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跟我伴读六年,和我游历四海十年,鞍前马后未辞劳苦,虽无血缘,胜似至亲。为什么我现在要你做的这件小事,你却不用心去办?”王辩问。

他的管家,可能也是世上最了解王辩的人,回答他说:“我每天不出门,躲在柴房睡觉,正是按照主人的意思。”

王辩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他意识到自己可能要接近心中恐惧的答案了:“我的什么意思?”

“主人不想那位姑娘找到亲人。”他的管家直起身子,恢复了他俩当年游历四方时那种伙伴的身份,直截了当地告诉他。

“王辩,你怕她走了。”

王辩哑然。

“她现在就在西园的凉亭,她每天都要在那里一个人待到很晚,”管家拍拍王辩的肩膀,“你看着办吧。”

王辩在西园找到了狐狸,她在发现王辩后快速地抹干了眼泪。

“你在哭什么?”王辩问。

“我没有来路,也没有归宿,”狐狸说,“就跟风里的落叶一样。”

“那么,”天下闻名的白衣王辩,一生阅人无数的王辩,第一次对一个女人说,“你愿不愿意以我作为你的归宿?”

“王辩已输。”秃鹫说,他化成一个耍蛇的卖药把式,海蟒变成一条小蛇盘在他身上,两人走在蔺安的街头,“蔺安城已经遍发了他和狐狸的喜帖,他彻底地走眼了。”

“确是如此,但我总觉得要出岔子。”海蟒忧心忡忡地说。

“只要狐狸在大婚当日向宾客宣布自己不是人身,王辩就名声扫地了。”秃鹫笑道,“虽不是你我骗倒,但这样也着实解恨。”

“但愿如此,别出什么岔子。”海蟒说。

他们两个走近王辩家的后墙,看四下无人,穿墙而入。找到狐狸之后,施法让服侍的丫鬟全部睡倒,走进狐狸的闺房。

“你们是谁?为何闯进我的闺房?”狐狸惊恐地说,“你们可知我的夫君是白衣王辩?”秃鹫用手一指,她立即哑口不能言。

“姑娘,”海蟒向她作揖,“恕我们…”

“我来说。”秃鹫不耐烦地打断海蟒,“你不是人,我们也不是,你本是墨戒林的一只狐狸,半年前我们相遇在蔺安城外大道,要来以人身变化骗过白衣王辩。我们神色有异,不能骗过王辩的眼睛,于是你求你们墨戒林之主,赐你魅惑自己的法门。”

他取出那面镜子,对着狐狸的脸:“现在你已经成功了。回来吧,狐狸!”

秃鹫解开她的禁言,扬扬自得地对海蟒说:“接下来只要她在大婚当日出王辩一个大丑,我们三个就可以名扬天下了,能有什么岔子?”

狐狸带着微笑点了点头,向门边挪动。突然她一把推开门朝外跑出去:“来人哪,来人哪,有妖怪!”

宅子里四下响起喧闹的人声,不远处已经有一些正在参加晚宴的修道者腾空而起,秃鹫和海蟒慌忙夺路而逃。

“怎么回事?”秃鹫大为吃惊,“按说这个魅惑已经解了。”

“除非她对于自己是人毫无存疑。”海蟒脸色一变。

“她执信自己是人怎么办?”秃鹫问,“难道要坐视狐狸和王辩成婚?”

“解铃还须系铃人。”海蟒说,“还是得去墨戒林找红姹娘娘。”

在墨戒林,红姹娘娘听完海蟒和秃鹫的诉说,长叹一口气。

“我没有办法。”红姹娘娘摊开手。

“怎么会没有?”秃鹫大怒,“是你施的法。”

“不是我,是她自己。”红姹娘娘纠正,“世界上能骗一个人的永远是自己,即便谎言从别人的嘴里说出,选择相信的依然是你的心。”

