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加百列开门的是一个高大魁梧的中年男人,穿着一件GAP的短袖T恤,露出的粗壮手臂几乎有加百列的两倍粗。
“请问是罗宾逊先生家吗?”加百列微微笑了笑,让他一贯清冷如霜的脸难得多了一丝生气,“我是加百列?罗萨雷斯,来自西班牙的心理治疗师。”
“我是罗宾逊先生的护工,”大个子点了点头,“请进,罗宾逊先生一直在等你。”虽然他的行为很有礼貌,言辞也没有任何不当之处,加百列还是从这个护工脸上看出了一丝怀疑和讥嘲,仿佛从鼻子里哼哼着说:“我才不相信什么见鬼的心理治疗师,你们就是些只会推销安慰剂的骗子。老头儿的钱就是这样被你们骗走的。”
“对不起,我想和罗宾逊先生单独相处一个晚上,这样有利于他的治疗。”加百列没有理会护工的腹诽,淡淡地指着大门,“如果方便的话…”
“埃里克,麻烦明天早上再来吧。”就在大个子护工不满地想要反驳时,一个微弱却清晰的声音响了起来,“不用担心,护理费一个子儿也不会少你的。”
“好吧,别让他弄脏了床单。”大个子埃里克叮嘱了加百列一句,却显然对这个瘦削苍白的东方青年没有任何信心,嘟嘟囔囔地开门走了。
加百列穿过走廊,走进客厅,终于明白护工最后的叮嘱是什么意思。只见一个老得惊人的男人躺在沙发床上,身上严严实实地盖着毯子,只有枯瘦得如同骷髅的脸露在外面。白而稀疏的头发散乱地耷拉在枕头上,像是被水沤烂的抹布。
“高位截瘫,伴随多处器官衰竭。”老人自嘲地笑了,“我也觉得现在还不死,一定是上帝的恶作剧。”
“因为你还有心愿没有完成,罗宾逊先生。”加百列回答。
“说得不错。”老人浑浊的眼睛打量着站在床前的年轻人,“你就是安赫尔收养的那个中国男孩?加百列,传说中掌控人类精神和梦境的大天使,安赫尔居然给你取了个这么嚣张的名字…告诉我,你是不是第一次来给人实施安乐死?”他似乎觉得自己的玩笑很有趣,呵呵地笑了起来,胸腔里发出风箱一样空洞的声响。
“我得到的任务仅仅是为您催眠,并制造满足您心愿的梦境,”加百列并没有笑,一直用他独有的置身事外的沉静回答,“如果您同意,我们马上就可以开始。”
“当然可以马上开始,我的孩子,”老人似乎对加百列的反应很感兴趣,絮絮叨叨地笑着,“我这辈子太长了,没有什么不曾见过,对死亡更是无所畏惧。所以你想怎样就怎样好了。”
“没有什么不曾见过?”加百列心中一动,从连帽夹克衫的口袋里出孟家远留下的那张便签纸,“那您知道这是什么吗,罗宾逊先生?”
“不知道,或许我的潜意识知道。用你们的话说,我所记得的东西只是冰山一角,而潜意识里的记忆才是水下的冰山,”老人狡黠地笑了,“如果你是一个合格的催眠师,你就不会看不到。”
“那我们就开始吧。”加百列点了点头。
“需要来点音乐吗?”老人调侃着,显然对这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没有太大信心。
“不用,您只需要看着我的眼睛。”加百列的声音平静无波。
“可我都快瞎掉了…”老头子还在开着玩笑,声音却在接触到加百列漆黑的瞳仁后变得越来越微弱,直至完全静默。他的眼睛缓缓闭上,呼吸也绵长而均匀,显然已经陷入了沉睡之中。
加百列站在床边,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安静的老人,缓缓开口:“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很好,”床上的老人翕动着嘴唇回答,“我的肺部不痛了,四肢也很灵活,我想我又活力四射了。”
“很好,那你现在的心愿是什么?”
“打德国鬼子!”老人毫不犹豫地回答,“消灭那帮纳粹分子!”
这个回答让加百列有些意外。不过他还是温和地问:“那么后来你达成心愿了吗?”
