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办法?”潘淑兰的声音有些哆嗦,她可能预感到了些什么。

“你现在打开另一个文件夹,草稿箱,里面有一个文件,请你过目。”我猜想她过目的时间会长一些,就点了根烟,耐心等待。

一根烟抽完,潘女士开口了:“他给我保了300万的险?你们怎么弄到这个的?”

“潘女士,相信我们的职业水准,我们必须确保接下的生意能收到钱,所以对委托人也会作出调查。”

“难道,顾仁他…他要杀我骗保,来救他自己吗?”潘淑兰开始抽泣起来。

“很遗憾,事情就是这样,请你冷静,潘女士。我刚才说了,我拨这个电话给你,就已经表示你不会死了。”

“那…那为什么呢?”

“因为我们遇到了一个矛盾的事情,令我们很头痛,我们需要你的帮忙。”

“是什么?”

“你可能不知道,你先生的情妇其实也有丈夫,并且已经知道他妻子与你先生的事情,原因是他妻子向他提出了离婚,而这位丈夫不愿意妻子离去,这事情有些复杂,你愿意听我细说吗?”我尽可能给潘淑兰造成绅士的形象,我要树立起她对我的好感。

“你说吧。”她显得有气无力。

“是这样的,这位丈夫几年前由于工伤,半身瘫痪,当然也就性无能了。后来,他妻子成了顾仁的情妇,虽然丈夫隐隐约约知道点儿什么,但想到自己不能满足妻子,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妻子也报答了他,给了他舒适的生活。但突然有一天,妻子说要离他而去,这是他受不了的。据说,他妻子向你先生顾仁要了20万补偿他,这位丈夫一怒之下,将20万给了我们,要求我们杀死顾仁,而事情的矛盾正是在这里:顾仁只给我们5万元杀你,并且我们杀了顾仁之后,也没办法再向他要杀你的钱;如果先杀你再杀顾仁,这又违反了我们的职业准则——我们不杀雇主,否则我们便无法在这个行业立足了。还有一条,在同一单生意里,连环杀人,容易暴露自己,所以,我们只能选择杀一个人。顾仁的五万元有一半需要在事成之后支付,而那位丈夫却很爽快,20万现在就在我桌子上,潘女士,你现在明白我的选择了吧?”

“王八蛋,我他妈就值五万…”潘女士估计在扯着头发。

“潘女士,现在请你退出邮箱。”我需要趁她不太理智时保证自己的安全。当显示邮箱退出后,我立即删除了邮箱上的文件,并马上修改了密码。

“你和我说这些,是不是要我出五万元来买回自己的命?你不怕我报警吗?”

“你当然不会报警,呵呵呵。”我愉快地笑了起来,“第一,潘女士,我们并不需要你付一分钱,因为你值得我们同情,盗亦有道嘛;第二,你事实上一无所有,很快你连住的地方也没有了。”

“为什么?”

“很简单,你并没有与你丈夫离婚,你是他合法的妻子,如果你丈夫在下周死亡,你只能继承到他的一大笔债务,将由你们的共同财产来赔偿,而你丈夫生前的现金财产,给予你的估计也不会很多,大部分在他情妇手里,其中20万已经通过他情妇到了情妇的丈夫手里,再转到我桌子上了。哈哈,这事情挺有趣,是不是?”

“操他妈的臭婊子…”潘女士突然来了这么一句,令我也很意外,我想她已经被彻底激怒了,很难想象她这样的贵妇能吼出这样一句话。

我必须让她冷静下来,她即将思考的问题对我很重要:“潘女士,你不必动怒,因为你是安全的。刚才我说过,你需要帮助我们,其实也是帮助你自己。”

“怎么帮?”

“为了不让事情复杂化,我们不希望你丈夫的死引来太多的警察调查,所以,请给你丈夫营造一个简单的死亡环境。那就是,请你在三天之内离开这个城市,比如去外地旅游一周,否则,你丈夫的死,会让警察在你身上找些不必要的麻烦。只是你要做好思想准备,当你回来的时候,你可能一无所有了。”

“我…”潘淑兰欲言又止,我觉得是时候给她独自思考的时间了,便说,“祝你好运。”然后挂了电话。

我换回了常用的电话卡,现在我只需要等待,耐心等待。

第21章 连环(3)

第二天早上,我起得特别早,很认真地梳理了头发,挑选了一件不常穿的白衬衣,一般情况下它是我出席婚礼之类场合才穿的。但是今天很有意义,值得穿上它来见证我寿险业务生涯的第一单生意开张。

