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忌站在山顶,看得清楚,怒火中烧,恨恨地对孙膑道:“庞涓当年摆出此阵,戏弄本将,今又列出此阵,当是作死之象。”

“观此阵法,庞兄果是了得!”孙膑却是交口称赞。

“咦,”田忌看过来,一脸惊愕,“孙兄,你这是故意气我呢,还是…”

“在下与你谈此阵法。”

“好,你且说说,他这阵法有何了得!”田忌上气了。

“凡阵有十,”孙膑不急不缓,犹如上课,“是为方阵、圆阵、疏阵、数阵、锥阵、雁阵、钩阵、玄阵、火阵、水阵。古往今来,万千阵法,皆是上述十阵变化之果。”

孙膑所讲之十种阵法与田忌所知阵法完全不同。田忌所知阵法,皆为具体阵法,皆有阵图,皆有其名,皆有其强,也皆有其弱,如虎翼陈、龙腾阵、一字长蛇阵、迷魂阵、阴阳八卦阵,等等,多达不下百种,孙膑却大而化之,将所有阵法简单归为十种,让他耳目一新。

田忌请教十阵优劣及破解之道,孙膑一一讲解。

田忌若有所悟,指魏人阵势道:“如此说来,眼前之阵,当为圆阵了?”

“不完全是。”孙膑没看阵势,看着田忌,道,“当年庞兄摆出此阵,确有戏弄将军之意,因他在摆此阵时,早已备下奇招。今日不然。我数倍于他,以逸待劳,魏处劣势,地势不利,仓促之中,亦无奇招可恃,眼下来看,没有比此阵再好的守御了。”

“好在何处?”田忌显然不服。

“将军请看,”孙膑扭过头,指向敌阵,“此阵状如伏龟,方中有圆,圆中有方,兼具方圆二阵优势。外围刚强,布满长兵劲弩,排列战车围栅,撒满蒺藜钩刺,如神龟之壳,纵有强敌也无从突破。内脏空虚,伤残医护炊等皆可居中调理。龟首与四爪灵活多变,可缩可伸,伸可攻,缩可守。庞兄于急切之间,竟能悟出此阵之理,以之守御,当真了得。”

田忌从孙膑所讲角度再观此阵,倒吸一口气,咋舌道:“孙兄若不点破,在下…恐又上当了!”

孙膑似是没有听见,目光仍旧留在敌阵,越看越是叹服,伸拇指道:“先祖孙武子有言,两军交战,运兵布阵若能做到六至者,将无往而不胜。”

“是何六至?”田忌急问。

“疾行如风,徐行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如阴,动如雷震。细观此阵,庞兄达其二也。”

“庞贼所达的二至,”田忌若有所悟,“可是徐行如林,不动如山?”

“正是。”孙膑点头,“徐行如林,不动如山,堪称龟阵要髓,庞兄尽达之矣。”

“既为龟阵,”田忌若有所思,道,“既徐行如林,不动如山,我可围之,饥之,渴之,困死他。”

“倒是一种破法,”孙膑应道,“只是眼前不可行。此龟只要守伏三日,大梁援军就可抵达,邯郸魏军也会设法渡河。河水绵长,处处可渡,防不胜防,且我军力多调于此,无力守河。届时,中有此龟,外有援敌,反倒是我腹背受敌,陷于被动了。而就此阵而言,三日并不难守。我虽断其水源,绝其粮草,但军士长途行军,必备干粮、水囊。急切之间,还可杀马充饥,饮血解渴,熬过三日,当无大难。”

田忌长吸一口气:“军师是说,我须于三日之内破此龟阵,击溃庞涓?”

“正是。”

“这…”田忌急了,“如此坚阵,何以破之?”

“欲杀王八,斩首剁爪。”

“其首缩在壳中,如何斩之?”

