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这是错觉。
应该纠正一下,不是安静,是清静。
我愣了一小会儿,猛地反应过来,是那个声音消失了。
那个若有若无,只有我听得见,像个趴在我耳边的隐形人发出的磨牙声,消失了。从下午踏进罗布人村子开始到现在,它折磨了我近十小时。而就在上一刻,它不见了。
我像个绑着沙袋走路的人,时间长了也就慢慢习惯,但若一朝解下,就觉得身子和羽毛一样轻,风一吹就会飘起来。这声音是绑在我脑袋里的沙袋,如今没了,才体会到先前我的头脑是何等的浑浊混乱。
我看着失去了电力的手机。
是它。
那始终缠绕不去的声音,是从我手机里发出来的。
一定是某种高频音,在人耳所能听见频率的极限附近,所以才会感觉似有似无,又非常难受。
那名黑客既然能轻易黑进我的电脑,那么黑掉我的手机想来也并非难事,何况她就在我的身边,与我朝夕相处呢。今天下午在村中,一切的发端,就始于这种声音的蓦然响起。这是最犀利的武器,胜过那一系列装神弄鬼的小动作和迷魂的大麻,我就是被这声音弄得头昏脑涨,严重分心,才会一步步落入她的算计,险些遭殃。
我立刻意识到,下午在地窖中,为什么我的反击没有成功。夹墙后只是一个扬声设备,还得有一个收声设备,才能把我的声音传出去。既然我的手机已经被黑了,那么还有什么收声设备比我自己的手机更灵敏更合适的呢。我的所有动静,都通过手机传了出去,当我自以为安静地在地上匍匐前进,想让她以为我撞墙晕倒时,手机早把我的举动泄露出去。
这个手机,今天真是害我不浅,它身兼数职,所以这么快就没电了。
此时此刻,我回想今天所作所为,包括夜间与她的对谈,冷汗一阵一阵冒出来。
那些谈话,那些举动,是在思维受扰却不自知的情况下做出的。现在想来,错了,错了,错了……
我现在的头脑,是自踏上丝绸之路后最清醒的,脑海中似升起座灯塔,塔尖射出一道光,照在漆黑海面上,慢慢转动,让我得以看清那些波涛如何起伏。
最先看清的,是她不是一个人。
修车时,她是和范思聪一起离开的,鬼屋里,她也和范思聪在一起。在前一个阶段,她需要为整个行动做准备,比如买女童衣服,把声音设备放到地窖夹墙后。在后一个阶段,她需要和困在地窖中的我对话。先前我只是觉得,为了获得单独活动的空间,她需要很好的理由来把范思聪支开,连续两次后范思聪多半已经有了疑心,只是碍于对她的爱慕,才暂且压在心中。
可是,那超频的噪音让我犯了大错误,如果幕后黑手就只她一个,那么她需要支开范思聪三次,而不是两次!
我忘了那堆大麻!
在我进入鬼屋时,大麻已经点着有一会儿了。她什么时候点的大麻?
刚进村的时候,我和陈爱玲走在前,她和范思聪拖在后面,不久他们两个就走从岔道往村子深处走了,过了阵子又从另一条小道绕了回来。就是这段时间点起的大麻!
一次分离可以编出完美的谎言,两次分离则必然会让范思聪起疑心,三次分离……除非范思聪被催眠,否则绝不可能做到!
范思聪和她是一伙的!
那她怎会独逃?
等等,不止范思聪!
在我收到了那条笑声短信后,我曾听到身后响起一声诡异的笑,她和范思聪串通一气,当然说没听见,但是陈爱玲也说没听见!
“刚才你听见什么声音没有,有点难受,这会儿又没了。”我忽然开口对司机说。
“你醒啦?好像是有,你不说我还以为是错觉,说不上来是什么声音,现在倒的确是没了。怪事。”
我也问过陈爱玲有没有听见这种让人不舒服的噪音,当时她离我的距离不会比司机更远,环境更是比现在安静,但是她回答我没有。
但是陈爱玲是厂商代表,怎么会和她搅到一起?