“没有…”老人的语气,忽然有些犹豫。
“为什么?”
“因为我病了…”老人更加迟疑地回答。
“你生了什么病?”
“伤寒…也许是痢疾,也许不是…我不知道…”沉睡中的老人眼皮忽然跳动起来,显示着他内心深处的悸动,“反正,我没有去诺曼底,我活下来了,他们却全都死了…”
“他们是谁?”
“我一个连的战友…他们坐船去诺曼底,全都没有回来…所以每个D-day,我都会给他们佩戴罂粟花,就像我的胸口也被机枪打出个血洞一样…”
加百列知道罗宾逊口中的D-day就是“二战”中的诺曼底登陆纪念日,那一天,英国有佩戴血红色罂粟花的传统。“你感到遗憾,对吗?”他继续问。
“不是遗憾,是羞耻,对,我感到羞耻,”老头子痛苦地摇晃着他的脑袋,稀疏的白发在枕头上摩来摩去,“所有人都觉得我是装病,觉得我是一个懦夫。邻居们瞧不起我,丽莎嫁给了别人,发放老兵补贴的公务员讥笑我…对了,还有那个可恶的护工埃里克,他每天都在背后说我的坏话…”
“或许,这些只是你的幻想…”
“不,不是幻想,是真的,所有人都鄙视我当年没有上战场,没有和他们死在一起!”罗宾逊激动地喊着。
“诺曼底登陆是在1944年6月,你要回到那个时候吗?”加百列问。
“要,我要洗刷自己的耻辱,证明罗宾逊不是个贪生怕死的胆小鬼!”床上的老人张大嘴巴喊着,“杀呀,杀那些德国鬼子!”
加百列的目光闪烁,他知道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做了。但是在把老人送往1944年6月的梦境前,他再度拿起孟家远留下的那张便签纸,对着罗宾逊念了出来:“GR 1945.9-27.1,如果你能告诉我它是什么,我就送你去诺曼底。”
“该死的!”老头儿咒骂了一句,眼球却开始快速地转动。过了良久,就在加百列打算放弃的时候,老人的口中却吐出了两个英语单词:“British Museum.”
大英博物馆。
加百列的目光一凛,随即重新平和下去。他俯下身,凑在老人耳边轻声说:“好了,你现在已经在前往诺曼底的船上了,船马上就要靠岸,看见了吗?”
“看见了,长官!”罗宾逊严肃地回答了一句,随即连眼皮下的眼球都凝固起来,仿佛真的一瞬不瞬地注视着远方。接下来的一夜里,他的口中不断发出呼喝的声音,他早已失去知觉的手臂不知不觉地抬了起来,做出一个扣动扳机的姿势。
第二天一早,当护工埃里克再度到来时,发现老头子依旧在沉睡,脸上带着满足的笑容。而那个东方面孔的心理治疗师,已经不知何时离开了。
两天后,91岁的罗宾逊在睡梦中安详地离开了人世。
加百列原本的计划是天一亮就搭出租车前往大英博物馆,然而强烈的头疼让他放弃了这个计划,出租车司机将他送到了预订的旅馆。
“先生,您不舒服吗?”善于察言观色的服务生殷勤地凑过来,“我们可以帮您预约医生…”
“不用,谢谢。”加百列冷淡却又坚定地摇了摇头,径直走进自己的房间,在门口挂上了“请勿打扰”的牌子。
他打开旅行箱,从里面取出一个密闭的小玻璃瓶和一套一次性注射用具,随即无力地靠着床沿坐在地板上,大口喘息。他的手颤抖得如此厉害,几乎无法将玻璃瓶中的药剂抽进注射器。等到他将针管中淡蓝色的药剂从手臂静脉注射进去,已经累得连爬到床上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头一歪就倒在地上,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等到一觉醒来已经是下午四点,加百列跳起来洗了把脸,感觉安赫尔配制的药剂效果确实不错。他走出旅馆拦下一辆的士,匆匆地向位于罗素街的大英博物馆驶去。
其实他并不确定能在大英博物馆找到什么。这可能只是孟家远随手记下了一件藏品的编号。不过作为对那个潜意识实验反应强烈的被试者,孟家远的异常举动正好处于安赫尔教授的监控范围内。这个理由已经足够让加百列去碰碰运气了。
在一楼的展馆里略微转了转,加百列很快就掌握了博物馆内展品的编号规律,并确定了孟家远的记录:编号为GR 1945.9-27.1的展品,位于27号墨西哥馆玛雅区。
那是一个巴掌大小的玉制圆盘,铭牌上介绍说制作于公元600年左右,墨西哥尤卡坦半岛出土。
根据博物馆的介绍,中国和玛雅是世界上仅有的两个崇拜玉器的文明系统,二者都制造了数量惊人的玉制品。他们相信玉器有通灵、辟邪等超自然的力量。可是孟家远为什么独独要将这件造型并不奇特的玉器编号抄录下来呢?
