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人抱头鼠窜地逃了回来,正是阿三等人,见到羿令符,叫道:“他、他、那人、那人…”
羿令符喝道:“不用说了,去把有莘不破叫醒!”
“不用了,我没你想的那么迟钝。这么强烈的士气,就是死猪也吓醒了。”有莘不破对阿三等人道,“送雒灵姑娘回‘松抱’去。”
雒灵秋水般的眼睛微微闪动了两下,有莘不破劝道:“我没有把你当累赘的意思,是怕那个花花公子看到你后出手顾忌,我们打得不够尽兴。”雒灵低下了头,转身回车。
这时四长老和芈压也出来了,江离淡淡道:“关上辕门,四长老好生看守,我们三个出去看看。”
芈压生气道:“怎么是三个?我也要去!”
有莘不破道:“你昨天胡乱出手,今天罚你不准出门!”芈压鼓起了嘴不服气,辕门却已经关上,隔绝了门外的三人,也隔绝了大地的气息、吹起的沙尘。
江离道:“走吧。”
三人并肩走去。不愿意结束的风兀自刮着,仿佛要刮到永恒。
三人并肩止步。在风沙朦胧间,一个人影渐渐显现、渐渐清楚。只见那人一身薄薄的绸衫,头发披散,肤如白雪,神色冷然,空着双手,简简单单、孤独寂寞地站在那里。
难道这就是昨天那个全身花哨的花花公子?难道这就是今晨那个令大地震撼的人?
羿令符道:“我没把握。”
江离道:“我也没把握。”
有莘不破突然冲了出去。江离忍不住骂了一声:“笨蛋!”
桑谷隽的头发突然飞舞起来,有莘不破只觉得脚下的大地似乎也要随着桑谷隽的头发而起舞:地面龟裂,百十块大石柱隆了起来,布成一个庞大的石阵,有莘不破躲避着不断隆起的大石柱,闪避着扑面飞来的棱角石块,飞速前进,却怎么也走不到头。
“有莘不破在里面迷路了。”羿令符说,“这里的石阵有幻术。”
江离道:“看来桑谷隽已经没有兴趣和他斗武艺了。”突然地面裂开,所有石柱泥土同时向有莘不破挤压过来,瞬间把有莘不破埋在地下。地面又回复了石阵隆起前的平坦状态。
江离正要出手,却听背后一声高叫:“有莘哥哥,我来救你!”芈压骑着驺吾从他身边窜了过去,眼见到了已经消隐的石阵边缘地带,芈压一挥手,幻化出千百只火鹊,形成一座跨过石阵地界的鹊桥,便如一道火光烧成的火虹。
驺吾放开四脚,踏火鹊而上,到了桥顶,芈压肚子鼓起,双手用力一捶,一张口喷出七十二条火龙,居高临下向桑谷隽烧去,石阵地带的另一个边缘陡然竖起一面厚实的土壁,把火龙挡了回来。芈压手指向天一指,七十二条火龙反向他倒冲过去,在他的手指上方聚成一个直径十丈的巨大火球。驺吾大吼一声,跃进了火球之中,整个火球慢慢西飞,到了桑谷隽头顶百丈高处。
桑谷隽抬起头,看了那个大火球一眼,冷冷道:“天火焚城么?”右手张开,按在地面上。
火球中传出一声狂吼,直压下来。桑谷隽周围的土地突然像浪潮一样倒卷到他身上,把他淹没。跟着地面一阵震动,仿佛是一座山破土而出,把压下来的火球撞成粉碎,芈压抱着驺吾在泥土纷飞、火苗乱窜中从那“山上”滚了下来。
泥土渐渐褪尽,芈压仰起了头,那座“山”原来竟是一只二十层楼高的巨兽!他目瞪口呆地仰视着这头巨兽,但由于离得太近,根本看不清这巨兽的全貌,只知道跟前那根一小半还埋在土里的“大柱子”就是巨兽的一条前腿。
一条长藤越过数里飞了过来,把芈压连同驺吾卷了回去。芈压这才看清楚,原来那巨兽是一头巨大无匹的独峪。一个人衣发飘扬地站在这头独峪的头上,身上一尘不染,仿佛一直站在风中,而不是来自土里。
江离无奈地叹息道:“没想到他竟然把九天之外一等一的幻兽也召唤来了。”
“怎么有穷今天还不走?”
