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行把手放在膝盖上,头深深埋着。
“为了自保,给你们带来了痛苦地回忆,我不知该如何谢罪。真的非常对不起。”
泰辅突然起身。
“够了!食谱是不是偷的根本不重要。杀人的事实呢?快点认罪吧!”
“冷静点,泰辅!”
“这种家伙的话,值得信任?肯定是胡说八道!”
“这种局面下愤慨也无济于事。不管怎样,真相很快就会大白。再忍会儿!”功一望向政行,“你不是打算让我们盲目信从你这些片面之词吧。肯定有证据吧。”
“等萩村警察他们来了后再给你们看。”政行点点头。
望着他的眼神,功一感觉自己的信念一点一点在崩塌。政行的话合乎情理,丝毫不像当场编造的借口。
功一想起,事件前一天,有人在图书馆看到他们的母亲塔子。平日,她几乎不会去图书馆。如果她的目的是复印食谱笔记本,那就说得通了。
究竟在户神政行之前造访的男子是谁呢?功一毫无头绪。
门铃响了,所有人抬起头。
行成起身。功一依旧望着政行缄默不语。政行闭着双眼。
不久,萩村跟在行成身后走了进来,接着进来的还有柏原。
“前几天,抱歉……”向政行打了个招呼后,萩村看到了功一,吃惊地睁大双眼。接着,他的视线移向泰辅,一脸恍悟地说:“难道你是泰辅君?”
泰辅尴尬地低下头。
“找到了啊。”柏原望向功一。
“总算联络到他了。虽然柏原先生说过,搜查的工作交给警察吧,但心里实在有根刺,于是我们俩一起去了’户神亭‘。然后,我弟弟看到他,确定他就是犯人。今天,我们蒙混进来问个究竟。”
“蒙混进来?”萩村诧异地蹙紧眉头。
“他们好像先告诉我儿子。他本来就对警察的造访在意得不得了,于是便联合两人,想要弄清楚真相。刚刚,我已经坦白了自己知道的事。突然把你们叫过来,实在非常抱歉。”政行的说明相当巧妙。他瞒着功一他们伪装警察、逼供自己的部分。
“你知道’有明‘事件的真相吗?”萩村问。
“不能说是真相。很遗憾,我不知道犯人。但是,我隐藏了重要的事。”
政行再次将食谱的前因后果告诉萩村。萩村站着开始记录,脸上夹杂着吃惊和疑惑。
没多久,“户神先生。”柏原开口叫道。
“这些话的确有一定说服力。这么说或许很失礼,不过都过了十四年,要编造合情合理的托辞并非难事。有什么可以证明您所言不假呢?”
“我觉得可以。至少可以证明我不是犯人。”他波澜不惊地答道。随后,政行望向萩村,“现场应该留有疑似犯人的遗留物。一把透明的塑料伞。对吧?”
萩村目瞪口呆,他望向功一。
“塑料伞的事情没有公开。你说的?”
“不是。我说之前,他就知道了。所以,我才确信他是犯人……”功一闭上了嘴。
“那么,你为什么会知道?”萩村问行成。
“很简单。因为那把伞是我的。那天晚上,我撑着伞去了’有明‘。塑料伞。”
“你忘记拿走了?”
“不是。我不会忘记拿伞的。”
萩村吃惊地问:“什么意思?”
“请稍等片刻。有样东西给你们看。”政行站了起来。
功一双手怀抱在胸前,沉默着。他决定姑且听完这些话。身旁的泰辅一言不发地低着头。
“真没想到啊。”萩村低喃的声音格外突兀。旁边的柏原一脸严肃地陷入了沉思。
传来了脚步声,政行回来了。他的手上捧着用包袱巾包裹着的细长棒状物。
“这是什么?”萩村问道。
“请打开看看。”政行递给萩村。
萩村解开包袱巾的刹那,功一不由自主地“啊”了声。包袱巾里面躺着一把套着细长透明袋的塑料伞。
“那晚,我拿着伞离开了’有明‘。”说着,政行望了望泰辅,“你好像没看到这个呢。嘛,虽然拿着伞,不过没有打开,的确比较难注意到吧。”
“但是,你刚刚说现场落下的伞是你的……”萩村说。
“搞错了。”
“搞错了?”