噢。
陈爱玲是厂商代表,钟仪是广告公司策划,范思聪是广告公司摄像,邀请我参加一个重走丝绸之路的商业活动——这一切都是她告诉我的,我并没有核实过。没人会在这种事情上核实的,我之前接过十几次类似的商业活动,从未想着去核实。
袁野呢?也许是,也许不是。就像这个司机,如果我不问起,他也不会说出来,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原来幕后黑手不是一个人,也不是两个人,而是这个团的所有人。这确实是我之前没有想到的。
我接下来想清楚的,是她不是她。
复仇这种事情,向来只合适单枪匹马的做,因为仇是一个人的仇,别人既体会不到切肤之痛,多半还有不方便透露出去的隐情。如果钟仪就是当年的她,那么陈爱玲和范思聪为什么要帮她,正常人哪有铁了心亲身涉险去找犯罪分子麻烦的,告诉警察不就行了。
下午地窖中所发生的,恰能为此佐证。
当时我已有所觉,只是没有深想下去。那个装神弄鬼的家伙先假扮了小女孩的鬼魂,这当然是为了吓唬我,好让我失魂落魄,但细想却是多此一举,反而产生了逻辑上的矛盾——接下来“显灵”的是她,她当然和小女孩扯不上半点关系,那么为啥会一起显灵呢,显灵这么严肃的事情,应该从一而终的吧。这么一想,小女孩的显灵就显得生硬了,且全无必要,因为如果要吓我,那么单一个她就足够了。
布局的人怎么会犯这样明显的逻辑错误?答案只有一个,就是她其实不得以。她只能用小女孩来吓我,因为她不知道,当年到底发生过什么事情。
她不是她。
钟仪就是钟仪,也许她不叫这个名字,但她并不是她。她有着陌生的五官、陌生的身体、陌生的气味,不是她去做了完美的整形,只因她们根本不是同一个人。
我魔障了。
她……应该已经死了吧,被我亲手杀了的吧。
我闭上眼睛,把地窑中她说的话在脑中飞快地过了一遍。
那是在套我的话!
那个说话的女声,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她在套我的话,钟仪她们为什么要费尽心思,营造出这样一个情境,来套我的话?
我想起昨天夜里,钟仪离开时,那惨白的脸庞。她最后和我说的话是什么来着,她问我,如果我是写了小说布下此局的那一个,会在这段旅途的哪一刻发动。我当时怎么回答的,我好像说,我得好好想想。
见鬼,我真是个蠢货!
我这样反应,足以让她立刻明白,这对我来说是个重要的有效问题。这意味着我真的相信有人要对我不利,反过来说明我曾经做过可怕的事情!这也说明了我隐藏了很多东西没说出来,否则我再怎么好好想想,也无法对这个问题做出判断。钟仪在那一刻就想清楚了,我真的认为有一个复仇者,也知道复仇者是为何而来。
所以她吓坏了。
她在地窖里假扮了那个复仇者,想套出我的秘密!
既然钟仪不是她,既然她可能已经死了,既然除了我之外原本没人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那么出现在我电脑里的几篇加密小说,根本就不是我想象的那种意义——一场死亡仪式,用似是而非的案件引起我的注意,唤醒我的记忆,一站站把我引到终点喀什,进行最终审判和残酷复仇。
我从背包中取出笔记本电脑,开机,插上优盘,点开那两篇我没试出密码的文件——《在和田》、《在喀什》。
我试了几个数字,这次对了。
《在和田》的密码是我从槐树下醒来的年月日,《在喀什》的密码是我失忆的天数。在槐树下醒来本是我杜撰的,我更从未失忆过,我曾试过杀人那天的日期数字,也试过荒野流浪的总天数,却忘了试那两个虚假的数字。我总以为那是针对我过去罪恶的一场浩大复仇,怎会去试那些无意义的虚假数字,哪里想到,写这四篇东西的人,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我草草浏览了这两篇小说,与之前两篇一样,是两宗和我全然无关的悬案。
我不禁苦笑。
钟仪、范思聪和陈爱玲究竟为了什么要设这个局,我现在依然不知道。但我知道的是,她们本来什么都不知道。而现在因为我的愚蠢,知道了很多。
我现在去追钟仪,把她杀死,还有意义吗?
