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平惊慌地摆手拒绝闪躲,听到马蹄声赶出寺庙的宏一法师的大弟子福圆,连忙过来边比画着训斥福平,边点头哈腰帮下马的俞万程牵住马缰。福圆人如法号,圆得像个肉球,肥脸上闪着和宏一和尚一样的油光,跟旁边骨瘦如柴还没长开的福平恰成反比。俞万程朝福圆摇摇头,示意他不要为难福平,顺手将银洋放进福平的衣服兜袋。
六、镜映双雄
福平还要推让,福圆暗踹小师弟一脚,对俞万程边谄笑应答,边拉着福平将枣红马牵向后槽喂食。俞万程看着走不远便停下来翻查小和尚口袋寻找银洋的福圆,苦笑着摇摇头,心想宏一和福圆这师徒俩的市侩相,简直是一个模子出来的。
都说棺材里伸手死要钱,而宏一会热情地一把抓住棺材里伸出来的手,问它要不要做场打八折的法事。现在日寇打过来,城里的居民都跑光了,宏一法师依然稳如泰山不动。俞万程心想倒也不见得宏一和尚得证大道,深知人世无常,生即是死死即是生的大道理。只是吃定了日军司令官犬养崎乃是虔诚的佛教徒,每次攻城略地都事先严令手下兽兵,不得有损害寺庙亵渎神佛的行为才这么大胆吧。
其实犬养崎临时抱佛脚又有什么用呢?哪个日本远东将领的手上没沾满中国无辜百姓的鲜血?也许能饶恕他们的只有日本神仙吧,中国的菩萨应该早就把他们排进下地狱的黑名单了。这个贪财的宏一和尚,说到底还是舍不得这块生金的香火宝地。没准儿日军进城后宏一还敢跟犬养崎收费,做个死兵超度法会什么的也未可知。
不过陈参谋跟宏一和尚倒是颇为投缘,自己看到过几次,他缠着宏一和尚询问绍德城的典故传说,好像还辩过几次禅机。这宏一和尚佛经不见得读过几本,口才倒甚是敏捷,经常说得陈参谋哈哈大笑。就像现在这样——俞万程一进塔就听见了二楼传来的朗朗笑声,还有宏一和尚的口号阿弥陀佛。临暮时分,塔里光线很是昏暗,却还没点油灯,想是一般这时负责点灯的福圆正好忙着给自己牵马去了。俞万程悄悄地踏上楼梯,想给那个人一个出其不意的惊动。不料刚到楼梯尽头便被面对自己的宏一和尚一声毕恭毕敬的“师座”叫破,随即背对自己的陈参谋转身微笑道:“师座来得正好,听听宏一大师讲的故事,真是很有意思,很有意思。”
俞万程恼怒地看了打破自己恶作剧计划的宏一和尚一眼,随即目光落在了陈参谋身上。几个时辰前此人还在西城和自己并肩战斗,不知怎么分别一个时辰后见面,俞万程觉得他和自己倒又陌生了一些。说起来陈参谋还是自己的黄埔学弟。这更让俞万程想不通了,从阅历上看,陈参谋1938年就已经参加过台儿庄会战,得过宝鼎勋章了,又是黄埔嫡系出身,怎么会到现在还只少校军衔,职务也只是个微不足道的情报参谋。
也许是因为陈参谋手上的些微残疾吧?俞万程看到陈参谋的手总觉得心里有些遗憾。陈参谋的身材瘦削修长,脸庞白净有些偏瓜子形,眉毛细挑而柔和,不像俞万程身材健硕又长了一张方方正正的国字脸,额头上一副高挑而浓黑的剑眉。然而陈参谋眼中时常不经意间露出的疲倦神色又让俞万程觉得,看着他好像自己在照镜子,镜子里外一刚一柔映出两个相反的影像,心却同样地未老先衰。
七八、仙东游
俞万程觉得只有一种人的眼睛里会带着这种疲倦,那就是经历过生老病死,再世为人,孤零零地躺在战场上一堆死人中间,无力地看着切齿痛恨的敌人或亲密并肩的战友尸体,懂得什么是真正的人,真正的兽,什么是尊严,什么是卑贱的人。这种人眼里的疲倦,是一种把人情世故尘世奥秘都看穿了的疲倦。然而俞万程更觉得这种过早出现的睿智不是上天的恩赐,而是一种悲哀——就像陈参谋的右手。
想到这里,俞万程又觉得自己对陈参谋的怀疑有些可笑,有这双眼睛的男人会是汉奸吗?俞万程看向自己的右手,自己的手指修长有力,中指肚有毛笔杆磨出的微微鼓起的老茧,那是因为除了拿枪,书法是自己最大的爱好。然而这只手映射在想象中的镜子里后,投射到陈参谋的手上,手指虽然一样修长有力,食、中二指却不幸齐中节而断。
军人,断了能扳扣机的食、中二指,就像一个永远拿不了菜刀的厨子,再也取得不了荣誉。也许这就是陈参谋从军队里转行去做情报工作的原因吧。可是陈参谋似乎从没有将手指的残缺视为遗憾,不像有人会戴上装有义指的白手套掩饰,而像是把这伤疤当作一段比宝鼎勋章更珍贵的记忆,从不遮掩藏盖。
陈参谋该用右手的时候绝对不会用完整的左手代替,也不怕任何人注意到自己食、中二指的缺陷,现在陈参谋的残指就对着宏一和尚的方向指去,笑道:“刚才听宏一大师讲了伏龙塔的由来,比绍德县志里的记载可详细多了,而在细节上又颇有不同。真是很有意思,不知道师座有没有兴趣听大师再讲一遍?”