“进去时,我把伞放在后门口处的篮子里,逃走时,拿错了伞。注意到这点的时候,已经离’有明‘有段距离了。那个瞬间,我想起来了。在我之前造访’有明‘的人进去时把伞收了起来,离开时手中却没有伞。”
萩村吃了一惊,一动不动地盯着手中的伞。
“那么,这把是犯人的伞……”
“没错。”政行点点头,“应该早点交出来的,可是我没那么做,我没有勇气。然而,我早有觉悟警察会找到我。因为留在现场的伞上沾着我的指纹。为了届时能解释清楚,我保管了这把伞。套上袋子是为了避免擦掉犯人的指纹。但是,警察没有来。十四年间,一直都没有来。终于来了,让我看的却尽是些我全然不知的金表、糖果盒等。我实在百思不得其解,为何这些东西上会沾到我的指纹。伞的话还另当别论,总之我打算等事情明朗前暂时观望一阵。”
功一无言应对,因为他觉得政行没有说谎。他实在无法想象这些话全都是谎言,甚至连伞都特地准备好了。
“请查查这把伞。”政行对萩村说,“知道弄错时,我在手柄上呼了口气,然后,上面马上浮现出了指纹。我从头到尾没有握住手柄,只是握在塑料部分,所以应该没有我的指纹。我想那应该是犯人的指纹。”
萩村表情严肃地望着伞。然后,他抬起头,望向行成,缓缓摇摇头。
“不对,这就奇怪了。”
功一吃惊地抬头看着警察。萩村对政行说:
“这些话前后矛盾。你在撒谎。”
政行一脸错愕地望着警察。
“我说的话哪里矛盾了?”
萩村吸了口气,再次开口道:
“不觉得您亲口说的话很奇怪吗?正如您所说的,我们彻底查遍了遗留品——伞。然而,我们并没有来找您。知道为什么吗?”
“这点,我也觉得相当不可思议。我想大概当时有明先生的人际关系网中没查出我的名字吧。我和他的关系没有摆在台面上。前阵子你们采集了我的指纹,为了核对和金表上的指纹是否一致。于我而言,这不是问题所在。事实上,我当时就有所觉悟,你们随时有可能发现我的指纹和伞上的指纹一致。然而,你们却毫无动静。我也正纳闷到底怎么回事呢。”
听着政行的话,功一也注意到萩村口中的矛盾点。确实,政行所说的真相中存在着和事实相悖的部分。然而,他不觉得他在说谎。倘若他是犯人,他不可能不注意到那个矛盾之处。
“户神先生,您真的实话实说了吗?”萩村叮问道。
“句句属实,没有一点谎话。”政行斩钉截铁答着。
“这样的话,太奇怪了。您说落在现场的伞是您的。您说做好了心理准备会被查到指纹。但是,我们并没有找到残留的指纹。它们被有意图地擦拭一净了。”
功一重重点头赞同萩村的话。关于这把伞,他也是被如是告知的。
“不,不可能这样的。”政行一脸诧异,“我都拿错了伞。如果还有功夫擦掉指纹,我怎么可能弄错。”
“那么,为何指纹会凭空不见呢?”
“不知道。我也答不上来。我口中说的全部是事实。”
“再问一次,那把伞真的是您的吧。因为落在现场的伞属于犯人,如果是在您之前造访’有明‘的犯人擦去指纹,您觉得合情合理吗?”
政行摇摇头。
“正因为拿错了伞,所以这十四年间,我一直保管着它。虽然是把随处可见的塑料伞,但绝对不是我的。我用的那把伞合上时,细绳会扣在按钮上,因为这条细绳是尼龙粘绳。察觉到自己弄错也是看到这个时。”
功一看不出政行说谎的迹象。而且,他也找不到他说谎的理由。那末,为何会产生这个矛盾呢?
功一端详着桌上的伞。正如政行所说的,一把随处可见的塑料伞。透明的伞身下面是白色的塑料伞柄。
白色的柄上刻着一条一条细长的磨痕。凝视着这些磨痕,他的脑海中闪过些什么。这不过是单纯的随性回忆,然而,它唤醒了功一那泛黄的记忆。一幕场景清清楚楚地在脑海中复苏。
“怎么了?”萩村问道。
功一没有立即作答。忽然闪现的猜测实在太震撼了。他一心想要自我否认。因为无论如何他都无法接受这个事实。然而,这个猜测存在着强烈的说服力,他的心剧烈挣扎着。这样的话,所有的疑问和谜团都可以解开了。
“怎么了,哥哥?”泰辅担心地问道。
“不,没什么。”功一低着头。他不敢抬起头,尽全力忍耐着全身颤抖的冲动。
萩村低声念叨后,对身旁的柏原说道:
“看来,我们只好先把伞带回去了呐。”
“是啊。”柏原轻轻点点头。“这下,搜查重回起点了。”
“当时的指纹还留着。马上核对一下吧。——这把伞,可以先放在我们这吗?”
面对萩村的征询,政行答道:“当然。”
两位警察慌忙辞去,行成把他们送到玄关口。这段期间,功一也一直低着头。
“哥哥,居然变成这样了……”泰辅嘶哑地说着,“我搞不懂啊。那么,犯人到底是谁?”
功一抬起头,望向弟弟。
“你一个人先回家吧。”
“诶?”
