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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丽婕惊讶地张大嘴:“这是怎么回事呢?”
“雌雄同体。”马云解释说,“就和双性人一样,属于生殖系统的畸形。若算概率,可能一万条河豚中也出不了这样一条双性河豚,谁想到偏偏就让徐老倌给赶上了。”
陈春生感慨道:“徐老倌活了大半辈子,经他手下宰杀的河豚只怕也有成千上万了吧?最后遇到这种结局,真是让人觉得冥冥中自有天意。”
“天意什么的我倒不信。只是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沈飞晃着脑袋说,“照我看,这河豚偶尔吃一次,尝尝鲜,只要烹制时小心细致,倒也问题不大,可如果吃上了瘾,那难保哪天就得出事。”
徐丽婕吐了吐舌头:“就算是偶尔吃,只怕我都不敢呢。”
“那好啊。”沈飞嘻嘻一笑,“待会儿你那份都省给我吃吧。”
说话间,段雪明已指挥着陪侍的女子将桌上的剩菜和用过的碗筷等餐具都撤了下去。不一会儿,众人面前都摆上了新的餐碗餐碟,但没有筷子。
徐丽婕正感到奇怪,只见一名女子手托一只大盘,来到老者身边后,微微欠身,将盘子送到老者面前。老者点点头,伸出右手,从盘中拿起了一双筷子。
女子随即又来到马云身边,马云如法炮制,先点头,然后也拿过一双筷子。徐丽婕好奇地捅捅沈飞:“这筷子里有什么名堂?怎么要一个一个地动手自取?”
“筷子没什么特别,不过这是吃河豚时的规矩。”沈飞解释说,“主人请客,如果上到河豚,不仅不能像吃其他菜肴时热情招呼,而且连筷子都要收走。客人若想吃鱼,必须先明确表示自己知道食用河豚的危险性,然后再亲自动手取回筷子。”
此时那女子已将筷子端到了徐丽婕面前,徐丽婕学着别人的模样,郑重其事地点头取筷,心中暗想:“先把筷子拿在手里总是没错的,到时候河豚上了桌,吃不吃还得看情况而定。”
女子绕桌走了一圈,众人各自拿了筷子,又等了片刻,只见姜山和先前带路的那名侍女一前一后,走入了宴厅。
当先的侍女戴着塑胶手套,手捧一只白瓷盘,亦是首先来到了老者身边。老者仔细看了盘里的东西,这才点头挥手。侍女随即走向马云,向他展示盘中的物品。
这次沈飞不等徐丽婕发问,已经把嘴凑到她的耳边,轻声说:“这盘子里装的,都是河豚身上含有毒素的部位,料理的厨师必须把这些部位从鱼身上去除后,装盘供食客查验。总计应该是鱼眼一对、肝脏一副、肾脏一副、鱼胆一副、鱼皮一张,如果是母豚,则应该还有卵巢一副。”
等那女子端盘来到身边,徐丽婕仔细一看,果然如沈飞所说,各种有毒脏器一样不少,想到这些东西样样可以致人死命,她的头皮不禁有些微微发麻,连忙摆了摆手,让女子把盘子端了下去。
众人都检验完毕,跟在后面的姜山这才把手中捧着的一只大砂锅放在桌上,然后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坐好。
姜山已然完成了自己的作品,接下来自然就该“一刀鲜”出手了,众人都将目光投向了屏风后的那个身影。段雪明冲屏风旁陪侍的女子使了个眼色,一名女子轻舒玉臂,撩起屏风后的幕帘,柔声说道:“先生,该您了,请跟我来。”
“一刀鲜”一言不发,起身跟着那女子离去。此时几乎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想要一睹这个厨界传奇人物的庐山真面目,可惜那屏风正好横在后厨入口和酒桌之间,大家只能依稀看见一个模模糊糊的背影。只见他身材不高,举手投足间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过人的风采。
接下来的时间里,厅内众人全都沉默无语,他们在等待着。
当“一刀鲜”手捧砂锅回到宴厅的时候,这种等待的结果已是呼之欲出。
砂锅是由侍女端上桌的,“一刀鲜”完成了自己的工作,又坐回了屏风后,始终没人能看见他的正脸。
不过此时大家的注意力已经不在他身上了,每个人都目不转睛,死死地盯着桌上的两只砂锅。
“一刀鲜”和姜山间两百多年的家族恩怨、“一笑天”酒楼的盛名、扬州厨界的声誉,现在似乎已全部浓缩在了这两只小小的砂锅中。
老者清咳一声,正色问道:“两位,可以开锅了吗?”
在姜山回答“可以”的同时,“一刀鲜”也在屏风后轻轻点了点头。
陪侍女子上前,揭开了砂锅的锅盖,浓郁扑鼻的鲜香刹那间弥漫而出,在座的众人全都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深深一吸,那股香味似乎渗入了人周身的每一个毛孔,带来一种无法言喻的甜美感觉。
不过各人所处的位置不同,闻到的气味也略有差别。马云师徒脱口而出:“羊肉!”陈春生则很自信地说:“菜心!”在他身旁的孙友峰和凌永生也点头以示赞同。
作为淮扬名厨,他们的辨味判断还是准确的,羊肉和菜心正是姜山和“一刀鲜”在烹制河豚时所选用的不同配料。
“羊肉炖河豚。鱼羊相配,正形成一个‘鲜’字,这道菜的目的就是鲜上加鲜,把人间的鲜味发挥到极致。嗯,是个好思路!”马云手指姜山端来的那只砂锅,摇头晃脑地点评着。
陈春生则看着面前“一刀鲜”的作品,紧接着马云的话说道:“这道菜则是‘河豚菜心’了?用菜心吸收河豚的香味,河豚细嫩,菜心爽滑,不管是口味、口感还是色泽上,这两者相配,确实是相得益彰的妙笔!”