俞万程好容易压住心头的恼怒,却盖不住声调的上扬:“不用了。我还真没有你那份闲情逸致,一到绍德就钻书堆里去,哪里能听得出大师故事里的精微妙义。勤务兵说你找我赏画,赏什么画?”
陈参谋这才像想起来,笑道:“你瞧我这记性,遇见大师东拉西扯到现在,把早先要做的事忘得一干净。师座您看看这幅八仙图,真是有意思,很有意思。”
俞万程微微一愣。陈参谋指向的是挂在二楼梯阶转弯处的一幅八仙过海图。基本上每个人要走上塔的三楼都会在转弯处和这幅图迎面相逢,正因为如此,此图反而不幸成了每个上塔的人都会不自觉忽略的事物。
因为不会有人在呈盘旋上升的塔梯最狭隘、最陡峻的夹角驻足端详一幅一眼看上去实在不怎么样的画。此时陈参谋生怕光线不好俞万程看不清,还特意在八仙图前点亮了打火机,俞万程就着火光随意看了看便在心里说:笔墨不均,纸张不古,布局不明,甚至连摆放的位置也莫名其妙。这种东西,用一个赏字简直就是侮辱了自己的品位,尤其是那庸俗不堪的落款笔迹…
“八仙东游记”五个字下面落款分明是“宏一谨绘”四字。俞万程咽下了正要出口的实实在在的评价,点头道:“也罢了,也罢了,不无可取,不无可取。”
宏一和尚大是得意,摸着右边太阳穴上贴着去头风的小圆狗皮膏药哈哈大笑:“没想到我宏一进驻伏龙塔寺,画了这幅八仙东游图挂在这里两年,今天才遇见俞师长和陈参谋两位知音。佛云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识,诚不我欺。尤其你们看这八仙之首铁拐李,我仿的是盛唐吴道子衣带当风、银钩铁画的笔法,不求形似但求神韵,两位说可算绝笔否?”
八、禅机深奥
俞万程暗道神韵谈不上,但不求形似的评价深谓恳切。可怜八仙之首七仙之师铁拐李都被你画成一块墨饼了,连脸都看不清楚。尤其那根铁拐,不注意还以为铁拐李拿着根钓鱼竿准备去钓螃蟹。剩下七仙,个个张牙舞爪,面目狰狞。不是八人都在海上船中,谁信这画的是八仙过海?分明是群鬼戏钟馗啊!