“先回去!”功一起身,向政行致了个礼后走出房间。行成恰好从玄关那走回来。
“怎么了?”行成有些吃惊。
“抱歉,稍后再解释。”功一穿过行成,径直走向玄关。
穿上鞋,快步走出屋子。他站在路上目视远方,找到两位男子的背影后,他急忙跑着追上前去。
似乎注意到脚步声,萩村和柏原同时停下脚步,转过身。
“什么事?”萩村问。
“我想和柏原先生稍微谈谈……想商量弟弟的事。”
萩村略微诧异地蹙紧双眉,“很急?”
“抱歉,刻不容缓。”
“但是……”没等萩村说完,柏原便伸手制止。
“你先回去报告吧!我陪他。”
“这样啊,那稍后见。”萩村无法释然地走开了。
柏原笑着望向功一。
“去咖啡屋吗?还是边走边谈?”
“我无所谓。”
“那边走边谈吧。”
柏原向着萩村的反方向走去。功一跟在身后走着。
柏原边走边掏出手机,不知打给了谁,小声低估着。挂断电话后,他走向功一。
“想聊什么?泰辅君怎么了?”
功一闷声不答。于是,柏原停下脚步,凝视着他。
“看来和弟弟没关系呢。”
“有关系,是关于案子的事。不过并不是想找你商量,而是有问题想问你。”功一郑重其事地望着柏原,“柏原先生,现在还玩高尔夫吗?”
“高尔夫?不,早不玩了。腰不行了,而且也没这个闲钱。”
“这样啊。但是,当时您很热衷高尔夫吧。案子发生时。”
“的确有玩,不过也不至于很热衷。”
“是吗?我觉得你挺入迷的哦。一有闲暇就比划着挥杆姿势吧。我看到了。案发当晚,从家里的窗户那儿。接到报案,率先赶到现场的柏原先生挥着黑色的伞打着高尔夫的模样。”
柏原露出了苦笑,他转过头:“是吗?”
“倒拿着伞,伞柄不时地和地面”嘎滋嘎滋“摩擦着。这样的话,伞柄上就会留下很多细长的磨痕呢。”功一换了口气,继续说道,“就像刚刚那把塑料伞。”
柏原转向功一。笑容尽失,目光里透着严肃而极具威慑力的光芒。
“你想说什么?”
“我仔细想过了。倘若户神先生没有撒谎,落在现场的伞上的指纹必然是被户神先生之后到来的人擦去的。然而,户神先生离开的当口,我们就回来了,应该没有人能接近那把伞。除了某一种人,对吧?”
柏原舒展着嘴角,视线投向别处,他深深调整着呼吸。
“你想说可能是警察犯案吧。”
“那犯人犯了个荒谬绝伦的错误。把伞落在现场其实只是个单纯的失误。而且,上面沾有指纹。这时,犯人想到了补救之计。接到报案后,第一个赶往现场,神不知鬼不觉地擦去指纹。因为外面仍在下雨,犯人带了另一把黑伞赶到现场。掩着受害者孩子们的耳目,把指纹从头到尾擦拭一净,然后走出屋内,等着其他同事的到来。但这里,他又犯了个错误。他用黑伞比划着高尔夫挥杆的样子被受害者的儿子看到了。他做梦也想不到这个动作会在十四年后揭露自己的罪行。大概养成癖好了吧。”功一瞪着柏原,喉咙渴得冒烟了。
柏原缓缓转向功一,扫视着他。功一脸上全无笑意,只剩下愤怒和憎恨。
“为什么刚刚不告诉萩村?”
“因为我想先自己确认一下。我想用这双耳朵听到真相。单独两个人。”
“这样啊。”说着,柏原再次迈出步伐。
功一紧追其身后,心绪百般复杂。
整个案子中,柏原是他最信任的人。他深信他比任何人都设身处地为他们着想。现在,他却不得不怀疑这个人,不得不面对他就是犯人这样的事实。案件终于得以水落石出,他却毫无满足感。心底深处,他一直暗暗期许着哪里出错了。
两人相顾无言地走着。不久,眼前出现一座天桥。柏原闷声不响地拾级而上,功一也紧随身后。
走到天桥中央,柏原停下脚步。他举起双手,大幅度地舒展着身子。
“东京的空气真糟啊。果然还是横须贺最好。”
“柏原先生。”功一叫道,“你是犯人吧!是你杀了我们父母吧?”
柏原垂下双手,伸进西装内袋,掏出一包香烟,抽了一根叼在嘴里。想要用一次性打火机点着烟,却因为起风的缘故怎么也点不着。如此反复了数次,火终于点上了,他定睛望着功一,缓缓吐出烟圈。
“回答之前,我也想问你些问题。”
“什么?”