我叹了口气,开口对司机说:“兄弟,麻烦掉个头。”
第九章 在死去
我说要尿尿,司机便靠边停了车。
我把包背下去,走到车前面,对着路边的芦苇撒了泡热尿,然后把刀抽出来。
走回去的时候我转动刀柄,车灯的光打在刀身上反回去,立刻就听见发动机轰响起来。我往路边一让,车子擦着我冲过去。
车在远处掉了个头,再次往轮台方向开去。呼啸着经过我的时候远光灯闪了闪,喇叭响了三声,窗摇下来,在风中留下一串辱骂声。其实他应该挺得意,没有被我抢到,反收了一笔钱。
我笑笑,这里离养路人小屋已经不远。我不想让他载到我那儿。
卸掉脸上的伪装,开始走今天的第二段沙漠夜路。
明天一早,范思聪陈爱玲肯定告诉我,钟仪有急事回家。他们必然准备了许多说词,要把我稳住,继续走这趟丝绸之路。
钟仪从我这里感受到了足够的危险,本以为她是猜到我要杀她,这才连夜出逃,现在明白并非如此。他们的新计划,我心里已经有数,这并不难猜。
看见小屋了。屋前有人。
那人蹲坐在门口,低着头,掌上有光。
我格外放轻了脚步,他很专注,一直没有抬起头。
我敲了敲越野车。
“我记得车上有面包,饿了。”
袁野蹦起来,见到是我,收了手机跑过来钻进车去。
“喂。”我叫他。他转过头看看我,然后嘴角就忍不住地翘了上去。
“成了?”
“嗯。”答了这一声,他索性就傻笑起来。
“面包。”我提醒他。
“噢,噢。”他钻到后排,一阵翻找,拿了袋牛角面包出来。
“那老师你这是走过来的?”
“还能怎么过来?也就半个多小时,饿的睡不着。你怎么在外面?”我接过面包说。
“发短信呢,我这手机太亮,小范接了个电话翻来覆去半天,刚睡着,别影响他了。”
“我瞧今天晚上你是睡不着了。”
袁野嘿嘿嘿地笑:“再说一会儿,再说一会儿话我就去睡了,明天还开车呢。”
“开心吗?”我问。
“开心,真开心,比那会儿我们刚好上时都开心。她现在可感动了,说的话一句赛一句的好听。她说想和我结婚。”
“那我也算是做了件好事。”我笑笑,掰了半个面包递过去:“你也吃点。”
“倒是饿了。”他接过面包,咬了一大口。这时手机震动起来,显然是一条新短信。他也不管我在旁边,立刻就点开,荧光映亮他的脸,满满的无可救药的沉迷陶醉。
“想着以后的幸福生活?”
他一嘴面包,唔唔着低头回短信。
我抽出刀,捅进去。刀自他左胸第四第五根肋骨间刺入,贯穿心脏。他张口欲呼,却因为面包叫不出来,瞪大了眼睛看我。只一刀,就断了他全部念想,一秒钟前的所有期盼,尽都烟消云散。
他的人在中刀的那刻就软了下来。为免血喷出,我暂时不打算拔刀,把他拖到离路六七米的地方,扔在沙子里。我蹲下来,捂住他的口鼻。过了一小会儿,他整个人轻微颤动了几下,我又等了会儿才松开手。这下他算是死透了,不会闹出我这儿在杀范思聪,那边他回光返照插着刀开车逃掉的乌龙。
看,我又杀人了。时隔十二年之后。
这并不难,作为一个曾把一个人处理成许多片的残忍杀手。世俗就是这么称呼的,我在小说里也是,并没说错。
而且,我又写了那么多小说。每一本小说,都是一次演练。那么多年,那么多次,从心灵到技巧,我都比当年更接近死亡。
今夜我终于又用上了。干净利落。
钟仪她们到底是什么来头,说不准。也许是无聊的读者,我的读者群中有相当一部分,真的相信我曾杀过人。他们或许是其中的狂热者,特意设计了一幕大戏,来测一测真相。他们猜到结局了吗,他们想过揭一个杀手的老底有多危险吗?
