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这样。”徐丽婕恍然点了点头,笑道,“说得不错,你也可以吃肉了。”

一桌九人,过关的已经超过了半数。徐丽婕此时把目光投向了陈春生:“陈总,该轮到您啦。”

经过前面几个人的铺垫,陈春生早有准备,他清了清嗓子说:“我要说的,是猪头选料时的学问。会做猪头的人都知道,这猪头越细嫩,口感便越好;猪头越肥大,卖相便越好。而细嫩和肥大却又互相矛盾,这一点很好理解,猪长得越大,肉质自然越老。可前两年,城郊河东庄的一个屠户,却总能杀出又肥又嫩的猪头来,用来做‘扒烧整猪头’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哦,那陈总你肯定很快就得到了消息。这样的好猪头,自然就被你‘镜月轩’给垄断了吧?”马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道。

“马老师,您只猜对了一半。消息我是立刻就得到了,可我去当地并不是要买猪头,我要的是培育这种猪头的方法。”

姜山点头表示赞同:“不错,这才是经营之道的根本。”

“我先是想高价收买那个屠户,可没想到那人守口如瓶,怎么也不愿说出其中的秘密。我不甘心空手而归,就租下了他猪圈隔壁的屋子,在那泥巴墙上钻了孔,忍着臭气盯了一天一夜,终于把他养猪的诀窍搞了个一清二楚。”陈春生说到这里,脸上露出一丝掩饰不住的得意神色。

众人心中都暗暗感叹,两年前,陈春生身家已过千万元,为了得到商业上的秘密,还情愿在臭烘烘的猪圈旁猫上一天,此人能够在商界迅速崛起,绝非偶然。

“那你肯定把这个方法很快用到实践中了?”马云又猜测道。

陈春生却摇了摇头:“我不仅没有学用他的方法,还让人从其他地方购入一些猪头,在那里低价出售,扰乱他的生意。”

“这是为什么?”马云不解地问。

“你如果知道了他养的猪头为什么会又肥又嫩,你也会这么做的。在那一天的观察中,我发现他闲着没事时就用柳条编成的鞭子抽打猪的脸部,而且下手很重。那些猪被打得‘嗷嗷’直叫,有的甚至流下泪来。我开始不得其解,后来看到猪脸被抽打的部位红肿流血,这才恍然大悟。猪脸被打伤后,出于生理的保护机制,体内的养分会集中供应到伤口处,以促进其愈合生长,久而久之,那猪头自然便长得又肥又嫩了。”

“这方法也太过残忍了。”徐丽婕听完,唏嘘着说,“陈总,您没有学用他这种缺德的方法,是个有良心的商人,就凭这一点,今天的猪头肉也少不了您的份。”

陈春生夹过一块猪头肉,津津有味地吃完,然后用纸巾擦了擦嘴,又说道:“其实关于这猪头的选料,孙大厨有一番自己的见解,我当时听他讲述,倒是颇为新颖。”

“哦?”众人都把目光转到了孙友峰身上,马云捋捋胡须,笑着问:“孙师傅,这当中的奥妙,能否和大家分享呢?”

一般来说,作为厨界中的高手,都会或多或少地掌握一些烹饪上的独家秘籍或窍门。按照行规,这些东西同行之间是不宜主动询问的,不过陈春生作为孙友峰的老板,既然他先说起,大家也就没有那么多顾忌了。

徐丽婕被勾起了兴致,在一旁拿出裁判的特权催促:“孙师傅,快说吧。说完这游戏便算你过关。”

孙友峰点点头,说道:“那好吧,其实只是一点愚见,也不一定正确,大家听了,就当个笑谈好了。陈总刚才提及的猪头,虽然又肥又嫩,但我觉得,要用来做‘扒烧整猪头’,并不是上上之选。”

“为什么?”