“嗯。”老者点了点头,“从手法上来看,这两道菜各有所长,到底谁能胜出一筹,看来还得品尝以后才下得了结论啊。”
听完这话,屏风后的“一刀鲜”忽然“嘿”地笑了一声,说:“可惜啊,你们当中却没人能看出那些菜心的真正作用。”
众人都是一愣,姜山更是锁起了眉头。刚才开锅后,从两道菜肴的综合情况来看,他至少有信心不输。可对方突然说出这样的话,难道还另藏有厉害的伏笔?
陈春生既兴奋又迷惑地转过身体,问“一刀鲜”:“您的意思是,这菜心里面还有些什么玄妙?”
“请拨开一片菜叶看看。”
老者从段雪明手中接过一双公筷,伸入砂锅中,轻轻拨开了一片菜叶,众人全都瞪大了眼睛,只见那菜心的间隙处沾着许多细小的金黄色圆粒。
“这是…鱼子?”凌永生惊讶地挠着头,似乎难以相信。
“不错。河豚的鱼子味道极为鲜美。不过其入锅散碎后又不易夹食。如放入菜心,细散的鱼子便可以附着在菜叶的空隙处,方便大家一饱口福。”
“一刀鲜”这几句话说得轻松自若,可听的人却尽皆愕然。要知道,河豚体内毒性最大的脏器就是母鱼的卵巢,而在排卵期中,卵巢中成熟的鱼子更是毒中之毒。
半晌后,陈春生咧嘴苦笑了一下,说:“鱼子的确是河豚体内鲜味最浓的部位,可同时也是毒性最大的部位,您这么做,这道菜的美味当然是登峰造极,可是谁敢吃啊?”
只听“一刀鲜”说道:“河豚的毒性并不是天生的。它身体内毒素的形成和它后天的生活环境和食物来源息息相关。这也是为什么通过人工养殖,可以培育出无毒河豚的原因。这些你们应该都知道吧?”
马云学识丰富,开口道:“不错,河豚体内的毒素是在食物链当中积累而成的。产生毒素的主要是一些菌类和其他微生物,这些有毒物质通过食物链进入河豚体内,河豚通过一些特殊的生理机能将毒素积累下来,从而把自己武装成致命的毒鱼。”
凌永生眼睛一亮:“这么说,如果野生河豚没有吃过含毒素的物质…”
“对。”不等凌永生说完,“一刀鲜”就抢过了话头,“野生的河豚中,并不是百分之百都有毒,随着生活环境和食物来源的不同,野生河豚有的有剧毒,有的毒性小些,甚至有极少一部分,是完全无毒的。”
姜山明白“一刀鲜”话语中的含意,脸色变得严峻起来。
“您的意思是,这条就是极少的无毒野生河豚之一?”孙友峰将信将疑地摇了摇头,又说,“但既然是野生的河豚,它吃过什么根本无法控制,这当中毒性的差别也无法分辨哪。”
“别人无法分辨,但是我能,这也是我家族中代代相传的烹饪绝技之一。”
“一刀鲜”这句话说得信心十足,连见多识广的马云也忍不住惊叹道:“居然有这样的神奇本领,真是闻所未闻,佩服,佩服!”
姜山则是一脸愕然,愣了片刻后,感慨地说:“能以野生河豚的鱼子入菜,再加上精湛的烹饪技艺,这道河豚菜心的鲜美滋味可想而知。看来这场比试我取胜的可能性已经不大了。”
淮扬众厨脸露喜色,心中均想:姜山这几天纵横扬州厨界,势不可当。到了“一刀鲜”的面前,终究还得低头认输。“一刀鲜”享誉厨界两百多年,果然名不虚传。
可姜山似乎还没有完全死心,用手指指桌上的砂锅,说道:“不管怎样,还是请诸位品尝完这两道河豚菜肴后,再给出最后的评判吧。”
姜山的这个要求合情合理,淮扬众厨都没什么异议。而且面对这野生的河豚子,众人都恨不得立刻大快朵颐。当下老者便挥手说道:“那就开始吧。”
老者说完后,众人却都一动不动,只有姜山拿起筷子,夹了一块自己烹制的河豚,放入口中大嚼起来。同时一名侍女上前,端起“一刀鲜”的那只砂锅,然后向屏风处走去。
徐丽婕看了沈飞一眼,偷偷笑着说:“你们都是说得热闹,真正要开吃的时候,还不跟我一样,谁也不敢动筷子了。”
“什么呀。”沈飞冲徐丽婕翻了个白眼,“这是吃河豚时的行规,必须主理的厨师先吃,在确保安全无毒之后,客人们才能食用。”说完,他立刻转过头去,目不转睛地看着屏风后的“一刀鲜”。
女子撩开幕帘,把砂锅送到了“一刀鲜”面前,“一刀鲜”用筷子夹起一块河豚肉,却没有立刻吃下去,而是在眼前细细端详着。
宴厅中寂静无声,众人都在默默等待着。终于,“一刀鲜”手腕轻抬,将那块鱼肉缓缓地送向嘴边。
沈飞突然大叫一声:“等一等!”
“一刀鲜”一怔,筷子停在了半途,大家的目光全都转到了沈飞身上。老者诧异地问道:“怎么了?”