大英博物馆不禁止拍照,于是加百列取出手机,将这个玉盘的各个方位都拍下照片。在查看拍摄出的照片效果时,加百列猛地发现了什么。他抬头盯住玻璃柜中雕刻着繁复花纹的玉盘,怔怔地在展柜前坐了下来。

第三章 神秘的来客

2012年 中国?北京
钱宁慧知道自己无可救药了。
虽然每日打起精神努力工作,但她仍在不断大大小小地犯错。当某个客户打电话来投诉她复印的合同资料居然漏了几页后,钱宁慧将草稿箱中早已写好的辞职信发送到了老板的邮箱,然后默默地收拾起办公桌上的东西。
老板没有挽留她,只是略带些失望和怜悯地让她去跟同事交接工作。钱宁慧的职位不重要,也没有多少工作要交接,只是把手里的办公用品和门禁卡往人事那里一交就算完事。等到她抱着一袋私人物品走出公司大门时,也不过才下午四点。
乘坐电梯到达写字楼出口,钱宁慧伸手挡了挡外面依旧炫目的阳光,心中一片茫然。她留恋地回头看了看阴凉的写字楼,原来真要到离开的时候,才知道自己对这个小破公司是如此依赖。
而现在,她就像是一只鼹鼠,被人从地底的洞穴强行驱赶到了阳光下,顿时惊慌失措,生不如死。
“死。”这个字如一记重锤,敲得钱宁慧心中一凛。她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已走到了马路中央,斑马线对面的行人指示灯正发出醒目的红光。她惊慌地往马路两边望了望,密密麻麻的车辆流水般在她身边穿梭,让她移动着脚步却不知该往哪里躲闪。就在进退两难之际,忽然迎面驶来一辆法拉利跑车,风驰电掣的速度和一往无前的气势让钱宁慧一瞬间失去了躲避的信心。她像一个吓呆了的孩子般怔怔站在马路中央,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的钢铁怪物,等待它将自己拆骨入腹。
既然是自己闯了红灯,就算被撞死的话父母也拿不到多少赔偿吧…法拉利冲到眼前的瞬间,钱宁慧最后冒出这个念头。
不出所料,下一瞬间,一股大力猛地撞击在钱宁慧身上,将她整个人撞倒在地。眼前的景象蓦地颠倒,她感觉到身下马路的坚硬,心头忽然生出来去无牵挂的轻松解脱,嘴角竟露出了一丝笑容。
“你丫个神经病,要寻死也别往老子车上撞啊!”一个声音蓦地窜进了钱宁慧的耳中,“笑,你还笑?大家可要给我做证,是她自己闯红灯撞上来的!”
原来死后的世界也是这么吵吵闹闹的…钱宁慧眨了眨眼睛,盯着滚落在自己身边的不锈钢保温杯和英汉词典,那都是她刚从办公室里打包带出来的…等等,难道旁边那个人骂的,就是自己?
“看这姑娘呆呆愣愣的模样,可能真是个神经病…”
“要不是有人救得及时,怕真撞死了吧?”
“哎呀这不就是楼上的小钱吗,听说今天被老板炒掉了,莫非就是因为这个想不开?”