“金表的事,也就是那糖果盒的事。又或者是潜进DVD店的小偷在海岸弃车的事?”柏原夹着烟的手指指向功一,“都是你的杰作吧。”
功一沉默不语。不否定也就意味着默认。“果然呐。”柏原说。
“在县警局本部内采集完户神政行的指纹后,我把他送回店内。回去路上,我试着问了问。不是十四年前,而是最近,有没有碰过疑似金表物。然后,他回忆起在广尾停车场内捡起的那个很像这块表。不过,那块表背后贴着标签。于是,我确信了。肯定有人想陷害户神政行。有动机的人除你之外别无他人。这时,我想起你以前问道借过那张长得相似的人员名单。”柏原缓缓吸了口烟,“恐怕是泰辅君在某处看到户神政行,然后发现他就是事发当晚的那个人吧。得知这些后,你为了确认警察是否调查过户神政行就来找我。然而,果不其然,你没拿到,于是你采取强硬的手段。捏造伪证,让警察怀疑户神。”
功一转向柏原,背靠着另一端的护栏。
“真正的犯人肯定很纳闷吧。犯人的矛头指向别人的证据接二连三地出现。”
“干得滴水不漏。盗车也好、弄翻船也好,道具准备得天衣无缝。策划这些的是你吧。”
“算是吧。”
“重复一次,很出色哦。只是我不明白,为什么要绕这么大的圈子?找到泰辅目击的可疑男子了,这么告诉警察不就结了?”
“我们也有我们的考量。我觉得即使那样做警察不会有所行动。”
柏原晃动着肩笑道。
“确实不会哦。应该说只会瞎折腾一通吧。”
“是吗?结果我们也只是在瞎折腾啊。到头来犯人根本不是户神政行。”功一压抑着冲上脑门的愤慨说着,“差不多该回答刚刚的问题了吧。杀死我们父母的是……”
走上天桥的脚步声打断了功一的话。不久,带着两个小孩的女性出现在他们面前。两孩子都是男孩。一个大约十岁,另一个还要小。大概是两兄弟吧。哥哥让嬉笑打闹着不好好走路的弟弟当心脚下。
妈妈和孩子们穿过功一和柏原,走下另一面的台阶。柏原目不转睛地目送着他们离去的身影。
“和那时候的你们好像啊。”
“我还要大一些哦。”
“是啊。”柏原摁灭烟头后,把烟蒂塞进裤袋。他的目光仍盯着母子们离去的方向。
“这些事都无所谓。快点回答啊!你是犯人吧!”
柏原转向功一,脸上波澜不惊,毫无一丝焦虑、狼狈,眼神似乎超脱一切的豁达。
“我预感这一天总会到的。从十四年前的那晚开始。从和你们第一次见面那刻起。我有预感总有一天自己会被你们捉到。”
他在坦白罪行。功一感到全身开始发热,然而,内心深处却冷如冰窖。
“为什么啊,柏原先生。为什么杀了他们。”他问。就算情况演变成这般田地,他仍然称呼他为“先生”,与其说生气,不如是感到可悲吧。
“没有特别的理由,因为我是坏人。又恶劣又胆小,所以做了这些。”
“这种理由无法让人接受吧。究竟为何杀死我们父母?老实说!”眼泪夺眶而出,犹如脱缰野马,难以止住。
柏原靠在天桥的护栏上,毫无情绪起伏的双眼紧紧盯着功一。
“钱。”
“钱?”
“嗯,为了钱。那晚,你爸爸那有两百万。”
“为什么爸爸会有这么多钱……”
“还赌博组织的钱。好像是东奔西走凑到的。但是,实际上他的借款有五百多万。陷入困境的他找我商量。平日里,我说过认识些三教九流,于是他想找我想想办法。我答应了,条件是先把两百万给我。那晚我前去取钱。”
“但是,你一开始就没打算和赌博组织交涉,只是想把钱占为己有吧。”功一觉得自己的表情渐渐扭曲,“然后杀了爸爸和妈妈。”
这时,柏原的表情首次有了起伏。他皱起眉头,嘴角透着一股苦闷。
“最初没这个打算。我跟你爸爸这么提议,这些钱算我先借的。代价是铲除那个赌博组织。但是,你爸爸没应允。他说就算这样,这笔钱以后还是要还。最后,他怒斥我骗他。口角之间就……”柏原摇摇头,“别找借口了哎。我杀死你爸爸。无论如何我都需要这笔钱。后来还杀了目击一切的你妈妈。就是这么回事。”
柏原的每一句话犹如一把把锐利的尖刀刺在功一胸口,不仅如此,他的内心也如钻心剜骨般疼痛。
用尽全力把自己从爆发边缘拉回来,下一波的怒气却愈加来势汹汹。从破碎的心的裂缝中,憎恨汩汩涌出。
“无法原谅!这些话……我受不了了。为了钱,居然为了钱杀了我们父母,你太残忍了!”功一紧紧握住双拳。
他刚准备踏出脚步时,柏原伸手制止道。
“不要过来。会惹麻烦。”
“你在说什么?”