也许他们想过,但显然不够。
要接近死亡,就得有死亡的觉悟。
至于袁野。他和其它人不是一伙的,他看见我时,没有一丁点儿的警惕。有点冤,但没办法,我不可能单单放过他一个人,这会让其它人的死没有意义,对吧。他挡着路了。
我闻着血气,感受真正的我的回归。
我把背包扔在车上,拿了两块毛巾往手上一缠,取了合金索,推开虚掩的屋门。
养路人小屋从外观到内部格局都是统一的,只是各家陈设不同。不同的桌子不同的椅子,如今在夜色里都归作了一滩滩阴影。
我在阴影之间游过,无声无息。
卧室的门敞开着。
我走进去,走到床边,弯下腰看着范思聪。
外面的月光从没拉满的窗帘边照进来,落在他屁股上。我的眼睛已经适应了屋中微弱的光亮,足以分辨他的模样。
他是趴着睡的,心怀不安的人,往往会选择趴着睡,胸口贴着床,感觉踏实。
他的头歪向一边,嘴唇微张,无鼾。
我将手按在他的枕边,稍稍下压,让他的脖子和床垫之间有些空隙,然后把合金索从他脖子下伸过去。他的眼皮似乎动了,看起来睡得很浅。但已来不及,我双手抓着合金索用力一绞,同时膝盖顶住他后心,压上全身的重量。
他自然就醒了。喉咙里发出鱼吐气泡般的轻微声响,腰拼命地扭,腿死力地蹬,都没用。他用手去抓脖子上的合金索,但这索比一般绳子细,一勒之下完全陷入到皮肤里,他抓都抓不牢,更别提掰开了。他在脖子上瞎挠了一阵,知道不成,又反手想推开我,但被我膝盖顶着,翻不过身,手势不顺使不上力气,实际上这时他也已经渐渐没力,充其量只算是拍打了我几下。
我在心里数着数。一百零七,一百零八,他的反抗弱下来,二百七十三,二百七十四,基本不动了,三百九十九,四百,我认为他已经死了。我想凑个整数数到一千,但后来太无聊,在六百三十的时候松了手。
自始至终,范思聪都没能看见是谁杀了他。但我想传说中的死前瞬间,即很多人感觉飘起来或看见天国的时候,也就是他尿失禁的时候,肯定会明白是死在了我手上吧。
尿量不多,但足以把床单弄湿了,谢天谢地屎没出来。
我把他弄下床,床单拿到后院去洗。我从深井里打了桶水,找到块洗衣皂,把床单搓掉,拧干,晾起来。最后我在屋里的桌子上压了张一百元,房钱钟仪已经付给安排住宿的旅店老板了,这样额外再给点,明天主人回来应该就不会介意了。沙漠里干燥又风大,到明天下午床单就干了,不耽误睡觉。
我把两个死人的行李全收拾好,扔上车子,再把范思聪的尸体拖出来扔进后备箱。
我走去袁野尸体处,把他继续往沙漠深处拖了百多米,拔出刀子,帮他翻身,让血渗进沙中。
他手里还死死抓着手机,我掰开他的手指,取出手机。有一条未读短信,走回去的时候我点开看了。
不许睡着,快醒过来和我说话!