“可使刚猛敢死之士挑战龟首,只在龟首处扰动,龟首出则退,龟首入则进,使龟首于不知不觉中拉长。而后使骑手快速插入,拦腰斩断龟首。龟必为救首而快速变形移动,移动即露弱处,我可再使锐卒,排作锥阵,分四路冲击龟足,突入中空。四脚之中,若有一脚被突入,龟阵可破。”

“妙哉!”田忌喜道,“在下这就安排,明日破阵。”

“明日不可。”孙膑摆手道,“魏军刚被围困,其气必炽。将军可假作不识此阵,采用车轮战法,日夜惊扰龟身,既可使敌疲惫,又可使敌放松警惕。如是二日,其气可泄,其戒心可除,届时,将军再行破阵之法,一招制敌。”

田忌从命,召诸将至中军帐听令,一一分发令箭,教以战法。

此后二日,齐军以小股兵力、破旧战车轮番撞击龟壳,日夜不息,并无一处突破。至第三日,魏军渐渐放松警惕,即使庞涓,也觉得孙膑不过如此,加之算准援军将至,胆气渐壮起来。

第三日将暮,一连三日紧张的魏军尽皆懈怠,士气沉落。就在此时,左军主将匡章亲引两千锐卒冲击龟首。龟首为青牛部下的残余虎贲外加五百武卒组成,共计千人,个个骁勇,连憋两日,却无一个出战机会,此时见有挑战,顿起精神,气昂昂地与匡章接战。

匡章不敌青牛,斗不过三合,败阵而走。

齐兵软甲轻灵,武卒重装缓慢,是以青牛并不追赶。

匡章回头复战,青牛再迎,又斗几合,匡章再度不敌。如是几番,青牛火起,渐追渐远,不知不觉中,龟首足足伸出一里开外。

庞涓闻报,急急鸣金,却是迟了。一阵马蹄声疾,一彪骑手从斜刺里横空杀出,直冲龟首,扬起尘土,遮人眼目。战马比战车又快许多,所有战马皆披甲衣,势强力狠,武卒血肉之躯,难禁一撞,多被战马冲倒于地,踏个结实,龟首断为两截。

紧接着,士兵回马跳下,持短兵器对着倒地武卒肆意刺杀。武卒多被冲傻了,待回神时,不少已成枪下之鬼。匡章回身再战,勇力大增,青牛方知上当,再欲缩回,却是晚了,被众多齐人团团围住。

庞涓震惊,急令援救龟首,龟体快速移动,四只龟足快速前移。

就在此时,四支骑队,各有千骑,皆披坚执锐,分四路风驰电掣般冲向正在移动的四只龟足。龟足欲缩不得,欲堵不能,皆被冲溃。齐骑杀入中空,龟阵中央开花,乱作一团,杀声震天,锣鼓乱鸣,庞涓辨不清敌我,号令不得,龟体四分五裂,大魏武卒变成人自为战、车自为战了。

与此同时,齐国大军由四面蜂拥而上,将魏人团团围住,以三杀一,加之天色昏黑,大魏武卒分不清敌我,乱搠乱捅,齐人却有标志,人人臂上缠块白布。

青牛见状不妙,顾不得别个,摆开匡章,与身边几员猛士一道,返身杀回龟体,一路招呼混乱中的魏军,聚成一个百人团,于乱军之中横冲直撞,远远望到被团团围困的庞涓。

庞涓身边已无多少随众,形势危急。

青牛大叫一声:“青牛来也!”杀入重围,救下庞涓,朝西南方向杀开一条血路,突围而去。行不过数里,恰遇布防于外围的牟辛部众,手持火把,挡住去路。

青牛杀红眼了,非但不退,反倒大吼一声,用力折断旁边一辆被撞毁战车的车辕,持在手中,直冲上去,迎向牟辛战车。

牟辛辕马受惊,扬蹄长鸣。牟辛一是猝不及防,二是被青牛的气势吓傻了,尚未反应过来,受惊辕马自行掉转车头,朝斜刺里狂奔而去。

看到主将退避,部众哪里还敢接战,纷纷朝两侧避让。青牛一行不足百人,个个奋勇,人人争先,势如破竹利刃,将牟辛所部由头劈到尾,溃围而出,沿濮水上溯,于次日后晌,逃到黄池,方才撞到由大梁驰援而来的魏兵。

主战场上,喊杀声于后半夜渐息。

翌日晨起,孙膑要去视察战场,田忌为防不测,亲自推起轮车,由几十名贴身护卫前簇后拥着。厮杀一夜的场景惨不忍睹。魏军将士大多战死,无一降卒,且死者多是前面中枪,不少死后仍旧保持搏击姿势。

检点齐军,尽管兵力在数量、地势等各方面占优,伤亡人员仍近两万,几乎不减于魏人。

前面传来喧嚣。放眼望去,是几百将士围成一个大圈,场面嘈杂。看到田忌,一个校尉飞跑过来,礼毕,道:“报告主将,此地有三百余魏卒,尽皆挂伤,负隅顽抗,宁死不降。”

“宁死不降者,格杀勿论。”田忌沉脸应道。

“得令。”校尉返身跑去,身后传来声音:“且慢!”

