈爱玲并没有跟进来,她走得慢,更有些犹豫,也许不打算进来了。范思聪安抚了钟仪几句,两个人一起,走进了左边的房门。
我选择了右边。
和厅堂一样,一目了然的格局,既没有人,也没有可以藏人的地方。
这是间卧室,床紧靠着墙,盖着红色的罩子,床罩上还有块红黄色的薄毯,一角还团着紫色的被子。似乎当日主人的离开,真是毫无准备的呢。
高窗被布幔遮着,让这间卧室格外地暗。我正要退出去,眼角瞥见床罩垂下的部分,心里忽然一动。通常这样格局的床,底下是实心的,但万一不是呢?
我蹲下来,慢慢地,把床罩掀开一角。
在掀开的时候,我心里也同时抽紧,仿佛那下面隐藏着什么凶恶的东西,随着我的一掀就要扑出来。
当然没有。正如我所料,眼前看见的是四层砖,和砖上的席梦思床垫。
我摇摇头,待要站起来,额上却挨了重重一击。
痛。
慌乱。
进来时分明看得很清楚,屋里藏不住人,为防万一,我还掀起了床罩。打进门起我就加了小心,耳朵也警醒着,除了我的脚步声,压根没有其它的声音!居然有人能无声无息的接近?不可能,走在那一地的玻璃渣子上怎可能不发出声音,除非来人是光着脚。
或者,压根就不是人?
这样的念头在心里几个闪回,其实只是一瞬间的事。我挨了这一击,一跤跌在地上,背靠着床手撑着地,抬头看去——没人,的确没有人。
我手捂额头,一口气卡在喉咙口。也许……在我视线的死角?我想来一个翻滚躲避可能的进一步打击,身体却做不出完美的动作,笨拙的重心往一边偏,肩膀狠狠撞在一个硬物上。
等等。
哈?
是……一台缝纫机。我撞到的是一台摆在床边的缝纫机。我总算回过神来,刚才给我额头一下的,也是它,我站起来的时候,额头碰到了缝纫机面板的尖角上。
我扶着床慢慢站起来,眯起眼,死盯着这台缝纫机。
它给我了两下狠的,但这全不是关键所在。
我之前怎么没看见它?
进门之后,我自以为已经观察了全局,却根本没注意到在床边有这台机子。我蹲下来掀床罩,站起来时撞到面板,这意味着我是挨着缝纫机蹲下的。但我直到撞到,都还没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以为是自己遇袭。
我是自己撞上去的,怎么会体感产生如此巨大的错觉?
这意味着……
我轻轻拍了拍古旧的缝纫机,然后走出了这间卧室。
厅堂里没有人,陈爱玲始终没进来,而之前进了另一间房的范思聪和钟仪,这刻也不知道在哪儿,我甚至连他们的脚步声都听不见。四周一片寂静,仿佛我在这一出一进之间,已经身在另一个次元空间里。
我有种强烈的感觉,这儿只有我一个人了。
额头依然在痛。
那股牵引我的力量又出现了,我明白这只是错觉。但我依然顺从着它,选择了正面的门。
推开虚掩的门,一张朱红色的大太师椅出现在眼前,直对着我。这椅子摆放的位置突兀而诡异,仿佛有个透明人坐在上面瞧着我。椅子上几乎瞧不见明显的积灰,仿佛日日都有人坐似的。当然,我想其实灰是被风吹走的。椅子背对着后门,那门敞开着,后院的风直吹进来。
这又是一个厅,或许是饭厅。我没有细看,也没多研究这张扎眼的太师椅,匆匆绕过它,穿门而过,进了后院。
因为我听见了些声音。
嚎叫、低泣、悲歌或若有若无的窸窸窣窣,悬疑小说里于此时此境可能出现的种种声响多不出此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