我把手机往副驾一扔,发动了车子,往陈爱玲住的小屋开去。
今天晚上很忙。
那么多年来,我一直准备着有一天自己的杀人往事被暴露出来,由一个聪明的警探,或者一个看我不顺眼的闲人,甚至一个活转过来的死者(我指的当然是她,我总是奇怪地疑心她是否还活着)。我有时还挺期待这一幕的拉开,尤其在我亲手洗完一堆手套,把她们密密麻麻晾在阳台上的时候,风把一根根手指头吹的此起彼伏,撩拨得我心里热烘烘地躁动。
没人能看出来,我已经在小说中进行预演了。而下一部小说里,我本打算试着让谋杀者活到最后。
为此,我包里一直随身备着些用具,以增加我的反应能力。
但生活永远不会给你准备时间,也不会用你以为的方式到来,先前在桑塔纳轿车里把事情想清楚的时候,我真的有点懵。但事已至此,我必须做出决定。
这并不算是个艰难的决定,我很快就知道该调头回来。如果有一个人知道我杀过两个人,那我只要把杀过的人数加一,知情人减一就行了。如果不止一个人知情,那我就只好试试做数字大些的加减法。先杀固定不动并且缺乏警惕的,至于钟仪,我已经有了应付的手段,不过那得是我顺利完成第一步之后的事。现在看来,进行得不错。
我把车停在五十米外。
刀插在腰后,一手铁丝一手合金索。我没拿毛巾,这样勒起脖子会让手很痛,但毛巾太碍手,我也不高兴戴上手套,真奇怪,我此刻完全感受不到以往赤手时的不适。
铁丝从锁孔伸进去,我甚至有些享受这慢慢拨弄的过程。连杀两人激荡起的情绪在这细巧的工作里沉淀平复,我的手越来越稳定,铁丝触碰着锁簧,慢慢仿佛能看见其中的构造,这个世界重新回到我的掌控。
我忽然明白了一点,或者说我终于承认,我戴了那么多年手套,并不是因为洁癖,而只是想与过去的我分割开。假装我是个好人,假装我是个小说家,假装我……从没有杀过人。当我坦然摘下手套,意味着我开始面对真实的世界,真实的我。
那个我又回来了。杀人的我。
我无声地笑。
锁开了。
我轻轻一推。
“叮当!”
突如其来的声响让我心脏猛烈收缩。这还不算完,紧接着又是一声“当啷啷”。似是金属物坠地的声响,但……什么金属物落在地上能发出这么惊心动魄的巨响?
门这时才被推开。我看见了,掉在地上的,竟是个铃铛!
是个警示器,如果有外人推门而入,这个铃铛就会掉到地上示警。
我飞快地向后跳了一步,但电光石火间,我就想明白了,我没有退路!
于是我冲了进去。
屋中还没亮起灯,内屋的门居然是开着的。我庆幸自己反应快,再慢上几秒钟,也许陈爱玲就来得及把内屋的门碰上。
我一步冲进去,然后滑倒。
在内屋入口附近,洒了一地的小珠子。
我仰天倒在地上,背脊摔得要散架,气得发疯,这老女人哪里来的心思布了这么多小机关。
失控了。我闪过这样的念头。
摔得太狠,我一下子爬不起来,只能眼睁睁看着穿了睡衣睡裤的陈爱玲一手棍一手刀扑过来。
这老女人竟然能这么凶悍!
当头砸过来的是根棒球棍,我用手一挡。这玩意得用双手,单手使不上力气,砸在我手臂上,很痛,但并不碍事。我另一只手去夺棍子,却被她砍了一刀。然后是第二刀,第三刀。
我用力扫她的脚,她踉跄着并未摔倒,手上缓了缓。我反手拔出腰后的刀,在她站稳了弯下腰要砍第四刀时,插进了她胸口。
她整个人就这么挂在刀上,我手一松,她摔在我旁边。
我不知她有没有死,翻了个滚离她远些,我左手挨了一棍两刀,肩上挨了一刀,这时开始痛起来。
我喘了会儿气,陈爱玲那边一直没有动静。我爬起来,把灯打开。回过身的时候,发现她居然靠着墙坐了起来,瞪着眼瞧我。
我弯腰把棒球棍捡了起来。
“记得棒球棍要双手握,”我说:“还有刀要捅,不要砍。”
她呼哧呼哧地喘,随时会死的样子。
“你比那两个男人都难杀。”我握着球棒说,打算只要她还能站起来,就给她一下。
她听了这话,眼睛里那股子要吃掉我的劲就没了。
“他们都死了?”她问。
“嗯,在我车里呢。”
“钟……钟仪?”