沈飞却只顾盯着那屏风,认真地说:“这份河豚您不能吃。”
“一刀鲜”沉默片刻后,反问:“为什么?”
“您这么做太危险了。野生河豚无毒的比例连十分之一都不到。”沈飞说话时的语气和表情都是一反常态的严肃。
“你什么意思?”不知是激动还是紧张,“一刀鲜”此刻的声音显得格外沙哑。
“根本没有什么辨别野生河豚毒性的方法,您是在用生命去赌博。为了一场厨艺比试,真的值得这样做吗?”
沈飞说出这句话,淮扬众厨一片哗然,徐丽婕也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只有姜山面沉似水,双眼目光炯炯地看着沈飞。
“一刀鲜”叹了口气,回答道:“年轻人,我‘一刀鲜’家族的盛名流传了两百多年,自然会有过人的绝技,你怎么敢断定我就是在冒险赌博呢?”
一向对沈飞尊敬有加的凌永生此刻选择了支持“一刀鲜”,略带埋怨地说道:“飞哥,你不该胡乱猜测。‘一刀鲜’的很多本事,肯定是你我都无法想象的。”
沈飞摇摇头,无奈地自言自语:“‘一刀鲜’,‘一刀鲜’…唉,这‘一刀鲜’真的就能这么厉害?”
沈飞的性格虽然放浪不羁,但对于前辈长者向来非常尊敬。可刚刚说的话对“一刀鲜”却隐隐有轻视的意思,淮扬众厨一时间既惊讶又迷惑,不知道他葫芦中究竟卖的什么药。
却见沈飞突然嘻嘻一笑,拿起筷子,从自己面前的小碗里夹出一条菜心来,略带得意地说:“刚才趁大家不注意,我已经偷偷从砂锅里夹了一条菜心。如果屏风后的先生真的这么自信,不如就让我来吃这第一口吧。”说完,他便抬起手,作势要将菜心送入口中。
“一刀鲜”显然吃了一惊,手腕一哆嗦,筷子上夹的鱼肉掉回了砂锅内,同时失声叫道:“不行!你不能吃!”
沈飞的动作停了下来,似笑非笑地看着屏风。
沈飞最初对“一刀鲜”表示怀疑时,淮扬众厨之所以哗然,大多是责怪沈飞言语冒昧,可看到现在的情况,众人心中难免也起了同样的疑惑。就连主座上的老者也皱起眉头,不安地问:“兄弟,你那辨识无毒河豚的能力,到底是真是假?”
“一刀鲜”木然端坐在屏风后,沉默不语,场内的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姜山看看沈飞,又看看“一刀鲜”,忽然微微一笑,说:“两位不要再争了。这样吧,只要屏风后的这位先生答应我一个请求,我就自动认输,这份河豚有毒无毒,也就没有什么意义了。”
姜山的这番话,不论是对“一刀鲜”还是对在座的淮扬众厨,无疑都是一个摆脱尴尬的好台阶。不过众人也明白,姜山能提出主动认输,那他要说的请求肯定非同一般。
“什么请求,你说吧。”“一刀鲜”沙着嗓子,那几个字似乎是很艰难地从他喉咙中挤出来一般。
“两百多年来,‘烟花三月’的盛名在厨界几乎成了一个传奇,可是长期以来,却从来没有人真正见过这道菜。我想请先生今天显一显身手,做一道‘烟花三月’,一来让在座的各位都开开眼界,二来也好让我姜家心服口服。”姜山说完,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看了沈飞一眼,“沈飞,你觉得这个提议怎么样?”
沈飞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既释然又无奈。不过他还没来得及答话,陈春生已经在一旁迫不及待地插话:“这个主意好啊!化干戈为玉帛,大家共同赏菜,一团和气。”
马云也点头表示赞同,同时说道:“可这件事情,得‘一刀鲜’自己认同才行。这道菜的秘密保守这么长时间,想必总是有原因的。”
“烟花三月”,两百多年来号称天下第一名菜,厨界中有谁不想一睹其中奥妙?众人全都屏住了呼吸,静静等待着“一刀鲜”的回答。
可“一刀鲜”接下来说的话却让他们既吃惊又失望。
对姜山的请求,他既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在沉默良久后,他说出的话是:“‘烟花三月’…我不会做。”
淮扬众厨面面相觑,他们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刀鲜”家族和“烟花三月”的故事在厨界流传了两百多年,可现在,这个“一刀鲜”的传人却说自己不会做“烟花三月”。
徐丽婕莫名其妙地摇着头:“难道那个牌匾、那个传说都是假的吗?”
“不可能的。”凌永生一如既往地维护着心中偶像的尊严,“也许是年代久远,这道菜已经失传了吧?”
“牌匾、传说都是真的,这道菜多半也没有失传。”姜山目光扫过迷惑的众人,然后微笑着说,“只不过屏风后的这位先生,并不是‘一刀鲜’的传人。”
淮扬众厨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对他们来说,惊讶一个接着一个,脑子里此刻早已是一团迷雾。
屏风后那人没有否认姜山的说法,只是反问:“你凭什么这么说?”
