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册的底本呢?”
“没有底本,汉时户籍已经全部散逸;黄初二年的造册是以文帝陛下登基那年的户口统计为基础的。”
郭刚飞快地心算了一下。陈恭今年三十一岁,据他在档案中的履历记载,他离开许昌前往凉州是在建安二十五年,当时他十九岁。也就是说,黄初元年颖川郡重新进行人口普查,编造名册的时候,二十岁的陈恭已经开始在陇西生活了。那么颖川的户籍没有他的名字也不足为怪。
“那么有可能查到他在颖川的族人亲戚么?”郭刚皱起眉头问道。老书吏面露难色:“户籍名册上只记录本家属户,如果想查找族人之间的联系,那还得去各家去查家谱。如果不知道具体人家的话…………”
许昌一共有六千户人,其中陈姓户籍一共有七百户,虽然其中九成源流都来自于齐田轸,但演至今日已经分化成二十几个分支。如果将这些族谱拿来一一查验,那工作量将会大到不可想象。
“天下平靖才不过十几年,户籍流离也是在所难免,郭大人也不必这么失望嘛。”
韩升一脸轻松地劝道,郭刚扳扳自己的指关节,沉吟了一下,简单而又不容置疑地说道:“那我们就一家一家查下来好了。”韩升以为这是一个玩笑,于是哈哈大笑起来,一直到他看到那个人的表情,才知道他是认真的。
从一月二十一日开始,郭刚与韩升开始了调查许昌陈氏族谱的漫长历程。他们携带着太守府的公文前往每一个负责保存本家族谱的人家,要求家长开放族谱,然后大海捞针般地一代一代地查下来。户籍名册里只记载了黄初以后生活在许昌的人口,若要想知道陈恭以前是否在颖川居住,唯一可靠的记录就唯有族谱了。
有的人家很爽快地就答应了郭刚的要求;而有的人家则对外人查阅族谱十分抗拒,有的大户人家还十分傲慢地要求郭刚在祠堂前向祖先告罪,才准许他浏览族谱。甚至有一户陈姓不允许在存放族谱的屋子里点火烛,又不允许把族谱带出屋子去,郭刚只能在黑暗中拼命瞪着眼睛才能看清黄纸上的蝇头小楷,一天下来眼睛疼得流泪不止。
这种艰苦的工作一直持续了十天。一直到二月二日,调查才初步有了头绪。在一个名叫陈芳的许昌医师家的族谱中,郭刚发现其中有了记载。根据这份族谱,陈芳的祖父叫陈东,陈东生有三子,大儿子是陈芳的父亲陈耀;次子陈襄,早卒;第三个儿子名字就叫做陈纪,陈纪的下面则赫然写着陈恭的名字。
“陈恭或陈纪,这两个人你可曾见过吗?”
郭刚指着这个记载问陈芳。这名医师回忆了一阵,回答说自他父亲那辈开始,就与其他兄弟分家,据说还为此大吵过一架,所以两家并不经常来往。他只是依稀记得很小的时候见到过一次陈纪和他的堂兄弟陈恭,除此以外再没什么印象了。
“你听说过他们在建安二十五年前往陇西的事吗?”
“听说过,不过也只限于知道这件事罢了。后来据说他们遭了山贼袭击,全死了。”这名医师茫然的表情表明他对陈纪一系的变迁漠不关心。目前为止,这与陈恭本人提供的履历完全符合。
“那么陈纪在许昌居住时的住所你知道么?”