如约来到海滨别墅区,我又见到了潘淑兰女士,她比几天前更憔悴了,眼袋虽然补了不少粉,还是能看出浮肿来。

“潘女士,昨晚接到你的电话,很高兴我们又见面了,你的资料准备好了吗?”我一边说,一边掏出各种合同文件摆到桌上。

“是给我先生投保,你知道,他是个生意人,总在天南地北跑来跑去,经常坐飞机什么的,他让我给他买一份保险。”

我如沐春风般地笑着点头表示理解:“是的,事实上我们的保险业务大多数来自这种情况——先生在外面奔波,总是想为家里人寻求保障,我们公司也正是为了这个宗旨而成立的。”

我的话消除了一些潘女士脸上的尴尬,她小心地问我:“我需要提供些我先生的什么资料吗?”

“并不需要,如果投保费由你支付,提供你的个人资料就行了。请问你是分期支付还是一次性支付,是现金支票还是银行转账…”

“一次性吧,我怕我记性不好。”

“没关系,潘女士,你并不需要一次性支付,因为即使你没有付清保费,而你先生万一出了意外,我们还是会赔偿保额的,这样你还不会损失利息。”我的善意其实是想传达一个意思,你不必露出急着买保险的意思,这样容易产生嫌疑,我相信潘女士能从我的话里体会到这点,而对于我来说,哪种支付方式都能令我得到业务奖金。

“谢谢你的提醒。”潘女士感激地看了我一眼,我不太敢接触她的眼睛,因为我有些内疚。但我相信,我的出发点和以后的结果,会是善意的,肤浅的人是看不出我的深意的。

签完合同,离开别墅后,我回头再望了一眼那扇漆黑的铁栅大门,也许以后再也见不到这位潘女士了,她婚姻的不幸虽然在被我盯上之前就造成了,但是我把这个不幸推向了极端,这点足以令我死后下地狱。为了能在地狱给自己找一些减轻罪名的借口,我下一步要向她的丈夫——顾仁先生下手了。

“顾仁先生吗?”

“是的,你是哪一位?”他不可能听出我的声音,我相信受话器戳的孔能令我的声音年龄大上10岁。

“你不需要知道我是谁,但你需要知道这个电话能救你一命。”我故技重施。

“呵呵,说说看,我都有什么危险。”这家伙比他老婆可老练多了,简直是临危不惧,我要提起十二分精神,即使我已经有了十二分把握。

“顾仁先生,你认为这世界上谁最希望你死掉呢?”我讥笑道。

“呵呵,你很无聊,不过看起来你认识我,那我就告诉你,我做生意和做人一样,光明磊落,从不得罪人。所以,我认为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希望我死。”

“嗯,你很自信,可惜,你太不了解身边人的想法了,如果你真的光明磊落,也就没有现在这个电话了。”

“你说什么,我有什么不光明磊落的地方?”他有些发怒,这正是我所需要的。

“顾先生,你办公桌前的电脑开了吗?”

“开了,怎么?”

“那请你登录这个网址,里面有你感兴趣的东西。”

“是什么?”

“看了就知道了,非常值得一看哦。”

我让他登录了潘淑兰曾经登录过的邮箱,让他看到了那三张照片,然后,我迅速在自己这边登录,并删掉文件。

“顾先生,你已经过目了吧?”

“你很卑鄙,要勒索我吗?开个价吧。”

“好,爽快,不过,我并不想勒索你,因为我不是干这个的,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我觉得自己有些得意,有点狼调戏羊的味道。

“那你想干什么?”他的语气非常阴沉,这更加证明了他并不是一个光明磊落的人。

“你想知道是谁提供了这些图片给我吗?”

“谁?”

“猜猜?”

“浑蛋。”他又怒了,和潘淑兰一样,容易动怒,在这个角度上,他们真的不是很适合的一对。

“好吧,要有心理准备。这些图片是你妻子提供给我的,目的是让我能辨认出你的样子,不至于杀错目标。”

“你说什么?潘淑兰要你来杀我?”

“是的。”与男人说话,要干脆和恰到好处。

“为什么,仅仅是因为我的外遇?”

“具体情况我不太了解,但据我所知,还有另一个原因。”

“是什么?”

“你妻子急需一大笔钱,用途我是无法知道的,但我知道她来钱的方法。可以肯定的是,她知道你并不会给她这笔钱,她认为你的钱和你的人都会在很短时间内离开她,她感觉到自己人老珠黄。我想,这可能是她需要一大笔钱的原因,尤其得到这笔钱还可以出一口怨气。”

“她想怎么得到那笔钱?”