校尉顿住。

孙膑示意,田忌推着轮车赶过去,果见数百伤残魏卒一圈挨一圈,坐成一个圆团,最外圈,是伤势最轻的,最里圈,是伤势最重的,个个手持兵器,浑身血污,满脸严肃,欲作最后一搏。

见到主将,齐兵让开一条道,田忌推着孙膑直走过来,距十数步站定。

“诸位将士,”孙膑朗声说道,“在下孙膑,向你们致敬了!”双手合礼,深深一揖。

听到“孙膑”二字,众魏卒无不扭头看来,其中有人认识孙膑,惊叫道:“天哪,是孙监军,真的就是孙监军哪!”

“诸位将士,”孙膑直起腰来,一手扶住轮车的扶手,一手举过头顶,竖起拇指,高高举起,“你们是真正的勇士,是当之无愧的军士,孙膑敬重你们。两军交战,不杀降者,更不杀伤者,你们不是降者,但你们是伤者,孙膑敬请诸位不要抗击救治,不要拒绝水米,孙膑保证,齐军不将你们作战俘对待。”

闻听此话,众军卒无不泪出,纷纷放下武器,向孙膑致敬。

“给勇士们喝水,吃饭,疗伤。”田忌吩咐校尉。

校尉应过,飞速安排去了。

“传令,”孙膑转对田忌,小声道,“留下一万将士清理战场,救死扶伤,余众赶赴宿胥口,应战魏卒!”

田忌依言,留下田婴负责善后,亲引大军赶赴宿胥口,与正在渡河的魏军狭路相逢。由于没有渡船,魏卒临时拼凑木筏,渡过河水者不过数千,在齐人强势冲击下或死或降,还没登岸者重又返回对岸。

邯郸赵军闻听齐军大败庞涓于桂陵,复杀过来,反将魏人逼入邯郸城内。眼见败势已定,两面遭攻,张仪、公子嗣改攻为守,张仪修成奏疏一封,劝惠王与齐、赵两国议和。

庞涓回到大梁,在惠王面前长哭于地。

“咳咳咳,”连急带闷已卧榻数日的惠王连出几声咳嗽,从枕边摸出张仪奏疏,匀稳气,“相国奏请和谈,贤婿意下如何?”

“功败垂成,”庞涓哽咽道,“儿臣…不甘心哪!”

“甘也好,不甘也好,为父老了,不中用了!”惠王吃力地又咳几声,转对毗人,声音嘶哑,有气无力,“召朱威觐见!”

 

 

第七章 弱齐势,张、庞借刀杀人

 

 

战败求和,最是难为人。魏惠王选择朱威,既是知人善任,也是别无选择。因为伐赵是张仪、庞涓挑起来的,让二人出使,哪一个也拉不下面子;太子申是未来储君,他去有失国体;惠施倒是合适,人却走了;白虎分量不够,若去反倒误事;能代魏室出面的只有老臣朱威,只是朱威为人实在,但辞令、谋略皆欠火候。

然而,作为战败国,再好的谋略、说辞也是无用,诚恳或可得分。

朱威责无旁贷,于次日驱车驶离大梁。朱威没有如寻常出使般往投临淄,而是直驰早已屯扎于宿胥口的齐国中军大帐。也是朱威赶巧了,人还没到,远远望见齐国太子辟疆押着粮草,不远千里前来劳军。

朱威就地扎帐,待辟疆歇过一宵,于次晨入帐求见。本就反战的朱威,此时求和更见恭敬,双手奉上国书,长跪于地。

辟疆赐席,细阅国书后,递与孙膑。孙膑略瞄几眼,转给田忌。

“朱上卿,”田忌冷笑一声,将国书掷于地上,“如果是你家事,求和不难;是魏室家事,就当由魏室之人出面!”