“应该是在城西的老屋吧,我爷爷陈东去世的时候,我父亲分得的是这间宅第,而城西的祖屋则给了我三叔。”
陈芳给郭刚画了一张详细的地图,不过他说他也有许多年没去过那间老屋了,不知道现在还在不在。
郭刚和韩升从陈芳家出来,立刻马不停蹄地直奔城西。根据陈芳的地图,这间老屋是在城西郊外一个叫泽丘的村子,大约半个时辰路程。这是一个典型中原特色的小村落,大多是土房,放眼望过去一片土黄色,黄土街道高低不平,遍地都是土坑与牲畜的粪便。在村子的入口处还有战乱时期遗留下来的一个小型坞堡,算是村子里最醒目的建筑了。
两个人进了村子之后,首先找到了村中的里长。里长听过郭刚说明来意以后,眯起了眼睛,指指远处一棵大树,道:“陈家祖屋就是在那里,不过现在已经换了人家。”
目前居住在这里的是一户赵姓人家,户主叫赵黑,是个老实本分的农民。郭刚找上门的时候,他正在喂猪。一看到里长陪着两个面色严峻的陌生人进了自家大门,赵黑吓得有点不知所措,两只手不知该搁到哪里好,脸色煞白。
“老赵,别害怕,这两位大人来只是想问你几个问题。”里长安慰他道。赵黑这才稍微放松了点。郭刚左右环顾了一下,这间祖屋除了面积大一点,房顶多铺了一层茅草以外,与普通的平民土房无异。
“你是什么时候搬来这里的?”
“大约是黄初二年吧。”
“那么你是经谁的手买下这间房子的?”
“……呃……是县里分配的。”赵黑紧张地回答。郭刚露出疑惑的表情,里长看了一眼韩升,把郭刚拉到一旁小声说道:“是这样,黄初元年文帝陛下登基的时候,这里曾经爆发过一场瘟疫,死了不少人。因为文帝陛下新登基,谁也不敢将这件事情上报,于是太守府就从并州招募了一些流民过来安置,以补齐户籍差额。”
“就是说,现在这里的人,都是黄初元年那场瘟疫以后才迁移来的喽?”郭刚有些失望地问。
“差不多吧,我也是那时候过来的。”
“在这之前,这间屋子是谁居住的?”
里长摇摇头回答:“不知道…………”这时赵黑胆怯地把手举了起来,郭刚示意他说话,赵黑说:“我想起一个人来,他大概是村子里唯一一个在黄初之前就住在这里的人了。”
“是谁?”
“乔老。”
乔老是个六十多岁的老人,须发皆白,是那一场席卷整个泽丘村的瘟疫中唯一的幸存者。他的家人全部都死于瘟疫,县里安置他到村东墓地里去看坟。这个茕茕孑立的老头平时很少跟村子里的新移民来往,只有赵黑见他可怜,经常给他送去一些食物和衣服。
郭刚、韩升、里长在赵黑的带领下赶到村子东头的墓地,远远看到一个披着破烂羊皮袄的老头蹲在墓地边缘的一块大石上,手里拿着根竹竿晃动,竹竿的顶端是三色的招魂彩带。
众人走到跟前,老人仍旧浑然不觉。赵黑走到乔老边上,趴到老人耳朵边大喊了几声,乔老这才缓缓地转过头来,两只眼睛浑浊不堪。
“你问问他,是否还记得居住在陈氏祖屋里的陈纪、陈恭父子俩?”郭刚吩咐赵黑,赵黑又趴到老人耳边喊了几声。老人含含糊糊嘟哝出几句话来。
“他说了什么?”韩升急切地问。
“他说好像记得。”
赵黑的话模棱两可,郭刚焦躁地让他叫乔老好好想想。乔老沉默了半天,忽然喉咙里呼噜呼噜,啐地一声,一口浓痰直直飞到对面的墓碑上面,嘴里咕哝了一下。
“他说那个陈纪还欠他两吊零七个钱。”赵黑说。郭刚焦躁地问:“其他还能想起来什么事情?”
乔老的记忆很零散,他对于一些细节记得相当清晰,对于其他一些细节则似乎完全忘记了。赵黑又问了他几次,他回答的不是很含糊,就是特别清楚却毫无用处。
郭刚看起来非常失望,他挥挥手,表示差不多可以离开。就在这时,乔老又吐出一口痰,嘴里汹汹地骂了一句。赵黑侧耳去听,然后抬头对郭刚说:“乔老说,陈家的生姜子烧过他的棉衣,足烧了三个大洞。”
郭刚停住了脚步。
“什么?生姜子?这是什么意思?”