“你再看另一个文件,在草稿箱里。”我把潘淑兰给他买的保险单扫描件预先上传了,估摸他看完后,我立即删除了它。

“怎么样?顾先生,这件事情你应该不知道吧,300万哦,你妻子是下了血本,这个险种,保费就需要几十万啊!”

“臭婊子。”顾仁低吼了一句。我觉得男人不能骂自己老婆为婊子,这等于骂自己是****,这样不好。

我等了一会儿,顾仁冷静了一些,他问我:“你准备怎么杀我?”

“呵呵,我有说过要杀你吗?我刚才说的是,这个电话会救你一命。”

“明白了,你想让我出更多的钱,来救自己吧。说说看,我老婆出了多少钱买我的命?”

“错错错,如果我这样做,就是没有职业操守,以后谁还敢信任职业杀手呢?我不能害了同行,坏了口碑。”

“那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想让你知道一件事情,估计你会笑出来,我们给你的命估价是10万,可是你妻子坚持认为你的命只值三万,并且只肯先付三成。我们的行规是全款付清,事后双方再不联系。”

顾仁沉默了一会儿,说:“这并不好笑,我还是不知道你想干什么,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难道不怕我报警?”

“你可以报警,但你知道这没用,因为我们什么也没做,而你老婆也不会承认。并且,你也不知道我是谁,对吧?”

“你要知道,到目前为止,我并不相信你们,我不相信我老婆会因为外遇而买凶杀我,她不是一个很贪钱的女人,也不会想出预先买好保险的事,她没这么聪明。我比你们更了解我老婆,我们结婚十几年了,我也不会和她离婚的,即使我有情妇,这是很多男人都会干的事情,不至于要置我于死地。一切都是你编造的谎言,我还不知道你的目的是什么,但是我可以告诉你,你别想从我这里得到一分钱。”

“哈哈哈!”我虚张声势地大笑起来,但我细心地发现,他并没有立即挂掉电话,这说明他嘴上说的和他的真实想法不符,他有些犹豫。

“顾先生,这样吧,你没必要去揣摩我的目的,我肯定有我的目的,但现在不是告诉你的时候,你想证实我有没有说谎,两件事情就可以让你明白了。”

“哪两件事情?”

“第一,你去人人保险公司查询一下,便知道那张保单的真伪;第二件事呢,目前只有我和你妻子知道的,那就是,我和你妻子约定下周对你动手,那么,你妻子在这种敏感时期需要走开一下,她会告诉你,她想独自去旅游散心,三天后就动身,一周后回来。等你证实了这两件事情后,你可以打这个电话找我,相信到时候,你不用理会我今天的目的,也会作出明智的决定。等你的好消息。”

第22章 连环(4)

刚换完电话卡,顾仁的电话就响了。

“你好,我是人人保险周鱼,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到你?”换完卡,我也不再压低嗓子故作深沉了。

“周先生吗?我是顾仁,你曾经对我作过一分钟拜访,呵呵,虽然一分钟,但是我对你印象很深刻啊,你的形式很特别嘛。这样吧,我想拜托你一件事情。”

“哦,顾总啊,你好,请问你需要我帮你什么,我一定尽力。”

“小周啊,我曾委托我妻子向你们买了一份保险,支付账号我记不起来了。你知道,我们做生意的,开的账号太多,担心你们不能及时扣款,所以想确认一下。”

“行,顾先生,如果你有空,可以亲自到我们公司来看保单,如果抽不出时间,我也可以将保单送过去给你过目,或者传真复印件给你,你觉得哪种方式更好呢?”

“嗯,这样啊,我想,还是我亲自过去吧,反正我要出去办事,会经过你们公司。”

“行,我在公司等你,一会儿见。”

“一会儿见。”

我挂掉电话,立即奔跑下楼,打车就往公司赶。刚到公司,前台就来电说有位顾先生找我。我能理解他此时的焦急心情,于是将保单仔细夹好,再带上一份空白合同,往接待室走去。顾仁还是那么修饰整齐,衣冠楚楚。

“顾先生,你好,这是你需要的保单。”

顾仁非常认真详尽地看着,我试图去揣测此刻他的心里是否如钱塘潮涌,但是我揣测不出来,毕竟刀子不是在割我的肉。

顾仁差不多反复看了三遍,才重重放下保单,神态明显虚脱,脸色轻微苍白。我装作并没注意他的变化,很不合时宜地奉承道:“顾先生,你真是一位好丈夫,这社会像你这样的丈夫基本绝种了。”

“为什么?”他随口问,明显心不在焉。

我抽出一张宣传单给他看:“顾先生,你看,这是我们两个月前推出的爱情保单宣传品,上面写着:

真正的爱情

给自己一份保单,

受益人写上心爱的她(他),

毕竟,

意外不能避免,

爱人的伤痛却可以减免。

“顾先生,像你这样给自己买保险,让妻子受益的丈夫,自从这个爱情保单宣传推出后,你是第一位啊!虽然是委托你妻子购买,但心意却是一样的。”

顾仁推推眼镜看着我,我当然一脸的纯真和无知。他叹了口气,苦笑着问了我一句:“爱情能保险?”