当然俞万程不会说出来,只听宏一和尚得意扬扬拼命吹嘘,肥硕的身子把通向三楼作战指挥室和电报室的道路堵得严严实实,俞万程咳嗽两声正要请他让路,陈参谋抢在俞万程前面说话了:“画当然是好画,只是八仙乃道门中人,和大师信奉的西天佛祖、南海观音风马牛不相及,大师谨绘这八仙图放在佛塔里,未免有点儿…”
宏一和尚面不改色心不跳:“陈参谋此言差矣。佛云:众生平等。既然平等,观世音和吕洞宾又有何区别?要知众生以佛为信,信观世音,观世音就是佛;信八仙,八仙就是佛。这八仙图在你们眼里是八仙,在我眼里不过是东来的和尚好念经罢了。”
陈参谋微微一笑:“大师打了这么久的禅机,听在陈某的耳朵里,无非是怕跑了绍德城里早先来拜八仙的香客们的香火钱罢了。”宏一和尚乐得哈哈大笑:“生和尚者父母,知和尚者陈参谋也。对的对的,只要与人为善,就是劈开玄关见金锁,独木小桥通西天,地狱无门,见性成佛。”
宏一和尚越说越快,最后两句连在一起冲口而出,一口气说完后呼呼喘气,冲着俞万程哈哈大笑,笑得俞万程有点发毛。陈参谋学着宏一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所以按大师的话,只要进了伏龙塔,捐出香火钱,就是和西天结定善缘了?”宏一和尚笑得都有些头疼,连连指压太阳穴:“又对了,又对了,大和尚得此知音,死而不朽。来来来,今天我就把这东来八仙图送给陈参谋你这位知己做个纪念。”陈参谋微微一笑,也不推辞,伸出双手接过。宏一和尚双手合十宣口号道:“南无接引佛祖慈悲,南无旃檀功德佛祖慈悲,善哉善哉。”念完噔噔噔擦着两人走下楼梯站在一边。
俞万程本急着去电报室,见两人不再调笑,连忙抢先一步走上楼梯,仔细品品宏一刚才的一番话,心道:虽然这宏一和尚市侩油滑,却也不是一无是处。刚才所说听着颠三倒四,其实倒真是看得极开的至理,莫非自己以往小觑了他?忍不住回头往楼梯下问道:“依大师所说,佛眼中众生平等毫无偏颇。难道现在城外那些穷凶极恶的日寇,和被他们无辜屠杀的千万万中华同胞也是平等的吗?”
宏一和尚宣了一句阿弥陀佛道:“日本人是人,中国人也是人,为何不平等?有何不平等?师座你执着了。”俞万程愠道:“执着?大师这话何不对东北执着流血的土地去说?何不对南京执着堆积的同胞尸骨去说?我怕他们很难赞同大师这样豁达的胸襟吧?”
宏一和尚低声道:“众生平等,总说的是平民百姓。城外那些拿枪的日本士兵在日本国内又何尝不是日出而耕日落而归的芸芸苍生?只是他们都被恶鬼蒙了心智,变成了择人而噬的野兽。俞师长啊,野兽还不是最可怕的,更可怕的是藏在野兽影子里那些披着人皮、人皮下却另有蹊跷的修罗恶道啊。”俞万程愣了一下,不知怎么一时倒觉得暗处宏一和尚肥硕的身影有些伟岸,衬着脸上的油光显得颇为法相庄严,摇摇头打消错觉往三楼走去。
陈参谋微笑着不说话,静静地看着俞万程上楼的背影,和楼梯下阴暗角落里双手合十站立不动的宏一和尚,眼睛里似乎有光芒闪动。角落里只听见宏一低喃一声佛号:“唯愿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赐济世金针,解人世忧虑,度人间悲苦。众生度尽,方证菩提。善哉善哉。”声音越来越小,终于沉寂。
九、宏一之死
俞万程走到三楼作战室门口,一路回想着宏一刚才的话,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正犹豫要不要回头下楼查问一遍。听到背后脚步声响,回头一看陈参谋正卷着八仙图也跟了上来,于是停住脚步想说话,不料听到二楼有个粗犷的嗓音在吼叫:“师座,师座你在上面吗?我有急事找你啊!宏一秃驴你鬼鬼祟祟地躲那儿干吗?!再碍老子的眼,信不信老子抽大刀片子就砍你?!”