“我想我早就该这么做了呢。那晚也好,儿子去世的那天也不错。为什么苟活到现在呢?”话音刚落,柏原转过身,跨过护栏。
功一屏住呼吸。他无法吐出一个字,身体也无法动弹。
柏原看了看功一。
“不要像我这样呐。”说着,他消失在护栏那头。
撞到地面的声音、刹车声、沉闷的冲撞声,一一传进功一的耳中。其中还夹杂着悲鸣和怒吼。
然而,功一一动不动地站着。天桥上的风打得身子冰冷冰冷。
功一接到萩村的电话是在柏原自杀的三天后。在箱崎的一家宾馆,两人碰了个头。
“抱歉,这么晚才联系你。”萩村道歉道,“后续工作费了点时间。因为到处都有媒体盯着,办起来相当棘手。”
“因为变成大新闻了呢,猜得出你们肯定忙得够呛。”
在时效逼近前,强盗杀人事件的犯人自杀了,而且他还是参与搜查工作的警察,会引起媒体的大骚动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不过,详细情况,媒体尚未报道。
“听说有认罪书?”这是功一在新闻中听到的。
“自杀前,他给横须贺警署打了个电话。说要把桌子最下面一个抽屉里的信封交给署长。接电话的人一头雾水地询问他,他却径直挂断电话,没有作答。”萩村望着功一,“电话是和你在一起时打的。”
“我记得。谈话前,他边走边打的。当时,我没想到内容会是这样。”
“信封中是封认罪书。我们确定是他亲手写的。上面交代真正的犯人是他。这封信看上去写好很久了。结尾处,他写道当我们读到这封信时,他已经不在这个世界,所以也可以算是封遗书吧。”
多亏了这封认罪书,功一才没被怀疑涉嫌杀害柏原。当然,他自杀后,功一被警察盘问了很久。
“户神先生保管的伞上也检查出他的指纹。这下,’有明‘事件终于可以尘埃落定了。以时效到来前凶手自杀收场。”
“可以让我看下吗?”
“电话中也说过,很抱歉,办不到。不过,我可以如实回答。你想知道什么?”
“当然是动机。”
“关于这点,我也不清楚。认罪书上写的内容和他告诉你的话并无太大差异。”
“但是,我实在无法理解为了钱杀人。又不是不清楚他的为人,我不觉得他会做这种事。”功一挠挠头。
萩村呷了口咖啡,“哎——”地长长叹了口气:“为了儿子吧。”
“诶?”
“去过他前妻那儿,问了问案发当时的情况。据她所说,她和柏原先生……柏原的儿子从小患有先天性疾病。必须要做手术才能治好的病,然而手术需要一大笔钱。前妻哭着跑到前夫面前,前夫问自己能做些什么?后来,几天后他拿出了两百万。”萩村轻轻点了点头,望向功一,“这下明白了吧。”
功一紧咬嘴唇,内心的纠结越来越强烈。他以为理由至少是为了偿还因为赌博啦、男女关系啦欠下的一屁股债。现在这样,他根本无法狠下心憎恨这个杀父弑母的凶手。
“他说过自己的儿子去世了。”
“嗯,去世了。虽然做了手术,还是回天乏力。”萩村继续说道,“大概是上天的惩罚吧。”
功一皱紧眉头,斜了眼萩村,“请别说些奇怪的话。”
“抱歉。”萩村立刻道歉,他似乎注意到自己的神经大条。
“我自己也心情复杂。对于’有明‘事件的搜查工作,他比任何人都热心、投入,甚至可以说执着。然而,现在回头想想,他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隐藏自己的罪行罢了。用尽全力寻找泰辅君目击到的男人也理所当然。因为那男人可能知道些什么,他想抢在最先找到他吧。另一方面,他对于调查那把塑料伞却漠不关心,还说什么查这种东西根本没用。其实,这把伞对他而言是致命的罪证吧。”
“和我保持联络也是出于同样目的吧。”功一说,“他害怕我们想起些什么、发现些什么吧。”
“谁知道呢。不过,有一点我可以肯定,他对你们的关心发自肺腑。”
“杀了孩子们的父母,却真心关心他们?”
“补偿……不,不对。或许那个人的心中住着两个人。一个为了孩子杀人的男人和一个同情受害者孩子的男人。嘛,这些只是我的个人臆测。”萩村挠着头看着功一,“说起来,信封中还有一封认罪书。上面交代了他犯下的其他罪行。”
“其他罪行?什么啊?”