韩升在一旁连忙给他解释道:“这是鄙州的风俗,妇女怀孕的时候若是吃了生姜,便会生出六指;吃了野兔肉,便会生出豁唇。所以民间管六指的小孩子叫做生姜子。”
“赵黑,你再问问他,陈家的孩子,是否确实是六指。”
赵黑赶紧又俯下身子去问,这一次乔老的答复非常坚定,并补充说是长在右手,接着开始数落这个生姜子捉弄他的恶行。
郭刚没有再听这些絮絮叨叨,他从怀里掏出一个金饼递给赵黑,让他好好给这个老人送终,然后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
他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了。陇西那位“陈恭”的右手是正常的五指,而且没有任何伤痕。
现在郭刚要做的事只有一件,那就是尽快返回陇西。
第二章 徐永来访
二月十五日,上邽城。
陈恭比平时早起了半个时辰,不是因为睡眠不足,而是因为门外传来了砰砰的猛烈敲门声。
陈恭在恢复清醒的一瞬间,以为敲门的是前来逮捕他的魏国间军司马,除此以外没有人会在这时候访问别人家。他下意识地从枕头下摸出一枚红色小药丸,这是特制的毒药,混杂着砒霜与川乌,专为在紧急情况下使用。陈恭捏着药丸,侧耳倾听老仆人起身去开门的声音。门吱呀一下子打开,陈恭预料中的纷乱脚步声却没有传来。
过不多时,老仆来到卧室前,毕恭毕敬地对陈恭说道:“老爷,门外有位叫徐永的人找您。”
“徐永?”陈恭皱着眉头想了半天,不记得自己曾经和这么一个人打过交道。不过他还是从榻上爬起来,朝门口走去,红色药丸仍旧攥在右手。
走到门口,陈恭看到一个四十岁上下的中年男子站在门外。他身材不高,体格却很结实,狭长的脸上布满细小的皱纹,从右眼角还延伸出一道蚯蚓长短的伤疤。值得注意的是他的穿着是一套魏国军人专用的绛色便装。
“请问您找哪位?”陈恭警惕地问。
“我找陈恭陈主记。”徐永的表情很着急。
“我就是。”
徐永没有立刻说下去,他看了看陈恭身后的老仆人。陈恭犹豫了一下,如果他现在让老仆人离开,这在以后也许会成为他做贼心虚的罪证之一。
“我需要和您单独谈谈。”徐永坚持说,他的眼神证明他很认真。
于是陈恭挥手让老仆人回到里屋去,然后把双手抄在胸前,等待着这个不速之客发话。现在是早春二月,陇西的天气还非常冷,风从门外呼呼地吹进来,陈恭后悔刚才没有顺手拿一件皮袄披在身上。
徐永见老仆人离开了,这才紧张而迫切地说道:
“我是魏中书省直属间军司马的督官从事徐永,我希望能立刻前往蜀汉……”
听到他的话,陈恭不由得大吃一惊。督官从事是间军司马的重要副手,在魏国内务部门中级别相当高。现在这样一名督官从事居然大清早跑到他家门口,要求投奔蜀汉,这实在太突兀了。即使陈恭经验再如何丰富,一瞬间也无法作出合适的判断。
“您一定是弄错了。如果您现在离开,我可以保证在中午之前不会把这件事报告郭刚将军。”陈恭冷淡地回答。
“用不着等到中午,郭刚将军在一个时辰之内就会亲自来找你了。”徐永威胁说。
“什么?!”
“郭刚将军今天早上已经返回上邽,他在许昌查明你是假冒的陈恭,再过一会儿他就会带人来抓你。”
陈恭仔细盯着徐永的眼睛,心中翻腾不已,看起来这个人知道相当多的事情。这时徐永继续说:
“我并不是要挟您,现在情况很紧急,你必须立刻作出决断,是留在这里束手待毙,还是带我返回川中——我想您应该有一条用于紧急情况的后备撤退路线吧。”
“……我需要考虑一下。你为什么要流亡到汉?”
