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二人浑然不觉外面有人偷听,自顾说着。
“鞠老先生一生爱笔,我家深受他的大恩,现在报答一下也是应该的。”
“呵呵,郑大公子有如此苦心,若鞠老知道,一定会很欣慰的。”
罗中夏正屏息静听,屋中突然响起一阵音乐,倒把他吓了一跳,急忙朝旁边躲了一步,几秒钟后才反应过来这是手机铃声。
屋子里那个姓赵的对着手机嗯嗯了两声,然后对郑和喜道:“笔有着落了,有人在南城玉山路的长椿旧货店里见到过和鞠老那只一式一样的。”
郑和的声音大喜,“赵叔叔的情报渠道果然厉害,这么快就查得这么清楚。”
“做我们这一行,若连这点道行都没有,只怕早混不下去了。”
“那咱们现在就去?”
“呵呵。急什么,笔又不会长腿逃掉,我已经叫那儿的老板留好了。走,咱们吃午饭去,我中午已经在聚福庄订了一桌。吃完了我亲自带你去取。”
二人一边聊着天一边从屋子里出来,屋外仍旧是寂静无声,院内空无一人,只有梧桐树叶沙沙声响,树影碎动。郑和不由得赞道:“好清雅。”
罗中夏没想到自己如此幸运,居然无意中偷听到这么一条重大讯息。他刚才一听赵叔说完毛笔下落,立刻转身就走。既然郑和还要吃个午饭才去,那就是老天爷要让自己拿到那管毛笔了。
出了旧货市场,为了节约时间他自行车也不骑,打了一辆出租车直奔玉山路而去。路上罗中夏问了下司机,知道玉山路上确实有一家长椿旧货店,不算太大。可巧司机也是南城人,知道具体位置。罗中夏心中大慰,事事皆顺,可见是天数了。大约过了二十分钟,出租车开到了玉山路上。司机一踩刹车,伸手朝路边一指,说:“就是那儿了。”
罗中夏循司机手指望去,看到一栋灰白色的二层小楼,楼顶竖着中国联通的广告,几根天线歪歪扭扭地朝天空竖立。一楼门面从左到右依次是发廊、网吧和一家卖盗版碟的音像店,在最右面是一个用两扇黑漆木门挡住的门面,中间只留一条很窄的缝隙权当门口,上面挂着一个招牌,写了篆体的“长椿”二字,除此以外别无修饰。
罗中夏下了车,看看时间,才刚刚十二点半,恐怕郑和他们的菜还没上齐呢。
一进店内,罗中夏先感觉到一阵缥缈的凉意,不禁倒抽一口气。屋子里头不算黑,一盏日光灯在屋顶嘶嘶地亮着,被从门口射进来的日光中和,显得苍白散淡。整个外屋散乱地摆满了各式各样的旧物,从满是铜锈的关公像到文革时的军用水壶一应俱全。里面还有一个小门通往后屋,门上贴着一张倒写的福字。
“有人在吗?”罗中夏嚷道。
“有。”一个清脆的声音从里屋传来。罗中夏只觉得胸口一窒,走出来的是一位年纪与自己仿佛的少女,留着一头墨黑的披肩长发,素青色的连衣裙,白皙脸庞如丝绢般透着一丝天然的隽秀与淡雅,整个人就像是水墨勾勒出的仕女。
作为一个正常的大学生,罗中夏看到美女,嘴里立刻有些干涩。他定定心神,开门见山地说道:“听说你们这里有卖菠萝漆雕管狼毫笔?”
少女点了点头,她的表情没有任何改变,淡然而冷漠。
“能不能拿给我看看呢?”罗中夏拼命按捺住心头狂喜,尽量保持镇静。
少女犹豫了一下,说道:“您稍等。”说完她转身进屋,不多时取来一个锦盒,递给罗中夏。罗中夏接过锦盒,打开一看,里面果然放着一支和鞠式耕那支一模一样的毛笔,笔端圆润,色泽鲜亮。
罗中夏快乐得要晕过去了,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他把锦盒小心关好,握在手里问那个女孩子:“这一支,要卖多少钱?”
“对不起,估价要等我爷爷回来才行。”
“他什么时候回来?”