“生命尚且不保险,爱情当然也不保险,所以,我们只说减免伤痛,这是爱的体现。”我非常诚恳且职业化地回答。

“既然你说不保险,那我就再保险一次吧。其实,我妻子也委托了我,不让我独享爱情保险,要我也帮她买一份保险,并且声明受益人一定写我的名字。唉,女人啊。”

我笑了,再奉上真挚的赞美:“你们真是让人羡慕的一对,这就是我们公司爱情保险推出的真谛了。同样的爱情,用同样的方式互相回报,多么完美,多么和谐。”

“是的,很完美。”顾仁若有所思道。

“那么,顾先生,你妻子要保多少额度呢?”

“这个,当然是300万。”

试用两个月期满,我在最后一刻奇迹般地签了两个三A级的大单,总额相当于同事们一年或者是20单的水平,这让我在本市保险业界成了传奇。由于我信奉做人必须低调的道理,在传奇开始的那天,我就决定让自己半年不再开展业务,睡睡懒觉,请个长假旅游,好好享受这笔奖金,要让所有人都认为我的传奇只是一个意外。

在我决定外出旅游的前一天,想起来还有一件事情未了,那个光头神探还眼巴巴地等着我的2000块钱呢,我可不能失信于人。

我换上了那张新卡,打开手机,果然收到几条信息,都是顾仁发过来的。前面几条都在问一个笨问题:“你的目的到底何在?为什么收我老婆的钱而不杀我?”关于这个问题,我想让它在顾仁心里成为一个永远的谜。

最后有一条信息,其实也是我意料中的事情,在顾仁决定给他妻子买保险的时候,我就知道他会发这条信息,但是我相信他给妻子买保险的时候,还没有最后下定决心,他下决心是在妻子出门旅游那天,因为这条信息就是在潘淑兰旅游出门那天晚上深夜发出来的。

信息很简短:我妻子值10万吗?请速回信,10万现金等你。

我当然不会回这条短信,因为我根本就不是什么职业杀手,我只是一个寿险业务员,我的目的就是签到保单,从公司领到提成奖金。

我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用这种方式去签保单,如果我找到女朋友又能顺利结婚,我肯定会辞职另找职业,关键是,我一点儿都不想结婚,原因很简单,爱情并不保险嘛!比如,顾仁和潘淑兰的爱情就不保险,他们买的“爱情保险”其实是“婚姻保险”,因为,有了我经手签下的这两份保单,他们的婚姻一定会很保险地维系下去,在任何一方出“意外”之前,他们都不会离婚,会一直等待,一直到老。

对了,我差点儿又忘掉了那位生意不佳的光头神探,于是我用新卡发了最后一条信息,当然是给顾仁的:

“请速致电×××××××××××找光头神探,2000元买回照片底片并且销毁,然后再联络。”

最后我把这张电话卡剪成了碎片。

第23章 影子的灰烬(1)

我盯着那个空空的座位,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我不明白世界上为什么要有同学会这种东西,更不明白为什么要在过去的旧教室里举办。每个人都坐在曾经的座位上,争先恐后地说话。班主任坐在讲台上面,热泪盈眶地看着台下那些陌生的面孔。我相信她已经认不出我们之中的大多数,就像我已经难以在他们脸上找回20年前的神情一样。

在那些已经明显狭窄了很多的桌椅中,那个空空的座位,宛若一道无法掩盖的伤口。

我望向她,看见一双迅速移开的眼睛。在这个夜晚,我们彼此回避,又时时捕捉对方的目光。

她似乎有话对我说,而我,也是一样。

从小我就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所以,在这所中学读书的时候,我并没有多少朋友,除了成宇。他说,他喜欢我的沉默。事实上,和成宇在一起的日子里,他的话也不多。当我的同学们在阳光下成群结队地呼啸而过,在街上追逐本校或者外校的漂亮女生的时候,我和成宇常常躲在我家的阁楼上,各自从那些布满灰尘的书架上抽出一本书来看。成宇看书的速度很快,或者说,他压根就没有耐心从头到尾看完一本书。所以,当阁楼里的光线越来越暗的时候,成宇的身边往往堆满了各类乱七八糟的书刊。他总是伸伸懒腰,然后对着窗外发一阵呆,随即大步走到我身边,一把夺过我正在看的那本书,说:“哈,你又在看这个。”