“该死,我们在路上再讨论这个话题可以吗?郭刚的人随时都可能出现。”徐永急躁地低声咆哮,他的额头开始沁出汗水,“到那个时候,我们就完了。”
陈恭注意到他使用了“我们”这个词。
“没错,我们。如果被他们发现,我的下场会比你更凄惨。我来找你,就已经没有任何退路了。”徐永从腰间掏出一把尖刀,用威胁的口气说,“如果你拒绝我的请求,不相信我,那么我只能把你干掉,这是唯一不让他们发现我的办法。”
“这个行为实在太鲁莽了,简直就是漏洞百出。”陈恭心想,不过这种粗糙草率的方式反而更接近一个临时决定流亡者的作风,而不是一个精心策划过的阴谋。长年的间谍经验教会陈恭,完美的东西总是不自然的。
时间又过去了好一阵,陈恭明白现在必须由他自己来做决定了。眼前这位督军从事究竟是真是假还不清楚,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自己的身份确实已经暴露,是时候撤退了。
陈恭长出了一口气,意识到自己陇西的日子终于结束了。他对徐永点点头:“好吧,请让我回屋收拾一下东西。”
“没时间了,郭刚随时会出现,我了解他的作风。”
“只要一会儿。”
陈恭快步走回屋子,从书架上抽出全部情报的存稿,将它们丢进卧室榻头熊熊燃烧的壶状暖炉中,然后把铁钩把盖子盖好。
这些工作做完以后,陈恭拿出一张纸,用毛笔在上面写了几个字,然后把纸揣到怀里,回到门口。徐永正紧张地朝院子外面张望,不停地擦着汗水。
“我们走吧。”陈恭平静地说。
两个人快步离开陈恭家的院子,朝着右边的一条小巷走去。徐永紧紧跟在陈恭后面,此时四周还是一片寂静,没有大队人马赶来的迹象。
“请快一点,如果我们不能在郭刚到达你家之前出城,那就彻底完蛋了。郭刚觉察到你逃走的话,第一个命令就会是放出哨箭,通知城守立即封锁城门。”
对于徐永的警告,陈恭没有回答。徐永说的这些他心里都很清楚,脚下也不由得加快了几步。很幸运的是,一直到两个人抵达南侧城门时,城内还没什么动静。
“那么,我们要怎么出去?”徐永问道。眼前的城门紧闭,距离开城门的时间还有一个时辰。陈恭有些意外地反问道:“难道你去找我的时候,就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吗?”
“我知道你一定有一条紧急撤退的通道……你们的人做事一向很稳妥。”
陈恭苦笑一声,不知道该不该把这当成一种恭维。他从怀里将那张纸拿出来,这是一份通关文书,左下角还盖着太守府的大印。陈恭曾经利用职权之便,偷偷地用太守府的印鉴在空白文书上盖好印记,然后收藏好;这样他就可以在必要的时候伪造出一份“真正”的文书来,确实是真的,只不过文书内容和盖章的次序颠倒了而已。
刚才在离开家之前,陈恭将这东西拿出来,在空白处填上“准予出关”的字样,于是这就成了格式完全合乎标准的通关文书。陈恭甚至连“章印应盖过字迹”这样的细节都考虑到了。
两个人走到城门前,将文书交给值更的守城士兵。这时候的卫兵刚刚值过了一夜的班,但还没到接班的时候,所以精神都不大好,迷迷糊糊的。他们接过通关文书草草看了一遍,就交还给了陈恭。直到这时,徐永忐忑不安的表情才稍微松弛下来。
士兵叫来几名同伴,将城门旁的端门杠木取下,打开一扇小门放二人出去。陈恭与徐永向士兵道过谢,不紧不慢地走出上邽城。
两个人出城以后,径直来到城郊一户农家。这里是一处“死点”,“死点”的意思是一经使用就会暴露的据点,也就是说只能使用一次,只有在非常紧急的情况下才能动用。这家农户专为上邽骑兵看护马匹,马厩里存放着八匹战马。陈恭从这里取得了两匹西凉骏马,与徐永一人一匹匆匆朝上邽东南方向而去。而这家主人在两人离去后,将剩余的几匹马毒死,也从另外的路线潜逃回蜀汉。