“金表和糖果盒的事。还有在失车上找到的DVD、弄翻的船、岸边找到的遗书,他说这一切都是他干的。”
功一忍不住吞了口口水:“不会吧……”
“他说把警察的视线转到户神政行身上可以拖延时效前为数不多的时间。因为这份认罪书和承认’有明‘事件的那封用的不是同一支笔,应该是后来才写的吧。我想大概是最近。”
功一眨巴着眼睛,喝了口水。胸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警察如何处理这个?”
“虽然心里有些疑窦,不过警察不会深入调查吧。因为’有明‘事件的搜查工作已经画上句号。”
萩村定睛望向功一。功一将视线移开。
他不清楚柏原为何会留下这封认罪书。不过,怀疑功一他们捏造证据的嫌疑一扫而空了。
“还有什么问题?”萩村问。
“没……我现在脑子里一片空白。”
“嗯。我也想问你点事,不过今天就算了吧。我想也不是什么重要的问题。”萩村拿起账单,“等告一段落后再谈,你觉得如何?”
功一点点头。然而,他不确定这样做到底妥不妥当。
功一交代完事情的始末后,泰辅和静奈缄默不语。他们俩和平时一样分别占据着两张床,泰辅盘腿坐着,静奈则横卧着。
“事情真相就是这样。说实话,我现在仍一头乱。但不管怎么说,一切的一切都结束了。”功一俯视着两人,“你们两个也说说话吧。”
泰辅板着脸,静奈毫无动静。
功一挠挠头:“对我有什么不满啊。”
泰辅终于开口道:“并不是对哥哥感到不满啦。”
“那为什么一言不发?”
“不知道说些什么。老实说,我对柏原警察没啥印象。哥哥倒是时常和他见面呐。”
“气我明明经常和他见面,却没有察觉他就是犯人?”
“不是啦。不都说了没有不满嘛。只是在想我们至今为止究竟做了些什么?一想到我们从头到尾都南辕北辙,就觉得莫名空虚,好像傻瓜一样。”
“也并未完全南辕北辙。正式因为事前做了大量工作,我们才能从户神那里听到这些。”
“可以和户神谈话也是多亏行成的一臂之力。行成之所以会这样做是因为他爱上了静。如果他没有动心的话……”
枕头直直地砸在泰辅的脸上。罪魁祸首当然是静奈。
“干吗啦。”
“你才是!别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我说的都是事实吧。你不觉得一肚子火吗?”
“烦死了。够了!”静奈下了床上,拎起一旁的包,走向玄关。
“去哪儿?”功一问道。
“回去。”
“已经释然了?”
听罢,她穿着鞋的手停了下来,转过身。
“父母被杀的事实怎么可能释然。不过我们也束手无策,不是吗?那唯有早点遗忘这事。虽然我觉得不可能。”她一脸消沉地挥挥手,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功一仰望着天花板,长长地叹了口气。
“哥哥,今后该怎么办?”泰辅问道。
“什么该怎么办?”
“我们的生活啊。哥哥,你以前不是说过嘛。这是我们最后的工作。结束后,我们彻底金盆洗手,不再以欺诈为生。”
功一点点头。
“这点想法至今未变。今后,我们正经地好好生活吧。”
“虽然如此啊,我觉得仅仅这样还不够呐。”
“不够?什么不够啊?”
“听着案件真相时,我有想过。虽说是为了孩子,我绝对无法原谅为了钱杀害我们父母的柏原。这种肮脏的钱也救不了孩子。凭着从别人那儿夺到的钱得到幸福什么的,太自欺欺人了。”
“泰辅,你……”
“我要去自首。好好赎罪后重新过活。不这样做,我一辈子都无法安心。”泰辅莞尔道,“没事啦,我还年轻呐。”
功一不由自主地皱着脸。下定这个决心,泰辅肯定经历了一番心理斗争吧。恐怕不是最近才萌生的想法,而是从很早以前就一直在考虑了吧。他痛恨着自己的迟钝,居然全然没有留意到弟弟的苦恼。
“知道了。我也一起去。”
“不要啊。我一个人自首就够了。受害者他们又没见过哥哥。”
“问题关键不是这点,你觉得这个理由我会接受?你觉得我是这种人?”
听到功一的这番话,泰辅痛苦地咬紧嘴唇。
“但是,”功一说道。
“两人一同自首的话,会有残留问题呐。”
“嗯。”泰辅点点头,“我们不能扔下静不管。因为我们彼此有着深深的羁绊啊。”
“没错。”功一答道。
伏案在铺着全新桌布的桌上,行成确认着邀请函的内容。“户神亭”麻布十番店的开张日迫在眉睫。今天预计要送出邀请函。
确认完措辞无误,正松了一口气时,“店长,有客人。”一位男性工作人员通报道,“他自称是有明先生。”
行成慌忙起身:“请进来。”
没多久,穿着黑色夹克的有明功一走进来,他向行成点头打了个招呼。
“欢迎大驾。请坐。”行成指指对面的座位,“想喝咖啡还是红茶?”