“其实第一次听见你声音的时候,我就已经有些疑惑了。”姜山娓娓说道,“‘一刀鲜’去北京的时候,我虽然没有见过他,但据父亲所说,他当时只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你虽然刻意沙着嗓子说话,但仍然掩饰不住声音中的老沉气息。”
“‘一刀鲜’是个年轻人?这怎么会呢?”屏风后那人显得非常惊讶。不过他说出这句话,其实也就承认了自己并非真的“一刀鲜”。
“‘一刀鲜’当年突然出现,横扫北京厨界,然后又悄无声息地消失,简直像谜一样。不过他终究还是在北京留下了一样东西。”姜山一边说,一边从衣兜里拿出一个挂坠,悬在手中向众人展示着,“当初‘一刀鲜’在北京比试厨艺的时候,总是把这个坠子挂在厨案前他抬头就可以看见的地方。最后一场和我父亲刚一比完,他就匆匆地离开了,连这个挂坠也忘了取。我父亲发现后,就把它保存了起来。”
“这坠子里好像是嵌着一张照片?”徐丽婕好奇心大起,“能让我看看吗?”
“可以啊。”姜山把坠子递了过去,“你应该知道这照片上的人是谁呢。”
“是吗?”徐丽婕接过坠子,放在手心仔细端详。那照片上是一个漂亮的女孩,一脸灿烂的笑容似曾相识,徐丽婕突然想起了什么,疑惑地说道:“这…这不是小琼么?”
姜山点点头:“不错。你上次在沈飞家看到的那张合影上也有她。现在麻烦你把这个挂坠还给沈飞吧。”
沈飞冲姜山微微一笑,说了声“谢谢”。徐丽婕看着这两人,脑子里有如一团迷雾。突然,她终于明白了过来,惊讶地叫着:“啊!沈飞…你才是那个‘一刀鲜’!”
沈飞没有说话,他从徐丽婕手中接过挂坠,看着上面的照片,一时间想起太多的事情,竟有些痴了。
凌永生难以置信地张大嘴巴:“飞哥…你…”
沈飞摆脱了往日的思绪,淡然一笑:“小凌子,我并不是刻意想瞒着你们,只不过很多事情,原本是不必说的。”
虽然没有明说,但沈飞话中的潜台词再明显不过:他已经认可了徐丽婕的猜测。
沈飞就是“一刀鲜”!
“一刀鲜”就是沈飞!
从今天晚宴开始的那一刻起,赴会的淮扬众厨就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惊讶,但此前所有的惊讶加在一起,也比不上此刻的十分之一。如果不是事实摆在眼前,即使让他们想破脑袋,也绝不会把嬉笑不羁,甚至有些不求上进的沈飞和传说中那个叱咤风云的“一刀鲜”联系在一起。
就连屏风后的那个假“一刀鲜”此刻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颤着声音追问:“沈飞,这些…都是真的吗?”
沈飞点点头,这次他说的话更加明白无误:“不错,八年前在北京的那个‘一刀鲜’,就是我。”
“那‘文革’前在‘一笑天’酒楼的那位是…?”
“那是我的父亲。”沈飞神色尊敬地回答。
“你的父亲…难怪难怪,我第一次见到你,就觉得你和这家酒楼有缘。唉,你为什么不早说呢?”到了这个地步,那人已毫无掩饰假扮的必要,他起身撩起幕布,走出了屏风。
“徐老板?”!“师父?”!“爸爸?”!
众人七嘴八舌地叫出了声。原来这个假冒“一刀鲜”的神秘人物,正是称病不出的“一笑天”老板——徐叔。
徐叔神色略有些尴尬,自嘲似的“嘿嘿”笑了两声,然后说道:“我和曹老先生共同演了这么一出戏,也是无奈之举,还请诸位不要见怪。唉,如果知道‘一刀鲜’近在眼前,我又何必费这个劲呢?”
听徐叔这么一说,众人心中都已明了:他肯定是见赌期将尽,扬州城内无人可胜姜山,而“一刀鲜”又迟迟不露面,这才孤注一掷,假冒“一刀鲜”,用河豚这种特殊的原料和姜山作最后一搏。
徐丽婕想到刚才父亲和姜山比试时的情景,不禁心中后怕,上前拉着父亲的手,半心疼半埋怨地说:“爸,您怎么能冒这么大的险,拿生命去当赌注呢?”
徐叔看看女儿,说道:“留不住这块匾,‘一笑天’的招牌也就垮了,你也不愿意留在我身边,那我还有什么?多活几天,少活几天也无所谓了。”
徐叔话语中明显带着赌气的成分。徐丽婕心中一酸,知道父亲这么选择,多少和自己要离开扬州一事有关,不禁又愧又虑,说话的声音也透出了哭腔:“爸,您如果真的出了什么事,不是要让我负疚一辈子吗?”
徐丽婕这句话说得情真意切,徐叔也触动了心弦,觉得自己的话确实有些过了,于是柔着语气找了个台阶:“我也是没有办法,这么做多少还有获胜的希望,总比看着别人把牌匾带走好吧。”
“那您得答应我,以后不可以再做这样的事了。”
“好,我答应,我答应。”徐叔满口应着,眼角渗出一丝笑意。心中暗想:即使女儿以后不在自己身边,至少她心中是有他这个父亲的。
早有侍女加了座椅,父女俩紧挨着坐下。他们的注意力也像在场的其他人一样,此时全都集中在了姜山和沈飞的身上。
自从来到“一笑天”酒楼之后,除了为徐丽婕接风时的那道“波黑战争”之外,沈飞从没做过一道菜,大家也一直认为,沈飞根本不会做菜。
现在大家知道,这是一个多么可笑的错误。早在八年前,沈飞就已经是横扫京城的绝顶刀客了。
而今晚姜山和“一刀鲜”之间的这场巅峰对决,看起来此时才刚刚拉开了帷幕。
姜山看着沈飞,沈飞也在看着姜山。
两人都默不作声,也许他们此时都想到了很多事情。
终于,还是姜山首先打破了沉默:“沈飞,‘一刀鲜’,我苦苦钻研了八年的厨艺,就是为了和你相遇的这一天。”
沈飞淡淡一笑:“我知道。”
姜山也笑了:“可是在知道你的身份之前,我们已经成了好朋友。”
沈飞点点头,的确,他们现在的神态和语气,完全不像是有着两百多年传代恩怨的对立者,你如果在场,只会觉得他们是朋友,而且是那种相识多年、心心相印的朋友。
所以姜山忍不住叹了口气,无奈地问:“我们之间的这场比试,究竟该如何进行呢?”