陈恭和徐永策马狂奔,当他们跑到一片小山坡的时候,猛然听到身后一声尖锐的哨响。两个人勒住缰绳回首望去,只见从上邽城上空又连连飞起数声哨箭,从去势来看是从陈恭家所在的西城区发出来的。哨声三短一长,意思是迅速封锁城门,禁止任何人进出。
“如果是个圈套的话,现在他差不多就该收网了。”陈恭心想,但徐永只是擦了擦额头的汗,说了一句:“还好我们及时离开了。”
这两名逃亡者互相对视了一下,彼此心照不宣。
二月十六日,他们抵达了位于秦岭中部的一处私盐贩子聚集点。在这里陈恭联系上了另外一根线。他与徐永化装成私盐贩子中的一员,混杂在这些贩子的队伍中返回汉中。沿途虽然遭遇了几次魏军的盘查,但全都以贿赂蒙混过去了。最危险的一次是他们与郭刚派出的特别搜捕队遭遇,幸好被经验丰富的陈恭化解。
在一路上,徐永向陈恭交待了自己的事情。他是魏中书省另外一位间军司马杨伟的下属,而杨伟一向与大将军曹真的儿子曹爽关系密切,于是徐永也一直被认为是曹爽派系的人。今年以来,大将军曹真的身体一直不好,有意让曹爽接替自己的位子。于是曹爽与朝廷的另外一位重臣司马懿之间暗地里互相较劲。在年初的一起政治风波中,徐永犯下了严重的失误。司马派系抓住这个把柄步步紧逼,而羽翼未丰的曹爽则打算把他当做弃子。
徐永当年曾经做过曹真的亲随,所以卧病在床的曹真有意维护他,建议他外出去避避风头。徐永便以情报官员的身份加入了前往陇西巡阅的巡阅使团,前往上邽。
巡阅使的队伍在半路恰好碰到了从许昌返回上邽的郭刚,于是一并同行。名义上徐永是朝廷派来检阅情报工作的官员,所以途中郭刚就向他汇报了一下相关情况,其中包括了有关陈恭的调查。当队伍行进到街亭时,徐永得到曹真病危的消息,心中十分不安,唯恐司马懿会趁这个机会跟他算账。在那个时候,徐永暗中下了决心要通过陈恭这条线投奔蜀国。
于是一待巡阅使的前队到达上邽,他就立刻赶在了郭刚之前去找陈恭。这就是他仓促叛逃的前因后果。
对这个故事,陈恭并没有发表自己的看法。从逻辑上来说,这个故事无懈可击,但涉及到的事实还有待证实。
不过陈恭有时候也会禁不住来想,如果这个徐永真的是来投诚的话,该会是一个多么丰富的情报宝库——他本身就是间军司马的督军从事,又是在朝廷中枢工作,可以接触到相当级别的资料,其价值用“足金”来形容也不为过。
然而这个宝库得来的未免太便宜了。情报世界里虽然存在“侥幸”与“幸运”,但那毕竟是极少数的情况,九成以上的“幸运”往往都是“阴谋”乔装打扮的。不过这份心思陈恭没有对徐永表露,现在还不到时候。
他们在三月初的时候平安无事地抵达了蜀军控制区。陈恭很快找到了司闻曹设置在当地的情报站。情报站在听完陈恭的报告以后,不敢怠慢,立刻派人飞马赶去南郑。而陈恭和徐永则被分别安置在彼此独立的两间小屋子里,饮食都相当丰盛,甚至还有书籍提供,但不准外出,也不准和任何人讲话。陈恭安慰忐忑不安的徐永,说这只是必要的预防措施,并不针对某一个特定的人。
两天以后,陈恭和徐永被通知南郑司闻曹派来迎接的专使即将抵达。两个人换上整洁的新衣服,被士兵带到了情报站门口等候。很快,陈恭听到远远传来一阵隆隆的车轮滚动声,然后两辆礼宾马车出现在视野里,每一辆车都撑起一顶五色华盖,由两匹纯白色的辕马牵引。
看到这种规格的马车,徐永稍微放心了些,至少蜀汉不是把他当囚犯来看待的。陈恭看看他的表情,暗自笑了笑。
随着两位车夫的同声呵斥,两辆马车在情报站前稳稳地停成了一条线。从第一辆马车里首先走出一位老人。这位老人一见到陈恭,激动地不顾马车距离地面上尚有数尺之高,直接跳下车冲到他面前。
“辅国!你可回来了!”