孙友峰用手一指桌上的那只猪头:“你看这只猪头,不仅味道极佳,而且呈仰面大笑的神态,端上桌后,立刻满屋喜气。所以这‘扒烧整猪头’在民间有个别名,叫作‘欢喜霸王脸’。”

的确,盘中的猪头眯眼咧嘴,果然是一副开怀大笑的模样,徐丽婕一边饶有兴趣地观赏着,一边竖起耳朵听孙友峰继续讲解:“有经验的厨子都知道,要让猪头咧嘴大笑并不困难,可以通过刀功和手法做出来。不过猪头眉眼间的神态却是无法调节的,烹制前后都不会出现变化。于是很多猪头虽然嘴在笑,但眉眼舒展不开,带着愁容,这样的猪头端上桌,在气氛上便差了一筹。”

在座的众人都微微点头,以示赞同。孙友峰略略停顿后,接着说道:“猪头经过宰杀和烹制的过程,皮肤和肌肉都已松弛,为什么会显出不同的神态呢?我觉得这便和活着的猪遭受的境遇有关。如果这只猪吃得饱,睡得足,整天悠然自得,久而久之,面部的皮肤和肌肉自然就呈现出欢喜的神态;反之,像陈总刚才提到的那些肥猪,时常遭受凌虐折磨,终日愁眉不展,这股怨气也会一直带在眉眼之中的。”

孙友峰的这套理论侃侃说完,众人都觉得新奇而有趣,仔细一想,又不无道理。当下意见一致,同意孙友峰过关吃肉。

这时众人中除了沈飞已被限定最后才能说话外,还没有吃到猪头肉的就只剩凌永生一人了。只见他挠着脑门,为难地说:“我一时也想不到别的,不过这扒烧整猪头的具体做法记得倒熟,不知道能不能算数?”

“扒烧整猪头”是淮扬菜系中的一道知名大菜,其做法在座的众厨当然都是了然于胸,以此答题,多少有些让人失望。不过大家都知道凌永生素来淳朴老实,要他说出新鲜有趣的话题也是强人所难。于是老者看着徐丽婕说:“既然徐小姐是裁判,一切就由你决定吧。”

徐丽婕也无心刁难凌永生,笑嘻嘻地对他说:“那好吧,不过这当中的步骤,你得仔仔细细,说得清楚明白才行。”

凌永生欣然道:“那是当然。我如果哪里说得不对,大家指出来,那就算我输了。这扒烧整猪头,首先得选用上好的嫩白猪头,将头、耳内外各处的毛污刮净,用刀由下颏处正中向前劈开,但面部皮肤得保持连接,不能切断。剔去全部头骨后,将猪头放在清水中泡一个小时以上,使血污脏物漂出,然后投入沸水锅中煮二十分钟,取出置于清水中再刮洗一遍。此时用刀将眼眶周围的毛、肉剔去,挖出眼球,割下猪耳,切下两腮肉,去除猪嘴尖,剔除淋巴肉,刮去舌膜。然后再将猪头放在沸水锅中连续煮两次,每次二十分钟,以彻底去除其中的腥臊气味。随后把猪头带皮的面朝下,放在竹篦或瓦片上,眼、耳、舌、腮肉等亦顺序入锅,铺上姜片、葱结,加进清水至淹没猪头三厘米为度,而后加入冰糖、酱油、绍酒、香醋、香料袋等各种调料,用大火烧沸后,转用小火焖两小时以上,至汤稠、肉烂。起锅时,将舌头放入大圆盘中间,头肉面部朝上盖住舌头,再将腮肉、猪耳、眼珠按猪头原来部位装好,成整头形,浇上原汁即成。”

凌永生一口气下来,将扒烧整猪头的做法剖析得有条有理,清晰井然。不仅在座的诸位大厨频频点头,就连对厨艺一知半解的徐丽婕也听了个明明白白。只有沈飞听完后,重重地叹了口气,一脸愁苦的表情。

凌永生看着他,不解地问:“怎么了,飞哥?是我说的有哪里不对吗?”

沈飞无奈地瘪瘪嘴,似乎委屈极了:“你们都有肉吃,我不懂诗词,典故也不会,菜谱更是背不下来。真是不知该怎么办了。”

徐丽婕却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想不到飞哥也有无计可施的时候?”

沈飞做出一副绞尽脑汁的痛苦表情,说道:“这个猪头嘛,十年来我倒是买过不少,要说这扬州的大小菜场,哪个铺子里的猪头又好又便宜,那我是了如指掌,可这些诸位肯定是没兴趣听的。”

马云见沈飞想得辛苦,忍不住提示道:“你倒不妨讲讲,这十年来,你买到过的最大最好的猪头是什么样的?”

“最大最好的猪头?”沈飞翻了翻眼睛,毫不犹豫地说,“那自然是去年从北城王癞子手中买到的那一只了。”

徐丽婕见他说得这么坚决,饶有兴趣地问道:“哦?好到什么程度?”