耳边嘤嘤嗡嗡的,就像是一万只苍蝇在盘旋围观。钱宁慧刚想爬起身来,眼前却忽然多了一只修长有力的胳膊,轻而易举地将她扶了起来。
“你还好吗?”胳膊的主人微笑着问。
剧变之下,钱宁慧一时没有听清对方在说什么,只能勉强分辨出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一个少年,从他光洁的皮肤和柔嫩的嘴唇判断,十七八岁的样子,他戴着一副很大的黑色墨镜,几乎遮住了上半张面孔,让钱宁慧无法看清他的模样。
见钱宁慧没有回答自己,少年宽和地一笑,蹲到地上捡拾她散落一地的东西,塞回有些破损的纸袋里。
看来就是他救了自己。钱宁慧呆呆地想,能及时将自己扑开,莫非这个男孩子刚才一直跟着自己?
“警察来啦。”围观的人群中有人大叫了一声。法拉利车主像是碰到了救命稻草一样迎了过去,絮絮叨叨地陈述自己如何遵纪守法却又如何运气不佳。
“受伤了吗?”交警听完陈述,见钱宁慧还有些魂不守舍地站在原地,皱着眉头问。
钱宁慧低头看了看自己,除了衣服蹭脏了几处,还是好胳膊好腿,就连油皮都没磨破一点,于是赶紧摇头。
“到底怎么回事,是不是你闯红灯?”交警问。
“我…我没留神…”钱宁慧低下头,涨红了脸满是羞愧。
“救人的人呢?”交警转向墨镜少年站立的方向,却发现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悄悄离开了。
“既然都没事,就散了吧,别在这儿阻塞交通。”交警见人车完好,不存在任何纠纷,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记下法拉利的车牌和钱宁慧的身份证号,驱散了人群。
围观众人见再无热闹可看,纷纷散去。钱宁慧随众走到马路对面的人行道上,四下张望。隔着马路她看到那个戴墨镜的少年站在一家零售店门口,双手悠闲地插在牛仔裤的口袋里。他似乎也觉察到钱宁慧的目光,转过头朝她微微一笑,然后摘下了墨镜。
虽然隔着一条宽敞的马路,钱宁慧却不知怎的被对方的眼睛吸引了。就仿佛那里射出了两道激光,轻而易举地刺进钱宁慧的脑子。等她反应过来这个念头有多么荒谬时,少年已经重新戴上墨镜,消失在人群之中。
回去的一路上钱宁慧都很紧张,生怕自己再走神就会摔下天桥或者掉进下水道。等到她终于下了公共汽车,平平安安走进双榆树的公寓,钱宁慧才放松了紧绷的肌肉,发现自己抱着纸袋的双臂都已酸疼不堪。
她暂时不愿去想“失业了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办”这种恼人的问题,却也不敢放纵自己在床上倒头大睡。实际上,对于睡眠,钱宁慧最近都有一种恐惧感,特别是上次梦游打开煤气阀门的事情发生过后。她左思右想,觉得不论是关掉煤气阀门还是将厨房门反锁都不能解决问题。最后,她只好在网上发布了寻求合租女房客的帖子,这是她唯一可以对付梦中自己的方法。
不过现在失业了,还可以选择回老家去和父母住一阵…但是那样的话又会让父母担心的…
心烦意乱之下,钱宁慧打开了电脑,胡乱上网点击。
MSN上再没有孟家远的留言,就像这个人已经凭空消失了一样。招合租的帖子下面倒是有几条回复,不过都是泛泛地问着问题。只有一个女孩有诚意地留下了手机号码。钱宁慧正想给她打个电话谈谈,忽然发现MSN显示自己有几封未读邮件。
她随手点开邮箱,发现大多都是垃圾邮件,然而有一封邮件出乎意料地吸引了她,邮件的标题是:“北京大学暨萨拉曼卡大学心理学系潜意识实验反馈函”。
钱宁慧仔细看了两遍拗口的邮件标题,终于弄明白是什么意思,这才郑重地点开了邮件。
和标题不同,邮件是用中英两种文字写的:
亲爱的被试者:
首先感谢您参与了北京大学心理学系和西班牙萨拉曼卡大学心理学系联合举办的潜意识实验。萨拉曼卡大学是世界上最古老的几所大学之一,距今已有800多年的历史。由于您的协助,该实验在中国取得了极有成效的结果,我们再次对您表示感谢。