“听说前面有很厉害的强盗。”
“那怎么办?”
“等,情况不妙就逃。”
“桑谷隽?长这么大了。”远处的重山回响着独峪的声音,声音中尽是沧桑的感觉。
“巍峒,是我。”
这头被桑谷隽叫做巍峒的独峪道:“用你们人类的光阴来说,这一晃就是十年了。这是你第一次独力把我叫出来啊。你怎么这么严肃啊,以前你挺活泼的呢?是眼前这几个人类惹了你吗?”
“我败给了他们两次,不想再输第三次,”桑谷隽悠悠地说,“不得已,只能借助你的力量了。”
“呵呵,是吗?”巍峒一笑,“你的力量已经能召唤我了,居然还被他们打败。不简单啊,不简单啊。”它看了看江离和羿令符,说道:“就是你们吗?来,咱们玩玩。”
巍峒微微俯身,作出攻击的姿态,一阵土潮登时狂卷过来,三弹指间便卷到三人眼前不到十丈处。江离急道:“退!”龙爪秃鹰抓起羿令符,飞向高空;驺吾背着芈压,放开四脚狂奔;江离却被土潮淹没了。
芈压逃到辕门前回望,哪有江离的影子?不禁哭道:“江离哥哥…你…”却见一支脆弱的枝干从那片被土潮淹没的地面艰难地破土而出,一弹指舒枝发芽,二弹指枝繁叶茂,三弹指遍树花开,芳香满天,落英遍地。一颗巨大的花苞从大树的主干中长了出来,蓦地绽开,一个清秀脱俗的年轻人立在花瓣中间,正是江离,九尾灵狐在他肩头安然无恙。芈压在后方化悲为喜,羿令符在空中暗暗佩服。
江离交叉胸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一阵清风刮起,把满树的种子送了出去,见土便入,入土便长,虽无主树高大,但长得和主树一般飞快,片刻间繁殖成好大一片桃林。那些种子飞到独峪巍峒身上,也慢慢开枝散叶。
巍峒笑道:“桃之夭夭么?”
桑谷隽两手合拢,向地面虚劈,地面马上裂开;桑谷隽两掌分开,作势虚引,一股岩浆喷了出来,岩浆到处,桃木纷纷灼死。喷到巍峒身上,它却毫无所谓。眼见岩浆越喷越烈,渐渐向“桃之夭夭”漫来。
“水木清华…”
桃树大根部的疙瘩喷出巨大水柱,向岩浆冲了过去,阴阳相撞,岩浆冷却成岩石,水汽却蒸腾成一片大雾。大雾中慢慢出现一个比“桃之夭夭”更加伟岸的背影,隐隐然竟有与巍峒分庭抗礼之势。
远在“松抱”车中的雒灵心中一跳:“青龙?不,不是。”
雾气散尽,桃木芳香中竟是一条巨龙的雄姿。巨龙看了看巍峒,又回头看了看江离,道:“小江离啊,你该不会第一次亲自召唤我出来,就是为了帮你打架吧?”
江离还没有回答,巍峒已经笑道:“你怕了吗?赤髯。”
“怕?”巨龙赤髯红须飘扬,傲然回首对着巍峒,昂然道:“江离,过来!”