沈飞没有回答,他又在看挂坠上的照片。那照片把他带回了八年前,他突然觉得姜山和八年前的自己很像:厨艺都是登峰造极,为人处世傲气十足,而且对“烟花三月”的秘密同样充满了好奇。
想到这里,沈飞忍不住抬起眼睛看着姜山,问:“你钻研了八年的淮扬菜,那么对淮扬菜的特点应该很熟悉了?如果用一个字来概括,你能够做到吗?”
姜山略作思索后,自信地答道:“淡!淮扬菜注重品尝菜肴的原汁原味,用料不求贵重,讲体味而不讲调味。古语云:大味必淡。这正是对淮扬菜最为贴切的写照。”
沈飞提出问题之后,在场的淮扬众厨也各自暗暗思索,现在听到姜山给出的答案,众人心中都极为赞同。一个“淡”字,确实概括了淮扬菜的至高境界。
“大味必淡,大味必淡…说得好啊。”沈飞喃喃自语了几句,然后对姜山说道,“两百多年来,你们姜家一直想知道当初的那道‘烟花三月’究竟是什么样的菜。既然你能够说出这四个字来,我就满足你刚才的要求,给大家做一道‘烟花三月’!”
姜山蓦然动容。徐丽婕在一旁兴奋地拍起了巴掌:“啊,太棒了!”
淮扬众厨也是各露喜色,马云捋着胡须,啧啧连声:“烟花三月…难道今天真的要一开眼界吗?”
老者在惊喜之余,也没有忘了自己的主人身份,他挥了挥手,客气地说:“既然沈先生有这样的雅量,那就请随段经理到后厨吧,一切原料灶具,只管随意选用。”
“好的,大家只要稍微等一会儿就可以了。”沈飞说完,很随意地站起身,跟着段雪明而去。他的身影刚刚在门口消失,众人就迫不及待地议论起来。
徐叔首先摇头感慨:“真是想不到,我找‘一刀鲜’找了这么多年,原来他就在我的身边。”
“其实我第一次见到沈飞的时候,就觉得他不是一个普通的人。”徐丽婕此时说出这话多少有些“马后炮”的意思。
“‘一刀鲜’的传人居然在街头炸臭豆腐干,真是不可思议,不可思议…这每年损失的市场价值,何止百万啊?”
具有如此商业头脑的人,自然是“镜月轩”的老板陈春生了。
一直对沈飞敬若兄长的凌永生此时的感觉恍若梦中,不时喃喃自语:“飞哥就是‘一刀鲜’,飞哥就是‘一刀鲜’…”一脸抑制不住的兴奋和喜悦。
马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略带担心地问老者:“这‘烟花三月’那么神奇,也不知是以什么为主料,后厨不会没有吧?”
老者显得极为自信:“只要是叫得上的鱼肉果蔬,这里的后厨都能够提供。”
徐叔在一旁附和:“这红楼宴厅现在的工作人员都是昔日曹家奴仆的后人,各方面的准备和服务工作绝对是无须担心的。”
老者微微一笑,看着众人换了个话题:“大家不要干坐着,姜先生的这份河豚现在可以动了,来,边吃边等。”说着,他自己率先夹起一块鱼肉,吃了两口后,大赞:“好!如此鲜味,妙不可言!”
淮扬众厨也纷纷跟着举筷,鱼肉下肚后,无不满脸陶醉,众口一词地大加赞美。
徐丽婕虽然仍有些害怕,但见此情景,终于还是按捺不住肚子里的馋虫,拣了锅中最小的一块河豚肉,先仔仔细细端详了许久,然后才送入了口中。
那河豚肉融于唇齿之间,立刻有一股奇鲜溢出,肥、香、细、嫩、滑,诸多美妙口感[文]都趋极致,连舌头都变[人]得软绵绵的,好像要脱离身[书]体飞去一般。徐丽婕一[屋]生之中,从没有尝过如此美味,终于明白了为什么那么多人会冒着生命危险一饱口福。
众人正吃得痛快,忽然听到不远处一个熟悉的声音说道:“这么好的东西,你们可别全吃光了,也得给我留点。”
说话的人正是沈飞,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回到了宴厅内,正笑嘻嘻地看着大家。
众人全都停下了筷子,目光齐刷刷射向沈飞手中托着的一只土钵,那土钵是以黄陶烧制而成,看上去普普通通,毫无特别之处。
可谁都知道,号称“天下第一名菜”的“烟花三月”,现在就盛在这只土钵中。
“这么快就好了?”徐叔忍不住问道。从沈飞离席到现在,最多不超过十分钟的时间,这么短的时间内便完成了“天下第一名菜”,确实让人有些诧异。
沈飞点着头,非常肯定地回答:“好了。”
此时在座的所有人中,心情最为复杂的无疑便是姜山了。“烟花三月”,这道神秘的菜肴,姜家和“一刀鲜”家族两百多年的恩怨就是因它而起,两百多年来,姜家的后人为了获得这道菜中的秘密,不知作过多少次努力,可他们却始终只能在猜测中承受一种失败的感觉。
那种感觉,就像你被人打倒了,却连对方是谁都不知道。
今天,这一切终于可以有一个结果。不管这道菜怎样神奇,怎样了不起,怎样不可超越,至少它会露出真实的面目,让姜家明白,两百多年前,他们究竟是为什么而败。
所有的答案,都在那只土钵中。
“这就是‘一刀鲜’代代相传的‘烟花三月’。”与旁观者兴奋眼神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沈飞平淡的话语,淡得宛如一杯白开水。
伴着这句话,土钵被摆在了桌上。
紧随而来的是一片寂静,所有的人都奋力瞪大了眼睛,甚至连呼吸都忘记了。
他们终于看见了传说中的菜肴:“烟花三月”。只见土钵中清汤寡水,绿的是青菜,白的是豆腐,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徐丽婕不是厨界中人,说话没什么顾忌,首先忍不住问道:“这就是‘烟花三月’?”