虽然对于大多数人而言,实验植入的潜意识内容安全无害,但出于对被试者负责任的态度,我们还是给您发送了这封反馈函。如果您因为实验产生了任何异常的心理状态,并需要我们提供专业帮助,请拨打手机159××××××××进行咨询,该咨询项目是完全免费的。
您忠实的:伊玛?弗兰德斯
伊玛,不就是给自己做实验的那个美女科学家吗?孟家远还猜测她是西班牙殖民者后裔什么的…钱宁慧紧紧握着鼠标,盯了屏幕很久,等到转开眼珠时,终于下决心给那个号码拨个电话。
不停地在溶洞中奔跑逃生的梦,梦游时打开的煤气开关,还有莫名其妙就走进车流中的经历,每一个都让钱宁慧心惊肉跳。她不能确定这一切是否都与她参加的那次潜意识实验有关,但找个专业人士咨询一下总是好的。
已经是晚上7点了。她忐忑地拨通了邮件上的手机号码,不知道下班时间对方是否还会接听。
没有惯常的彩铃音乐声,听筒里只传来简单的长音,干净,却又将人的心弦扣得更紧。
“Hello!”一个女人的声音接通了电话。
“Hello…”钱宁慧重复了一遍这个单词,一下子懵了。她忘记了伊玛不会说汉语,可是自己本来英语就不好,加上劫后余生心慌意乱,根本就没法用那点可怜的词汇量来描绘自己的状态。
对方又用英语说了些什么,钱宁慧紧张之下几乎什么也没有听懂。憋了半天,终于结结巴巴说出一句话来:“Can you…speak Chinese?”
电话那头的女人笑了,这笑声中有一点不出所料的意味,让钱宁慧更加气馁。就在她准备挂上电话的时候,听筒内却忽然传出了一个低沉的男声:“喂,你好。”
是中文!钱宁慧精神一振,慌忙应答:“你好…请问您是北大的吗?”
“萨拉曼卡大学。”对方平淡地纠正了她的话。虽然站在西班牙大学的立场上,但纯正的普通话还是证明他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华人。
“哦,对不起…”钱宁慧有点心虚,“我收到了你们发来的实验反馈函,说有问题可以打这个电话。”
“是的,”对方的语调依然平淡,几乎让钱宁慧怀疑手机那头没有人,只是一个自动答录机,“你需要帮助吗?”
“嗯。”钱宁慧鼓足勇气继续说,“我最近会做一个奇怪的梦…”
“知道了,”还没等钱宁慧描述自己的详情,对方已经平板地念道,“北京市双榆树青年公寓12-5房,对吗?”
“是的,不过…”钱宁慧还想说什么,对方已经淡淡地打断了她,“我今天就过来。”说着不容任何反驳地挂断了电话。
“唉,等等…”钱宁慧徒劳地放下手机,看了看窗外。天已经黑了,难道那边真的要连夜派人过来?这也太敬业了吧…
虽然无法理解,但钱宁慧还是乖乖地没敢出门,只找了包方便面泡来做了晚饭。时间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地过去,对方却一直没有动静,让钱宁慧怀疑“今天”的承诺是否能够兑现。她窝在沙发上抱着抱枕,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毫无例外地,她又梦见了那个迷宫般的溶洞。她无助地在里面摸索奔跑,想要逃出生天。这一次,她似乎没有在溶洞中待太久就听到了救援的声音,那是锤子在敲击洞壁,清晰得仿佛就从她身边的钟乳石后传来。
一、二、三…一、二、三,锤子持续不停地敲着,带着明显的召唤意味。钱宁慧循着声音找过去,恍惚看到一个男人站在前方,可是当她想要看个仔细时,眼前忽然一片光明。
公寓内的灯光射进钱宁慧张开的眼睛,她从沙发上醒了过来。
一、二、三…一、二、三,敲击声依然传进耳中,那是有人在敲门!每次都是有规律的三下,每一下的间隔精确得如同时钟控制。
扫一眼桌子上的闹钟,已经快夜里12点了,居然这么晚才来…钱宁慧心中有些恼火,凑到猫眼处,犹豫着要不要装睡。走廊上的声控灯已经熄灭,只能影影绰绰地判断出门外站着的是一个男人。对于一个人孤身在外打工的钱宁慧来说,安全问题不可不防,对方深夜前来的行径也让她颇有些不满。
男人依旧很耐心地敲着门,似乎确定屋里有人。一二三、一二三很有节奏,也很有礼貌地敲着,没有半点焦躁和气恼。似乎只要钱宁慧不开门,他就会一直不停地敲下去。
钱宁慧终于耐不住,站在门口应了一声:“不好意思太晚了,您能不能明天再来呢?”