“也就是说,只要狐狸不肯信自己是狐狸,她就完全回不来了吗?”海蟒吃惊地问。

“是的,无法可想。”红姹娘娘说。

“此事这么危险,当初你为何答应?”秃鹫质问。

红姹娘娘冷若冰霜地盯着秃鹫,秃鹫从红姹娘娘的瞳孔中看到一朵鲜花正在盛开,突然大感不妙,但已感到四肢开始麻痹,呼吸也开始松缓绵长,将要坠入一场长梦里…

“娘娘请恕他无礼。”海蟒慌忙拜倒在地上,“他也是为了狐狸。”

秃鹫突然从黑甜的梦境里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躺倒在地下。

“我们准备守到她愿意相信自己是狐狸的那一天,”海蟒一字一板地说,“即便狐狸爱上了王辩,和他成婚,一年两年也许无事。但迟早有一天,她会对人世心生厌倦,会想起我们曾对她说过的话。那时我们自会把她带回来。”

红姹娘娘笑了笑,没入幽暗的丛林,悲戚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

“她不是第一个想做人的妖精,也不是第一个离我而去的子孙…”

又是一年佳节,蔺安城上下张灯结彩,人们在街上购办年货,互道吉祥。两个身处异乡的富商醉倒在一家酒楼。

“是第几年?”一个富商问。

“十年了。”另一个富商说。

“你昨天去,她的初衷还是没改?”

“没有。”

“这是第几次了?”

“不记得了。”

“我昔年在旷野为妖时,不觉得十年有这样漫长。只记得在我常飞过的地方,一棵嫩芽从地里发出,长成参天大树,又衰老干枯,一百年很快就过去了…”他向四周远望,“为什么在蔺安城中十年竟有这么长?”

另一个富商掏出一面镜子反复端详,向镜子发问。

“何时你才能承认你是狐狸呢?”

秃鹫和海蟒已经在蔺安停下了十年。

他们给狐狸写书信,潜入她的梦境,甚至在王辩的家人中散布王辩已有新欢或者狐狸其实非人的谣言,都没有用。

他们化成演戏的歌伎、有道的高僧,甚至装扮成天上的神佛,用暗示、讥讽和宣示希望能震动狐狸的心,都没有用。

他们甚至伪装成狐狸失散的家人在王辩不在时上门寻亲,在她已经半信半疑的时候,他们只露出了一点点意图,就被赶出了家门。

解开狐狸对自己的魅惑似乎成了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海蟒和秃鹫一天天徘徊在蔺安城中,围绕着王辩的家做无规则的运动。

终于有一天,海蟒问秃鹫:“我们是不是该放手了?由她去做她的人吧。”

“最后一次,”秃鹫说,“十年了,我们的机会来了。”

“什么?我们有什么机会?”

“王辩老了,”秃鹫说,“狐狸没有。”

王辩病了,病得很重。

因为他不再年轻,不仅不能像当年那样日夜兼程风餐露宿地游历四方,连在蔺安最高的鹿台上赏月一晚都禁受不住了。蔺安的名医已经差不多来齐了,他们在王辩的房里进进出出,用尽了各种丸散丹药,针灸汤熏,但王辩的身体却不见起色,沉疴日重。

“天下闻名的白衣王辩,终究也是难逃生老病死啊,”医生们悄悄地在暗处交流,“不过,他的那位夫人…”神色隐秘地卡住话头,让更多的意思从沉默里流露出来。

狐狸没有病,甚至连一点儿变化都没有。十年了,她的头发依旧乌黑,牙齿依然洁白坚固,眼神没有一丝黯淡,面庞泛着青春的亮色,在出街游玩的时候,依然让半个蔺安的登徒子为之着迷。

本来已有的流言慢慢地发酵泛动起来,她丝毫未变的外貌,让人们的回忆清晰起来,想到了她当年那不明的来路,想到了她身边总是出现各种异人和异事。猜想和隐秘的指摘在蔺安的街头流传,重重的门庭挡不住流言,这些说法终究像风一样吹进了王辩的家,吹进了狐狸的耳朵。

狐狸一个人对着镜子,哀郁地凝视镜中不曾变老的自己,向所有她能想到的神只祈求。

“为何我不能像王辩一样变老?”