俞万程微微一笑,知道是熊孝先来了。熊孝先算是八面玲珑的宏一和尚的天生克星,每次带骑兵团冲锋砍杀回城都会跑到一楼方丈室偷宏一私酿的酒喝。喝醉了就占着宏一和尚的床铺被子呼呼大睡,被摇急了还会操刀追着宏一满塔楼地跑,直追得宏一喊爹叫娘。
宏一口才虽然敏捷,但老熊是个粗人,什么佛曰子云对他来说都是有理打三拳,没理砍一刀,根本就是鸡同鸭讲。为这事宏一没少找俞万程诉苦。但俞万程和陈参谋似乎都达成了某种默契,对熊孝先不闻不问,几天下来宏一也绝望了,唉声叹气地索性搬出方丈室和徒子徒孙搭伙铺去,平日里见到熊孝先更是跟耗子见猫似的脚底抹油。不料这回遇得巧,和老熊在塔梯上狭路相逢,冤家路窄,只是不知道有没有吃苦头。
果然随即熊孝先额上缠着绷带的光头出现在了楼梯口,看见陈参谋和俞万程都在楼上,愣了一下。俞万程咳嗽了一声道:“老熊你又欺负宏一大师了?”熊孝先边走过来边连连摆手:“没有没有,那秃驴就在楼梯口墙旁边站着,缩着头连话都不敢跟我说。我急着找你,本来想顺手推他一下也没来得及。”
俞万程不禁莞尔,看陈参谋也笑着走了过来,于是放低声音道:“陈参谋啊,都不知道你搞什么名堂,怎么一直让我不要过问孝先和宏一的事情?这样下去影响不好吧?毕竟人家把塔寺借给我们办公,孝先还对他这么横,宏一的徒子徒孙们背地里该说我们恩将仇报,欺压良民了。”
熊孝先叫了起来:“那秃驴算什么良民?就是一敛财的神棍。师座你不知道,宏一和尚方丈室的暗柜里啊,银洋多得…”俞万程脸色变了:“孝先你说什么?你怎么能开人家的钱柜?不管宏一钱是哪里来的,你这都算强夺民财知道不?我跟你说,你赶紧…”
熊孝先叫起撞天屈来:“我没拿,我可一个子儿也没拿。去方丈室闹腾赶宏一走都是陈参谋让我干的。翻暗柜也是他…哎,我的好参谋你朝我挤什么眼睛,你知道我老熊最不能受人冤枉了…咦?你怎么了?”
陈参谋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事情脸色忽然僵硬,熊孝先在他肩头重重一拍才让他清醒过来,皱眉问道:“老熊你刚才说上楼的时候,宏一就站在楼梯口旁的墙边没动?”
熊孝先点点头:“对啊,我一进塔就看他靠着墙站角落里不说话。随口骂了他一句就…”陈参谋没等听完立刻转身往楼下奔去,俞万程听完他的话脸色也变了,正要跟着往楼下赶,却被熊孝先一把拉住了胳膊,跺着脚道:“你们都不听我说话,急着跑什么?我真有急事要说!”
俞万程停下脚步,看着一脸不满的熊孝先,轻叹道:“孝先啊,我怕麻烦来了。你难道不知道这些天宏一最怕你,一看到你就会躲的吗?听到你声音还站那儿不动除非他是…”
像是验证俞万程的话,楼下已经响起了惊天动地的号哭声:“我师父死了,我师父死了,姓熊的到底还是杀了我师父,俞师长你要给我们做主啊!”
十、谁是真凶
二楼宏一和尚还直直地倚墙站在那里,只是现在壁上的油灯已经点上,人人都能看出宏一脸色发青,肌肉僵硬,已经是个死人。宏一的大弟子福圆正领着几个和尚跪在宏一尸体面前号啕大哭。福圆身后的陈参谋看看下楼的俞万程,轻轻摇了摇头。
熊孝先推开俞万程冲了出来,嚷嚷道:“哎,怎么好好的说死就死了呢?昨天被我追的时候逃得比野猪还欢,今天怎么就死了呢?!”福圆和几个和尚一起站起身,愤怒地看向熊孝先,福圆拳头攥得紧紧的终于还是不敢出手,最后扑通一声跪在俞万程面前抹泪痛哭道:“俞师长,你们打鬼子要占塔楼用,我们可一句怨言也没有。每天哪怕我们自己吃不饱也不敢把您的马饿着,伺候得像亲爹亲娘一样,这姓熊的无缘无故杀了我师父,还在那儿说风凉话。菩萨啊,天理何在啊?!”
熊孝先大怒,喝道:“死秃驴,你哪只屁眼看见老子杀了宏一和尚?老子最怕被人冤枉了你不知道吗?”俞万程皱眉道:“孝先你说话不要这么粗鲁。”随即问福圆道,“你们里面可有谁亲眼看见是熊孝先杀了宏一?”