“那可厉害了。”沈飞说至了兴处,眉飞色舞起来,“刚才孙大厨说了,好的猪头须面带喜色,这样食客们看在眼里,心情才能舒畅。而我那次买的猪头,不用看,只需说给你们一听,便能让大家乐得合不拢嘴。”

“是吗?”徐丽婕将信将疑地看着沈飞,“你倒说说看,大家如果真的笑了,就算你过关。”

沈飞得意地摸着下巴,显得颇为自信:“那我说给你们听听。去年的一天下午,我听说王癞子第二天要赶早去城郊的屠户那里进几个新鲜猪头,于是就找到王癞子,向他预订了一只。王癞子满口答应,并且说一定会把最大最好的那只留给我。隔天早上,我去了王癞子的肉摊,只见他的摊位上果然有好几只猪头,一堆人正围着抢购。等我好不容易挤到近前,那几个猪头却都被抢光了。我当时有些着急,于是便责问他:‘你答应卖给我的那个猪头在哪儿呢?’王癞子不慌不忙,伸手在桌斗中一掏,又拿出一只硕大的猪头放在我面前。原来我订的那只他还给我留着呢。”

沈飞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徐丽婕等了片刻,见他还没有继续往下说的意思,忍不住问道:“那这个猪头到底怎么好了?你还没说呢。”

沈飞嘻嘻一笑:“你们如果听见当时王癞子对我说的话,就知道这猪头好在哪儿了。”

“王癞子说什么了?”

“当时王癞子极是热情,他指着那只猪头,满脸堆笑地说:‘飞哥,你的头我帮你藏着呢。你看看,就数你的头最肥最大!’”沈飞模仿王癞子当时的谄媚语气,惟妙惟肖地说完这段话。徐丽婕反应最快,立刻“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其他人先是一愣,随即也听出了其中玄机,想象着王癞子手指猪头,却对沈飞一口一个“你的头”,那种情景确实让人忍俊不禁,一时间桌上笑声一片。身后那些陪侍的女子虽然努力抿着嘴唇,却也掩饰不住脸上的笑意。

在众人的笑声中,沈飞拿起筷子,一本正经地问道:“大家都笑了,我可以吃这猪头肉了吧?”

“可以,可以。”徐丽婕就着话题打趣说,“这个头现在也算你的,我们都给你留着呢。”

“嗯,这猪耳柔中带脆,不可错过;猪舌口感软韧,也不可错过;最难得的还得数这猪头上的肉皮,又糯又香又滑,我看比北京的烤鸭更胜一筹呢。”沈飞说到哪里,筷子就伸向哪里,分别夹起所说的部位,赶不及立刻吃的,便一一存于盘中。

众人欢笑之后,胃口也随之大开。既然人人都已过关,大家也不再客气,各自举筷夹肉,吃得不亦乐乎。

又吃过一巡后,忽听“一刀鲜”在屏风后说道:“猪头肉味道虽好,但终究是油腻之物,诸位不可贪味多吃,否则食欲降低,影响品尝下面两道佳肴的胃口,那就不美了。”

众人闻言,都放下了筷子。段雪明目视屏风,恭恭敬敬地说道:“你所言极是。那第二道主菜现在是否可以准备上桌了?”

“一刀鲜”无声地点了点头。似乎知道自己的嗓音嘶哑难听,只要能不说话,他一般便不会开口。

段雪明冲诸侍女使了个眼色,站在后厨门口的两位走过来,将吃剩的猪头撤下,送入后厨,以免一会儿与第二道主菜的气味相扰。各人身后的侍女则奉上清茶,作净口之用。众人饮了茶,又各自吃了调味小菜,然后静坐以待。

不一会儿,随着脚步声响,那两名端菜的侍女再次从后厨走了出来,这次她们四只玉手共同抬着一只大瓷钵,钵壁甚高,远远只见腾腾地冒着热气。香气早已四下飘散,与刚才扒烧整猪头的浓郁感觉不同,这股香气却要淡雅了许多,可又别具一番清新的鲜味。

段雪明仍是朗声报出菜名:“‘三头宴’第二款:拆烩鲢鱼头!”

侍女将那瓷钵置于餐桌中央,徐丽婕伸长脖子,只见瓷钵中一片乳白浓稠的汤汁,余沸未歇,尚在“咕咕”地泛着气泡。一只硕大的鱼头卧于汤汁中,那鱼头足有三十厘米长,被一劈两半,但中部的皮肉仍然相连。鱼头周围隐隐有碧波轻翻,仔细看时,原来是鲜嫩的菜心。

“好大的鱼头啊!”徐丽婕惊叹道,“这么大的鱼头,整条鱼会有一米多长吧?”