“因为你不是人。”一个声音在她背后响起,不用回头,狐狸知道是那两个一直在纠缠着她的妖怪。

“我们跟你说过很多次了,你不是人,你是狐狸。”秃鹫说,“你还不明白吗?你已经修至长生,再过十年、一百年,你都不会死,连衰老都不会,永远是这个样子。”

“你已经尝到做人之苦了吧,”海蟒轻声细语地劝慰她,“为失去所爱之人而痛,为年华消逝而愁,飞短流长纷乱你的心,美馔金玉撩动你的欲。”

秃鹫也说:“假使王辩死后,你在他家孤苦无依,怎么自处?”

“王辩不会死的。”狐狸的泪夺眶而出。

“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炽盛,座座都是刀山火海。”秃鹫取出狐狸的镜子,“而今只是王辩病重,你已经痛苦成这个样子,如果他死了呢?”

“这面镜子可以解决一切,只要你相信自己只是一只狐狸。”

狐狸呆滞地看着镜子,秃鹫和海蟒大气也不敢出地看着狐狸,期待着她眼中灵光一闪,挣开自己加给自己的枷锁。

“若我的夫君死了,”狐狸终于开口了,“我便和他同死。”

“我是人,不是什么妖精,二位还是走吧。”她告诉海蟒和秃鹫,两个人颓然地走出门外。

“为什么?”秃鹫不解地发问,“她自己都知道容貌不变之事一定有异,为何还是破不了自己的魅惑?”

海蟒只是沉默无语。

廊窗边的一盏烛台,豆大的火苗在风中摇曳。忽然,火苗开始膨大,像是要在一瞬间把蜡烛烧干,火苗越来越大,终于变成了熊熊的红色火焰,海蟒和秃鹫不知所措地望着这个异景。看火焰像一朵巨大的花一样绽开,最终凝成飞动的红色绸带,一个他们认识的人出现在绸带里。

“自己骗住了自己,迷局已成,既然她心中已经选择这个骗局,那就已经没有什么道理可言。”红姹娘娘回答秃鹫。

“您是找到了解破她的办法了吗?”海蟒激动地问。

“不,”红姹娘娘说,“我来这里等一个人。”

“还在等谁?”海蟒问。

“二更,马上就要到了。”红姹娘娘说。

这时从远处传来歌声。从天空或者大地,或者每个人的心里,歌声无喜无悲,平静得像一阵晚风。但海蟒和秃鹫却恐惧不安,他们面色发白地咬着嘴唇,已从这歌声中听出来者是谁。

他是所有生灵竭力摆脱的噩梦,又是所有痛苦的终点,也是每个修炼之人曾经的动力。

生是闷热的昼日,死是凉爽的夜晚。骑灰马的人在夜晚中放声歌唱,他穿越一道道墙和门槛,来到王辩家中,朝着病重的王辩而去,只要他轻微的一次触碰,王辩就会合上眼睛沉睡在黑色的永夜。

“且住。”红姹娘娘向他喊。

“是谁敢拦住我?既然能看到我,就该知道我是谁。”骑灰马的人朝这里看过来,秃鹫和海蟒连忙低下了头,避开了和他的对视,只看到他披着由黑羽编织的长袍。

“是我,夜的君王。”红姹娘娘答应道,“请不要带走王辩。”

“既然你知道我是夜的君王,”灰马上的人平静地说,“就该知道没有人可以号令我。”

“我认识您的兄弟梦之君王,您是否收到了他的口信,要您再多给王辩一些时间。”

“我不在乎。”灰马上的人驾马抬步,“我该带走他,就一定会带走他,不为任何人延迟或停留。”

“那么,”红姹娘娘冷笑着说,“我今后会为所有垂死之人围上镜子。”

“是谁告诉你这些的?”骑在灰马上的人停住了,头也不回地询问。

“有一个人,说您不能穿过镜子,”红姹娘娘说,“您会在镜子里碰到另一个夜的君王,然后一起沉睡在无边的黑夜里。”

“没有人能挡住我,”骑灰马的人说,“只要留有一点点的缝隙…”