“不用了。比起这个,我有要事相谈。”他的口吻有些生硬。
“比前几天的事还要重要?”
“某种意义而言,或许如此。”功一的眼神一如最初般认真。
“抱歉,等一下。”说着,行成走向门口。那儿有位男性工作人员正在打扫。
“暂时别让任何人进来。”
“好的。”听到工作人员的答复,行成回到座位。
“上次矢崎小姐来这儿时,我也支走了旁人呢。那时听到了些令人难以置信的话。现在我总觉得有些心惊胆战。”他嘴角的笑容转瞬即逝,“话说回来,想说什么?”
“首先,我必须郑重道歉。我想你应该从警察那儿听说了,静奈对于我们是妹妹般的存在。但是,她接近你的理由和案件毫无关系。我们最初的目标是你。”
“哈?”行成张大嘴巴,“怎么回事?”
“我们计划从你那儿骗钱。我们会瞄准你单纯因为你是有钱人。简而言之,我们是……”功一深呼吸后继续说道,“人们口中的骗子。而且是老手。”
“骗……子。”虽然口中重复着这个词,他仍需要时间来消化它的意思。
对着呆若木鸡的行成,功一连珠带炮地开始交代他们的所作所为以及他们预备欺骗行成的内容。宛如中的水从缸口汩汩流出。行成找不到一丝插话的缝隙。就算有这个缝隙,他也定然保持着沉默吧。由于过度吃惊,他失去了说话的能力,只是静静听着功一口中那些骇人听闻的话。
“所以,我们是罪犯,实在没有资格堂堂正正地生活。”交代完他们三人的所作所为后,功一脸上浮现出苦闷的表情。
行成紧握双拳,手心早已汗津津了。开口之前,他咽了口口水,稳了稳呼吸后,干燥的双唇微启。
“刚刚说的都是真的?”他的声音有些嘶哑。
“句句属实。虽然我很想说我在撒谎,但这些全都是真的。”功一耷拉下脑袋。
行成伸手摸了摸额头。伴随着心跳,头痛一阵一阵袭来。
“难以置信。为什么做这些……”
“为了活下去。为了在这个社会活下去,没有依靠没有力量的我们别无选择。倘若要说其他开脱之词的话,那就是我必须担负起责任,作为哥哥的责任。当然,现在的我知道自己犯了个不可饶恕的错误。无论理由何在,我都不应该让他们成为罪犯。明明制止这个才是哥哥的责任,我却犯下弥天大错。”功一说道,犹如吐露长久积压在胸中的情绪似的。激烈的语气中含着对自己的满腔怒火。
“我明白你现在悔恨莫及的心情。不过,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这时,功一坐直身子,盯着行成的双眼。
“我们是罪犯。所以我和弟弟打算自首。但是,我们想保护静奈。她还是个小女孩,只是抱着玩玩的心态陪着我们疯。不过,万一她知道我们自首,肯定会跟着一起去吧。”
行成眨了眨眼。
“如果是她的话,的确很有可能呢。”
“不能让她这么做。我和弟弟发誓在警察面前闭口不谈她。打算谎称每次骗人的时候,我们都临时雇佣其他女性。但是,她要是自己跑去找警察,我们也毫无法子。”
“就算这样,我该怎么做才好呢……”
功一突然从椅子上站起,跪在地上低头拜托道:
“所以今天我来此叨扰。为了不让她干出这种傻事,我们唯有拜托你了。她爱你,打从心底爱着你。你劝她的话,她应该会听。”
“她喜欢我?不,我觉得没这回事。”
“长年和她一起生活的我都这么说了,肯定不会搞错。弟弟也是相同看法。我们并不是想让你娶她。只要劝劝她即可。拜托了。事情就是这样。”功一继续低着头。
行成一片混乱。一方面,有明兄弟和静奈都是骗子这个事实动摇着他,另一方面,静奈爱着自己这句话惹来心脏一阵砰砰乱跳。他左右摇摆着,努力考虑着怎么办才好。
然而,一看到跪在地上的功一,他感觉自己渐渐冷静了下来。他羡慕毫无血缘关系却能打从心底紧紧牵绊在一起的三人。于行成,静奈是无可替代的存在。那么,她深爱的有明兄弟也是重要的人。
“请抬起头,功一先生。”行成说。
功一抬起头:“你答应我的请求了?”
“嗯。”他点点头,“但是,我有条件。”
“什么条件?”