江离被一阵旋风刮起,稳稳地落在赤髯的龙角上。
巍峒道:“不错,是个好对手,这样才有意思。”一声长嗥,方才岩浆冷却后形成的岩石层层断裂、块块悬浮,呼呼呼向巨龙砸去。赤髯一笑,道:“就这样?”身躯稍转,巨尾挥出,把千百岩石打得粉碎。
芈压突然觉得地面剧烈震动,便见前面的地面隆了起来。羿令符在空中看得更清晰:巨龙四周的地面都隆了起来,仿佛是隆起了四座山丘,把巨龙夹在中间。
赤髯冷笑道:“要压死我么?”腾空而起,仰天一声龙吟,天色顿黑,一团黑云凝聚在巍峒的头顶。
巍峒也冷笑道:“要用雷么?”它所在的地面突然下陷,泥土纷纷,把它埋了起来。江离往下凝望,只见一个土块不停挪动,向有穷车阵的方向冲去,脱口道:“不好!”
赤髯道:“别急。”两根红须抖了抖,突然扬起来,长成不知多长,直飞下去,穿透那团土块的土层,跟着龙须一紧,赤髯回头力拽,那土块不再向前冲,仿佛在地下的巍峒已经被这龙须缠住。两大幻兽一在空中,一在地下,互相角力。江离手捏法诀,轻轻念道:“雷惩!”
黑云中九道青色闪电一齐劈下,打在龙须上,沿着龙须上下传送。赤髯本身不怕电;龙角绝缘,因此江离也无恙。但地下的巍峒给雷电一震,却惨呼狂叫起来。赤髯喜道:“行了!”猛地全力一拽,巍峒被生生拽了出来,抛向空中。
羿令符眼尖,心中一动:“怎么不见桑谷隽,难道被雷劈死埋在地下了?”
赤髯呼地向被甩在空中的巍峒冲了过去,一口咬住它的喉咙。牙齿触处又硬又脆,不由生疑:“怎么这么脆弱?”正要松口,“巍峒”身上却生出一种黏性把它粘住。跟着“巍峒”身体中传来桑谷隽的声音:“泰山坠!”这“巍峒”变回原形,原来是一块极大的石头!
赤髯被大石头的下落之势带得跌落地面,砸出一个大坑。江离被这股巨力一震,也摔了出去。地面再次裂开,真正的巍峒跳了出来,张口扑来。赤髯奋力甩开巨石,奋力往左一避,却仍被巍峒咬住颈下。赤髯头部无法动弹,长身倒卷,勒住了巍峒。巍峒的利牙一点点地刺入赤髯的鳞甲,但身体被赤髯勒住,呼吸也越来越难。两大幻兽在地面挣扎拼命,左右翻滚。眼见向有穷车阵滚去,羿令符大惊,取出有穷之海,运起神通,把车阵连同芈压都装了进去,两大幻兽刚好压到。羿令符叫了一声“还好”,却见两大幻兽往回滚去,这回却是冲向巫女峰!
桑谷隽大骇,正要行动,地面突然生出一双手,就如同两个铜箍,把自己的双脚牢牢扣住。一个人探出头来,笑道:“还抓不到你?”桑谷隽大怒,挥拳击下,有莘不破头一歪,这一拳打偏了,在地上打出一个坑来。
“住手!”半空中羿令符发急,来不及阻止桑谷隽第一拳,这第二拳哪容他再落下去。
桑谷隽听得破空之声大作,偏偏双脚被扣无法闪避,匆忙间空手向来箭挡去,那箭穿透他三层“土之铠甲”,穿透他的掌心,牢牢钉在他左肩琵琶骨上。跟着又是一箭,刺穿他右肩的琵琶骨。江离左手虚引,两道藤蔓从有莘不破身上长出,向上缠绕,把桑谷隽绑了个结实。
正在这时,西边发出一声震天大响,巫女峰经不住两大幻兽的反复折腾,终于轰然倒下。百里之内,无不震动。那杂商团的富商小贾,武士无赖,无不四散奔逃。马尾咬住半个麦饼发怔,马蹄心知一定是前方的大战引起的异象,腔中热血涌动,便想跑过去大喊大叫,突然背后一个人道:“这几个人是越来越难对付了。”头一扭,只看到一个迅速远去的背影,看那服饰,似乎是个方士。
有莘不破破土跳出,对被摔倒在地的桑谷隽笑道:“没想到吧,我…”突然发现桑谷隽完全没有听他说话,眼睛直挺挺地望着那倒下的巫女峰。有莘不破立刻便明白了,知道他在担心部属的生死,眼中掠过一点歉然。敌人死了多少他本无所谓,但这时却对桑谷隽生出惺惺相惜之意,心中也不愿害死他的部属。
回头望时,见江离也在叹息。江离背后更远处,一个女孩子的身影怯生生地站在凌乱的地面上,居然是不知如何没有被“装进”有穷之海的雒灵。
灰土落定,两大幻兽已经分开的身影再次映入众人眼中。巍峒狼狈地喘着气,看了看被制住的桑谷隽,叹道:“没想到我来了以后,还是扭转不了你的败局。我在这个世界的生命之源也用得差不多了,对不起啦。”身体周围一片扭曲。巨龙赤髯周围也正发生这种空间扭曲的现象。它的模样也不比独峪好多少,颈项上甚至流着血,才对江离说了一句:“小江离,保重…”便和巍峒一起消失了。
羿令符落在有莘不破身边,道:“你打算怎么处理他?”