“过几天吧,跑不了。”
她嘴角牵了牵,脸抽搐起来,不知是打算哭还是笑,也许是胸口太痛喘不上气。
“这事不怨我,我是被动的。”我拉了张椅子坐在她对面,三处刀伤在流血,但不算很严重,她的手法真的够差劲。
“其实我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好好地在当作家,你们就跑来揭我老底,偏偏你们还并不清楚我的老底是什么,对吧?你要死啦,说说吧,否则,你们死得也太莫名其妙。”
陈爱玲低头看看胸口的刀,又看看拄着球棒坐在她对面的我。夜晚的沙漠公路,一小时都不一定过一辆车。她想来也该对自己的命运有所了解了吧。
她开始挣扎,手脚乱动想要站起来,但老实说幅度并不太大。我坐在椅子上看着,她终于把腿曲起来,手撑着地,刚要使力的时候就开始喘,声音不大,但撕心裂肺,然后又咳起来。
她歇了咳,瘫坐在老地方,只是手脚换了姿势。
“抽根烟。”她气息奄奄地说:“床头的包里。”
我去找来扔给她。
她哆嗦着拿出烟叼在嘴里。我看着她一次次地试着打火,不打算帮忙。
她总算点着了。
“你会咳死。”我说。
她自顾自一口吸进去,烟头红亮了很久,然后烟雾和咳嗽一起喷了出来。神奇的是她只咳了几下,然后人看起来精神了些,说话声音也响亮了一点。
“那老师,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我摇摇头:“我不会放过钟仪的,否则你们不就白死了吗?”
“不是那个。对你不会有任何妨碍,只是能让我死的甘心一点。”
“呵,你应该先自我介绍一下。”
“我是个心理学家,犯罪心理学。小范和钟仪是我的学生。”
“你研究什么呢,一个悬疑作家的犯罪可能性?”
“研究犯罪冲动和犯罪情境。任何人在特定情境下都会犯罪。”
我轻轻顿了一下球杆:“你现在一定深有体会。”
“最先是钟仪提出来的,她说你很复杂,是她见过的对犯罪心态最敏锐的人。我们都同意这点,尽管我们并没有想到你真的杀过人。真的,没想到,哪怕我们分析过如果你杀过人会是个怎样的案件,并且做了那些小说,但是从心底里,从潜意识层面,我、钟仪包括小范,都没有认真的想过,你会是个杀人犯。所以,对这方面,我们几乎没有预案。”
说到这里,她咳嗽起来,嘴角有血沫子。我冲她笑笑。
“计划是,钟仪扮演心理医师和你对谈,有那些电脑里的小说,做到这点还是有把握的。谈话中收集的信息,不管是你对案件的分析,还是你对自己的分析,对我们的课题都会很有帮助。实际上,我们三个都是你的读者,尤其是我和钟仪,当然,她是最狂热的一个。她说,以你的性格,如果上了当,那么事后一定不会追究……我们,对这件事后果的讨论,只是这样而已。”
她断断续续地说了这么一段,已经开始显得疲倦。烟抽了一大半,我走过去,帮她点上支新的。
“钟仪通过我在新疆公安的朋友,调了那五年的悬案卷宗,选了四个发生在你失忆五年的案子,类型都是你小说中描述过的。我们判断,如果你真的杀过人,那么类型一定在这中间,如果没有,这些出现在小说中的凶案也是你最熟悉的,可以为我们的课题提供帮助。钟仪模仿你的风格,写了四个小说片断,小范电脑很好,入侵你电脑这类事情,都是他做的。然后,我们就上路了。开始很顺利,第一个晚上钟仪就和你完成了首次对谈。只是没想到你们会上床,小范的打击很大。其实每次你们谈完,不管多晚我们都会有一次交流,小范变得越来越针对你,说你一定是杀过人的。”
“他是对的。”我说。
“其实你们的第二次谈话后,我也有些怀疑,你的表现略显不正常。而且我怀疑钟仪还隐瞒了些东西没有说。但无论如何,你认为有一个复仇者,这是可以肯定的了。那个村子里的事,原本不在我们的计划上,是小范力主的,他说你毫无疑问是个杀人犯,我们必须尽快了结这次旅程,否则事情会变得危险。我们做过先期考察,路都走过一遍的,那时就来过这个村子,知道鬼屋的传说,他说就借这个屋子来装神弄鬼,把你的话套出来,然后报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