“我想买一样东西。”说着,行成微微一笑。
高山久伸被门铃声吵醒了。心想着又是快递啊,他透过猫眼张望了一番,门外站着一位身着西装的男子。还没想起他是谁,他就开了门。
“休假期间叨扰你,实在非常抱歉。”
低头道歉的正是南田志穗介绍的在三协银行工作的名为小宫的男子。他的身后还站着一位陌生男子。
“什么事?”高山一脸戒备地问道。
“高山先生,您以前购买过欧洲金融公司的美元建筑债券,还记得吗?”
“当然有印象。”
这时,小宫畏畏缩缩地再次深深低头道歉。
“事实上,欧洲金融公司现在的状况非常不正常,长此以往,美元建筑债券可能会面临破产。”
“诶?”高山吓得身子不由自主地后仰,“怎么可能啊。不是说绝对没问题的吗?那我的钱呢?”
“实在是非常不好意思。您的钱当然会如数奉还。其实,今天我带来了现金。如果愿意的话,可以现在办下手续吗?”
接过小宫递过的厚厚的信封,高山瞧了瞧信封内,吓了一跳。里面全是一张张一万纸币。
他跪坐在地上,在指尖沾了沾口水数着这堆纸币。一共两百张。
“我只付了一百五十万。”
小宫点点头。
“事实上,南田后辈联络过我,她说自己投资的五十万也交给高山先生。听说是她个人向您借的。”
“啊……对呢。”
“如果没有异议的话,请在这边签名和盖章。”小宫递过文件。
文件上尽是些令人费解的话。高山按照指示签了名、盖了章,见状,两位银行员一脸满足地辞别。
关上门后,高山盯着装满现金的信封。事实上,他安心了。虽然他一直都很担心这笔钱,然而之前他实在苦恼该怎么提出解约才好。
已经和南田志穗毫无瓜葛了,他下定决心。
从高山久伸的公寓走出,泰辅皱着脸。
“终于搞定了四分之一。前途漫漫啊。真的要全部如数奉还吗?”
“没办法。已经答应行成在我们自首前尽量偿还那些钱。”功一答道。
“就算还了钱,也无法抵消我们的罪。”
“确实啊。但是呢,可能会减轻诈欺罪的恶劣程度。你也希望服刑时间短点,希望尽可能被判缓刑吧。”
“这是自然啦。不过,行成他竟然借这么多钱给我们呐。”
“不是借的,是商品的货款。”
“商品?什么啊?”
“马上就会知道的。嘛,虽然我打算总有一天要还这些钱。他也想哪天买只货真价实的吧。”说着,功一望向遥远的天际。
犹豫之间,静奈不知不觉已经站在店门口。她手上拿着一张邀请函。“户神亭”麻布十番店的开店纪念PARTY的邀请函。卡片上亲手写着“请一定拨冗前来,等到您大驾光临为止。”的确是行成的笔迹。
突然,眼前的门开了。静奈不由自主地倒退一步,身着燕尾服的行成笑着站在她面前。
“恭候大驾光临。谢谢前来,这边请。”
行成带着静奈走向店内深处的餐桌。被柱子包围着的那个他素来中意的位置。店内没有其他客人,也没有工作人员。深感不可思议的静奈来回张望着,见状,他不禁露出苦笑。
“给你的邀请函上日子提早了一天。开张日其实是明天。”
静奈眨巴着眼睛望着行成:“为什么这么做?”
“我实在很想两人单独庆祝。仅此而已。我很抱歉耍了点手段。”干脆地坦白后,行成低下头。
“明明已经和我没什么关系了……”
“你这么认为?”
“不对吗?”
“那么,我有问题。你已经和我没有关系了吗?对你来说,我是今后一辈子再也见不到都无所谓的人?”
行成的口吻比平时来得炙热。受到这股气势的压迫,静奈低下头。
“我不是。”他说,“对我来说,你是不可缺少的存在。现在是,将来也是。”
他的话一把戳中盘踞在静奈内心深处的那个隐秘的心结。那股力量非常强劲。她说不出一个字。
“我们对彼此的事几乎一无所知。我想我们需要更多交流,这些不见得全然都是快乐时光。但是,我对你的感情绝不会改变。”行成递过一只小小的盒子。戒盒。“请务必收下。”
静奈感到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剧烈,她颤颤巍巍地伸出手,一言不发地打开盒盖。看到里面躺着的戒指那瞬间,她的心跳愈发猛烈。
“为什么这个会在……”
“把它当作礼物送给你不正是我的任务?”行成温和地笑着,“我也想和你们彼此羁绊。”
静奈感到一种看不见的感情包围着她。它很温暖、很柔软,而且令人眷恋。她无言以对,眼泪夺眶而出。
这枚戒指就是那枚戒指——功一计划让行成当作礼物送给静奈的那枚戒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