他的面前忽然升起了一面银色的镜幕,像水一样不住地涌动,如镜子一样映照出了他的映象。夜的君王看着镜中的自己,脸上露出了吃惊的神色。他勒马侧转,另一边也迅速升起了同样一面流动的镜幕。最终,四个方向的镜幕合拢,并成一个银色的圆球,把死神囚禁在中央。

“别人不行,而我可以。”红姹娘娘说。

“你若不放我出去,世间再无人死去。”骑灰马的人说,“人和百兽将拥挤在人界,无论病痛、饥饿还是战争,无人可带走他们的性命,所有的苦难将永远延续。”

“我懂。”红姹娘娘说,“我向您要求的东西也不会太多。”

“好吧。”骑灰马的人终于让步,“王辩可以长生不死。”

“不,”红姹娘娘说,“他只须再有一段寿命即可。而且平衡不会被打破,您还可以满足另一个不死之人的祈愿,重新赐予她本有的衰老和死亡。”

“我遇到过祈求永生之人,也遇到过祈求别人衰老和死亡的人,从未遇到过已经摆脱我的治下,却又祈求得到衰老和死亡的人。”骑灰马的人惊讶地说。

银色的圆球破碎开,骑灰马的人重获自由。

“她就在那里。”红姹娘娘指着狐狸的房间说。

骑灰马的人拔下长袍上的一根羽毛,变成一只黑色的蝴蝶,从海蟒和秃鹫的中间飞过。两个人畏惧地缩着身子躲闪,黑色蝴蝶最终飞入了狐狸的房间里。

“王辩不会死,那只狐狸从此不能长生,在将来的某一天,我会一起来带走他俩,你可满意了?”骑灰马的人说。

“多谢您的宽仁。”红姹娘娘向夜的君王施礼。

骑灰马的人没有说话,调转马头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现在,”海蟒颤抖着声音向红姹娘娘发问,“狐狸已经没有了为妖的自知,又有了衰老和死亡,那她和人有何区别?”

“没有了,”红姹娘娘说,“你们的赌局输了。”

“这怎么可以?”秃鹫说,“人就是人,妖就是妖,怎么会一样?”

“你就真的只是一只秃鹫吗?他就真的只是一只海蟒吗?你们觉得自己是谁,不还是因为你们相信自己心镜之中的执念吗?”红姹娘娘问,“我若取出你的心镜,会不会也在里面发现一个谎言?”

秃鹫打了一个寒噤。

这时,王辩的宅院中传来了一阵哭声。

天下见识第一的白衣王辩从床上醒来,和他曾经是狐仙的妻子紧紧抱在一起,两个人喜极而泣。

她黑如夜晚的头发流泻在他的胸口,一根白发已在深处悄悄萌生。

 

古今传奇2棋道、作者/燕垒生

“来了来了。”

县革委会的黄永卫秘书跳下自行车,擦了擦头上的汗。天很冷,机耕路也冻得死硬,自行车骑上去坑坑洼洼,这一趟他骑得很是辛苦。

“大家站好,日本朋友马上要到了。”

他说话有点上气不接下气。站在公路边拿着红色小旗的大多是中小学生,只有少数几个临时叫来的农民,队伍很不整齐。他有点生气,叫道:“田书记,你怎么不上心啊?我们刘主任说了,这可是个政治任务,日本朋友是专程来我们县参观的,我们要给他们看看经过‘文化大革命’洗礼的社会主义新农村的新气象。”

黄永卫也是喝过墨水的,他的这一串长句把红旗大队的田书记噎得说不出话来。过了好半天,田书记有点委屈地道:“黄秘书,你知道,以前这儿日本人扫荡过好几次,老乡听说要迎接日本人,死活不肯来,这些小把戏也是我做了半天思想工作才叫来的。”

黄永卫又喃喃道:“也只好这样了。等会儿喊得响些,场面弄得热烈些。”

他正想着,远处,响起了汽车喇叭声,黄永卫忙不迭道:“到了,快放炮仗,喊啊!”