这话既恃强,又没给朱威面子。

“田将军有所不知,”朱威一脸尴尬,苦笑一声,拱手道,“我王年老体衰,不堪奔波,殿下近患风寒,不宜出远门,魏室再无合意人选了。朱威虽非魏室嫡亲,却是魏门长婿,今奉王旨求和,还望将军赏威一个薄面。”

“在下之意是,”田忌也觉失言了,回过一拱,补道,“何人挑事,何人来当才是!上卿是魏门长婿,他庞涓就不是了吗?你家大王只要开战就听庞涓,这要议和了,缘何不见此人?”

朱威长叹一声,低下头去。

田忌又要说话,辟疆摆手止住,对朱威道:“魏王心存百姓,有心议和,无疆甚喜。只是此事涉及颇大,容辟疆三思,禀过父王,方可回复上卿。”

“谢殿下宽厚,只是——战事一日不懈,百姓一日无安,朱威恳请殿下念及万千生灵渴望,早日定夺为盼!”

“上卿且回营地,明日复来,如何?”辟疆略一思索,客气道。

朱威起身,一一谢过诸人,退出营帐。

“魏罃服软求和,诸位爱卿这请议议,允还是不允?”辟疆扫一眼在席的田忌、孙膑与田婴三人。

“不允!”田忌不假思索,应道,“庞涓吃下败仗,魏军士气低落,眼下正是我复仇良机。再说,魏人已被我军困在河水对岸,前有赵人,后是我师,欲返不能,欲进不得,已是强弩之末,无还手之力了,只有受死!”

“田将军,你意下如何?”辟疆看向坐在末位的副将田婴。

田婴正在审看被田忌掼在地上的魏室国书,此时见问,放下国书应道:“臣已探明,情势确如主将所言,魏武卒大部被歼,主将庞涓也不在位,河水对岸士气低迷,不堪一战。只是…”看向孙膑,“桂陵之战所以获胜,是因为军师妙算,战与不战,殿下当问军师。”

辟疆笑笑,目光移向孙膑。

“臣以为,”孙膑回以一笑,拱手道,“凡战皆是为和,和不成乃战,战,不得已而为之。魏已求和,我若固执以战,是谓强战。强战非义,士不赴死。”

“这不可能。”田忌先是一怔,接后应道,“只要本将一声令下,大齐三军看有哪一个敢不冲锋陷阵?”

“将军所言,是谓威服。威服,军士死者抱怨,怨生戾气,生者怀惧,惧则不前。”孙膑淡淡应道。

“孙兄,你…”田忌急了,“难道这就放过庞涓不成?”

“两军交战,不可为一己之怨。再说,见好不收,是谓贪求。贪求则败。”孙膑仍旧不急不缓。

“你是说,我若再战,会败?”田忌不服了。

“魏虽失利,仅去除两万死士,河水对岸仍有死士将近七万,若被逼急,必拼死一搏,士气反而振奋。一对一拼杀,鹿死谁手难以预料。绝地无生,伤敌一千,必自损八百,桂陵之战可见矣。”

想到桂陵之战魏国武卒的出色表现,田忌不由得打个寒噤。

“再说,”孙膑不急不缓,进一步分析,“魏据河水之西,自宿胥口至邺城,皆是魏土,有民逾六十万,存粮足支一年,反观我军,补给乏力,若是久战,气必泄,力必竭。至于赵国,只要魏人不失滏口,赵人就无还手之力。魏人北据邯郸,南守河水,与我对峙,将军何以应之?”

田忌再无言语。

翌日晨起,朱威复至,田辟疆应允议和,将球踢回,道:“我王应赵人之请出兵,上卿若是真心求和,当问赵人。若是赵人应允,我即退兵。”

朱威要的就是这句话,当即拜谢,启程前往邯郸,见过张仪,谋定议和底限,持使节出城,入赵营觐见赵王。

赵国中军大帐霎时沸腾,赵臣无不激愤,纷纷反对议和,认为眼下是反击魏国的最佳时机,即使一向沉稳的安阳君也对议和抱持异议。

显然,赵人受到的伤害实在太深。昔年晋国权卿智氏联合韩、魏二氏攻赵一年有余,水淹晋阳数十日,赵人“悬釜而炊,易子而食”,都城依在。而今日,庞涓引领的魏人竟然轻而易举地卡断滏口塞,匪夷所思地逼陷邯郸,让赵人情何以堪!