陈恭一听到这个名字,心中一热,自己已经足有十一年没有被人这么叫过了。多年的间谍生涯让他克制住了心头的激动,冷静地拱了拱手:“阴老师,您别来无恙。”
来的人正是蜀汉司闻曹司闻司的司丞阴辑。他亲自来迎接陈恭,足见南郑对于这位“黑帝”的回归是何等的重视。而对于阴辑来说,还有个人的理由在里面。十一年前,他亲手训练了这位当时才二十岁的少年,并把他送去了陇西那个凶险的地方;现在这名少年已经变成挺拔沉毅的成年人,并且活着回到了祖国,这没法不让阴辑兴奋。
这位老人兴奋得有些忘乎所以,不停地拍打陈恭的肩膀,呵呵大笑。
这时候,陈恭对面露疑惑之色的徐永微笑着说:“重新认识一下吧,鄙人姓杜,名弼,字辅国。”徐永若有所悟地点点头,他早就知道“陈恭”只是一个假身份,但一直到现在他才得知眼前这个人的真名。
“那真正的陈恭呢?”徐永问道。
“十一年前,陈恭和他父亲的队伍因为迷路走到了我国边境,他父亲和其他人被山贼杀死,我国边防军只来得及救回陈恭一个人。司闻曹当时正在策划打入陇西内部的计划,于是就让年纪与体形都差不多的我冒充他携带着相关身份文件去了那边。至于真正的陈恭,我想他现在仍旧被软禁在成都吧?”
说到这里,杜弼把寻求确认的视线投向阴辑,这个老头子敲敲头,回答说:“对,一直好好地被关在成都呢。现在你既然回来了,那他就可以被放出来了。”说完这些,阴辑眯起眼睛上下打量站在杜弼身旁的徐永。徐永被他的目光看得浑身不自在,但又不好说什么,只能尴尬地站在原地。
“徐督军,欢迎回到汉室的怀抱。诸葛丞相委托我向您表示最大程度的敬意。”阴辑说完,从怀里取出一封盖着丞相府大印的信函交给徐永,“这是丞相的亲笔信。”
徐永毕恭毕敬地双手接过,刚要称谢,这时从马车上又跳下来一个人。这个人一下车就冲杜弼与徐永抱了抱拳,满面笑容,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
阴辑伸手一指,给他们介绍道:“这位是靖安司的从事荀诩,他也是专程来迎接你们两位的。”
杜弼和徐永都很惊讶,杜弼惊讶是因为这个名字,他在陇西的时候与南郑的情报流动是单向的,对于汉中人事变动了解并不多,只知道靖安司以前的负责人叫荀诩,后来因弩机失窃事件而被调走。现在这个人居然官复原职,这让他有些吃惊。
而徐永则是对这一头衔感到不安。他知道蜀汉的内务部门就是靖安司,现在靖安司的从事亲自来接待他,其意义不言而喻。
荀诩似乎没有觉察到两个人的表情,他热情地迎上来,先对杜弼说:“黑帝大人,久仰久仰,欢迎回国。”然后又转向徐永:“徐督军,您能弃暗投明,令我们都很欣慰,这真是汉室将兴的预兆。”
这套外交辞令并不代表任何意义,但至少说明靖安司并没怀有什么敌意。
这时候天已近正午,四个人又寒暄了一阵,在情报站用了些酒饭。酒足饭饱以后,阴辑催促着上路,说回到汉中以后还有许多工作要做。于是四个人分乘两辆马车出发,出乎意料的是,阴辑没有与他的学生杜弼一辆车,而是与徐永同乘,杜弼同车的却是荀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