“他刚出去了,要下午才回来。”
少女说完,伸过手去想拿回锦盒。罗中夏心想等她爷爷回来,郑和也过来了,到时候可未必能争过他,于是厚着脸皮不松手。两个人各拿着锦盒的一端,互相僵持了一阵,罗中夏忽然觉得一股奇异的力量沿着锦盒绵绵传到自己指尖,啪的一声弹开五指,锦盒立时被抢了回去。
罗中夏缩回手,有点难以置信地望着少女那条白藕般的纤细手臂,狐疑不已,她难道会放电?
就在这时,屋外传来一阵脚步声。罗中夏大为紧张,难道说郑和他们这么快就来了吗?他急忙扭回头去看,登时松了一口气。
来人不是郑和,而是一个年轻人。这个年轻人一身西装革履,连一丝褶皱都没有,尖削的下巴和高颧骨透着精悍之气。不知道为什么,罗中夏想到了草原上的狼。
“难道是这个女生的男朋友……”他忽然没来由地泛起一丝忌妒。
这个人看都不看罗中夏,径直走到少女面前,双手递上一张名片:“韦小榕小姐,你好,我叫欧子龙,请问韦势然老先生在吗?”他的声音短促,冷冰冰的没什么起伏。
少女接过名片,看也没看就扣在了旁边,表情微微有些变化。
“对不起,我们不欢迎你。”
欧子龙嘴角漾出一丝古怪的笑意,眼神瞥到了她手中的锦盒:“同道中人,何必如此冷淡。”话音刚落,欧子龙毫无预兆地猝然出手,还没等罗中夏和韦小榕反应过来,他已经把锦盒拿在手中,肆意玩赏。
“原来只是支下等的狼毫。”欧子龙打开锦盒看了看,不屑地把它扔到地上,“我知道你们把它藏起来了,快交出来吧。”
罗中夏虽然是个混不吝的家伙,却见不得别人耍横,截口喝道:“喂,你未免太霸道了吧?”
欧子龙根本不理他,径自踩着奇妙的节奏走近小榕,伸出食指在她面前点了点,“小妹妹,如果脸上不小心受了伤,可是要好多创可贴才够用呢。”
面对欧子龙的威胁,小榕原本冰冷的表情开始龟裂,纤纤玉手不觉交错在身前,后退了一步。
“靠……”罗中夏被人无视,护花之心不由得大盛。他舔舔嘴唇,站到了欧子龙与她旁边,晃了晃手机:“喂,朋友,不要闹事,我会报警的。”
“见义勇为?你是谁?”欧子龙轻蔑地弹了弹衣服上的灰尘。
“我叫解放军,就住在中国。”罗中夏一本正经地回答。这时在一旁的小榕却忽然开口说道:“你还是走吧,这跟你没有关系。”
“喂!这你也忍?这家伙公然恐吓人啊。”
“你不明白……快走。”小榕的脸上浮现出少许不耐烦和紧张,她感觉到了欧子龙的杀气在上升,飞快地推了罗中夏肩一下。
“你们两个谁也别想跑!”
欧子龙突然发难,暴喝一声,双臂猛然展开,屋子里平地卷起一阵剧烈的狂风。罗中夏毫无武术根基,哇啊一声,立刻被这股强大的力量推到墙角,重重地撞到一尊泰国白象木雕上。他挣扎着想爬起来,却被强大的风压得动弹不得。
“难道这就是算命先生说的大难?”罗中夏脑子里一片混乱。耳边突然一声低低的呻吟,一具柔软身躯忽然压在他身上,软香温玉,几缕发丝甚至垂到鼻孔里,散发出淡淡馨香。罗中夏拼命睁开眼,发现原来小榕也被欧子龙的力量震飞,和自己撞了个满怀。两个人的脸只间隔几厘米,他甚至听得到小榕急促的呼吸,看得到她苍白面颊上微微泛起的红晕。
两个人身体交叠,小榕大窘,却被强大的风压迫得无法动弹,只好低声急道:“你……你不许动。”罗中夏突然有这等艳遇,一时间都不知道是该慌乱还是窃喜,双手搂也不是,放开也不是,只好结结巴巴地回道:“好,好……”
“眼睛闭上。”小榕细声道。如果不是在这种情况之下,一位美女被你环腰抱住,还在你耳边气吹如兰地说“把眼睛闭上”,恐怕罗中夏早融化了。所幸他的危机感还没被幻觉冲掉,乖乖把眼睛闭上。
小榕就这么趴在罗中夏怀里,嘴里不断念叨着什么。罗中夏清楚地感觉到,她软绵绵的身体开始莫名变冷,同时似乎有什么东西从头顶飘落。
是雪?还是絮?