有莘不破一言不发,走了过去,拔出把桑谷隽全身力量锁死的两支羽箭。桑谷隽一愣,随即全身运劲,啪啪几声把缠在身上的藤蔓震成数十截,一跃而起,似乎完全不知自己伤口处还流着血,双眼冷冷地盯着几个劲敌,身体却慢慢沉入地底。
江离面对山峰,黯然不乐。
羿令符突然道:“为什么放他走?”
有莘不破道:“为什么不放他走?”
羿令符道:“他委实是个劲敌。自与蛊雕一战,我们显然都各有所悟,功力更进一层。但仍没有把握独力胜过这个人。”
有莘不破道:“对,是一个难得的好对手!”
羿令符道:“这样厉害的敌人,又和我们结下了深仇,将来只怕成为我们的心腹大患。”
有莘不破道:“你这么说什么意思?”
羿令符道:“我的意思就是想问你:为什么放他走?”
有莘不破不答,反问道:“你想杀了他?”
羿令符道:“我没说过要杀他。”
有莘不破道:“你如果不想放他,那你为什么不阻止我?我刚才的动作又不是很快。”
羿令符道:“我也没说过不让你放他。”
有莘不破奇道:“那你是什么意思?”羿令符道:“什么‘什么意思’?”
有莘不破道:“如果换作是你,你会怎么做?”
羿令符道:“放了他。”
有莘不破恼道:“既然你也是这么想,还问来做什么?”
羿令符举起有穷之海,对着一块空地把车阵释放出来,有穷之海使用过后,慢慢失去了光泽,变成一只破碗模样,这才回答说:“因为我想听听你的答案,是不是和我的答案一样。”
桑谷隽也不知自己在什么地方走着。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说:“哎呀,刚才是怎么回事啊,天空一黑,然后就…”
“难道是他们…那怎么能够?可是…”
“咦!少主,你怎么在这里?”
桑谷隽一阵狂喜,冲了过去。
“刚才明明有股奇怪的力量。”完全处在旁观状态的雒灵心中思量着,“在两大幻兽滚到巫女峰脚下之前的那三十六弹指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如果不是我的错觉的话,那股力量也太可怕了…”
第二十六章 劈山开路
巫女峰倒塌以后,通往西南的道路也被隔绝。
有莘不破望山兴叹道:“如果要再开出一条大路,你说要多久?”
羿令符道:“如果你肯带头做苦工的话,一年半载的应该可以。”
有莘不破道:“凭咱们几个的本事,要辟出一条大道,难道也要一年半载?”
羿令符道:“不是咱们几个。芈压是个小孩,雒灵是个女子,江离现在心情不好,所以要做苦工的话,就只有靠你了。”
有莘不破奇道:“你呢?”羿令符道:“我啊,我不适合做这一类伟大的工作。”
甲:“怎么办?听说前面的路被倒下来的大山堵住了。”
乙:“先看看吧。”
丙:“要不咱们撤吧。”
丁:“傻瓜,有穷商队的那几个首领,哪一个是正常人?我打赌,过不了两天事情就解决了。”
众人:“也是,也是。”
有莘不破坐在地上对着大山发呆,已经过了三天了。
突然,他整个人兴奋起来:“啊!我怎么没想到?真笨!”