福圆犹豫一下摇头道:“我们是没看到。不过准是姓熊的杀了我师父,不会错。我牵好马回来走到一楼塔门口,就听见姓熊的嚷嚷要拿刀砍了我师父。我怕出事,喊上旁边的师弟们就跑了进来。结果还是迟了,这天杀的熊蛮子,比日本人还狠哪…”说着忍不住又哭出声来,旁边的和尚纷纷附和,表示确实是听见熊孝先要杀宏一才进塔劝阻的。
俞万程一滞说不出话来。熊孝先听福圆拿他和日本人比,光头上绷带缝里顿时冒出了热气,甩开俞万程的手跳了起来:“我那是跟他开玩笑你们听不出来吗?!我要杀他还要动刀子吗?我一只手就能掐死他!”福圆一听高举双手像在乞求佛祖一个霹雳劈死熊孝先:“天哪,你终于自己说出来了!我师父本来就不是被刀砍死的,你看他身上没血,脸色发青,分明就是被掐死的!从你喊着要杀我师父,到我们从一楼上来,就这么短的时间,没见一个人出去,不是你杀的那是谁?!”
熊孝先又急又气,偏偏找不到话说,甩开俞万程伸手就要掏枪,却被陈参谋冲过来一把拦腰抱住,怎么也挣不出胳膊来。俞万程连忙把熊孝先腰边的枪缴了,转头对站在楼梯上被争吵惊动来的几名军官喝道:“快过来把他捆了,关到方丈室等我处理。”
几个军官一拥而上,按住跳着骂着的熊孝先,抽下腰间皮带背绑了他的双手,推下一楼的方丈室锁上了门。俞万程只觉得一阵头晕,险些跌倒,身旁的陈参谋连忙扶住。俞万程冷静了片刻,看了陈参谋一眼,抽出手,扶着楼梯走上了三楼。
陈参谋皱起眉头也跟了上去,俞万程已经坐在作战指挥室里,见陈参谋进去,随手拿起桌上的勃朗宁手枪擦拭,轻声问道:“陈参谋,你怎么看刚才楼下的事情?你觉得宏一确实是死在老熊手里吗?”
陈参谋摇摇头:“不好说,我看过宏一的脖子,上面没有瘀青,不是像福圆说的那样被老熊掐死的。不过师座应该知道老熊是武术高手,要是下重手一拳砸在人的心脏部位,也足以造成一种瞬间窒息性死亡。那样就要职业法医解剖尸体才能验出真相了——当然我是信得过老熊的为人的,他说他没碰宏一,就应该没碰。只是从福圆他们的话听来,现场就老熊和宏一两个人,这个真的很难解释清楚啊。”
俞万程冷冷道:“陈参谋你真是博学,连仵作的知识都这么了解。你说解释不清我倒有个能解释的想法。刚才我上楼后不到十秒左右你跟着上楼,然后在你之后不到十秒孝先也紧跟着你上楼,然后我们三人在楼上说话不到半分钟的时间,福圆他们几个和尚已经冲进二楼了,其间又没看到一个人。”
“说到武术高手,刚才孝先激动起来差点将我摔倒,你却能抱住他让他动弹不得。你说我有没有理由怀疑,在我上楼和孝先走过宏一身边的这二十秒里,或者说你走上三楼前和孝先进二楼的十秒时差里,有一个和孝先身手一样好的人,电光石火间在宏一胸口击了一拳?”
“说到动机,熊孝先是个憨直的人,除了我,他只对你敬佩服从。刚才在楼上孝先一急已经露出了口风,他去找宏一麻烦完全是你的安排。你跟我说实话,你到底在怀疑宏一什么,赶走宏一又想从方丈室翻查到什么?陈参谋,我知道你背景不简单,军统局的浑水我也不想搅和,但孝先是我的部下,我不能让他不明不白地替你背黑锅!”