这时欧子龙恰好从里屋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个脏兮兮的油布包。他满意地在手里掂了掂:“这回不会错了。小榕小姐,记得代我问候韦势然老先生。”
他看了一眼被戾风死死压制住的两个人,迈腿朝外走去。走到一半,他却忽然停住了脚步。
有点不对劲。
欧子龙抬起头,惊奇地发现屋子变得十分阴霾,区区方寸之间的顶棚上有无数的白絮纷扬飘落,这些白絮如有生命般纷纷向着欧子龙飘来。欧子龙大吃一惊,忍不住伸手去拍打,白絮却越拍越多。这些白絮如雪似棉,粘在身上就拍不掉,而且冰冷刺骨。很快欧子龙就发现自己的黑西服沾满了白絮,几乎变成了一件白孝衣。
“可恶……”
欧子龙双臂徒劳地挥舞,白絮却越来越多,连他那头乌黑油亮的头发都挂起了点点白霜。他气息一乱,风压大减,小榕借机从罗中夏身上爬起来。
此时的她与刚才大不一样,浑身泛起雪白毫光,罗中夏在身后看到一阵笔形的白色烟气从她头顶蒸腾而出,烟形婀娜。
欧子龙定了定心神,一掌又挥出一阵戾风,试图故技重演。但他很快发现大风只能促使白絮流转得更快,更快地把自己淹没。他目光陡然一凛,似是想到什么,大叫道:“难道……韦老头把咏絮笔种在你的体内了?”
小榕没有回答,只是冷冷地站在屋子中间,双目空灵地盯着欧子龙,原本就淡然的表情变得更加冰冷。无数的白絮在她身边旋转呼啸,忽上忽下,罗中夏一瞬间还以为看到了传说中的雪女。
欧子龙左冲右突,却始终不能摆脱雪絮追击,戾风虽然强横,却像是重拳打在棉絮上,毫无效果。眼见走投无路,就快要被雪絮冻结,他拍了拍头上的冰霜,沉沉吼道:“本来我只想取笔,不想伤人,这可是你逼我的。不要以为只有你有笔灵!”
“凌云笔!”
随着一声暴喊,欧子龙全身精光暴射,一道更为强烈的罡风陡然惊起,在欧子龙周身旋成一圈龙卷,霎时把铺天盖地的雪絮生生吹开。小榕暗暗心惊,连忙催动笔灵放出更多雪絮,却始终难以再接近欧子龙身体半分。
欧子龙头顶的强大气流逐渐汇聚成一支大笔,笔锋恃风带云,笔毫聚拢锐如枪尖,居高临下睥睨着小巧的咏絮笔。不过咏絮笔本身重于内敛,攻不足而守有余,一时间倒也不落下风。二笔二人,风雪交加,在这间小小的屋子里战了个势均力敌。
罗中夏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一切,已经找不到任何言辞来解释眼前的这种奇幻场面。
屋子里的两个人都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却有一刚一柔两股力量持续着激烈交锋,罡风与白絮纵横乱流,硬生生将这间屋子变成了南极暴风雪的天气。屋中古物全都罩上一圈白霜,几张旧地图和旧书还被风锋切成点点碎片,跟随着气流在空中乱飞。只苦了罗中夏,他只能蜷缩在角落里一动不动,尽量避免被罡风或者白絮沾到。
风雪之间又是一阵剧烈碰撞,数条白絮借着风势汇成冰锥,嘶拉一声撕裂了欧子龙的西装口袋。他怀中的那个油布包失去束缚,唰地飞了出去。半空中交错的力量立刻把油布斩成丝丝缕缕,露出里面的一截毛笔。
这笔其貌不扬,从笔管到笔毫都黑黝黝的不见一丝杂色。欧子龙和小榕见了,均是全身一震,急忙去抢。黑笔在狂风和白絮的乱流中飘来荡去,毫无规律,一时间两个人谁也无法抓在手上。欧子龙见久攻不下,心里着急,暗暗运起一股力道,猛然拍出。凌云笔的幻象朝前冲去,挟着滚滚云涛去吞那黑笔。
小榕见状,立刻催动咏絮笔去阻拦。虽然咏絮笔无法直接抵消掉这势大力沉的一击,但天生带着灵动机巧,却是凌云笔远远不及了。它三阻两挡,就把力道巧妙地偏转开来,甩向旁边。
欧子龙收势不住,被小榕这么一带,黑笔非但没有被凌云笔吞噬,反被强大的力量推动着如箭一般射向旁边。
“不好!”