羿令符冷淡地问:“又想出什么办法了?”
芈压也泼冷水:“有莘哥哥,你这几天想了几百个馊主意了,没一个管用,昨天还赌气说不如撇了铜车队自己过去算了,真是孩子话!”
羿令符道:“他要是肯一开始就少说话多做事,老老实实动手搬石头开山,这几天至少开出好几丈的路了。”
有莘不破也不生气,说:“撇了车队是气话,气话,说说而已,说说而已…这个…我已经想出了两个办法了,任何一个都行。”
羿令符道:“嗯。”
芈压也道:“嗯。”
江离不说话。
雒灵也不说话,但勉强笑了笑,鼓励地点点头。
有莘不破没有被这几个好伙伴的冷漠冰冻自己的热情,依然兴冲冲地描述起自己的大计:“其实很简单,羿兄,你把有穷之海拿出来,我们把车队装进去,然后…嘿嘿嘿,这个乱石堆车过不去,还难得倒咱们几个?”
“真是好主意。”羿令符道,“不过得等等。”
有莘不破问道:“什么意思?”
羿令符拿出变成一只破碗的有穷之海:“你看它这个样子,还用得了吗?”
有莘不破道:“要多久才能回复?”
羿令符道:“寿华城里用过一次,之后每天我都会定时取出来吸收日月精华,五天前刚刚恢复——你这个办法好啊,这个破碗给你,记得每天都要给它点生命之源让它自己去吸取能量,方法我会教你的。”
有莘不破连忙闪人,离羿令符远远的:“别,这么麻烦的事情别找我。这个,我另外还有个办法。”看了看坐在七香车上一言不发的江离,叫了一声:“嗨!”
江离眼也不抬,冷冷地道:“有什么馊主意,说吧。”
有莘不破信心十足:“把你那巨龙朋友请出来,山是它撞倒的,路也得靠它来开。轰隆隆几声,保证一条路就开出来了。”
江离怒道:“你以为它是我的宠物么?说叫出来就叫出来!我的生命之源早耗光了,就算恢复了也不会把赤髯叫出来开山挖石头,就算叫出来了它也不肯干。你自己不想做苦力,凭什么让别人做?”
有莘不破碰了一个大钉子,恹恹地走开了,对着一块大石头道:“好,做苦力就做苦力,就算只凭这只拳头,我也给你们开出一条路来。”呼地一拳打了过去,把石头打得粉碎,但是这块石头一碎,一些靠这块石头做支点的泥土沙石纷纷滚下,有莘不破向后一避,眼见路没开出一尺,人倒得退后两步。
羿令符心想:“耍他也耍够了。江离没心情,我总得帮他拿个主意,但如何是好呢?刚才他那两个办法,其实我也不是没想过,但…”
“这么晚了,你还要去哪里?”马尾问。
“我要去看看。我知道有穷商队那个大首领一定不会放弃的。”马蹄说。
“老板最近心情不好,小心被他打死。”马尾说着咬了一口麦饼。
朋友们都休息去了。
属下们也都休息去了。
有莘不破仍坐在倒下的巫女峰前,脸上没有白天那般嬉皮笑脸,认真地看着被堵塞住的道路发呆。
“为什么不找找别的路?”
有莘不破摇摇头。
“一座山倒下,就完全把你难住了?”
有莘不破摇摇头。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猛然回头:“你是谁?”
月光下,一个穿着杂役衣服的人站在他身后不远处。月光从他的背后照来,看不清面目。有莘不破仰视着他,心中涌起一种奇怪的感觉:这是一个值得让人仰视的人。
“你是谁?”有莘不破重复着。
“拦住你的,真是这座山?”来人并没有回答有莘不破的问题。
有莘不破也不再问那个问题,回过头,再次望向巫女峰:“一直以来,我以为自己完全有能力领导这个商队。直到那天。”
“那天?”