一个15岁的男孩子用整个下午的时间阅读《刑事判例研究》,这的确是件让人感觉不可思议的事情,然而我别无选择。作为省高级法院刑事一庭的法官,父亲给我的第一本启蒙读物就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当别的小朋友从“人口刀手”学起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了杀人、诈骗和敲诈勒索的意思。我父亲大概是我所知道的见证过最多罪恶的人。用他自己的话来讲,被他判处死刑的人,已经超过了100个。我父亲很乐于让我知道这些,实际上,在他最终成为一个老年痴呆症患者之前,他始终认为法官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职业,直到他彻底失去理智为止。

同学会进行到一半,集体回忆已经转化成捉对“厮杀”——大家都各自寻找当年的好友热烈交谈。班干部们则围在班主任身边,迫不及待地炫耀自己这些年来的成就,以证明班主任当年的慧眼识珠。所有人皆大欢喜,我自己一个人悄悄地来到走廊里。我没有可以交换回忆的朋友,即使我现在离开,也不会有人意识到又一个座位空了。想到这里,我丝毫感觉不到悲伤,相反,还有一丝轻松。

这是一所再普通不过的中学,和那些气派非凡的重点中学不同,这20年来,管理者们似乎无心也没钱去修葺学校。我点燃一支烟,透过窗子望着楼下的操场。此时已近黄昏,那些破败的单杠和秋千上都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金色。我知道那间仓库还矗立在操场的西南角,我还记得它从前的样子。因为,这20年来,我常常会梦到它。

“在想什么?”

不知何时,她来到我身边,却并不看我,而是望着窗外。

“没想什么。”突如其来的单独相处让我有些慌乱,“教室里太吵了。”

“是啊!”她看着正被夜色一点点吞没的操场,仿佛喃喃自语般说道,“什么时候回到C市的?”

“上个月。”我不知道老同学相见时应该谈些什么,尤其是面对她的时候,想了想,只能从最基本的寒暄开始。

“结婚了吧?”

她转过身来,第一次和我对视。20年的岁月似乎在苏雅的脸上留下了更多的痕迹,她看起来要比那些女同学苍老一些。也许唯一能让她们嫉妒的,就是苏雅依旧窈窕的身材。

“你看。”她笑着举起双手,细长的手指上空空荡荡。当笑容在她脸上绽放的一瞬间,我又看见了那个清秀、快乐的女孩。

我们站在窗边聊天。我知道她一直没有离开本市,大学毕业后就供职于一家出版社;她知道我在深圳闯荡几年后,依旧一事无成,最后黯然返乡照料老年痴呆的父亲。言谈中,我有些恍惚,仿佛身边的一切都褪尽颜色。上一次和苏雅这样聊天的时候,我们都只有15岁,严肃地探讨《塞下曲》的作者是李白还是杜甫。

此时,灯火通明的教室里依旧一片喧嚣。我和苏雅在一墙之隔的走廊里,彼此让对方再次熟悉自己。这样的谈话注定是短暂的,更何况,我们都心照不宣地回避那个名字。很快,我和苏雅就无话可说了。正在我绞尽脑汁寻找话题的时候,走廊的另一头传来轻轻的脚步声。

我下意识地扭头看去,一个人影在黑暗中若隐若现。他也发现了我们,脚步有所迟缓。当他的脸暴露在教室窗户里倾泻而出的灯光中时,我手里的香烟“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没有嘴唇,没有鼻子,甚至缺少一侧的眼睑,脸上的皮肤宛若坑坑洼洼的橘皮。

他站在距离我们三米左右的地方,默默地看着我们。

苏雅笑笑,轻声对他说道:“不认识了吗?是江亚啊。”

他的身体略微晃晃,然后点点头。紧接着,他就转过身去,透过窗户,向人声鼎沸的教室里张望着。

苏雅看看依旧目瞪口呆的我,抱歉地笑了一下。

“你应该认不出他了。”她顿了一下,“那是我弟弟——苏凯。”

我“哦”了一声,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是来接我回家的。”苏雅看着我的眼睛,声音越来越低,“很抱歉,我得先走了——我不想让同学们看到我弟弟的样子。”

我点点头:“再见。”

“能再次见到你,我很开心。”苏雅垂下眼睛,忽然又补充了一句,“否则,我不会来参加这个同学会的。”

说罢,她就走到窗边,挽起苏凯的胳膊。苏凯看看我,几乎难以察觉地点了点头,随即,他就和苏雅一起消失在夜色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