群情激昂,年少气盛的赵雍自也亢奋,正欲下旨,跟前传来一声轻轻的咳嗽。

是苏秦。是自始至终端坐在君王跟前一言未发的苏秦。

赵雍望过来,众臣皆望过来。

苏秦的脸上写满忧郁。

“苏爱卿,”赵雍这才注意到近在咫尺的赵国救星,略觉抱歉地拱一拱手,“魏人拔我邯郸,赵魏不共戴天,今魏求和,众皆欲战,爱卿是何高见?”

“谢王垂询,”苏秦拱手应道,“敢问我王拿什么去战?能战多久?”朝众臣拱手,“诸位大人,战,拼的是实力,不是血气。魏人西守滏口塞,东扼河水,南是魏土,北是中山,我则为困兽,且失血过多。滏口塞不得,我无血可补,河水天险,齐援急切不得。单靠我眼前之力与魏决战,敢问诸位胜算几许?诸位家舍多在邯郸,父老亲友也在邯郸,血染邯郸,亲人受难,魏人也必不恤,邯郸或会因此而鸡飞蛋打,残垣断壁一片。”

苏秦之言既合情理,又据事实,方才还是意气风发的众人此时如同泄气的尿泡,一下子瘪了。

“诸位大人,”苏秦扫视众人,一反方才忧郁表情,目光挑衅,似是在寻求辩论,“我粮食府库皆在邯郸,老弱病残妇孺皆在邯郸,城防险峻也在邯郸,皆被魏人所占,我若困之,结果如何?再说,我以何困之?邯郸已与邺邑连成一片,漳水不再成险,我人丁虽众,能战之士不过五万。今攻守易势,我以五万对七万,以无险对有险,以血气对强敌,智者不为也。”

赵雍完全被说服了,长吸一口气:“何去何从,请爱卿指点!”

“回禀我王,”苏秦转过脸来,看向赵雍,“于我而言,眼前上上之策,是与魏议和,停战休民,恢复家国元气。我虽不支,魏也不堪,今魏人首提议和,于我则是有利,我王当顺水推舟,与其议和,恢复我旧时辖地。”

“赵雍谨听苏子,烦请苏子与朱威议和!”赵雍不再多言,当下决断道。

“谢我王重托!”苏秦拱手谢道,“不过,由臣出面不妥,因臣虽为赵相,也兼他国之相。”

“这…”赵雍显然忽略了这个,“敢问相国,何人出面为妥?”

“臣举荐肥义大人。”

一个月后,邯郸城南,面对滚滚东去的漳水,魏使朱威与赵使肥义、齐使田婴、秦使樗里疾、中山使张登共同签署漳水之盟。依据此盟,魏人无条件归还邯郸及所占赵地,齐、秦、中山无条件撤军,赵、中山则以槐水为界,永不相犯。

一场耗时经年、波及列国诸方的天下大战,在齐人围魏、庞涓兵败桂陵之后两个月的漳水河边画上句号。

就眼前利益而言,列国皆输,唯一的赢家是中山,因其终于从赵人手中夺到了梦寐以求的战略要地鄗邑,由法理上获取槐水天险。之后数年,中山即沿槐水北岸修筑一条战备城墙,由东边河水直至太行山下,与赵相抗。

但就长远来看,真正的赢家则是秦国。张仪连横成功,纵亲失和,赵、魏、齐三国皆受重创,秦国无非是出动大军到晋阳城下示威一圈,几乎无损丝毫。

 

征战经年而无尺寸之功的魏国大军没精打采地渡过河水,回归大梁。战车上载的大多不是战利品,而是在赵国各地战殁的将士棺木。魏境各地,再度哀乐声声,家家户户,各村各邑,处处可见送葬队伍。

张仪坐在辎车中,随从三军由邯郸回返大梁,一路几乎不与人说话,内中五味杂陈,既有落寞,也有成就。

行至宿胥口附近,在当年走过不知多少趟的那个岔道口处,张仪吩咐停车,吩咐部将引军前行,自与几名从人拐往山中,在山脚下安顿住众人,仅带一名心腹往投鬼谷。

走到鬼谷入口,许是不想见到玉蝉儿,张仪在那块写有“鬼谷”二字的石头前面坐下,随手写出几字,吩咐心腹入谷,交给大师兄。

不消片刻,一个衣襟飘飘、长发披肩、眉清目秀的高个子道人跟在心腹后面匆匆走来,望到张仪,远远顿住,拱手道:“师弟,别来无恙乎?”