小榕与欧子龙同时大声叫道。罗中夏这时候刚从地上爬起来,还未开口说话,就见黑笔迎面激射而来,登时透胸而入。
第三章 黄金逐手快意尽
对于罗中夏来说,这可谓是无妄之灾。
就在毛笔刺入胸腔的一瞬间,他脑子一片空白,想的全是“死了死了死了死了这回我可死了”。
最初的感觉是轻飘飘的,身体像是一个被拔掉了塞子的自行车内胎,力气随着胸前的大洞噗噗地流泻而出,而整个人软软瘫在地上,动弹不得。
出乎意料的是,胸口居然不是很疼,大概这就是所谓的“死”吧。
罗中夏感觉整个世界跟自己都隔膜开来,眼前一片薄薄的雾蔼飘动,小榕和欧子龙看起来都无比遥远。他低下头,看到那支黑笔端正地插在胸腔之内,只留下一截黝黑的笔端在外面。
不知道为什么,罗中夏的身体一阵轻松,他似乎能看透自己的身体,看到无数曼妙却看不清形迹的飞字缭绕,从黑笔的笔毫尖端喷涌而出,流经四肢百骸。飞字流经之处,都闪着青色的光芒。这光不同于小榕的淡雅冰冷,也不同于欧子龙的豪迈暴戾,罗中夏觉得自己能够碰触到这缥缈的光芒,似乎能与之融为一体,整个灵魂都轻灵飘逸起来。
飞字越流越多,黑笔越缩越短。最终整根黑色毛笔都消融在罗中夏体内,他仿佛听到一阵吟哦之声,又似是爽朗笑声,极空旷又极细切……
最终一切复于平静,他缓缓睁开眼睛,发现已经回到了那间屋子,低头一看,胸口如常,黑笔已经无影无踪。小榕和欧子龙两个人已经停止了打斗,都死死盯着罗中夏,难掩表情讶异。
罗中夏神情恍惚地从地上站起来,双目茫然,像是被人摄去心神。
欧子龙又急又气,立刻二指一并,大喝道:“给我把笔灵退出来!”一道劲风破指而出,直刺罗中夏胸前。不料后者却像是喝醉酒了一样,身体一摇一摆,轻描淡写地避过了这一击。欧子龙一愣,还想再攻,罗中夏却不知何时欺到他身前。
欧子龙大惊,疾步后退,罗中夏也不追赶,还是挂着那么一副恍惚表情,嘴里不住嘟囔着:“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
原本这屋中风云交加,雪絮本是轻忽之物,与罡风相比落于下风,一直被吹得四散飘荡。现在随着罗中夏的念诵,数道青气逐渐弥散,欧子龙的风云被青气沾染,幡然变色,凝成点点水滴落在地上,复被小榕的咏絮笔冻结成白絮。
由此一来,凌云笔喷吐出的风云,反而成了雪絮的助势,越是催动,越是此消彼长。屋内风势渐弱,雪威愈汹。
欧子龙暗暗心惊,心想擒贼先擒王,他又摧出一阵风云,趁还未被青光彻底侵蚀之前猛然挺身,直扑向罗中夏,试图扼住他的手腕。谁知罗中夏轻侧身体,与欧子龙的拳头擦身而过,身法妙至毫颠。小榕趁欧子龙攻击落空失神之际,双手轻推,将无数雪絮凝成一管冰笔,猛然刺中他的右肩。
只见笔毫所至,肩膀立时为一大片冰雪覆盖。欧子龙痛苦地怒吼了一声,倒退了三步。数枚新凝成的冰锥穷追不舍,迎面飞来。他情知来者不善,只好强忍痛楚,喷出一口血来,飘在头顶的凌云笔在半空以云气唰唰写出两个大字:子虚!