那些中小学生一手挥舞着旗帜,一手挥舞着《毛主席语录》,大声地喊着:“欢迎欢迎,热烈欢迎!”倒也称得上整齐。只是那些农民挥得有气无力,也不说话,偶尔才有一个喊出一句,也是似通非通的普通话。

还不如全叫小把戏来呢。黄永卫又擦擦额头,可是额头已经是干干的,天冷,没一点汗水了。十二月天里,农历已到三九了,没下雪,也冷得要冻脱皮。

县里唯一的吉普车开在前头,后面是一辆旅行车。县革委会的刘长文主任坐在吉普车里,被颠得七荤八素。

这个日本代表团一共也只有八个人,昨天刚在上海和国家围棋队比赛过,很多国家体育部门领导也到场了。本来定好明天就回日本,可小野田团长突然提出,想看看红旗大队。

车子在那些学生的大喊大叫声中驶进了大队的办公楼。刚停下,黄永卫的脸出现在吉普车窗口:“刘主任,都备好了,就在大会堂里。”

刘长文点了点头:“那进去吧。”

那是个助兴节目,由红旗大队选出八个人来和代表团对弈。当然,都是让五子。黄永卫不懂棋,也不会觉得这个大队里会有人能下赢日本人。

大会堂里像办喜事一样,摆满了花。只是这个月份里也没别的花,只有蜡梅。一向不太干净的大会堂,这回被打扫得一尘不染,墙壁上也刚刷过几遍石灰水,多少有股石灰味,混合着蜡梅花香,有点古怪。

进了会堂,刘长文清清喉咙,先说了几句欢迎的话,小野田团长也上台致辞,致完辞,就开始对弈。因为时间关系,只下快棋,每一局都在一小时内结束。

棋局开始,刘长文就有点不耐烦。他什么棋也不会,最擅长的只是打扑克里的捉乌龟。

“怎么日本不派个扑克代表团来。”他不无遗憾地想。

“巴嘎!”

高川秀夫大佐猛地一掌打在小野田麟三郎脸上,小野田麟三郎白净的左脸上登时出现了五个指印。

“你难道不是十二岁就由方圆社授段、号称江户麒麟儿的天才棋士吗?大日本棋士的脸都让你丢光了!”

小野田麟三郎站得笔直,嘴里只是道:“是!”脸上的掌印此时越来越红,倒像一只手掌爬满了他的脸。

高川秀夫大佐在房里背着手转了几圈,忽然抬起头,道:“你不是还有个师兄在师部吗?他现在还在不在上海?”

小野田麟三郎弯弯腰,道:“濑越师兄刚才便在这里。”

“来过了?”

高川秀夫大佐盯着他,似乎也听出他话中的含意。

“濑越师兄在我昨天输第一局后,他就来了。我们昨夜把那个美国人的谱打了遍,濑越师兄打完后,就叹息说,如果小岸师兄在世,大概还能和这美国人争个高下。”

高川秀夫大佐倒吸了一口凉气:“濑越先生真这么说?”

“是。”小野田麟三郎也像是冬天喝了冰水冰了牙一样,吸着凉气道,“濑越师兄说,便是小岸师兄在世,这些年不断长棋,才有望一拼,不然…”

小野田麟三郎的话停住了,因为高川秀夫大佐又是一巴掌打在他脸上。这一次是反手打的,虽然没有前一巴掌那么重,但小野田麟三郎的右半边脸上又红了一块。

“即使你们棋力现在比不上他,但两个人加起来,也不一定比他差,为什么不帮你一下?”

小野田麟三郎有点委屈地道:“刚才,濑越师兄一直站在他身后。”

“站身后又有什么用!”高川秀夫大佐又在房中踱了两步。他的高筒皮靴在地上简直如同铁柱,铺着的青砖也差点被他踩碎。

“可是,我会读唇语。”

高川秀夫大佐站住了,道:“你会唇语?”