“‘烟花三月’是当年乾隆太上皇御赐的菜名。”沈飞平静地回答,“这道菜其实还有个大家都知道的名字,叫作‘青菜烩豆腐’。”
“青菜烩豆腐?”众人面面相觑,他们眼中的兴奋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疑惑和惊讶。
老者阅历丰富,也最为沉稳,略微一愣后,立刻说道:“大家先尝一尝这个菜,如何?”
陈春生等人立刻跟着附和。的确,真正的烹饪高手具有藏巧于拙的神妙本领,这看似普通的“青菜烩豆腐”中又焉知没有出人意料的玄机?
姜山拿起筷子,看看沈飞:“可以吗?”
“当然可以。”沈飞做了个请的手势,“大家只管随便用。”
众人伸筷入钵,或取豆腐,或夹青菜,然后小心翼翼地送入口中,闭眼咂舌,不敢错过半点滋味。很快,他们的脸上或多或少出现了失望的神色。
淮扬众厨都把目光看向姜山,等待着他的评论。
因为这道菜最终关系到的,正是姜山和沈飞间的对决。
姜山酝酿许久,终于一字一句地说道:“菜做得很好,可它就是一道普普通通的青菜烩豆腐。”
这也正是其他人心中的感觉,作为“一刀鲜”的传人,沈飞的厨艺无可挑剔。可无论如何,青菜烩豆腐就是青菜烩豆腐,就像“神仙汤”和“蛋炒饭”一样,名头再响,也终究脱不了原料本身的束缚,难登大雅之堂。
姜山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难道当年以自己先祖为首的大内一百零八名御厨,就是被这道菜所打败?两百多年来姜家苦苦追寻的“天下第一名菜”,就是任何一个市井老妇都会做的青菜烩豆腐?
“这道菜在传说中那么神奇,它到底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呢?”徐丽婕不甘心地追问着。
“菜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沈飞回答说,“特别的是做菜和品菜人的心。”
姜山像是被针蜇了一下,不安地挪了挪身体。沈飞的话说得非常简洁,但其中包含着极为博大的哲理,他似乎有些明白,但一时又无法完全想透。
“当年我父亲教给我这道‘烟花三月’的时候,我也和你们一样失望。”沈飞又开口说道,“直到八年前,我才真正理解了这道菜。”
“八年之前?”姜山皱了皱眉头,“这么说你是明白了这道菜里的奥妙之后,才到北京挑战去的?”
沈飞摇摇头,言语中不无遗憾:“你猜错了。如果我早一点理解了这道菜,我就不会去北京了。”
众人茫然相觑,如同一头雾水。却听徐叔问道:“那你父亲是什么时候教给你这道菜的呢?”
“在我回扬州城之前。”
“回城?”徐叔有些不太明白。
“我父亲当年离开了‘一笑天’之后,就在高邮农村居住了下来。”沈飞解释说,“在那里,我父母结了婚,然后生下了我。”
“原来你父亲就住在高邮农村。‘文革’结束以后,他为什么不回来呢?”徐叔回想起三十年前的沈飞父亲的风采,不禁思绪澎湃,恨不能立刻就飞往高邮,拜访这位昔日的前辈。
“我父亲不回来,是因为他在那里过得很快乐。”沈飞笑着说,“我父母的感情非常好,附近的村民要办红白喜事,我父亲就过去帮他们做菜。他现在是那一带远近闻名的‘沈师傅’,那里的村民只知道沈师傅,不知道‘一刀鲜’。”
“这样的日子倒是自得其乐。不过太平淡了些,未免浪费了你们父子俩的一身厨艺。”陈春生免不了又是一阵惋惜。
“我当时也是这么想的。从小,我父亲就把祖传的烹饪技艺教给了我,到我十多岁的时候,我已经对自己的厨艺非常自负了。十年前,当修完了学业之后,我就一心想着要外出闯荡,我父亲并没有阻拦我。不过在我离开的前一天,他教给我这道‘烟花三月’,并且告诉我,只有真正理解了这道菜,才能称得上是‘一刀鲜’的传人。”
众人再一次把目光投向了桌上的土钵,这“青菜烩豆腐”中到底藏着什么样的秘密呢?