“芈方追来那天的大战,我突然发现自己是这样无力。那场战斗,我根本插不上手。现在想想,大荒原和蛊雕的那一战,我也不是出力最多的。”
“嗯。”
“从那天起,我开始问自己:我真有资格领导这个商队?羿之斯把商队交给我,到底是看得起我,还是看得起我的背景?”
“你开始怀疑自己的能力?”
“不是,是怀疑我的信念。”
“信念?”
“我从小就很任性,一直以为,男子汉大丈夫,简简单单也可以在这个世界立足。我有个好家庭,有个好师父,我的家人和师父都是很了不起的人。而像他们这样了不起的人并不认为我这种想法不对。因此,我也就认为自己没错。”
“嗯。”
“不但做人做事这样,连武功也是。我喜欢的都是那些直来直去、简简单单的功夫。但现在我开始怀疑:我是不是应该也学学像江离那样的本事?尽管我不喜欢那样的机巧,但如果我拒绝这些机巧,我在他们面前却又显得这么无力。其实我也见过我的师父施展很多奇奇怪怪的法门,但当时我却没什么兴趣,因为太复杂了,他也没强要我学。不过有一些东西他仍抓得很紧,说那些是我这个年龄一定要打好的根基。”
“你这个师父还不错。”
“是吗?我想,他大概是要等我转变想法以后再教我那些东西。”
“转变想法?”
“我常常听人说,人长大以后,很多想法也会变的。也许我应该学会像江离和羿令符那样,多用用心思。”
“但你好像并不喜欢这样。”
“但人总是要长大的。我常常听人说,长大以后,或许就需要做很多自己并不喜欢的事情。江离说我的根基不比他差,如果我能像他那样使用召唤幻兽的法术,也许这座山早就劈开了。虽然这些技巧百变的法门,我并不喜欢。”
“你刚才说‘常常听人说’,说这些话的人是你父亲?”
“不是,我父亲已经去世很久了。”
“那是你的祖父?”
“不是,他自己也是一个很简单的人,尽管很多人很敬畏他。”
“那是你的师父?”
“不是,他总让我自己拿主意。我想不通的事情问他,他就跟我讲一些上古的传说和故事,从来不告诉我:应该怎么做。”
“那你说的‘常常听人说’,到底是听谁说?”
“…”
“这些人比你的祖父更亲?”
“不是。”
“这些人比你的师父更睿智?”
“不是。”
“…”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要我相信我的祖父,我的师父,但是,但是,”有莘不破说,“我现在已经开始遇到要用心思的事情了。不仅仅是武功。”
“比如呢?”
有莘不破默然,背后的男人应该没有恶意,自己和他说这么多话,仅仅因为有很多话白天憋得太久,在月色下想找一个人倾诉一番。但对方毕竟只是一个陌生人,有些话是否该这样贸贸然地说出来?
“比如你的女人?”
有莘不破身子一震。
他突然发现这个男人知道的比他想象中要多得多。
“当自己身边的人开始交织成一个复杂的关系网的时候,像我们这样头脑简单的人,夹在中间应该怎么办?唉,曾经,我和你一样迷惘过…也许到现在依然迷惘着…”
有莘不破看着地上的影子,男人似乎抬头望天,他在想什么?是否想起了他年轻时候的事情?
马蹄躲在草丛里,远远看见有穷商队那个年轻的台首坐在地上,背后不远处站着一个山岳一般的男人。
“他们一定是在商量开路的事情。”马蹄想。
“你身边也有很复杂的人?”有莘不破问。
“所有大人都很复杂的。想法简单的,除了孩子,就是那些不愿意长大的人。不过我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遇到了一个人。这个人不认为我的简单是一件坏事,喜欢我,信任我,爱护我;我也以此报之。但我们之间的情谊是不被允许的,后来…”
“后来怎么样了?”有莘不破问。他并没有问“为什么不被允许”,因为直觉告诉他男人不想提这事,也因为这对他并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