“还有,我越想越不对劲,早前在楼下你和宏一到底在我面前打的什么哑谜?陈参谋,存亡之夜,用人之际,孝先被关,我如失一臂。这当口如果你还是什么都不告诉我,我证明不了熊孝先的清白,只有向众人公布你暗中指使孝先对付宏一的事,拖你下水陪孝先进方丈室静思了。”
楼下被绑住双臂的熊孝先撞门的砰砰声隐约可闻,只是不知道用的是身子还是脑袋。陈参谋微微一笑,手摸向腰间:“师座您这么肯定宏一就是我杀的?”俞万程擦着的勃朗宁枪口立刻看似不经意地指向了陈参谋。不料陈参谋只是掏出枪放在桌上,走到窗边举起望远镜指向窗外朦胧的夜色:“师座你看,昨天东门遇袭时旗杆被炸倒了,我让弟兄们又绑了一根竹竿让旗子继续飘了起来。”
第二章 叶落绍德
一、命苦不分南北
陈参谋说得不错,此刻东门附近一面青天白日旗正神气地在竹竿上随风飘扬,为死寂的古城增添了一丝生气。旗下两名士兵虽然冻得发抖,身体却依然挺得笔直,坚守着自己的岗位。满脸的炮灰已经让他们看不出原来的面貌,即使远处塔楼上随陈参谋眺望的俞万程,在望远镜镜圈里也只能看见两张乌黑的面孔。
所以俞万程也叫不出这两名士兵的名字,只知道天亮时战斗再次打响的话,青天白日旗旁也许又会添上两具无名士兵的尸体。这两名俞万程不知道姓名的守旗士兵,就是娃娃脸的年轻士兵刘涛和满脸橘子纹的老兵赵长洪,原属51师炮兵营。不过四天前炮兵营的炮弹就已经在城外打光了,炮兵营营长也牺牲了,整个炮兵营活着的就剩四人,刘涛、赵长洪,还有追进米铺逮耗子的马六马七两兄弟。
没有炮弹放的四名炮兵被整编成了绍德东门的护旗手。就目前战况来看,这样的人数在配置上未免有些奢侈,但无论什么时候军旗都是战场的灵魂所在,不容轻视。靠东边城门处,城外的冽风透过城门一直吹到旗杆下。随着天色渐黑,守卫军旗的两名士兵渐渐不像先前站岗的时候站得那样挺直,缩起头在棉军衣竖起的衣领下哆嗦。此时远处无枝可栖的乌鸦的叫声让娃娃兵刘涛连忙吐了口唾沫,叫声大吉利是。
老兵赵长洪将手环在袖管里,头都懒得抬一下,只是使劲跺了三下右脚。刘涛看了赵长洪一眼,好奇地问:“赵叔您这是什么说法?”赵长洪低着头,从鼻子里面呼出一道白气:“这是我们绍德城的俗法,专避晦气的。一跺去邪气,二跺去霉运,三跺好运来。你试试,比你吐唾沫灵验。”
刘涛早觉得脚冻得麻木了,听赵长洪一说,忍不住也跟着跺了三下棉靴,顿时觉得身上暖和了一些,笑着夸道:“真的有用哎!难怪都说要入乡随俗,当地人说的就是准靠!赵叔您算是老绍德了吧?”赵长洪摸摸右腮下的一条刀疤,点点头:“那还用说,你赵叔我从小就在绍德城里玩儿泥巴,哪个角落没去过?哪个典故不晓得?就是没晓得出去当了几十年兵,最后还是死回这座绍德城。刘涛你娃家哪里的?”
刘涛低下头去:“东北那疙瘩的,早没家了。小鬼子在那儿屯田并村,祖屋都被他们烧了。不像赵叔您,好歹临到头了还能回到自己家看看,也算福气哦。”赵长洪长叹一声:“福气什么,能活哪个想死?死到生出来的地方也落不上口棺材,亏大发了。再说别提家了,你赵叔活了一辈子连个老婆都没讨上,否则孙子都该有你娃大了。几十年的冷被窝,比不上你娃快活啊,睡下还有两条狗给你焐焐脚。”
刘涛开心地笑了:“那您别说,我这辈子有狗就不要老婆了。赵叔您不知道,我家在东北祖传就是驯猎狗的,有老大一片养狗场。我爹、我爷爷,还有我爷爷的爷爷,都是东北数着帽子的狗把式。翻山越岭赶兔子,老刘家狗场里出的猎狗就是比别人家好。还有大藏獒,我家驯出来的獒种凶着呢,能斗熊。你不知道啊,曾经我爹和我叔,清朝的时候还当过皇家猎场的猎犬总管,后来宣统皇帝下台,猎场解散了,我爹舍不得那些狗,就带出来自己开了狗场,那个兴旺呀…”
赵长洪“呦”了一声:“看不出还是一有家底儿的呢。那就算日本人夺了你家的地,家里也该剩点儿细软啥的吧,逃到内地做个小生意不挺好,干吗跑来当兵呢?这提着脑袋放裤裆的兵差,你赵叔这样的苦哈哈做做也罢了,你一富家小少爷…”
刘涛红着眼眶低下头去:“没了,都没了。日本人开进东三省,逼我爹把狗场里的狗卖给他们当军犬。我爹坐在家里发了一天呆,夜里把狗棚锁上,一把火…你知道平常那些狗都是他的命根子啊,待狗比待我和我妹子还上心,就这么一把火…日本人毛了,把我一家人都绑进宪兵队让狼狗刨了,那年我妹子才5岁…我要不是赶巧不在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