“我来到扬州后,首先就找到了‘一笑天’酒楼。那块‘烟花三月’牌匾向我证实了家族曾经有过的荣耀,不过我们离开酒楼已经二十年了,我决定暂时隐瞒自己的身份,在酒楼做一名菜工,观察一段时间再说。”说到这里,沈飞看了一眼凌永生,“没过几天,小凌子也来了。”
凌永生回想起当时的情况,恍若隔世:“那时候你总对我讲你的抱负,还讲了很多有关‘一刀鲜’的传奇故事,谁能想到,原来你自己就是‘一刀鲜’。”
“抱负…是啊,在后厨待了一段时间之后,我对自己已经充满了信心。那时候我的目标就是要成为天下第一名厨。”沈飞眯起眼睛,似乎也被勾起了颇多感触,“可就在我准备找个机会一展身手的时候,一个人的出现打乱了我的计划。”
徐丽婕脱口而出:“小琼!”
姜山插口问道:“就是照片上的那个女孩吧?”
沈飞点点头:“我和她相遇、相识的每一个细节,我到现在都清晰地记得。我们在一起相处了近两年,那段日子对我来说充满了阳光。她喜欢吃我炸的臭豆腐,我就每天都炸给她吃,后来我们还一起炸给其他人吃,我们的摊点前总是能吸引很多的食客,这使得我们非常有成就感,每天都很快乐。”
“能和自己喜欢的人一起做着自己喜欢的事,那确实是一种幸福。”姜山不禁听得有些神往,不过他随即又话锋一转,“这种幸福使你把自己的抱负都抛在脑后了吗?”
“不,其实那时候我也经常向小琼提起自己要做名厨的梦想。每到这时,小琼就会在我面前撒娇,让我再多陪她一阵。我也知道,如果我真的成了大厨,两人在一起炸臭豆腐的日子就结束了,而这种快乐甜蜜的生活实在让我不忍舍弃,所以我实现梦想的日期便一次一次地被拖延了下去。”
“可你终究还是来到了北京。当年你横扫京城,就是为了实现自己的梦想吧?”姜山猜测道。
“不错。我之所以会这么做,是因为在此前的一个星期,小琼突然提出要嫁给我。”
听到这话,凌永生禁不住惊讶地“啊”了一声,当时他和沈飞、小琼的关系都很好,可关于这件事情还是第一次听说。
沈飞看着凌永生,略带歉意地一笑,说:“当时是我让小琼瞒着你的,因为我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不能以一个菜头的身份娶回自己所爱的女孩。我告诉小琼,我要先成为天下第一名厨,然后再回来娶她。”
徐丽婕手托着腮,专注地听着,她已经隐隐猜到故事下面将发生什么。
只听沈飞继续说道:“为了在最短的时间内实现我的目标,我决定直接去北京,挑战京城的名厨。小琼曾试图说服我留下,等娶完她以后再走。可我那时决心已定,我要用自己的功成名就来作为送给爱人的新婚礼物。小琼见我如此坚决,也就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在我临走前,她交给我一封信,嘱咐我在北京成功之后再打开观看。我当时并没有多想,向酒楼请了假就急匆匆地赶往北京去了。”
“我还记得你当时请假的理由是回老家探亲。”徐叔回忆道,“没想到是这么回事。”
“我到北京之后的事情,你们也大概知道了。一个月内,我与京城各大酒楼的名厨们展开较量。”说到这里,沈飞看了眼姜山,“最后一战,就是和你父亲进行的。”
姜山点点头:“嗯,我父亲,包括整个京城厨界都是一败涂地,‘一刀鲜’的声名震动了北京,从这一点上来说,你当时确实算得上是天下第一名厨了。”
“天下第一名厨,我终于实现了自己的目标。那一刻,我高兴得几乎要大喊出来。可当我如约打开那封信时,心情却一下子沉到了谷底。”沈飞略顿了顿,然后淡然地一笑,接着说道,“那封信我一直保留着。虽然已经过去了八年,但信中的每一个字我都还记得。”
“那信中的内容,方便说吗?”徐丽婕试着问道。
“沈飞,祝贺你获得了成功,真希望能和你一块分享这份喜悦,我想,这肯定也是你现在最大的愿望吧。
“对不起啊,这个愿望很可能无法实现了。也许从一开始我就不该瞒着你的,不过我真的不愿意在我们快乐的日子里蒙上任何阴霾。
“那天我说让你马上娶我,你一定以为我在开玩笑吧?但我是认真的。我患有先天性的家族病,这种病的死亡率非常高。下个月十一日我将进行一次决定自己命运的移植手术,这次手术会有很大的危险性,医生告诉我,以前成功的案例不到三分之一。但如果成功了,我就能获得新生,不管怎样,我总是要试一试的。
“你看这封信的时候,我也不知道自己会是什么样的结果了。也许我还没有手术,还等得及你回来娶我;也许我已经获得了新生,正在筹划我们未来的美丽生活;也许,也许,我已经再也无法看见你了…”
沈飞娓娓而言,将那封信完全复述了一遍。徐丽婕和凌永生早已知道小琼的结局,此时得知其中的细节,仍不免动容。其余众人则都是一脸愕然的表情。
姜山忽然想起什么,说道:“11日?那正是你和我父亲进行比试的当天。”
沈飞点点头:“我看完信后,一刻不停地赶回了扬州,在医院中正巧赶上小琼从手术室中出来,她没有等到见我最后一面。”
“什么?”姜山似乎难以接受这种故事结局,“那个女孩…她就这样走了?”