“不能。”门外传来一个平淡的声音,正是接她电话的那个男声。
“可是现在挺不方便的…”听到对方一口拒绝,不留一点余地,钱宁慧有些恼怒。
“因为多耽搁一个晚上,你的生命就多一分危险,”门外的男人说,“据我猜测,你最近有强烈的死亡幻想,比如说站在窗边或阳台上就想往下跳,看到水面就幻想溺死的感觉,甚至在梦里也常常重复你过去离死亡最近的经历…”
“进来吧。”钱宁慧一把拉开门,打断了对方的话。实际上她并非惊骇于对方对自己症状的了解,而是觉得深更半夜的一个男人站在自己门前说死呀死的会惊吓了邻居…
“你好,我叫加百列。”门外瘦削的身影走进了公寓,在灯光下呈现出一张俊秀苍白的华人脸孔。
“当然,你也可以叫我的中国名字——长庚。”年轻男人微微朝钱宁慧点了点头,脸上只有一片如水的淡漠。
这是钱宁慧第一次见到长庚。而她对他的第一印象也颇为奇特——面前的不会是个仿真机器人吧?
虽然钱宁慧知道自己的评价有些尖刻,但长庚的身上确实没有多少活人的生气。他的脸色是那样苍白,仿佛多年不见阳光;他的眼睛是如此冷冽,仿佛一切都引不起他的兴趣;就连他说话的声音,也平平无波,若是画成频率波形图,几乎就是一根直线。
也只有这种人,敲门时的频率会如时钟般精确,杵在屋内会如同电线杆般笔直。
“请坐。”被这么一闹腾,钱宁慧的睡意已经消散了。她指了指客厅里的沙发,又手忙脚乱地找一次性水杯。
“不用了。”长庚既不喝水也不坐下,只是打量着钱宁慧这套一室一厅的单身公寓,让钱宁慧不由暗自庆幸先前已经把房间收拾过了。
“长庚先生…”就在钱宁慧绞尽脑汁想找点话题打破屋内尴尬的沉寂时,长庚忽然开口了:“上床吧。”
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钱宁慧当即目瞪口呆。
“我的意思是…你去床上躺着,”长庚的脸上终于有了一点抱歉的表情,“我很久没说中文了,用词不够准确。”
“不不,很准确很准确…”钱宁慧就像是夸奖外国人一样客气地笑着,半晌才反应过来自己笑得犯傻,赶紧问出最关键的问题,“可为什么…要躺着?”
“方便我给你催眠,”长庚例行公事一般解释,“你的死亡幻想是潜意识造成的,唯有找到这种幻想的根源,才能破除它对你日常生活的影响。”
“可我并不想死啊,哪里能有什么根源?”钱宁慧下意识地抵抗。深更半夜,孤男寡女,要是自己老老实实被这个男人催眠了,天知道他会占什么便宜?
“死亡幻想的根源在你的潜意识里。所谓潜意识,就是自己无法觉察的,”长庚似乎并没有注意到或者压根儿就是不在乎钱宁慧的戒备,仿佛一个早已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一样有条不紊地说下去,“潜意识占据大脑92%的大小,显意识仅占剩下的8%,所以我们最不了解的人,就是我们自己。”
最后这句话颇有哲理,但配上长庚毫无起伏的语调,只成了干巴巴的心理学科普。钱宁慧虽然承认他说得有理,却不肯就此投降,乖乖上床:“可我就是不愿意被催眠,难道没有别的方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