“子虚”二字写得磅礴大气,字成的瞬间,冥冥中传来铿锵有力的念颂之声,似是长赋漫吟,巍然有势。原本萎靡的风云为之一振,仿佛被这两个字带起了无限活力,反卷而去。小榕的冰锥被这一突如其来的压力所震慑,全都凝滞在半空动弹不得。
罗中夏双手一摊,青气冉冉上升,很快子虚二字中便渗入丝丝青痕,如残碑苔痕。只是这两个字太过煊赫,一时之间这青气也无法撼动其声势。
双方就这么僵持着,欧子龙固然无法击败他们两个人,他们两个也攻不进子虚的圈内。
欧子龙原本也没指望这次攻击能有多大效用,他只是借用这招迟滞一下敌人的攻击。一见雪絮青光暂时被子虚二字压制,他顾不上拍落身上沾满的雪花,转身砰地用左肩撞开大门,跌跌撞撞逃了出去。
主人既逃,子虚二字也无法维系,瞬间轰然落地,化作片片灵气,消逝不见。原本混乱的屋子里,戏剧性地重新恢复了平静。眼见大敌退去,精疲力尽的小榕长长舒了一口气,也把咏絮笔收归灵台,屋中风云雨雪登时化为无形。只有那些旧物古董表面湿漉漉的,是这一场剧斗留下的唯一痕迹。
罗中夏仍旧站在屋子当中,一动不动。小榕强忍着全身酸楚,走过去扳过他肩膀,细声问道:“你……还好吧?”
罗中夏冲她痴痴一笑,随即栽倒在地,不省人事。
不知过了多久,罗中夏悠悠醒来,神智却仍旧存游梦中。梦里恍惚间能远远看到自己峨冠博带,长襟宽袍,提长剑、持犀杯徜徉于天地之间。时而光怪陆离,瑰丽炫目;时而远瀑长风,泱泱千里;时而斗酒海量,酣畅淋漓,游至兴处,不禁抚膝长啸,啸声中隐然看到一青袍仙者乘云而来,与自己合二为一,霎时无数诗句流光溢彩,磅礴入脑,让人一时间迷乱晕眩……
他花了好长时间,才把自己从那个梦里拽出来。罗中夏头很疼,有宿醉的感觉,心想不会是梦里酒喝多了吧?他一伸手,发觉额头盖着一块浸着凉水的丝质手帕,摸起来手感很滑顺,在一角还用青线绣了一个娟秀的榕字。环顾四周,罗中夏发现自己置身于一间小屋之内,正和衣躺在一张简陋的折叠床上。房间很旧,墙壁上的灰黄污渍清晰可见。屋子里除了床以外只有两把白色的塑料椅和一张木桌,地板上还搁着一个小电热壶。唯一与房间格调格格不入的是一个悬在墙壁上的神龛,龛中不是财神不是关公,而是一幅已然泛黄的古画,画上男子面色清庾,青矜方冠,右手持着一管毛笔,左手二指轻捻笔毫,神态似是在小心呵护。
“奇怪,这是哪里?”罗中夏挣扎着要起来,发现身体酸疼不已,动弹不得。他只记得自己被黑笔穿胸,接下来什么都不记得了。就在这时,屋外忽然传来说话声。这声音他再熟悉不过,正是郑和。
“韦先生,这里是您的钱。”
“好,好,笔我已经帮您包装好了。”一个苍老的声音道,“算您幸运,这种菠萝漆雕管狼毫笔只有我这里才有,别人根本都收不到。”
罗中夏听了大惊,难道自己是躺在长椿旧货店的里间?他拼命要爬起来,想要去阻止他们交易,自己好不容易才占了先机,怎么可以让那管笔落入郑和之手。
可惜他的四肢如灌注了重铅,完全不听使唤,只能眼巴巴地听着屋外动静。
“那我走了,下次有什么好货,韦先生记得告诉我。”
“一定,一定,您慢走。”
接下来是开门关门的声音,还能隐约听到汽车引擎的轰鸣。罗中夏沮丧地闭上眼睛。功亏一篑,如果不是那两个怪人莫名其妙地打斗,也许现在得手的就是他了。
正想着,忽听吱呀一声里屋的门开了,先是小榕,然后是一位老人走进屋来。这老头须发皆白,两道白眉浓密绵长,似两抹白云在额前颓然不流。