“那倒不至于。”段雪明很有礼貌地解释说,“徐小姐大概对这种鱼不是很了解。这种鲢鱼,本地人俗称‘大头鲢子’。其特点便是头部硕大,大概能占到身体总长的三分之一。我们这边有句俗语说得好:‘鲢鱼吃头,青鱼吃尾,鸭子吃大腿。’虽然话语直白朴素,但对这三种烹饪原料的点评却是一针见血,准确得很。具体说来,今天我们选用的是产于扬州一带江水中的大花鲢,与寻常的塘鲢相比,不但更加肥美,而且绝无河塘中的泥土气。”

沈飞馋馋地舔了舔嘴唇,有些悻悻地问道:“这道菜该怎么吃啊?又要出题过关吗?”

段雪明笑了笑:“不必了。这道菜请诸位即刻品尝,最好不要有半点拖延。因为这鱼头一凉,便会有腥气,越是滚烫时,滋味才越美。”

沈飞哈哈一笑:“这就好,这才能吃得痛快嘛。这烩鱼头汤汁最是鲜美了,来,先给大家每人盛上一小碗。”他大大咧咧地向身后陪侍的女子招呼着,似乎他倒成了今天的主人一样。

在座的众人知道沈飞性格一向如此,倒也都不在意。待陪侍的女子盛好汤汁后,诸人手捧汤碗,各自小口轻啜。

九人中,唯有徐丽婕是第一次品尝这道拆烩鲢鱼头,这一口鱼汤下去,她立刻体验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奇妙感觉。原来那汤汁不仅极香极鲜,而且浓厚无比,以至于口唇接触汤汁之后,竟微微有些发黏,互相间轻轻一碰,几乎便要粘在一起了。

却见姜山轻轻咂了咂舌头,赞道:“棒骨底汤,双髓相融,这种口感,用‘绝妙’两个字形容毫不为过。”

徐丽婕用胳膊肘捅了捅身边的沈飞,悄悄地问:“他说的前半句话是什么意思?”

“烩制鱼头的时候,用的可不是普通的白水,而是上好的鲜汤,这种汤俗称底汤。一般来说,大多数人都会选用鸡汤为底,不过这份鱼头,选用的底汤却是用猪棒骨熬成的,因为棒骨中富含骨髓,所以这种骨头汤本身就已经十分浓稠,再加入鱼头烩制,大量的胶原蛋白又融于汤中,这才使得最后的汤汁如此浓厚,要是稍微凉一凉,只怕会冻在一起呢。”沈飞说完,又接连喝了好几口鱼汤,然后闭眼轻叹,一副无穷享受的模样。

段雪明看看徐丽婕,笑着说:“徐小姐,这道菜不仅滋味鲜美,而且营养丰富。尤其是这鱼头中的眼膏,具有养颜美容的奇效,你不妨尝尝看。”

徐丽婕欣然点头。身后的陪侍女子随即上前,手持一个小勺,轻轻从鱼头的眼窝部位探了进去。那鱼头看起来极为柔软,一触即陷,小勺立刻没入其中。

徐丽婕“咦”了一声,诧异地说:“怎么这鱼头就像没长骨头一样?”

“不是没长骨头,而是骨头在烩制前就已被去除了。”一旁的凌永生向她解释着,“这道菜在制作时,首先把鲢鱼头去鳞、去鳃,清水洗净后,用刀在下腰进刀劈成两爿,放入锅内,先加清水淹没鱼头,放入葱结、姜片、绍酒等去腥的调料,用旺火烧开,续小火焖十分钟,然后用漏勺捞入冷水中稍浸一下,冷却后用左手托住鱼头,鱼面朝下,右手则在水下将鱼骨一块块拆去。这个步骤对手法要求极高,操作者无须目视,仅凭触感拆骨,且每块骨头拆除先后顺序不得有丝毫错误,否则便会划伤鱼肉,造成最后上桌的鱼头形容不整。将鱼骨完全除去后,这才加入底汤和各种调料,进行最后的烩制。因此这道菜才会叫作‘拆烩鲢鱼头’。”