“大师兄!”张仪紧盯住他,显然认不出了,良久,深深一揖,颇为激动道,“长这么高了!”

“是哩,”童子呵呵笑道,“其他不见长进,只有个头长了。几次出谷,听闻师弟风光照人呢。”

“一事无成,惭愧得紧!”张仪急出谦辞。

“你愧什么?”童子似是没有听出谦辞,紧盯住他,刨根问道。

“愧…”张仪眼球儿一转,“愧对先生重托,愧对师兄厚望!”

“师弟愧得太多了,”童子现出一笑,“先生或有重托,大师兄我却未曾有过厚望。”转过话锋,直入主题,“好了,闲言少叙,师弟此来,可为看望蝉儿姐姐?”

“非…非也!”见童子依旧伶牙俐齿,这又提到玉蝉儿,颇让张仪尴尬,结巴一句,旋即放松,略略一顿,恢复神态,看向童子,问道,“先生可在?”

“先生正在闭关。”童子将话完全堵死,“师弟既然回来,何不随师兄进谷,看看旧居?”

张仪苦笑一下,微微闭目。

“呵呵呵,”童子晓得他这是不愿见到玉蝉儿,笑道,“还是回去看看吧,蝉儿姐时常念及师弟呢。”

张仪抿紧嘴唇,有顷,再出一声苦笑,道:“烦请大师兄转告师姐,就说仪谢师姐挂念。今朝班师,仪路过宿胥口,望到此山,颇为感慨,由不得走进谷中了。得见大师兄,仪于愿已足,这就不进谷了。”

“师弟此来,”童子指他心口道,“既然有事,何不一吐为快呢?”

张仪吃一怔道:“大师兄,你…何以晓得师弟有事?”

“呵呵呵,若是不晓得,岂不是在相国大人面前妄称师兄了?”

“大师兄神通,在下服了!”张仪正不晓得如何开口,这也就坡下驴,“师弟此来,确为一事。当年师弟下山,临行之际送给师兄一卷竹简,敢问师兄,可否记得?”

“这事有哩。”童子想也不想,随口应道,“只是,那竹简于师兄我一无用处,好像是那年冬天就拿出去当薪柴烧了。”

听到好像二字,张仪心中有数了,略略一顿,拱手道:“烦请大师兄再想想看,万一那辰光误拿了呢。”

“你且稍等,”童子应道,“待师兄我回去看看,若是没烧,这就还给师弟。”

童子返谷,径入草堂,对玉蝉儿道:“是张仪来了。”

“哦?”玉蝉儿略吃一惊,“他来何事?”

“记得当年先生要我们去雄鸡岭的崖壁下捡回又烧掉的那册兵书吗?庞涓私下抄录一份,藏于树洞,被张仪悄悄取走了。张仪临下山时,将那竹简送给我,被我顺手扔进床底。这辰光他又来讨,给他不?”

玉蝉儿略略一想,扯童子进洞。

鬼谷子眼皮子未睁,脸冲玉蝉儿,声音却是说给童子:“既然是他的东西,他又为此而来,你就还给他吧。”

童子应过,回到草堂,从床底寻出竹简,径往谷口送还张仪。

“先生,”听到童子走远,玉蝉儿适才轻声问道,“他这拿去,必是交给庞涓,岂不是对孙膑不利了?”

“顺其自然吧。”鬼谷子淡淡说道,“一部书而已,没有那么厉害。”闭目又想一阵,睁眼,拿出一个药方,持笔在下面又加一味,递给玉蝉儿,“蝉儿,你按此方入山采药,做成药丸,交给苏秦,由苏秦送给孙膑,或对孙膑有所助益。”

玉蝉儿凝视药方,有顷,怔道:“先生,此方…”

“此方所成药丸,”鬼谷子缓缓说道,讲述一桩陈年往事,“就是当年随巢子托人送给你母后吃过的那粒。”