小榕眼睛尖,一眼看到自己的手帕被挪动过了,对老人说:“爷爷,他醒了。”老人嗯了一声,拖了把椅子坐在床边。罗中夏见装不下去了,只好睁开眼睛。老人道:“你好,我叫韦势然,是这里的店主。”
罗中夏奋力抬起脖子:“你们……能不能用最简单的话告诉我,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韦势然看起来有些莫名其妙。
“我怎么会躺在这里?刚才这个小姑娘和那个怪人到底打的什么架?我胸口怎么会塞进一支笔去……”罗中夏觉得要问的问题太多了。
老人眉毛轻微地颤了颤,随即呵呵一笑:“这位同学,你刚才在外屋里无故晕倒,被我孙女扶到后屋休息,现在这才醒过来。”罗中夏疑惑地越过老人肩头去看小榕,后者无语地点了点头。
“可是……”
罗中夏话未说完,手腕被韦势然一把按住。过了片刻,韦势然松开他的手腕,慢条斯理地说:“我看你的脉象滑散,可能是体质太过虚弱,所以才会晕倒。”
“可我刚才确实看到她和一个人打架,又是风又是雪的……”罗中夏指着小榕,刚才的情景还历历在目。
韦势然用手背贴了贴罗中夏的额头:“人在晕倒的时候,确实会产生一些幻觉。至于为什么梦里会出现我孙女,就要问你自己了。”
说完以后韦势然瞟了他一眼,罗中夏被这么一反问,面色大窘,不敢再追问别的,只好把问题咽到肚子里去。韦势然继续说:“我这个店里多是古物,性阴寒,你的身子骨虚,突然晕厥倒也不奇怪。”
原本罗中夏对刚才的打斗记忆犹新,但经韦势然这么一分说,再加上刚才自己梦里也是稀里糊涂,反而开始将信将疑——毕竟那种战斗距离常识太遥远了——他盯着韦势然身后的小榕那张干净的脸庞,拼命回想适才她冰雪之中的冷艳神态。小榕面无表情,看不出什么情绪波动。
“可是我听到什么咏絮笔、凌云笔,究竟是真是假?”
韦势然捋了捋胡子,沉思片刻:“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位先生莫非是爱笔成痴,所以才会梦见这些?”
“这……”
“还是说,你来我这小店,是为了淘笔?”
这一句话提醒了梦中人,罗中夏不禁悲从中来:“没错,我是来淘一管菠萝漆雕管狼毫笔的。”
韦势然听到这个名字,微微一惊:“就是刚才一个姓郑的年轻人买走的那支?”
“是啊……”罗中夏没好气地回答,然后把自己如何得罪鞠式耕如何被罚淘笔如何跟踪郑和讲了一遍。韦势然听完,惋惜道:“那支笔是一位赵飞白先生预先定下的,行内的规矩,许了别人就不可再给旁人,你可是白费心思了。”
罗中夏撇撇嘴,万念俱灰,挣扎着要下床。反正笔让人拿走了,在这里待着也没什么意思。小榕想要过来扶,韦势然冲她使了一个眼色,小榕点点头,转身离去。
罗中夏两脚着地以后,除了有些头重脚轻以外,倒也没感觉到别的毛病。他就这么歪歪斜斜地走到外屋,蓦地想到一件事,不由得右手按在胸口,神情一滞。
手掌抚处,不痛不痒,只微微感到心跳,并无任何异样。
“难道,刚才真的是幻觉,没有什么笔插进我的胸口?”罗中夏对自己嗫嚅,反复按压自己前胸。若不是有小榕在场,他真想解下衣衫看个究竟。
正想着,随后跟出来的韦势然忽然拍了拍他肩膀。罗中夏转过头去,自己手里随即被小榕塞了一个锦盒。这盒子不大,锦面有几处磨损,抽了线头,显得有些破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