“是的。”沈飞做了个无奈的表情,“没有什么生离死别,一切就这样结束了。”
众人一片默然,都沉浸在了这个忧伤的故事里。
可沈飞的话还没有说完。
“在北京,我实现了自己长久以来的目标。当时我叱咤厨界,风光无限。可是当一切过去之后,最让我怀恋和回味的,还是和小琼在一起炸臭豆腐的平淡时光。不过人总有个毛病,都会向往那些没有经历过的波澜壮阔的生活,而不知道珍惜已经拥有的快乐。就像这做菜,‘大味必淡’的古语已传了几千年,可又有几个人能真正品出这‘淡’的好处呢?”说着,沈飞轻轻拿起筷子,从土钵中夹出一块豆腐,送入口中细细地品尝着。
沈飞话语中显然包含着极深的道理,众人听完,脸色都是一凛。却听沈飞此时又趁热打铁地说道:“乾隆爷在位数十年,尝遍了天下的珍奇美味,到最后值得回味的,却是这道极为平淡的青菜烩豆腐。姜山,你先祖当时身为总领御厨,又怎能体会到乾隆爷退下皇位后那种历尽沧桑、尝遍百味的心境?就是我自己,如果没有经历小琼离去的痛苦,恐怕直到现在也无法理解‘烟花三月’的真谛,也不会明白真正属于我的快乐生活究竟是怎样的。”
众人反复咀嚼着沈飞的这几句话,心情各有不同。良久之后,姜山轻叹一声:“原来这‘烟花三月’不是一道菜,而是一种人生。”
沈飞笑了笑:“这句话,你只说对了一半。‘烟花三月’既是菜,也是人生,菜和人生原本就是相通的。就像这‘大味必淡’四个字,既是做菜的道理,也是做人的道理一样。”
姜山神情恍然:“‘烟花三月’这道菜,不理解的人不屑于提及,理解的人又没有胜负争斗之心,不愿提及,难怪这秘密能保守两百多年。”
沈飞看着姜山:“这样的一道菜,你现在能做得出吗?”
姜山沉默半晌,终究还是摇了摇头:“我做不出,我输了。”
尾声
“至于初学分布,务求平正,既能平正,务追险绝,既能险绝,复归平正,复归之际,人书俱老。”
这是悬挂在“片石山房”门墙上的那段话。它描绘的虽然是书法艺术,但其中蕴含的哲理却足以隐喻人生。“险绝”与“平正”之间的辩证关系亦可适用于一切艺术。
烹饪也是一门艺术。“大味必淡”四个字不就是对这段话的最好浓缩吗?
遗憾的是,世上并没有多少人能够明白其中的道理,即使明白,也不见得能做到。
沈飞曾在“片石山房”外点过姜山,但对方没能领悟。
这并不是因为姜山的悟性不够。要真正达到最高的境界,光有悟性是不行的,你还必须去经历很多事情。
所以,姜山最终还是败了,他还没有尽览险绝,又怎么能够复归平正呢?
至少他还不可能像沈飞一样,在街头给别人炸臭豆腐。
那一场风波结束之后,一切似乎都没有改变。
“烟花三月”的牌匾仍然挂在“一笑天”的大堂中。
徐叔和凌永生守住了“一笑天”的名楼声誉。
姜山和徐丽婕去了火车站,晚上会有一列开往北京的火车。
最让沈飞高兴的,是他又可以摆摊炸自己的臭豆腐了,而且他的生意,似乎比以前更好。
不过当他晚上收摊回到酒楼时,才发现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凌永生本来愁眉苦脸地站在门口,一见到他,立刻像看到了救星一般:“飞哥,你可算回来了。店里的客人早就等不及了。”说着,他递过厚厚的一叠下菜单:“这些都点名要吃你做的‘烟花三月’呢。”
沈飞挠挠脑袋,无可奈何地苦笑起来。
沈飞一口气做了二十六份“烟花三月”,当最后一份做完的时候,他终于可以伸个懒腰,懒懒地问道:“小凌子,现在该让我休息一会儿了吧?”
凌永生却苦着脸,看起来比刚才还要烦恼:“飞哥,外面有个客人,非得让你亲自端过去。”
“什么?”沈飞咧着嘴,几乎要跳起来了,“谁呀?这么臭屁,你还不帮我拍死他?”
凌永生一脸的无辜:“这个客人我可没办法,连师父都治不了他,你还是自己去看看吧。”
当沈飞看到那个客人时,他也忍不住叹了口气,这确实是个难缠的家伙。
此刻,这个家伙正在稚声稚气却又一本正经地教训站在他身旁的徐叔:“徐老板,你去问问飞哥,是不是出了名,就不认朋友了?”
除了浪浪,还会是谁呢?
沈飞从身后捏住了他的脖子:“好小子,看我今天怎么收拾你。”
浪浪“咯咯”一笑,闪身跳下座位,向门口边跑边喊:“徐阿姨,徐阿姨,飞哥又欺负我啦。”
沈飞嘿嘿一笑:“徐阿姨早就上火车啦,今天看谁还来救你。”
眼看沈飞就要追上浪浪,忽然前方一双手伸出,把浪浪抱了起来。
来人正是“早就上火车”的徐丽婕。
沈飞一愣,随即便笑了起来:“大小姐?”
跟在他身后的徐叔和凌永生则是满脸诧异。徐叔甚至揉了揉眼睛:“你…你没有走?”
“这个城市,这个酒楼,终究有我难以割舍的东西、难以割舍的人,我不想失去!”徐丽婕看着众人说道,最后她将目光定在沈飞脸上,灿烂一笑,“我得谢谢你。‘大味必淡’的道理,我想我已经懂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