徐丽婕一边津津有味地听着,一边想象着厨师水下拆鱼骨的情形,必定是五指灵巧,技艺娴熟,几乎可与昔日“庖丁解牛”的功夫媲美。

此时那女子已从眼窝处剜出了一勺胶状物质,放在了徐丽婕的餐碟中。只见那勺胶质又白又嫩,呈半透明状,宛若凝脂,尚在微微颤动着,想必就是段雪明所说的眼膏了。

徐丽婕将小勺送入口中,那团凝脂到了唇齿之中,未及咀嚼,只是轻触了一下,便立刻柔柔地化开了,一股浓郁的鲜香随即泛遍了口舌间的每个角落,久久不散。

“太棒了!”徐丽婕由衷地赞叹着,“你们都该尝一尝啊。”

主座上的老者微微一笑,说道:“这鱼头虽大,眼膏却只有很少的一勺,不是人人都有口福尝到的。”

“啊?”徐丽婕吐了吐舌头,“那不是变成我一个人独美了?真是不好意思…”

“不妨的。这‘三头宴’上历来的规矩,鱼头中的眼膏都是给来客中的女宾享用,今天除了你,别无二人。”老者对徐丽婕说完,又把目光转向了姜山,“姜先生,这鱼唇具有补肾强体的作用,对男儿大有益处,你贵为主客,自当独享,就不必推辞了。”

一旁早有侍女将鱼唇部分夹下,送入了姜山碟中。姜山点头以示答谢,轻轻夹起那片鱼唇,送入口中细细品尝。

与眼膏的细嫩不同,这鱼唇却是既脆又韧,颇有嚼头。且悠绕反复,鲜香的滋味越嚼越浓,几乎令人舍不得下咽。

“姜先生,这鱼唇的滋味如何?”“一刀鲜”在屏风后沙着嗓子问道。

姜山抬起头,略想了一会儿,给出了自己的评价:“这鱼唇的来源虽然极为普通,但其滋味和口感,可与粤菜中华贵的鱼翅一较高下。”

“说得好!”沈飞一拍巴掌,“我对这道菜也极为偏爱,原因就是‘来源普通’这四个字。鲢鱼是鱼中的下品,在菜场中价格极为便宜。古人甚至有云“网鱼得鱮,不如啖茹”,这里的“鱮”指的就是鲢鱼,意思是说买鲢鱼吃还不如吃蔬菜呢。可就是这种肉质粗松的鲢鱼,其头部经过高厨的烹制,却处处为宝,这才能显出淮扬厨艺的精妙。对我来说,买菜时也是心情愉快,这么个大鱼头,十元左右便可拿下,嘿嘿,想想烹出的美味,真是物超所值啊。”

沈飞这一番话说得颇有道理,令在座的众厨均微微点头。淮扬菜素以重选料而闻名,不过其追求的是精细而非华贵。能以普通的原料做出精致高雅的菜肴,正是淮扬菜系的一大特色。

“这鱼头的选料如此低贱,那这道菜能够流传下来,其中是不是也有什么故事呀?”徐丽婕突然想到这个疑问,当下便提了出来。

“你还真问着了。”马云呵呵地笑着,“我就给你讲讲有关这道‘拆烩鲢鱼头’的传说。相传在清末年间,扬州城郊有一个财主,雇用民工为其建造楼房。这个财主为人苛刻,自己整天大鱼大肉,给民工的一日三餐却质量极差。民工营养不足,又被逼迫限期完工,生活苦不堪言。财主家的厨师看在眼里,于心不忍,就想了一个方法。他每天买来大鲢鱼,剐成鱼片或制成鱼丸供财主食用,鱼头则加到财主家吃剩的鲜汤中,煮了以后给民工食用。为了怕财主发现,他都把鱼骨事先拆掉,这样民工把汤喝完后便可不留痕迹。这种汤做出后,民工都觉得极为鲜美,连连称赞厨师手艺高超。而且营养充足,干活也有了力气。后来厨师回到店里,继续用鲢鱼头做菜,在选料和制法上加以改进,在店里挂牌供应拆烩鲢鱼头。顾客品尝后都是赞不绝口。不久各家菜馆纷纷模仿制作,该菜由此名扬全城,成为淮扬地区最著名的菜肴之一。”

听完马云的讲述,沈飞啧啧地叹了两声,颇带几分羡慕地说道:“如果每天都能吃到这样的美味,那就是让我去当民工也愿意呀。”