小野田麟三郎点了点头,道:“刚才这一局,其实是我和濑越师兄两人在和他下。可是,唉…”

高川秀夫大佐这次倒没有动手教训小野田麟三郎。大佐也是个棋道好手,据说他的棋力已能与专业四段相埒。小野田麟三郎入伍后被分到高川队中,还曾庆幸遇到一个知弈的长官,可是万没想到,能下得一手细腻好棋的高川秀夫大佐,性格竟然如此暴戾。幸好与高川秀夫大佐对弈时倒不必担心他会因输棋而恼羞成怒,不然,小野田麟三郎只怕一天也待不下去。

高川秀夫大佐在桌前坐了下来,道:“明日准备让谁来帮你?”

小野田麟三郎道:“本来我想请濑越师兄出面,但濑越师兄刚才和我说过,以他的棋力,绝挡不住这人的。”

“还有谁比濑越先生棋力更高?”

小野田麟三郎沉吟了一下,正盘算着是不是该说“大佐棋力已在濑越师兄之上”之类的话,想想还是不说了。高川秀夫大佐虽然暴戾,却也有自知之明,不然他第一个便要上了。他棋力虽强,较之自己还有一子之距,更不用说和濑越师兄相比。

他想来想去,还是道:“现在的上海,我的棋力算是第三强。”

“是谁能比濑越先生更强?”

小野田麟三郎动动嘴,似乎想说什么,但还没出口,高川大佐已是一惊,道:“你是说他?”

“濑越师兄说过,棋道九品,此人棋力已达入神之境,便是不败名人,也不外如是。”

“混账!”高川秀夫大佐叱道,“你怎能将一个支那人与秀哉名人相提并论。”

小野田麟三郎弓了弓腰,道:“是,是。”心里却想着,“此人棋力,实已可方驾秀哉名人。”心知说出这话来只怕又要挨上一耳光,虽然如鲠在喉不吐不快,还是硬生生忍住了不说。

高川秀夫大佐站起身,道:“此人棋力再强,也是特高课送来的要犯,他再不肯说便要枪决,绝不能让他去下棋。想想,还有什么人?”

小野田麟三郎叹了口气,道:“没有了。”

高川秀夫大佐又绕着小野田麟三郎踱了两圈,才停下来道:“你与这人下过棋吗?”

小野田麟三郎一下兴奋起来,道:“我刚来上海时,濑越师兄便带我去与他下过一局。这人的棋力,已可说是神乎其技。”

“真有这等强吗?”

“的确。幻庵曾说,清国棋圣黄龙士棋力可达十三段,若按此算法,此人棋力至少也有十二段。”

的确。高川大佐的身体也有点不由自主地颤抖。那一次,这人在棋枰上那等雷霆万钧的攻势,让身经百战的高川大佐也冷汗直流。那一次对弈,枰中的白子几乎都带有血腥味。

他低下头。忽然,他喝道:“绪方,把星历带上。”

绪方行孝是高川秀夫大佐的勤务兵。

小野田麟三郎道:“大佐,你想去哪里?”

高川秀夫大佐鼻子里哼了一声,道:“去看看你那十二段。”

小野田麟三郎道:“这个…恐怕他不肯再与大佐下棋了。”

高川秀夫大佐露齿一笑:“他会的。”

棋局已近尾声。小野田团长甚至不用点目,就知道自己起码赢了二十目。就算按中国的规矩,也有十子以上。只是对手还不自知,仍然在苦苦打最后的劫。

就算打赢这个劫,也不过扳回五目棋而已。小野田团长有点想笑。出过杨季轩的这块土地,恐怕已失去灵气了。自己来这里看看,是为了找回许多年前失去的骄傲,或是忏悔?

小野田团长嘴角浮起了一丝笑意。

不忏悔。对于中国人,永远都不用忏悔。那些中国人自己都已经忘了几十年前的战争了,现在来的,只是他们竭力想友好下去的邻邦人士。不用自己高高在上,他们首先就已经拜伏下去了。

那个农民终于抬起头,说了句什么话。不用翻译,小野田也知道那是认输。他有点想笑。

国家围棋队里还有一些大概将来能与自己抗衡的人,而这里,如果出现一个能胜一局的人,那真是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