“既然如此,那就请多吃一点吧。来,大家都不要客气,尽管自己动手,趁热吃。”在老者热情的招呼下,众人纷纷举筷。鱼头的其他部位与眼膏和鱼唇相比,虽然略为逊色,但也都肉质腴嫩,爽滑可口。品者无不交口称赞,沈飞更是左一筷,右一筷,吃了个酣畅淋漓,不亦乐乎。

徐丽婕见沈飞吃起个没完,忍不住拉拉他的衣角,冲他使了个眼色,提醒道:“你少吃点,别吃撑着了,还有一道大菜没上来呢。”

沈飞得意地咧了咧嘴:“嘿嘿,你放心吧,我这个肚皮是橡皮做的,容量大着呢。”

话虽这么说,沈飞还是暂且放下了筷子,拿起一张纸巾,惬意地擦了擦嘴,然后问徐丽婕:“你知不知道这第三道大菜是什么?”

“这个嘛,既然叫‘三头宴’,那肯定都是和头有关的。鸡头?鸭头?或是羊头?牛头?”徐丽婕一边胡乱猜测着,一边用目光观察着沈飞的表情,见对方始终一副似笑非笑、不置可否的模样,她干脆放弃了努力,“哎呀,这做菜的原料那么多,我一时哪猜得出是什么头。不猜了,不猜了。”

“徐小姐不用心急,一会儿这菜上了桌,你自然就知道了。”段雪明说完,做了个走菜的手势,诸女子会意,或换碟,或上茶,或前往后厨端菜,各自忙碌了起来。

沈飞却不甘心以这种方式揭晓答案,他看了徐丽婕一眼,提示说:“你再想想看,其实这道菜,你是已经吃过一次的。”

“我吃过?”徐丽婕蹙起眉头,努力回想着,这几天来各种美食佳肴尝了不少,可确实没印象吃过什么“头”啊?正迷惑间,只听得端菜女子的脚步声渐行渐近,同时一股似曾相识的香味悠悠地飘了过来。

徐丽婕闻到这股香味,脑中立刻就像打开了一扇窍门,脱口而出:“是狮子头!”几乎同时,段雪明也报出了菜名:“‘三头宴’第三款:清蒸狮子头!”

听着那熟悉的菜名,徐丽婕心中一动,竟微微有些发酸。她想到回扬州的第一天,父亲便是做了一道清蒸四鲜狮子头为自己接风。当时父女重逢,那感慨万千却又其乐融融的场景历历在目。今天又见到这道菜,可父亲却不在自己身边。究其原因,固然可说是他对“一刀鲜”和姜山比试的结果信心不足,可自己昨天做出的那个决定,至少看起来是导致父亲称病不出的最直接因素。昨晚她也想了很多,毫无疑问,父女俩的关系出现了一些裂痕,想来想去,她始终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可越是如此,她也越觉得无奈和迷茫。

一只大砂锅已经端上了桌,砂锅中团簇着九个狮子头,粉嫩圆润,看着便让人喜欢。徐丽婕一手托着腮,怔怔地看着,心绪越发起伏。

沈飞看到徐丽婕一副神不守舍的样子,猜到她在想什么,轻轻地叹了口气,说道:“唉,可惜徐叔不在,否则由他来品评一下这款清蒸狮子头,那是再合适不过了。”

众人闻言,都是一愣,马云和陈春生对看一眼,微微摇了摇头,略有沮丧之意,不明白徐叔为何会在这样的关键场合避而不出,令得这场比试尚未开始,淮扬一方便输却了很多锐气。

一时间人人沉默不语,气氛略显得有些沉闷。“一刀鲜”在屏风后见此情形,忍不住说道:“徐老板的狮子头声名虽然显赫,但红楼宴厅今天打理的也绝非泛泛之笔。徐老板不在也好,大家品尝之后,可无所顾忌地发表意见,对这两款狮子头定个高下。”

徐丽婕听出“一刀鲜”的话中隐隐有轻视父亲的意思,若在以往,她倒也不会很在意,但在今天这种环境下,不禁触景生情,心中颇为不悦。当下便立着眉头说:“那天我吃了父亲给我做的四鲜狮子头,一个狮子头中可品出鲜肉、火鸡、香菇、蟹粉四种不同的鲜味,四味缭绕,但又各自分明,连我这种对烹饪一窍不通的人都能尝得出来。姜先生更是一闻香味,就报出了各种原料。不知道这款狮子头又能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